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志刚 1962:最后的意象

2014-05-30 10:48
安徽文学 2014年5期

1962年,那把世代相传的红木算盘突然呈现出一种类似八卦的奇特意象,致使数十年精于珠算的父亲误入迷津。作为楚商城一家资金雄厚的国营纺织厂主办会计的父亲意识到这一意象与他正在核算的一笔工业成本数相去甚远,荒谬无比,必须从头开始。可每次演算在临近最后答案时,这一意象便像幽灵一样神秘地再次显现。一筹莫展的父亲為之心力交瘁,彻底瘫倒在椅子上,内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焦躁和不安。那双曾经左右开弓拨弄算珠如同儿戏,并给他带来过荣耀的白皙颀长灵活无比的手指痉挛不已。突然,他感到从窗外飘进来的某种粉状物伴随着异香侵入自己的身体,并不断地渗透、聚积,窒息着呼吸。随之来自肺腑深处的气流携带着一股腥甜之气喷涌而出……这是1962年春天,窗外正盛开着鲜艳无比的花朵。面色苍白的父亲嘴角挂着一丝殷红之血。

红木算盘反复呈现出奇特意象的神秘涵意被父亲数日后的诊断所揭示。父亲患的是晚期浸润性肺结核并伴有左肺空洞——这是1962年楚商城的不治之症。

从此因身患绝症而离岗在家的父亲将红木算盘束之高阁并严禁我再去碰它。这使5岁的我十分困惑和痛苦。因为在那个玩具奇缺的年代,算盘已成为我唯一的玩具替代品。我把算盘视为玩具,除了父亲长年的影响外,还与我幼儿时期对玩具意义的理解有关。我所理解的玩具就是一能拼成各种图案(类似后出现的积木),二能发出声响的东西(类似现在摹拟动物声响的机械猫狗们),而用那把祖传的红木算盘替代丰富多彩的玩具,这说明我在1962年采取的是与同龄人极为不同的思维方式认识和接触外部世界的。但由于我童年时期丰富的想象力,我又能轻而易举地将抽象的算盘幻想成某个具体生动的东西。只要我愿意,算盘就是一所房子、一棵挂满果实的树,或是新年美妙的钟声和爆竹声,还可以成为一辆马车(我经常把算盘反扣在木板地或桌子上滚动如车)。因此对我来说,算盘实际上成为我所有玩具的总和,成为我独一无二的童年世界。而父亲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他粗暴地剥夺了我的算盘,剥夺了我的童年和整个世界,因此我当时很恨他,并以假装肚子疼不吃早餐,或真的发一回高烧对父亲进行报复。而当这一举动奏效时,父亲便流露出深切的焦急和关怀。直到父亲去世很多年后,我才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的苦衷,并推翻了我早年的一些想法。我对算盘异乎寻常的热爱,不仅仅是像我理解的幼年时期人类深藏的对玩具的渴望的结果,很可能是我们家庭顽固的遗传基因所致。

许多年后,我从同宗的一位老私塾先生那里了解到有关我们家族和父亲的一些故事。那年,父亲在他隆重的周岁生日“抓周”仪式中,像某个经典故事中的主人公幼年所做的一样,面对满桌子象征性的物件和父母殷切的目光无动于衷,然后令人惊讶地指着悬挂在墙上的那把红木算盘,清晰无比地说出生命中除了“爹娘”外第一个新词语——“算盘”。如梦初醒的祖父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选择儿子“抓周”仪式中的物件时竟忘了算盘这一代表家族并使家族昌盛的重要标记。是这把算盘帮助青年时代的祖父置下了青草镇最大布庄,并使他成为方圆百里声名显赫受人尊敬的人物。我对私塾先生关于祖父在父亲“抓周”仪式中遗忘算盘这一重要物件的叙述深表怀疑,因为我了解祖父,直到晚年他还依然保持着清醒头脑和超常的记忆。他清晰地记得所有子孙们的生辰八字和属相,甚至还记得我左肩上一块银元大的黑色胎记。我认为一贯精明的祖父之所以出现这种不可能的“遗忘”,很可能是他已从算盘带来的家族的鼎盛中窥见到了某种深藏的危机。这种危机感若干年后终于被证实。“土改”中这把算盘成为苦大仇深的贫雇农们指控祖父剥削的罪证。接着百余亩良田、生意兴隆的布庄以及丝绸长衫、白银水烟壶和它们显示的荣耀一夜间化为乌有。1962年前后,我见到的祖父身着短衫,粗手大脚满脸风霜,已经完全是一副老农的样子了——有必要申明一下,我只是客观地叙述家族的历史,并无翻案的意思。实际上由于我后来受的教育,我更喜欢我老农形象的祖父。而祖父由于家道衰落,戒掉了烟酒的嗜好,并从躬耕生活中锻炼了身板,使他后来得以健康长寿。

