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

2014-05-30 13:33刘晓
全体育 2014年5期
关键词:格桑教练队员

刘晓

年之后,在北京再见格桑次仁,我不由得想起在拉萨体校西南角一间简陋的小厨房中,他正用一只电饭锅给队员炖秘制肉汤的那个下午。据他说,这是根据新闻报道中马俊仁的秘方和他依药理又添加了一些西藏特有的草药一同熬制的,在他的队里,只有几个最尖子的队员才能吃到——并非他刻意制造差别,而是实没有让全队几十人都喝这肉汤的能力。

2014年的春夏之交,在鸟巢对面的奥体中心再见格桑,他那份长长的写满了难于解决问题的单子上总算划去了“吃”这一条。

孩子们的境况看一眼就知道好多了。

场上四名队员都穿着印有“中国”两个大字的训练服——尽管他们中还没一个是国家队的正式队员,“大师兄”多布杰甚至穿了一条专业的紧身训练裤,此情景与三年前已是云泥之别。

2011年,拉萨市正北的体校大院一角,我们跟着格桑次仁走进火柴盒形状的宿舍楼,在被十几张上下铺和拖鞋脸盆洗簌用品挤满的房间中第一次见到他的队员们,9月的拉萨昼夜温差非常大,午后热得透不过气,宿舍内幽暗的光线下,穿着各式单薄背心短裤的孩子们,面对记者的镜头一哄而散,却又三三两两地挤在走廊尽头的楼梯扶手后,不时伸头窥探。对于我们观摩训练的请求,格桑教练略有些不好意思却又略带一点兴奋地说:“你们后天再来吧,后天我们在大体育场训练,我让队员们都换上统一的服装,我们有统一的运动服,都换上很漂亮的!”

两天后,我们和队伍几乎同时抵达训练场,身边二十来个十几岁的孩子嬉笑打闹地一路走着,他们穿着同一式样的红白相间国产运动服,从白色的地方看过去,衣服单薄得几近透明,还有些人穿着似乎不很合身,略大那么一点——后来想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新衣服还是大一点的好。走着走着,格桑次仁开着车在我们身旁泥泞颠簸的土路上呼啸而过,多布杰从车里探出头来,笑着冲我们挥手——同肉汤一样,被教练开车载着到训练场,都是最优秀的运动员才有的待遇。

记忆中的那个上午很长很长,训练项目一项接一项,期间几名记者甚至尝试着也在这座可能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训练场跑那么一两圈,我也试了下,才100米便已上气不接下气,肺仿佛被点着了一样,不知用了多久才挣扎着跑完这迄今为止最长的400米,而后弯腰在场边活生生喘了好几分钟。

受训的孩子几乎没人看我们的洋相,他们没事人似的跑了一圈又一圈,背靠着蓝天白云和黝黑的群山。

三年后,在拥有全国最好的翠绿草皮和蓝色塑胶跑道,却鲜见蓝天白云,更看不到群山的北京奥林匹克中心体育场,他们依然一圈又一圈地跑着。这次跟格桑教练来的队员有4名,男生是多布杰和米觉尼玛,女队员是努增旺姆和次仁措姆,他们刚在埃塞俄比亚结束为期一个月的特训,在北京暂歇并备战几天后秦皇岛的一次国内比赛,整个费用都由田径管理中心负责,这令格桑十分感激,对于这支来自世界屋脊的队伍,哪怕只是身上这身运动服,都算得上极大的帮助。

“北京的空气还是差点”,我问格桑教练,“队员们对这环境适应么?”

话一出口,便为这个草率的问题开始懊悔,对于这些从几千公里外自来水和用电都困难的农牧区走出的孩子们来说,这算得了什么呢?

“没什么不适应的,我们这些孩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地方也都住过,生活条件啊,这些方面从来都没什么挑的,什么条件他们都能适应。”格桑次仁淡淡地说。

但困难依然存在。

做完热身和准备活动,训练正式开始,今天的主要内容是400米计时跑,要求两名男队员每组要在六十几秒、女队员要在七十几秒左右完成。

两圈下来,几名队员便纷纷来到场下换下钉鞋,换上柔软的跑鞋。这几双钉鞋是格桑教练最近才同相识的一家服装品牌要来的,当时一共给了6双,这批好不容易弄来的应急物资并非完美,很多穿上都不是那么合脚。多布杰换下的一只鞋面上,清晰地由内而外渗出一滴一角硬币大小,不是很圆的血迹。

