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岱华
一
三舅是1956年入伍的第一批义务兵。在部队服役两年,没打过靶,没投过弹,七百多天时间都是在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山洞里参加国防施工,主要任务是用雷管炸石头。一次意外,部队让他提前复员。
从东北坐火车到汉口,又从汉口坐轮船到县里,然后他一口气走了三十里地回到了黄豆坡。那时的村已改为大队,大队支书张天满盯着三舅递过来的介绍信左看右看,好久才伸出指头戳着纸上两个怪里怪气的字说:“别道朋,这两个字念什么呢?”三舅知道他问的是哪两个字,头也不抬地说:“我俩早年同一个私塾先生,你不认得的字我敢认得?但那两个字的意思我晓得,就是男人裤裆里掖着的卵子。”张天满大惊失色,声音高了八度:“啊,你别道朋没卵子了,是哪个缺德的把你劁了呢?”三舅叹一口气:“是飞来的碎石给弄的,只削了一个。”张天满痛心疾首地摇着脑壳说:“别道朋,弄掉你哪儿不好,怎么刚好弄掉了你这颗宝贝蛋蛋?这可是男人当家的东西啊!”
张天满就安排三舅在大队部当通讯员,主要工作是接电话、放广播、送通知,跟硬劳力一样一天拿一个工分。当年的农村,像他这样的角色是令人羡慕的,大队没把他当干部,但乡党觉得他人高马大、声洪嗓大、眼睛瞪着、头发竖着,加上穿一身褪了色的黄色土布军装,比张天满还张天满,索性就叫他为“别干部”。
正当三舅有几分春风得意的时候,张天满把他少了一粒卵子的事儿泄露了出来。在五十年代末期的农村,男人少了卵子可是惊世骇俗的,人们很容易把这类人与骟割的猪羊牛等牲畜联系起来。人们看不起这样的人,远远躲避着,还把这样的人做为谈资和笑料。三舅在较长的时间里恰似一条被打闷头的落水狗,两只前爪无力地趴着堰塘的埂子攀爬,咧着大嘴无声地嘶吠。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在三舅回乡的第二年春上,这件事让他在黄豆坡大队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这一年中苏交恶,苏联人不仅在中国丢下无数的半拉子工程,而且还逼着中国偿还债务。苏联人的背信弃义,引发了亿万中国人的无比愤慨。某日,公社书记亲自主持全社声讨苏修的万人大会在黄豆坡召开。按照事先安排,黄豆坡大队贫协主席文九根首先登台发言。文九根磕磕绊绊地登上土台,一眼看去尽是望不到边的人头,他活了五十大几可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两根细腿杆就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事先张天满教他讲的一些话此时也变成了他口中的“呵、呵、呵……”主持人面露愠色,台下一片与会议主题相悖的骚动和嬉笑。
就在这紧急关头,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土台中央,是三舅!只见他紧捏拳头,振臂高呼:“打倒赫鲁晓夫!”会场立马安静下来,旋即有几个本大队的半大小孩一边喊着“阉鸡”,一边抡臂将黄泥巴坨坨向他甩了过去。外大队的人对这位不速之客的举动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是滑稽可笑。更多的人对他呼喊的要打倒的对象也觉得陌生、怪僻,赫鲁晓夫是谁?难道和本地解放前的大地主邹大仁,抑或大土匪黄门德有关?三舅见台下无人附和,干脆一把推开主席台上的发言者,攥紧话筒又高叫一声:“打倒赫鲁晓夫!”台下好多人这时已经把他看作旧时戏院子里闹场的人了,都伸直颈子看这主儿怎样继续表演下去。刚被三舅推了一个趔趄的文九根也不是吃素的,大众广庭之下竟然受到这个阉鸡的如此羞辱,那还混得下去。文九根气提丹田,力凝掌心,一个箭步上前把话筒夺到了自己手中,大声武气道:“社员同志们啦,这狗日的他自己是个阉鸡,还要打倒我们黑了享福。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文九根已经没有一点怯场的感觉了,他唾沫四溅、黑汗暴流地讲个不停,但声讨的对象已经不是苏修而是三舅了。