传说父亲自幼天资聪颖,5岁时珠算口诀就能倒背如流,并且指正过一次祖父在计算中的疏漏。惊愕不已的祖父当即指着父亲对家人说,这孩子将来怕是要吃算盘的饭了。一句像是盖棺定论的预言竟涵盖了父亲一生的经历。但高瞻远瞩的祖父似乎并不打算让作为长子的父亲继承父业继续吃算盘这碗饭,因此数年之后他备了一份厚礼,将父亲送到这位同宗的私塾先生家里,希望父亲走出一条读书做官光宗耀祖的路来。可是聪颖异常的父亲在五年的私塾学习中毫无长进。他在《四书》《五经》子曰诗云方面的表现简直像个白痴。漫长的五年时间里父亲除了练就一笔好字外,甚至没有写过一首像样的五言绝句。这使被委以重任授以厚礼的私塾先生惭愧之余感到大惑不解,最后只好对祖父以实言相告。大失所望的祖父只得改变初衷,把父亲送到楚商城西门外舅老爷开的纱厂当学徒,指望他将来在实业方面有所成就。果然,不出两年,父亲在珠算方面的才能很快使他承担起了账房的全部业务。以后公私合营,父亲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建国初期创办的国营纺织厂。凭着一手熟练的珠算当出纳、会计,直到主办会计。在这一时期,父亲的珠算水平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地步。传说他能左右开弓同时操作两把算盘,并在一次系统组织的竞赛中使两位对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可就在他的计算生涯如日中天的时候,正是这把算盘给他带来了不祥之命运。因此,他从这把祖传的红木算盘显示的奇特意象联想到祖父的命运,并从我对算盘如饥似渴的痴迷中,洞悉了珠算家族无法抗拒的宿命。

此后,我只能对束之高阁的算盘进行长久的仰视。这种触目可见的仰视,就像若干年后我面对一棵果树上一枚熟透的果实而无法获得一样,使我极其痛苦,充满渴意。我曾多次试图借助椅子和凳子的高度去抚摸它,但父亲须臾不离的身影和深陷的目光使我的企图成为泡影。我始终认为在五岁以前我度过了两次“断乳期”。第一次是和母亲乳房的断离,第二次是与父亲算盘的断离。而这第二次的“断乳”是在自我意识逐步苏醒时发生的,因而其过程显得漫长而又艰难。不久,当这种艰难随着父亲的去世一并结束后,我的成熟期就不言而喻地提前来临了。

我再一次与算盘相遇是在若干年以后。那天上午,我安静地坐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小学教室里上第一堂珠算课。面对突然出现在黑板上的一架巨大的教学算盘,我竟然感到无比的陌生,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这说明我父亲当年的努力已经奏效),但多年来已离我远去的那种高烧也伴随着厌恶情绪骤然来临。以后,周期性出现在珠算课上的那把算盘就像某种谶语一样频频诱发起我形同疟疾的高烧和颤栗。最终出于对我健康的考虑,老师和母亲才无可奈何地免去了我的珠算课,使我得以逃避算盘。这一逃避的最大好处是使我在笔算方面的潜力获得了惊人的发展。一直到微型计算器的发明和应用,我这种着魔似的计算兴趣才得以遏制。因为在这个日益斤斤计较的商品社会,我总不能舍弃简单得连傻瓜都会使用的小而薄的方便之物,而带着纸笔走遍天下。

