家有“跨境儿童”喊不出的痛

2014-05-31 14:36语泉
莫愁·时代人物 2014年6期
关键词:校车跨境香港

语泉

一家两制

2011年9月23日早晨,在又一次如行军打仗般将7岁的儿子霍子聪送到罗湖口岸后,程芝回了家。十岁的女儿霍淼脸上挂着泪水,坐在餐桌边生闷气。这样一幕,经常在这个四口之家上演。

程芝时年36岁,丈夫霍建祥38岁。十年前,夫妇俩带着刚出生的女儿霍淼从安徽老家来深圳发展。经过多年打拼,他们将自家的贸易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并拥有了深圳户口。2004年,程芝意外怀孕,夫妇俩经过反复考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这时有朋友劝他们:“你们去香港生孩子吧,这样孩子一出生就是香港户口,将来接受香港的教育,多好!”

霍建祥心动了,香港社会福利好,他身边就有朋友选择去香港生孩子。而程芝却有顾虑:“香港和内地的社会制度、教育方式差别很大,孩子将来能适应吗?”霍建祥不以为然:“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难道咱孩子就不行?”

2005年6月,程芝在香港一家私立医院产下儿子霍子聪。一切如霍建祥所料:儿子拥有了香港户口,打疫苗、看病都去香港,享受着依附在香港户籍上的福利。

霍子聪满三岁后,夫妇俩将他送进香港上水的一家幼儿园。程芝发现,从这时起,他们一家四口的平静生活彻底被打破。儿子是“跨境儿童”,每天早晨五点多就要起床,然后由霍建祥或者程芝送他去罗湖口岸,乘坐跨境校车去香港上学。

霍淼在深圳上学,根本不用起那么早,弟弟每天早晨起床时她还在睡梦中。刚开始霍子聪还有几分新鮮,嘲笑姐姐睡懒觉,但时间一长,他心里不平衡了,经常向霍建祥夫妇抱怨:“凭什么我要这么早起床,姐姐却可以睡懒觉?”并故意将走路、洗漱的声音弄得很大,把姐姐吵醒。

一天早晨,霍子聪起床后收拾好书包准备出发了,见姐姐依然在睡梦中,他跑进霍淼的房间,小手使劲挠姐姐的脚板。正在酣睡中的霍淼被弄醒,火冒三丈,一把将他推开。霍子聪出手还击,姐弟俩打作一团。最后还是程芝强行将霍子聪抱走,这场纷争才结束。

家有跨境儿童,尴尬的事远不止这些。与姐姐霍淼在深圳接受的普通话教学不同,从上幼儿园开始,霍子聪在香港接受的是“两文三语”(英文和中文的书面语能力,英语、粤语和普通话的口语能力)教育,香港老师采用“侵入式学科英语教学法”:将英语作为各个学科的教学语言使用。时间一长,霍子聪的粤语和英语口语能力要远远强于普通话,甚至与父母和姐姐的交流都出现了障碍。女儿在内地上学,儿子在香港上学,内地和香港的社会制度完全不一样,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属于“一家两制”,注定会有太多尴尬事发生。女儿学的是简体字,儿子学的是繁体字;女儿晚上要做作业到很晚,而儿子几乎没什么家庭作业……每一件小事,都会成为两个孩子争执的导火索。

2012年11月,霍淼凭着出色的嗓音条件,经过层层挑选进入了学校的合唱团,将来还会有机会代表学校去省里参加比赛,回到家她兴奋地和父母分享这一喜讯。霍子聪却对此不以为然:“参加合唱团还要过五关斩六将,真是不可理喻。在我们学校,合唱团大门随时打开,想去就去,想走就走!”正处在兴奋点上的霍淼被弟弟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结果姐弟俩又吵了起来。

儿子和女儿间的吵闹,让程芝与霍建祥也经常发生争执,这个在外人眼里富裕和睦的四口之家却战火不断。

两地分隔

2012年12月下旬的一天,霍子聪乘坐的跨境校车本来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香港的小学,但由于塞车严重,校车在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到。长途奔波让霍子聪忍便失禁,他尿裤子了。尽管跟车的保姆没说什么,但霍子聪却受到了车上不少小朋友的嘲笑。霍子聪羞愧难当。傍晚回到家,他向霍建祥夫妇讲述了自己白天的遭遇,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爸爸妈妈,去香港上学真是太辛苦了……”

儿子的哭诉让霍建祥夫妇心情复杂,程芝向丈夫提议:“要不咱把儿子转回深圳上学吧?”考虑到儿子的辛苦,想到儿子与女儿每天没完没了的吵闹,霍建祥终于答应了。

2013年春节刚过完,夫妇俩就开始在深圳为儿子联系学校。儿子是香港户口,如果在深圳上学,要交一笔不菲的借读费,但他们决定认了。然而,一听说霍子聪此前一直在香港上学,老师立刻摇头道:“香港的课程内容、教学体系、教学方法甚至上课语言都和深圳完全不同,孩子回到深圳读书,很难适应,成绩也跟不上的。”

夫妇俩面面相觑。老师说的不无道理!霍建祥向朋友求助,朋友说:“你们可以把孩子放在香港的儿童之家,由他们帮忙照看。”