“袜子上血更多。”格桑教练说,后来在训练结束换鞋时我们又去看了一眼,果然如此。

“我们的服装、鞋都是没有赞助的,可能是成绩不好吧……”,格桑次仁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所有这些装备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去弄,到处联系认识的人去要,如果能把装备问题解决了就好了,我也能把更多精力放在训练上。”

他要操持的事太多。

今年,队里最大的多布杰即将年满20岁,米觉尼玛19岁,努增旺姆18岁,四个人里最小的次仁措姆也17岁,尽管不少人早过了高中毕业的年纪,却依旧只能以拉萨体校学生身份存在于这里——尽管申请了很多年,西藏自治区体育局下至今没有一支正式的田径队,这意味着眼前这些以及他们身后更多的孩子都没有运动员编制,也就没有工作单位,没有日常经费,没有工资津贴,没有社会保险……

这些年,想办法解决学生们的日常费用一直困扰着格桑次仁,孩子们参加比赛倒有些奖金,他给每人开了银行账户,把钱一笔一笔存在里面。

日子一直不好过,格桑自己倒认为,情况已经改善多了,他甚至觉得希望就在眼前。“这几年我们陆续也算出了点成绩,自治区体育局也把我们田径当做一个重点项目,(编制和工资)正在解决中,虽然还没有结果,但是正在办。”

去年全运会,多布杰代表西藏自治区参加了男子10000米比赛,因为鞋子不合适,跑到第12圈,脚就磨出了血,后面13圈硬撑着完成了比赛,最后只跑了第10。跑完走下场,整个鞋上已是血淋淋的一片。

训练中,孩子们把鞋端正地摆在跑道边,米觉尼玛甚至还留着刚打开包装时撑在鞋楦里的纸团,鞋下脚后,依然把它们塞回鞋中,把鞋面撑得挺挺的,新的一样。

“这些鞋,要是我们自己掏钱买的话,都要好几百或者一千多一双……只能想办法找人去要。”训练间歇休息的时候,格桑在跑道边,捡起多布杰那只渗血的跑鞋,一边用手指摩挲着一边说,他并非在抱怨条件艰苦,比这难得多的日子早都是家常便饭,如今孩子们身上穿的这身家当放三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不用说吃住在奥体中心,飞去埃塞俄比亚集训了……

“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格桑说。

作为田径教练,格桑次仁没什么名气,他没有让人耳熟能详的弟子,也很少有机会接受采访,如果不是2011年西藏半程马拉松的关系,我恐怕也很难有机会认识他。他没有帮手,此时身边帮他记录成绩的是恰好在北京上学的女儿,平时所有事务都要一个人操办,除了训练,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要他操心——特别是前些年物质条件极为匮乏的时候。他就这样一点一滴地燃烧着自己,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体校默默地一干就是14年,格桑有自己的理想,希望能为国家队输送人才,希望能在西藏培养出属于自己的世界级中长跑运动员;他也很容易被现实满足,眼下他最大的目标就是多布杰能够拿到一个年底即将在韩国仁川举行的亚运会的参赛资格。

刚结束的埃塞俄比亚之行让格桑收获不少,他们同一百多名世界顶尖的运动员一起训练,那里比西藏更艰苦的环境让格桑印象深刻,据他说,整个埃塞俄比亚都没有一块像样的体育场,就更不要说什么塑胶跑道了,那里的运动员都在草原或者土地上练习,每天早上,拿着一瓶白开水和一个饼到训练场,练完,就地换一身干衣服,喝口水吃着饼,就是一上午。

“人家的运动员在那种环境下,马拉松男子能跑进2小时10分的一抓一大把,能跑进2小时6分之内的,我们训练那个俱乐部就有好几个(现世界纪录为2小时3分23秒),所以我现在觉得,出成绩不在于条件,主要还是看人。”

这甚至让格桑觉得,自己这些运动员现在的条件都有点太好了。他十分敬佩当地运动员在极艰苦条件下对跑步体现出的执着与热爱,他更多将这次非洲之行的收获归结为一种精神,一种信仰,一种超越一切物质条件的灵魂力量。