1962年的时间之履依然缓慢而艰难地行走在1960年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性的阴影之中。然而对于那场我曾经经历过的灾难我却浑然不知,甚至毫无印象。因为由于父母的节衣缩食,我的这段生活依然算是丰衣足食的。后来我通过一些残缺不全的文献资料与长辈们的回忆重新认识了这段历史和它形成的原因,并使我从中深深感到了一个亲如兄弟的国家在一夜之间突然的政治背叛和一场旷日持久的自然灾害相加之和是多么的可怕。而对于1962年的父亲来说,除了必须像大多数人那样承受这一巨大灾难的同时,还要承受疾病之苦的折磨,這便注定了他无力去推开1963年沉重的时间之门了。因为当时在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肺痨是一种“富贵病”,意思是说此病需要有很多营养的食物配合治疗。

然而,当然依旧年轻而健康的母亲似乎并未觉察到父亲这一注定的命运,或许说她有所觉察但拒绝承认,因此以一种忘我的献身精神投入了这场挽救父亲生命的战斗之中。

由于1962年楚商城的西医们将肺结核判为死刑,母亲在她庞大的挽救计划中首先想到的是送父亲到北京或上海治疗。因为对于1962年身处偏僻的楚商城所有绝症病人和其家属来说,遥远的北京和上海无疑是一座闪烁着希望之光的幸福城市。但不久这一计划便因治疗费和盘缠的不足且告贷无门而放弃。这时母亲另辟蹊径而求助于中医,因为中医的好处是对任何疑难杂症绝对不说“不”字。1962年楚商城的中医们一般都属于鹤发童颜的那种并带有很浓的书卷气息的样子。著名老中医谷风先生除具备上述特征外,还蓄着一络腮很长的银须,冉冉飘动着一股脱俗不凡仙风道骨的气韵和风度。当我们寻访到城墙根那座周围种满花草的大院时,谷风先生正在他的诊所里埋头读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他似乎听见响动,知有病人前来就诊,但不抬头亦不答话,只是稍微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继续读他的书。谷风先生的诊所窗明几净,墙上悬挂着几幅山水画和名人字迹,沿壁是一排高大的书柜,上面摆满了像他手中一样发黄的古代典籍和一些青花瓷器。要不是墙角挂的那幅人体穴位图、桌上一只号脉用的小纱袋和时隐时现的草药气息的提示,你很可能以为误入了旧时代哪位私塾先生或举人老爷的书斋。在我环顾诊所的过程中,谷风先生还在继续读他的书,而父亲已经显得不耐烦了,频频发出剧烈的咳嗽。母亲按捺着焦急,上前小心翼翼地请先生看病。这时谷风先生仿佛大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来,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拿过纱袋垫在父亲的肘下,然后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空无一物之手,仅用中间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父亲的腕上。此刻的谷风先生凝神敛气微闭双目,仿佛进入一种虚空的境界。在整个号脉过程中先生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偶或半句突如其来似问非问的玄语,竟令一直在旁边不断叙述父亲病情的母亲突然停了下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而他的神情似乎又并不一定指望母亲回答什么,倒像是一种自言自语。谷风先生的这种境界通过他那只体察万物的神奇之手很快感染了父亲,使他暂时停止了咳嗽,变得无比的安静。在漫长的号脉问诊过程中,父亲感觉像是接受着一次心如止水的参禅听禅仪式。最后先生终于抬起手来,端坐于桌前,悉心写一张字迹古拙的处方。那神态仿佛不是开一张平常的处方,而像是在精心完成一幅传世的书法珍品。