声讨大会尽管出现了一点插曲,但还是达到了预期效果。会后,公社书记管子清宣布撤销文九根的贫协主席职务。文九根不依,说自己苦大仇深、土改根子,回回运动都打了头阵。管书记告诉他赫鲁晓夫是苏修的头子,是中国的头号敌人,跟蒋介石穿连裆裤子的。我们要打倒这样的反动派,你还煽动群众不答应,你这是该捆绳子的罪!文九根的脸就煞白了,豆大的汗珠像下雨。看管书记没有继续深入的样子,文九根就轻轻挪动碎步溜出了门。管书记转而又问在场的三舅为何要登台呼喊口号。三舅答,主要是为了救场,用喊口号的方式化解大会接不上气的事儿,他在部队的诉苦大会或是战前动员会上经历过多次,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尝试就好心办了坏事。管书记又问他怎么知道赫鲁晓夫呢,他说全凭自己收报纸瞄学的一点儿政治常识。管书记说,你别道朋有觉悟,会来事,就干黄豆坡大队的贫协主席吧。
贫协主席一职在大队干部的花名册上见不着的,可以说是一个荣誉职务,也可以说是对大小队干部专事监督的,还可以说是在干群矛盾、邻里纠纷和夫妻失和中做个和事佬的角色。三舅扳着指头冥思苦想,他的祖宗三代在黄豆坡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面朝黄土背朝天,解放前没有一个当过甲长,解放后没有一个当过生产队长,我别道朋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一下子登上了大队贫协主席这个位置,看来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今天下午贫协主席易人的消息像纷飞的柳絮飘扬开来,旋即乡亲们对自己的眼神变得亲切,面容变得生动,声音变得温婉。三舅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眼睛不眨地望着屋顶亮瓦射来的如昼月光,他激动得真想大喊一声。一阵冷风从并不严实的木门缝里吹进屋来,蛇一样在他周遭徐徐游走,他打了一个激灵,慢慢坐了起来,披衣靠在床头,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是啊,角色的转换是来得猛烈了一点,缺少一粒卵子的自己能够胜任这个角色吗?这是一个需要有一定年纪,有做过大小队干部的经历,有一定威信和魄力的人才能担当的职务!
二
三舅是有过爱情的,去朝鲜之前曾与本村姑娘腊梅订了婚,当时男方还给女方挑去一担包子、馒头、发饼和半边猪肉,算是过礼。他俩也曾偷偷在河边树林,棉花田边约过会,亲过嘴,摸过奶子,这些都是三舅在按捺不住激情,把握不了自己的情况下实施的。这在当年已经大逆不道,骇人听闻了。腊梅身材高挑,丰乳肥臀,桃色的头绳整齐地系在一根长辫的末梢,眼睛如一口深不可測的井。当三舅怀揣丢了睾丸的介绍信风尘仆仆地回到黄豆坡的时候,他日思夜想的腊梅已远嫁他乡,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不怪她,因为他一去七八年,生死难卜,鲜艳欲滴的花季少女等到青丝变白头,那是书上的故事。
太阳刚从山坳上露头,三舅就刷了牙,洗了脸,扯了长得几根稍微冒尖的胡须,头发上洒了几滴水,这些讲究都是在部队学的。之所以如此这般,是因为今天是当贫协主席的第一天,必须搞威武一点,蛮多人是喜欢以貌取人的。他的脚刚踏出大门半步,文九根便鬼一样地堵在了大门口。“别道朋,你今天搞得可像个相公呀!”文九根眯着眼发出一种阴笑。当时三舅就有点猝不及防。但他的思维很快正常运转,你文九根把我比作相公无非是两层意思,一是说我洗漱打扮了一下假装斯文,一是说缺了一粒卵子的我是个太监公公。三舅把一根纸烟递了过去,又把火给他点上。文九根转过身坐在门槛上,嘬嘴吐了一口烟,哀哀怨怨道:“贫协主席老子将近干了10年,哪个不敬我?哪个不怕我?可这顶帽子一下子被大风给吹掉了!”三舅转身进屋倒了一碗冷水递给他,惶恐道:“我晓得你现在的心情,但我不是故意抢你的位置。”文九根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提高嗓门说:“姓别的,我不是来骂你的,也不是来怪你的,我是来告诉你学乖的。”说着文九根伸手在三舅裆里掏了一把,嘻嘻笑道:“哎,这二两肉还在嘛。”三舅臊红着脸,护着裤裆连连倒退。文九根腾地立了起来,双手叉腰,极目远眺,逐渐找回了以前的自信,他对三舅斩钉截铁地说:“你要让女人晓得你是男人,要让男人晓得你是狠人,这样大家才能晓得一粒卵子也能闹革命。走,跟你师傅去学几招!”