霍建祥上网一查,所谓儿童之家,是为孤儿或者父母没有能力照顾的孩子提供服务的机构。霍建祥与程芝商量:把儿子送进儿童之家倒也不错,起码儿子免了每天长途奔波之苦。

2013年3月,霍建祥与程芝在儿子学校附近挑选了一所儿童之家,将霍子聪送了进去。离家那天,想到以后不能每天见到儿子了,程芝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霍子聪在香港儿童之家似乎生活得不错,每天饮食起居有人照顾,上下学有人接送,此前的一切矛盾与纠纷似乎都迎刃而解。但时间一长,新问题出现了。自从儿子离开家后,程芝没有一个晚上睡踏实过,儿子那么小就独自在外面生活,能习惯吗?晚上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被别的孩子欺负?一想到这些她就辗转难眠。

在香港,霍子聪也遇到了烦恼。在儿童之家香港本地孩子居多,而霍子聪无论粤语还是英语都并不纯正,与他们交流起来有困难,这让霍子聪感到格外孤独。对儿童之家的生活渐渐熟悉后,霍子聪还发现,这里有不少孩子是孤儿,很少有人来看望他们,他们的处境让霍子聪觉得自己格外可怜:自己有父母有姐姐,却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算什么呢?

2013年5月的一个晚上,晚饭后那些本地孩子相约着玩游戏去了,剩下霍子聪一个人在宿舍,无事可干的他拿出画板画画,画着画着竟画出了与爸爸妈妈和姐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霍子聪忍不住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先是很长时间的哽咽,然后哭出声来:“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也想姐姐,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孤儿……”听到儿子的话,程芝握着话筒泪如雨下,霍建祥也伤心不已,泪湿眼眶……

深度套牢

2013年6月初的一天下午,程芝正在公司里忙碌,突然接到儿童之家的电话,对方告诉她:霍子聪把别的小朋友打伤了,要求家长过来处理一下。

程芝心乱如麻地出关,前往儿童之家。在儿童之家,程芝从保育员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下午放学回来后,霍子聪与一个单亲家庭的儿子为争游戏机玩发生了矛盾,对方挑衅地对霍子聪说:“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所以才把你丢在这里!”对方的话戳到了霍子聪的痛处,他一拳狠狠打了过去,对方的鼻子当即就流出了血……

程芝真诚地向被打伤的孩子家长道歉,事情在保育员的调解下得以平息。看着仍然一脸委屈的儿子,程芝当即拨通了丈夫的电话:“不管你同不同意,明天我就让霍子聰离开儿童之家,我的儿子我要带在身边,每天都看到他我心里才踏实!”

第二天,程芝办理了相关手续,将霍子聪从儿童之家带回了广州。但霍子聪转回深圳上学不现实,唯一的办法只能像从前一样乘坐跨境校车过关上学。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程芝每天早晨五点多就得把儿子叫醒,然后将他的回港证、边境特别通行证、跨境学童证等证件装进书包,风风火火地将他送到罗湖关口……

2013年11月,深圳本地报纸转载了香港媒体两条关于“跨境儿童”的新闻,又把程芝的心攫紧了。这两条新闻一条是说有些跨境校车为了增加生意,将车辆内部结构进行改动,减少座椅,增加了站立空间,学生数量大大超过原有载员量,一旦发生事故,后果惨重;另一条更加让人胆战心惊:一辆跨境校车在香港过关后,在换学校的校车时,不法分子利用这个空当将一个孩子诱骗带走。

程芝将这两条新闻剪下来放在丈夫面前:“孩子每天奔波辛苦不说,现在看来坐跨境校车都不安全,我打算去香港陪伴儿子。”

程芝在香港上水一带租了一套46平方米的公寓,这套公寓每月的租金要7000元人民币。此前程芝一直担任公司的财务总监,现在由于去香港陪读,夫妇俩只得以12000元的月薪聘请了一名财务总监,这样两头加一起,每月要增加近20000元的开支。这让霍建祥在经济上感受到了压力,实际上由于受全球经济危机和国内市场疲软的影响,近几年来他的外贸公司的业务量已大幅锐减……

对于女儿霍淼,程芝也放心不下。2013年12月20日是周五,傍晚程芝像往常一样带着儿子回到了深圳的家。霍淼没有与她打招呼,却牵着弟弟的手出去玩了。距离,已经让这对昔日的死对头化干戈为玉帛,见面格外亲热;距离,也让程芝与女儿之间有了隔阂。实际上,霍淼本来就对母亲去香港陪伴弟弟有意见,曾不止一次向母亲抗议:“妈妈,难道我就不需要你的陪伴吗?”程芝无言以对。女儿今年已经12岁,马上要进入青春期,当然需要母亲的陪伴。可是,如果照顾女儿,就意味着儿子要辛苦;如果想儿子不辛苦,他们一家四口就得分居两地,她无法天天陪伴在女儿身边。

生活真是一个矛盾体。家有“跨境儿童”,程芝和霍建祥感觉这种生活像一种喊不出声的疼痛,在深度套牢中,找不到解套的方法。

编辑 钟健 1249768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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