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欧阳修
1
每逢“雀巢奶粉”“雀巢咖啡”,总念及失散多年的燕窝。
我最近一次遇见它,约8年前,在北京白塔寺附近,电视剧《四世同堂》曾拍摄于此。途经一门楼时,忽闻一缕怯怯的“叽喳”声,像从雾里钻出来的。至今,那声犹在耳畔,难以名状,却是对“呢喃”的最好注释。循着那声,我瞅见了久违的燕窝,在门楼内侧的横梁上。
我笑了,是一簇嗷嗷待哺的雏燕。
朱门虚掩,有副对联:翩翩双飞燕,颉颃舞春风。
横批:非亲似亲。
好一户知书达理、其乐融融的人家!在那盆燕窝下,我翘望了半天,舍不得走。分手时,想起一首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想必,这家小主人也是天天唱的吧?
燕窝最堪称“呕心沥血”。
它是点点滴滴吐唾的结晶。其址选于檐下或梁上,雌雄双燕含辛茹苦衔来泥粒、草茎,以唾液凝成碗状,内垫软物,一个家便落成了。让人垂涎的名肴“燕窝”,乃燕族中金丝燕和雨燕的家。据说采摘时,常见巢畔咯血滴红,甚至有亡燕陈尸,皆劳累所致。燕之心血、津唾、爱巢,经人的腹欲幻变,竟成了美味、珍馐。
一个半世纪前,欧洲战乱,因营养不良,婴儿夭折率很高。一位叫亨利的瑞士男子心急如焚,他将鲜牛奶和谷米粥混合,发明了一种雏儿饮品,于是无数饥饿的童年被拯救。不久,亨利创办了一家食品公司,冠名“雀巢”。此后经年,公司越来越大,屡有人提议更名,皆被亨利家族拒绝。
何以对小小雀巢如此钟情呢?我想,大概因意象之美吧。巢,总是触发人们对“家”“哺乳”“温情”“安全”“信任”等的联想。
巢,一个高浓度的爱词。
三年前一个冬日,再过白塔寺,我大吃一惊,旧街拆迁,一片狼藉。
那栋曾让我眷恋的门楼也不见了,只剩歪倒的石礅。
心里一阵惘然。试想,数月后某个春日,当南徙的旧燕如约归来,这儿将上演怎样的情景……
古时候,人常把山河羁旅、家国破碎的黍离之情与燕事连在一起,像什么“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满地芦花伴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而燕的心境,却少有人揣度。面对故园颓毁、梁栋无踪,那寻寻觅觅的徘徊、声声断断的哀鸣、空空怅怅的彷徨,又寄与谁呢?
我不敢想象归燕的神情了。它还蒙在鼓里,不知千里外的变故。愿它迷了路另投他乡吧!转念一想,不对,燕子记忆力极好,且天性忠诚。
“燕子归来衔绣幕,旧巢无觅处。”这一幕注定要上演。
2
鸟族中,与人关系最密的当属燕,尤其家燕。
它用近在咫尺、同宿共眠的依依亲昵——证明了人间原来并不可怕。
它以登堂入室、梁上君子的落落大方——证明了市井的慷慨与温情。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陶渊明)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李商隐)
燕身俊长,背羽蓝黑,故称玄鸟。尤其它翅尖尾叉,开合似剪,欧洲“燕尾服”就汲此灵感。唐人李峤,淋漓刻画了其形神:“天女伺辰至,玄衣澹碧空。差池沐时雨,颉颃舞春风。” 古诗文中,燕几乎是被歌咏最多的,“燕”字被召入名氏的频率也最高。
师从物性,向自然学习,乃古人惯常的精神功课。燕的貌态和习性,不仅给人带来审美愉悦和灵感,更在思想与伦理上刺激和提携着人心,成为一支重要的人文资源。这一点,从其称呼中即可显现:春燕、征燕、归燕、新燕、旧燕、喜燕、劳燕、双燕……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白居易)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
相传,燕于春天社日北迁,秋天社日南徙,所以,它便成了惜时的最佳情物。
南来北往的疾行之色,给燕披上了一抹吉普赛气质,你可感伤为游民的动荡与飘沛,亦可领会成人生的诗意与辽阔。尤其于现代国人,这种“天高任鸟飞”的流畅,这种免户籍之扰的自由,招人羡慕。
看来鸟事比人事简单,自然比人际宽容啊!