他俩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不远的虎渡河大堤上,选了一块长满绊根草的堤肩处坐了下来。这时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河洲上一黑一白两条狗在绿绿青草和刚刚绽放的各色花丛中追逐、厮磨。尔后,黑狗爬到白狗的背部开始了肆无忌惮的交媾。文九根吞了一口唾沫,拾起一坨硬泥巴向旁若无人的两条狗甩去,狗“嗷”的一声汪,撒腿奔逃。文九根站了起来,喉咙咔咔的叽咕道:“狗且如此,人何不为?!”文九根侧目望着渐跑渐远的两条狗,十分出神。突然,他拍着三舅的肩膀咋呼起来:“快看,那边来了两位标致女子。”三舅朝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百米外的堤埂上的确摇摇摆摆地走来两位身着花布衣,撑着红纸伞,身姿婀娜的年轻姑娘。文九根一把将三舅扯起,狡黠地对着三舅说:“我跟你打个赌,等一会那两个女子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俩站在一起谁也不作声,但她们只骂你,不骂我。”三舅摆摆脑壳,说:“我不惹她不沾她,她们怎会无缘无故地骂我呢,你完全是扯白。”两位女子的喘气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只见文九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三个动作:一是将眼睑翻上去露出两片血红,二是捡起一根竹棍拄在手中——这两个动作已让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瞎子。第三个动作让人意想不到,他竟然果敢地从裤裆里掏出小鸡屙起尿来。“你这个断子绝孙的黑卵,那个老倌是个瞎×,难道你也是瞎×,明明看到我们走拢来,怎么不制止这个瞎×?”三舅觉得像有被人当顶猛抽一棍的感觉,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嘴里像打了发不出声音的麻药。骂声响彻云霄,堤下出工的社员停下手中的活路,冲着堤上的两男两女打哦嗬,放声浪笑。
不一会,张天满派人将三舅喊到大队部。张天满身后站着刚才两个女子中没有骂人的另一个。那女子手肘朝张天满一拐,哭丧着脸说:“姐夫,就是他!”张天满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顿,吼道:“别道朋,你复员回乡谎称负伤,我给你安排了轻省事,公社书记让你当干部,我举了双手赞成。你现在当干部还没得一个对时,就敢为非作歹耍流氓,还把流氓耍到我姨妹子身上来了。如果她要是普通农村妇女,你不还要吃掉她啊?”望着怒目圆睁,杀气腾腾的张天满,三舅想说也说不出什么,索性甩了自己两巴掌,不大一会他的脸就肿了起来,像个猪头。张天满继续说:“我姨妹还是个黄花闺女,你就对她下了这么狠的毒手,要是她今后嫁不出去,你要给她当牛做马。”这句话三舅听懂了,他抬头一瞥,见那女子不如隔远了好看,大手大脚,大脸盘,冲鼻孔。
文九根并不放过三舅,他认为三舅在黄豆坡大队形象并没有因调戏张天满姨妹事件而发生转变,尤其是广大妇女对他有无一个男人应有的嗜好仍缺乏深度的了解。有一天,三舅被通知到三里地外的公社开会,在经过八组的一片麦地时,文九根撵了上来,从腰里摸出一个盖橡皮盖子的酒瓶,递给三舅,说:“这是我侄子从县上给我拎的两瓶好谷酒,给你拿来一瓶尝尝。”酒是三舅的最爱,他接过酒瓶在手里把玩了几下,说:“我这会要到公社开会,下午才能打转,拎个酒瓶不方便吧。”文九根就冲田里一群锄草的妇女喊:“哎,别主席要到公社去开会,这瓶酒暂时放在田边上,你们要看好啊!”妇女们齐声回答:“行哩。”