1962年老中医谷风先生开的处方上的草药名词大都美妙无比,形同诗歌。我至今认为我日后对诗歌的热爱与我幼年时接触的这些中草药的美妙词语有关。比如说在药方中反复出现的“百合”这个词当年就使我产生过许多美丽的联想。在初学写作的时候,我就曾以“百合”为题在楚商城的报纸上发表过一首爱情诗处女作。我还曾野心勃勃地计划写一组题为《中国草药》的组诗,并列下当归、贝母、甘草、浮麦、莲子、栀子、青黛等一系列以草药为名并具有象征意味的小标题,但最终因我对这些名词掩盖下的生动的植物意象缺乏感性的了解而搁浅。

老中医谷风先生耐心的诊断和治疗使父亲在绝望中生出一线生机,心情平静如初。在这段时间,母亲始终是以一种侍奉汤药的形象出现的。她以坚忍不拔的精神遍访了像谷风先生这样隐匿于江湖中的郎中,搜寻了许多流失于民间的祖传单方、偏方、秘方。几乎每隔数日就谨慎地怀揣着这些药方到城里老字号“百草堂”中药铺抓药。“百草堂”的那块老字号招牌至今还在,但已被周围花花绿绿的时装店挤兑得可怜巴巴的,失去了往昔的气派。1962年的“百草堂”名不虚传,宽敞的店堂内终日散发着几百种草药的混合气息,药柜上数只捣筒同时响起,将铜质的声音传到街巷很远的地方。从“百草堂”回来的母亲手里总是拎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白色药包。她将它们打开倒入砂钵,然后置于那座出自南方著名瓷都的红泥小火炉上以文火煨熬。整个春夏,我家的小阁楼上始终弥漫着一股清新无比的山野之气。

父亲在饮下母亲侍奉的上百帖中药之后,仍然是咯血不止。于是,母亲再次踏入谷风先生那间形同书斋的诊所。谷风先生极其耐心地听完母亲冗长的陈述后,沉吟良久,最后迅速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笔力酣畅的大字示于母亲。母亲认出这是一个“梨”字,突然为之一怔,脸上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母亲为之一怔的原因,据她后来解释,是因为这个字的发音:梨——离。是说用梨这种浸润肺脏的食物做为药来治病(中医的药方经常是这样混淆食物与药物的界限),还是说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无以治疗了呢?直到父亲去世多年以后,母亲再度与老中医谷风先生不期而遇时,提及此事,他轻捻银须,竟笑而不答。这便是中医的玄妙之处。有时我觉得中医简直就是一种东方禅学的集大成者。

在饥馑的1962年,梨子一类水果无疑是一种奢侈品。母亲寻找梨子的过程肯定是充满艰辛一言难尽的。1962年的梨子都形同土豆、干瘪无比,它们虚黄的颜色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那个年代饥饿者和病人的脸色。可在母亲眼里,这些梨子无疑是一种罕见的稀世珍宝。当她从怀里取出它们捧在手里的时候,那神情像捧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或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珍贵瓷器。她细心地将它们洗净剖开,置入药罐中煨熬并散发出苦涩难闻的气味。然而,这些珍贵无比的梨子最终并未能挽救回父亲的生命。

在接受中医治疗并每天喝药不止的这段时光里,父亲由于彻底脱离他习以为常的数字和计算的生活习惯,一度无所适从,并时时感到无边的虚空和莫名的焦躁。就在这时,父亲开始整日摆弄起他的那只瑞士进口怀表和三角架上的国产座钟,那种忘我的投入状态很像我童年对算盘的热爱。这种转变暗示着父亲从一种很功利性的工作向一种很纯粹性的游戏的过渡。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转变过程中经历了多么大的困惑、焦虑和痛苦,也不知道这种摆弄钟表的嗜好是否隐喻着他对时间作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探究。反正临近死亡的父亲似乎有的是时间。他极其认真地把怀表的外壳打开,拆散零部件、上油擦洗、组装,然后将金灿灿的怀表紧紧贴在耳旁,聆听它清脆的走动声,最后置于怀中,潮红的脸上露出神秘而满足的孩子式的微笑,并如释重负地瘫坐在那把紅木椅子上。休息片刻后,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对那架陈旧的座钟进行更为庞大深入的解剖和还原,于是一些金光闪闪的零件经常堆满了桌子。父亲在做这些工作时,显得异常的平静和温和,即使是我因好奇拿走一个圆形小齿轮或钟摆什么的,他也不像以往那样严厉地训斥我。因此,我一直认为这段和父亲朝夕相伴亲密无间的日子是我童年中最幸福的时光。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幸福而短暂的时光,便有一种略带苦涩的中草药的清香之气和嘹亮的钟声在我的居室之内弥漫开来,经久而不散。