燕的归去来兮、巢空巢满,更从行为和心灵美学上,渲染了人世的悲欢离合。早在《诗经》年代,人即以燕事比喻送嫁,“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邶风·燕燕》)。尤其燕的万里识途和履约而至,更让人生出欣慰和暖意,正像杜甫《归燕》所赞:“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故巢傥未毁,会傍主人飞。”
在恋旧、忠诚、守诺等情操上,燕比犬执着,比人可信。
而且,燕的归来,以千山万水为脚力成本,更让人感动。
人对燕的宠幸,还有一大缘由:情爱审美。
鸟族中,燕是出了名地勤勉,除筑巢之累,更体现在哺雏之劳上。
片片仙云来渡水,双双燕子共衔泥。(张谔)
晴丝千尺挽韶光,百舌无声燕子忙。(范成大)
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描绘更详:“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而且,这份伟大的家务,离不开一个字:双。一夫一妻制的燕子,素以恩爱著称,视觉上的颉颃蹁跹、出双入对,经人的情感镜片,即成了相濡以沫的伉俪之美。
这种生儿育女、如胶似漆的情态,怎不撩人心呢?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动物伦理,就这样深深鼓舞并提携着人的伦理。
祥鸟、瑞鸟、爱情鸟的地位,就这样定了。
3
“燕藏春衔向谁家。”
几千年里,人一直把燕访视为大吉,欢天喜地恭迎,小心翼翼伺奉,不仅宅第开放,檐梁裸呈,甚至夜不闭户。一方面民风敦厚,治安环境好;一方面燕子勤早,方便其外出。
在闽南乡下,见民居两耳有高高翘起的飞檐,颇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之象,一打听,原来叫“双飞燕”,真是形神兼备。我想,摹仿即热爱吧。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
在人类栖息史上,喃语绕梁、人燕同居——堪称最大的佳话与传奇。在我眼里,甚至是比“风水”更高的自然成就和美学理想,乃天人合一、安居乐业之象征。
然而,随着院落平舍被取缔、高楼大厦之崛起,一个颠覆性的居住时代降临了。开放变成了幽闭,亲蔼变成了严厉,盛情变成了冷漠,慷慨变成了吝啬……
这注定了做一只当代燕子的悲剧。
这远非“旧家燕子傍谁飞”的问题了,而是无梁可依、无檐可遮、无台可歇、无舍可入。
杜牧在《村舍燕》中道:“汉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帘闭琐窗。何处营巢夏将半,茅檐烟里语双双。”是啊,既然殿堂紧闭,那就改宿乡墟吧,野舍虽简,却不失温暖。可对一只现代燕子来说,即没这幸运了,无论城乡,皆为冷酷的户窗和铁蒺藜的防盗网。
人在囚禁自己的同时,也羞辱了燕子的认亲。
燕和贼,面对一样的难题,陷入相似的境遇。
人居的封闭式格局,意味着燕巢的覆没。
“卷帘燕子穿人去,洗砚鱼儿触手来。”流传几千年的燕事,真要与人烟诀别了吗?若此,于人又有何损失呢?
多是务虚的失落,比如风物景致、美学意境上的,比如少了端详燕容的机会,少了托物寄情的对象……总之,不外乎诗意的减损,于极端务实和糙鲁之心,当然不算什么。
不知人祖是否与燕族有过长相守的誓盟?
炊烟的升起、茅舍的诞生,孕育了人燕厮磨的俗习,如今却闭门谢客,这算不算背信弃义和严重毁约呢?
是人类不忠,还是人在背叛自己?背叛自己的童年和发小?
4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最近一次邂逅,是初春的郊野,稀稀拉拉,像几粒黑柳叶,随电线一起飘忽……在我眼里,那影子是忧伤、茫然的,是失魂落魄的。
世界究竟怎么了?
它不会懂。它所能做的,只有修改自己。
它要修篡上万年的家族遗传,改变栖息习性,学会风餐露宿……并用几千年的光阴去调教子嗣,将骨子里与人为邻的基因一点点剔除、涤净,恢复远古的流浪,恢复它在猿祖裹树叶、住山洞那会儿的天性。
呜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燕士俱欢颜?
(《王开岭作品·中学生典藏版》2013年7月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原书责任编辑:刘晓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