日头偏西,三舅开会回来经过八组的那垅麦田,酒瓶还是原样安静的躺在那里,他拧开瓶盖,闭起眼睛,舌头对着瓶嘴轻轻舔了一口,紧接着又喝了一小口,心里不由得火冒三丈:妈的,这文九根以水充酒耍弄我,我这就上门问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文九根闻言,两手往大腿上一拍,说:“我的祖宗,你可是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了。这酒肯定是那群锄草的妇女喝了。走,找她们算账去!”三舅被文九根踉踉跄跄地拉到刚才放酒的田边,妇女们正准备收工。文九根一声喊起:“各位妇女,今天上午别主席在这里存了一瓶好酒,到了下午这瓶酒却变成了水,我怀疑是你们偷喝了。”妇女们大喊冤枉,没有一个承认。文九根的嗓门更响了,他说:“谁偷喝谁没偷喝,谁也搞不清,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家张开嘴巴,让别主席到你们面前一个一个地闻。”妇女们经过暂短讨论,勉强同意这一做法。妇女们大都比较年轻,一溜站在田边,挺胸亮膈,张嘴亮舌,十分撩人。三舅像一条饥肠辘辘的饿狗迅猛地扑将过去,撅起屁股嘟起嘴逐个嗅了起来。此刻,奇迹发生了,三舅裤裆里那失去知觉多年的玩艺竟然蹦了起来,把裤子顶起好大个包。妇女们感觉上了当,一阵哈哈打起,将三舅摁在地上,三下五除二的褪了他的裤子,痛痛快快地看了个究竟。站在旁边的文九根捋了一把胡子,扯起喉咙一声喊:“一粒卵子照样闹革命哪!”
过了些日子,张天满喊三舅上他家去吃酒。酒过三巡,张天满笑道:“听说你别道朋并不是缩头乌龜,八队妇女已经有目共睹了。”三舅当即臊红了脸,酒杯子端在半空中干笑两声。张天满抿了一口酒,接着讲:“我有件事跟你说一下,我想跟你攀亲戚,由我来保媒,把我的姨妹草子介绍给你做堂客。”三舅颤颤巍巍站起来,无话可说。
三舅在担任贫协主席的开头一些日子,没有好好干工作,而是在文九根的带领或者唆使下,实施了一系列调戏妇女的勾当。然而三舅的这些卑劣行径并没有引起群众的反感,反而极大地提高了他的威望。三舅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和舅妈草子喜结连理。草子舅妈非常争气,六年光景生了四个儿子,名字分别叫作:冬狗、牯牛、螺蛳、蚌壳。之后,草子舅妈昔日的美丽不复存在,不到三十岁已经变得形销骨立,稀疏而蓬松的头发随风乱舞。
三
在三舅的贫协主席当得风声水起,游刃有余的时候,张天满通知他以贫宣队队长的身份进驻公社革委会帮助闹革命。三舅不情愿,以家大口阔为由推辞。张天满说别人想都想不到,到了公社隔三差五打牙祭,有酒喝,說不准今后还能转成国家干部,吃皇粮。三舅点了头。
公社所在地叫闸口,民国初年由几名湖南富商在虎渡河北岸填土筑台,修建房屋三十余栋,开设各式商铺,开埠形成集市,是一个经济十分繁荣的热闹小镇。三舅清楚地记得,解放前自己曾经在镇上的“田记”糟房学过酿酒,在“余福隆”饭庄当过学徒,在“齐发记”理发社学过剃头,结果一门手艺也没学到。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发出一声叹息,为自己少时不努力而懊悔。
今天,三舅背着铺盖卷,急促、铿锵地踏上了闸口镇街上的青石板路,咚咚地走向公社机关的大门口。他并不急于进去,而是蹲在大门的对面仔细端详这座黑瓦白墙,飞檐翘角,门两边蹲有石狮、置有石鼓的两层四进楼房。这是解放前闸口富甲一方的大地主田雨台的豪宅。当年在这豪宅两边的大院里,田雨台经营了碾房、磨房、糟房、榨房等作坊,还开办了“茂发”电灯厂,帮工就有两三百人。三舅在这里翻过酿酒的糟谷,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给田雨台倒尿壶,接着是给他二姨太和三姨太倒痰盂。其实田雨台也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凶神恶煞,而且对机灵活泛的三舅有一点好感,他曾不止一次地带着三舅到戏院子看过花鼓戏。有一次三舅在看了自己的母亲返回闸口的路上,巧遇骑高头大马回闸口镇上的田雨台,跟在马屁股后面的家丁当即按主子的吩咐将三舅抱上马去。