就在我和父亲整日醉心于钟表的拆散和还原的重复劳动的时候,我们居住的这座深宅大院里发生了两桩罕见的事情。一件是院子中央的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桑树在一夜之间被从天而降的野蚕吞啮得光秃秃的,枝桠上面蠕动着数百只肥硕的幼虫,令大院早起的人们惊呼不已。另一件事发生在此后不久,连续几个晚上,纳凉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一团大如鸡卵的幽火沿着长满苔藓的墙角疾走如飞。人们很快把这两件事情和曾经流传于这座建于民国初年的老宅里的一些奇异传闻联系起来,并预言不日老宅必将出现凶灾。

我们居住的这座建于民国初年的幽深老宅因长久失修而逐渐破败不堪。但在1962年你仍可以从蹲踞于高大门楼两侧的巨型石鼓和散落在大院内的圆形小石凳、残损的石碑以及悠长的回廊、宽敞的堂轩、雕花的门窗,想见其昔日的奢华。这种隐现在衰落中的奢华给老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历史阴影,而1962年春天被吞啮的桑树和疾走如飞的幽火无疑加深了这一阴影的浓度。至于人们谈论的民国初年发生在老宅的奇异传闻我已模糊不清。这一模糊的记忆一直到多年以后我坐在一家剧院观看曹禺的话剧《雷雨》时,瞬间被舞台上一道惊心动魄的闪电彻底照亮了。我意外地发现被闪电照亮的周家大院发生的那一幕幕惊心动魂的悲剧,正是民国初年老宅里奇异传闻的一种不谋而合的再现。

擅长珠算和数理的父亲从不相信鬼魂一类的事情,但这两件怪事和四邻危言耸听的预言无疑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并将置他于死地。有一天他突然放弃了对钟表的潜心研究,甚至懒得去给座钟做每天一次的上发条工作,任其停摆,他还像孩子一样拒绝服药并为此和母亲之间发生强烈的争执。事实上父亲的最大绝望还不止于此。由于父亲兴趣广泛幽默睿智,年轻时喜好交游,使他在楚商城有许多亲密的朋友。而这些朋友一旦知道了父亲疾病的可怕传染性便避之如瘟疫,全部作鸟兽状散开,置父亲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1962年我记忆中与父亲唯一来往的只有我称呼为黄叔的棋友,这位侠义心肠的黄叔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好像是一家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1962年夏天,父亲只要听见木楼梯响起黄叔有力的足音时,眼睛就会迸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蓝色光芒来。他们的交往中似乎没有出现过一句实质性的对话。实际上他们是以一种垂首相对的姿式借助面前的一盘中国象棋进行无声的对话,或者说,他们以一种手语进行对话。他们沉浸在一场又一场虚构的战争中,已经把世界和疾病置于脑后。只有在这种长久的对话里,父亲才暂时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和自信,从窗外透射进来的夕阳的柔光将父亲轮廓分明的脸部侧影勾勒得无比生动。可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位叫黄叔的棋友突然失踪。整个阳历八月的午后,父亲以一种独弈的姿式久久守候着一盘摆开阵势的棋局,被频频袭来的热浪、低烧和漫长的等待煎熬着。直到黄叔在一个月前的一次意外车祸中丧生的噩耗传来,父亲才从这一持久的等待状态中惊醒,并从此放弃了中国象棋。他把红木椅子上阵容整齐的棋局悉尽拂于地下,泪水夺眶而出。十年后,我再次看到这幅用上好石料精制而成的棋子时,它们已经残缺不全零乱不堪,形同我对1962年棋局的记忆。任你怎样努力,也不能把它们还原成最初的样子。