格桑真正烦心的是队员的成绩,比如说曾经的天才少女努增旺姆现在状态就不很好。

2011年,15岁的努增旺姆以1小时23分05秒的成绩,蝉联了拉萨半程马拉松女子组冠军,并打破了由她自己保持的赛会纪录。在此之前,她还参加了第一届高原地区耐力项目对抗赛15-16岁年龄组的比赛,一举拿下3000米和6000米双项冠军,一度被国家体育总局田径管理中心主任杜兆才誉为“未来的马拉松之星”。

然而,三年过去,努增旺姆还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藏族小女孩,格桑次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很怕伤仲永的故事在自己手里重演。

努增旺姆性子很倔,有些脾气,三年前,格桑将这种脾气看做优秀运动员常有的个性,现在则让他感到有些挠头。旺姆此前被一个外籍教练带过一年,可能是训练方式有问题,成绩不升反降,他又用了将近一年的功夫,将旺姆的成绩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准还略有进步,不过现在最头痛的是,旺姆的训练态度有点问题,不是特别投入。

“她能力是有的,但是现在训练不好,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格桑说。

不知这三年经历了什么,总之旺姆看上去没有15岁的时候那么有“星范儿”了,2011年,她清澈的眼神在镜头前映出的只有对胜利的渴望,发令枪响后,义无反顾地冲在所有女参赛者的最前面,一路领跑直到冲线,随后便疲惫地瘫倒在终点迎接她的工作人员怀中,涨得通红的小脸和只有30多公斤的娇小身板看着让人心疼。

三年过去,努增旺姆依旧不爱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看上去还没15岁爱笑了,但她却比那时对环境更敏感,即使在训练,乌溜溜的眼睛也总是不停地打转,甚至会不时扫一眼摄影师的镜头。同一块场地上,比她还小一点的次仁措姆明显更专注,最后一个项目跑完,旺姆耷拉着脑袋走下跑道,措姆则平静地自己加跑了一圈,作为队里最小的一员,措姆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杂念。

没人知道旺姆心中“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在格桑的队里,谈恋爱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事情,但是相对于其他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来说,她们的生活中也的确缺少了很多应有的温暖。

随口一问后我惊讶地得知,旺姆已经三年多没回过家了。

旺姆的家距离拉萨市超过1500公里,属于阿里地区的噶尔县左左乡。阿里是被称为“西藏的西藏”、“世界屋脊之屋脊”的地方,平均海拔4500米,3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大概3个浙江省大)只住了8万居民,举目所见只有无际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

三年前在拉萨采访的时候,旺姆说,自己家在很远很远的牧区,要坐几天的汽车,之后还要坐两天的马车——运气不好的时候最后这段路还只能步行,才能到。所以,当时平均一年也难回家一次。三年过去,不知道她家的交通状况有没有所改善,回家能否稍微方便点,唯一知道的是,格桑教练告诉我:“这三年旺姆都没有再回过家,其他人一年也就能回上一次。”

这不能不说是成长路上一种严重的缺失。

“好好练练,我觉得她还是能成为一个不错的马拉松选手的,她有很多优势。”对于旺姆,格桑倒是充满信心。

也不是所有队员都像旺姆,米觉尼玛就外向得有点过头。训练中,他倒是一丝不苟地跟在大哥多布杰身后;训练一结束,就变成了他无休止耍宝的时间。最后拍照的时候,摄影师问他能摆几个姿势,他想也没想就说了句“10个”,而后真真在镜头前一个接一个地摆了10个姿势,全场哄堂大笑,他则一个劲地举着大拇指对摄影师说“OK,OK!”——这可能都是前些日子刚跟埃塞俄比亚人学的。相比之下,年龄更大的多布杰要深沉一些,一举一动显得成熟稳重,但情绪上来时,依然藏不住藏族人热情开朗的性格,会抱着米觉尼玛摔跤,哥两个玩闹起来,一旁的旺姆和措姆也会笑着帮手——当然都是帮多布杰。

三年前那堂漫长的训练课结束时,所有队员在场内围坐着休息,在格桑的提议之下,一名不记得名字的队员主动站起身来,为我们这些远方到来的客人唱了一支藏语民歌,整个体育场弥漫着藏族少年那能够铭刻在人记忆深处,只属于世界屋脊的嘹亮音色。

三年过去,当初的少年稍微长大了一点,有的离开了,有的依然在人生的慢慢长路中跑着、跑着——或许,眼下的现实即是他们当初期盼的未来,当初的梦;而在多年之后,当他们继续着自己平凡或不平凡的人生时,不知谁能想起,第一次喝到格桑教练为他们专门准备的秘制肉汤的那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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