遥想了一会当年,三舅站了起来,他一脚跨过公社的那块石条门坎,然后拐过屏风,进入了大堂。整个里屋面貌依然,地板用一尺见方的麻石铺就,隔墙用杉木板子装成,只是过去他喜欢看的那些刻在窗棂、楹柱上的花鸟草虫和古人木雕已被铲去。一只当年上海产的落地钟仍咔嚓咔嚓地响着。他又来到后花院,这是过去公子小姐看书怡情的地方,现在也是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堰塘边清衣淘米的两块长条青石静静地卧在那里。
他还想继续转转,一个十分年轻,可能只比他大儿螺蛳年长三到五岁的半大男孩出现在他的面前,伸出一双还显稚嫩,没长汗毛的小手将他拉住,热情洋溢地说:“您一定就是来自黄豆坡的别道朋同志吧,我以公社革委的名义向您的到来表示欢迎!”三舅一下哽住了,心想你个毛头伢儿竟敢直呼老子的大名,还以革委的名义欢迎老子,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顶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通信员吧!那伢热情不减,把三舅的手越拉越紧,自我介绍道:“本人名叫骆红,是公社中学红总司勤务员,现在是公社革委会常务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贫下中农宣传队的到来将会进一步助推革命深入向前发展。”三舅问:“那管子清书记调到哪里去了呢?”骆红放了三舅的手,脸色变得肃杀,愤愤道:“管子清在解放前的五师突围中就有变节嫌疑,他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又忠实地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罪不可赦,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三舅心里一沉,腿子软了一下,手里的铺盖卷掉在了地上。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间上了铁锁的平房里传来了一个男人带血的呐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接着门上的望窗玻璃被关在里面的人用球鞋打破,碎玻璃四处飞溅。三舅怯怯道:“这好像是管子清书记的声音?”骆红答曰:“是他,这个反革命与人民为敌,现在已经疯了。”三舅拾起铺盖卷说:“骆主任,那平房旁边不是还有一间放柴禾的屋吗,我收拾一下就住那儿吧,顺便也还可以监督管子清。”骆红说可以。三舅就在关押管子清的屋旁边开了铺,然后就去拍那间上了锁的门,低声呼唤管子清的名字,管子清在屋里大声背诵语录,对外面的呼唤充耳不闻。三舅想,你管子清是装疯,真正的疯子是不会用球鞋砸玻璃的。
三舅到公社的第三个晚上,骆红组织召开公社革委会全体成员会议,欢迎贫宣队进驻。三舅首先代表贫宣队发言,主要是肯定公社革委取得的丰功伟绩,现场表态支持革委会工作,发言稿已由公社秘书写好。可怜的三舅念书时是标准的猪油和尚,加之这些年不拿书不提笔,肚子里的文化水平已经一低再低了。但是他还是头顶白炽灯泡,学着张天满在大队作报告的样子念起稿子来:“东风劲吹,战旗飘扬。革命战友们,首先我代表公社全体贫下中农向你们致以亲切的问候,同时致以革命的战斗敬礼……”他念到这里的时候,还比较顺畅,可是令人扼腕的情况随即发生了,他竟然把“战斗敬礼”后面秘书写在括号里的提醒也念了进去:“请稍作停顿,此处可能有掌声。”台下立马响起巴掌声,跺脚声和狂笑声,好久才打住。三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念稿出了问题,还以为是大家对他的发言报以的礼节。他继续念稿:“在这里我还要代表广大贫下中农感谢公社革委的每一名干部,在这如火如茶(荼)的革命运动中,你们……”他蘸了口水掀开第一页稿纸,“啊,你们的确确是苦的……”见鬼,因为第一个“的”是第一页的最后一个字,他在念“的的确确”中少念了一个“的”字,而且在念到“苦”字时,竟然还条件反射的“呸”了一口。台下顿时哗然,很快被骆红打压下去。三舅像滚钉板一样的念完了稿子,他如坠云里雾里,裤裆里头全是水。
三舅在公社革委成员会上的拙劣表现,注定了他这个贫宣队长不可能在这个位高权重的位置上有所作为,与他在职务上平起平坐的骆红牢牢地把大权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多年后,三舅时常喟叹:“要读书啊,不读书就是个苕包。”三舅在以后的日子里,主要工作就是开会,包括政治学习会,工作通气会和斗私批修会,还有对叛徒、内奸、走资派的斗争大会。每每开会,他像一尊菩萨被骆红供奉在主席台的中央,最后还要请他作几点重要指示,俨然是公社主要领导,其实是水泊梁山的晁盖。
过了不到三个月,管子清解放了,被通知到另外一个公社担任革委副主任,职务降了半坎。那天,满身骚臭,衣衫褴褛,须发长长的管子清走出关押他的屋子,火辣的太阳将他耀得晕晕乎乎,三舅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起,抱在身上掐了一下人中。管子清醒来后嚎啕大哭,告诉三舅说他是对不起人民的罪人,五师突围时,队伍被打散,他把枪埋在一口水塘里,国民党军队把他抓住后他交了枪。还有五○年他带一个排到洪湖剿匪,土匪的人毛都没看见,船却翻在了湖中央,十几条枪掉到了湖底。三舅把他的嘴巴捂住,低声道:“你千万别说别人不晓得的事,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今后你就不只是关在这里了。”管子清似乎有所醒悟,他捧着三舅递给他的县革委的任命通知书,再一次热淚滚滚。管子清第二天就离开了闸口,到很远的一个公社上任去了。那时不通车船,要徒步走去的。三舅一人送他出闸口,临别时三舅还花三毛钱给他买了一块鞋子般大小的热锅盔。
轰轰烈烈的革命仍在继续,但每个人的角色都像走马灯似的不停转换,你方唱罢我登场。当年在区区闸口小镇上造反兵团不计其数,他们看着骆红长期坐庄,心中不免生出烦躁。在“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下达后,以公社铁业社为主成立的工字联贴出第一张大字报,揭露了骆红关人打人整人等罄竹难书的种种劣行。又冲击公社机关,将骆红捉去,脱去他的上衣,用墨汁涂在他的两条手臂上,给他挂一“黑打手”纸牌游街示众。骆红斗不过这帮膀大腰圆的工人,锐气大减,整日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像一只中箭的狼蜷缩在旮旯里舔着自己流血的伤口。三舅并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他通过在公社工作的一些日子和学习,对类似骆红这类人物的言行也从一定的理论高度进行了概括:一方面是盲从和冲动,另一方面是具有许多人潜意识里都有的出人头地的权力意识。三舅以贫下中农代表的身份,与工字联的头头们接触着、沟通着,其主要目的是不让骆红受到更大的冲击。但形势并不容乐观,工字联除了对有贫下中农身份的三舅不敢造次以外,对骆红仍然穷追猛打。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如注的雨水将嵌在墙上的排水铁皮筒冲得山响。这会,三舅正在寝室里就着一小盅豌豆喝酒,忽地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拉开门,全身湿漉的骆红一头闯了进来,双膝跪在他的面前。三舅打了一个寒颤,赶紧将他扶起。骆红低声哭泣着说:“运动照这样发展下去,我凶多吉少哇!以前的运动中我确实整了不少人,还亲自揍过中学校长,踹过卫生院长……现在正是风头上,请别主任快快给我想点办法。”三舅紧锁眉头,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最后迸出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骆红泪眼巴巴地问:“逃!往哪儿逃?”三舅坐了下来,搜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一气,然后将那纸叠成鸡毛信形状递给他,不容置疑地说:“在离这儿两千里的地方,有一个大煤矿,我的战友在那儿当矿长,你就老老实实去那儿挖几年煤吧。”骆红千恩万谢,又要下跪,三舅将他扯住,把自己挂在帐杆子上的一件棉袄给他披上,然后拉开房门,看骆红消失在黑黢黢的风雨之中。
四
几年后,看不见的硝烟渐渐淡去。三舅在公社期间不专权、不整人、不大懂理论。这些让人没把他当回事,又不敢把他不当回事。有趣的是,他并不想当官,却还矮子爬楼梯一级级地往上升着,最后官至公社党委副书记。这时,他出现了落寞和疲惫的感觉,他意识到公社已经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了。
他来到了县委,找到刚刚上任的组织部长管子清。管部长非常热情,问他有何贵干。他开门见山道:“老管,我如今是人老力气衰,屙尿都打湿鞋,想调到公社下面的单位去养老呢。”管部长哈哈大笑:“你一粒卵子比别人还狠,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还好好冲一阵子嘛。”他有些丧气地摇摇头,说:“我文化不高,问题也想不周到,要我处理复杂问题和尖锐矛盾,我宁可挑稀泥巴挑到屙血!”管部长认真起来,歪着脑壳问:“那你想到哪个单位去呢?”他说:“我就到食品站去吧,那地方有肉吃,有骨头汤喝。”管部长表情严肃地说:“老别,你要想好,后悔药不好吃!”他说:“就看你真不真心帮这个忙?”管部长点点头,又十分真诚地挽留他吃了午饭再走,他高低不肯,说要赶中午的汽车回去。管部长送他送到县委大门口,突然问他:“你晓不晓得原先公社那个造反的伢儿骆红的去向?”他摇摇头,拔腿就走。
食品站在那个年代的确红火过一阵子,很多人削尖脑壳都想钻进这个单位。尽管三舅当食品站长的时候离体制转轨的到来不到两年,但他在这七百多个日夜里享受了一生从未受到过的羡慕、尊崇和爱戴。一个女人进入他的视野,他飘飘欲仙、得意洋洋。
她叫胡芹,一个挺好听的跟中国乐器有联系的名字,公社食品站的统计员。
可是,东窗事发的责任毫不怀疑地归咎于三舅本人。三舅初来乍到时,发现单位里每天卖出去的猪肉都少十多斤。他经过细致地观察,原来是门市部三个砍肉的做了手脚,他们包亲顾友,经常给人多称三两半斤猪肉。于是他通知召开职工大会,在会上铁着脸讲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现在我们每天食品站都要报损10多斤猪肉,这个肉跑到哪里去了,大家心里应该清楚。门市部三个砍肉的人我不点名,今天我给你们一点面子!”
那天中午,小雨沥沥,门市部三个砍肉的正坐在柜台里打花牌。突然,从背后的统计办公室兼胡芹卧室里传来了三舅“洪湖水,浪打浪”高低不匀的歌声。三个砍肉的会意地一笑,就把一桌花牌搬到了统计办公室紧闭的门口。那时对男女作风问题是查得特严的,胡芹经不住考验交待了三舅与她苟且的全部事实,三舅受到严厉的处分,组织和单位与他只剩下一根若有若无的麻丝了,据说管子清还从中帮他出力不少,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草子舅妈站在大门口对着背着铺盖卷儿回家的三舅就是一记耳光,大声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他捂着火辣的脸讪讪笑答:“没心没肺总比撕肝裂肺好,我要是一咬牙和那女子过日子去了,你到哪里去喊冤啦?”草子舅妈抹了一把泪,系上围腰,到厨房里弄饭去了。这时上初中三年级的幺儿子蚌壳进了屋,叫了一声“爸爸”。三舅脸色通红,口中喃喃,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背上搓动。蚌壳上前一拍三舅的肩膀朗声道:“爸爸,可以理解!回来也好,妈正愁屋里一头牛没有人放呢!”
这时候,张天满已转为国家干部,到一个比较偏远的公社工作去了。文九根还在,头上已经谢顶,耳朵有点儿背,平时放牛。三舅的老大老二两个儿子也都走出了黄豆坡,冬狗在公社农技站做技术员,牯牛在县花键轴厂当工人。老三螺蛳在屋里当主要劳力,侍弄着七八亩责任田。
三舅已经掌不稳犁把,握不住耙杆了,他最后牵起了牛绳子。尽管他工资连降两级,但每月仍能拿到一笔在当时农村人看来不少的现钱,因此他的家庭地位没有受到致命的影响。随后,他自然而然的和文九根走到了一起,又坐到了当年调戏草子的堤埂上,看着两头水牛在洲上吃草、抵角、哞哞叫唤,又看看堤的尽头有没有标致女子的影子。有一次,文九根对三舅说:“哎,我给你喊几声三句子歌,你给我讲你们当官的故事听,好吗?”三舅答应了。
文九根就对着小河里一个驾船的妇女汪了起来:“不同就不同吧,麻雀子难比凤哦,哥子想你这朵月月红啊……”
划船的妇女停止了荡桨,也不马虎地回过歌来:“船要水来水要船啦,妹子也想跟你玩哎,就看你经不经得起几下颠啊……”
接着,三舅就凑到文九根的耳朵边上向他讲了三叉戟机摔在蒙古温都尔汗的事情。文九根听得一惊一乍,气愤填膺地说:“姓林的这个人真正不讲感情,主席对他这么好,他还偷了主席三只鸡,被主席发现了,把他吓出了一身温兜儿汗。活该!”三舅明白这是因为他耳朵聋而造成的一知半解,又没有原则问题,就不加矫正。三舅又提到了管子清和骆红的名字,以及发生在他俩身上的一些往事。文九根听罢沉默良久,一段往事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对三舅说:“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带两个社员到村里的湖田坟山坡去抗旱,搞到半夜实在支撑不住了,就躺在地上睡觉。一阵冷风把我惊醒,我发现有人在帮我们车水。走近一看,水车上是一个着白裤白褂、披头散发的女子;再过细一看,她竟没有下巴。我吓得大叫一声,她一晃就不见了。——是啊,有时鬼比人好,有时人不如鬼!”三舅浅浅一笑,说:“世上本无鬼,当时你是在做梦,或者是产生了幻觉。”
也许是郁郁寡欢,也许是饮酒过多,三舅在不到五十八岁时被查出患有肝癌,晚期。在受到病痛折磨的日子里,他非常传奇地在同一天收到了管子清和骆红的来信。管子清已经上调省里工作,来信是说已经在省医院联系了床位和医生,接他去那里治疗。骆红现在已是西北边陲某煤矿老板,信上说已汇来现金10万,希望他与疾病作斗争。之后,他没去省城治疗,也没收那10万块钱。有一天,三舅感觉精神尚好,就半躺在床上,使劲按住巨痛的肝区,提笔给他俩写了回信。写给管子清的回信是“好好做官”四个字,写给骆红的回信是“好好做人”四個字。
三舅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了,高大的身躯几乎变成一副骨头架子。在他离世最后一个多月的日子里几乎是粒米不尽。这年腊月二十八,在他满五十九周岁,即将向花甲之年迈进的时候,他已是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了。全家人悲伤地簇拥在他的身边,时刻准备将他送进天堂。这时,三舅久闭的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目光慢慢游移,像在寻找什么。草子舅妈伏了上去,贴在他的耳边问:“想吃肉吗?”他摇头。又问:“想喝酒吗?”他又摇头。草子舅妈抬起头,朝窗外看去,说:“姓别的,腊梅来看你了。”他的手竟抬了起来,嘴里含混地喊:“快、快、快把我扶起来……”
草子舅妈含泪将他扶到窗前,外面飘着鹅毛大雪,一树红梅在不远处傲雪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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