黄叔的猝死给父亲精神上的打击是无法言说的。黄叔曾给父亲带来一丝希望之光,随同他的猝死而迅速泯灭。在楚商城和这座老宅,父亲已经没有了一个对手,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独者,并艰难地度过了他短暂的独语阶段。一天晚上,父亲几天来对母亲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他将以自己羸弱之躯只身前往久别的故乡。

关于1962年初秋父亲最后一次返回故乡的过程和细节,我是在日后循着父亲当年的足迹走访亲友中零碎拼接而成的。在我日夜兼程深入故乡的整个过程中,车窗外那些瞬间闪过的田野、村庄、河流、树木、草垛、牛群都使我与父亲1962年的目光再次相遇。进而使我不断深入父亲的灵魂,与之作跨越时空的对话。夜间,我从自己昏睡于车厢时浮现在脑际的时断时续的对话中,渐渐了解到父亲之所以临终以前拖着羸弱之躯只身返回故乡的原因,了解到了父亲对家园和亲人的深厚感情,并了解了父亲对生命和死亡的一些理解。正是这种不断深入的对话中,我逐渐走进了故乡和父亲。

当我在黄昏时分徒步抵达故乡那条满眼黄沙荒凉无比的大沙河时,我的心灵被深深地震撼了。时间之水早已消逝在一望无际的黄色沙砾之中,废弃已久的半截破烂的木桥和搁浅多年的发黑的竹排横置于巨大干涸的河床上,在落日余光的映衬下,构成了一幅历史遗址式的苍凉悲壮的景象。而父亲当年正是在这一苍凉的背景下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无水的摆渡。

父亲在我的叙述中风尘满面地爬上黄泥包我跛子大姑奶奶家,并像往常一样立即差人到三里外的董塘村通知我二叔前来接驾。这种迎接方式,不仅是作为兄长的父亲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他们兄弟之间达成的一种深深的默契。由于父亲已经意识到这次返回家园的不同寻常,说得残酷一些就是最后的诀别,因此这种迎接方式因其悲剧意味更加显得不可或缺。可这次二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放下手中的农活如期而至。送信的人去了三拨,仍不见我二叔的踪影(传说此前我父亲同我二叔之间发生过一次龃龉,但二叔至今对此缄默不语守口如瓶)。我跛子大姑奶奶连声劝我父亲不要等了,叫老表送他。执傲一生的父亲断然拒绝,还不断地说,老二会来的,我等。就这样,父亲竟然等了五天五夜。他终日迎风伫立在黄土坡上,长久地遥望着相隔咫尺的家园,如同一棵孤独之树。在那些无风之夜,一盏如豆的油灯将父亲来回走动的身影夸张地投射在挂满尘埃的土墙上并照亮他有关家园的记忆,启发父亲对家园作一次次想象中的触摸。第五天夜里,雷电交加陡降暴雨,密集的雨水倾刻间贮满了干涸的大沙河。被等待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父亲终于绝望了。天亮的时候,他留下给他侄儿的一把小花伞和给二弟的一包烟叶,告别了我跛子大姑奶奶,毅然冒雨向南渡河而去。因为一个在常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仪式,使父亲最终放弃了最后一次亲近家园和兄弟的机会。父亲是位视尊严和情感胜于生命的人。我无法评说父亲的行为。

其实,渡河而去的父亲并未立即返回楚商城,他在途经青草镇时做过一次短暂的停留。但迄今为止所有亲友的回忆都未曾涉及到这一点,我在返回楚商城的途中逗留小镇时,一位父亲生前的牌友闻讯在一家小客栈找到我并告诉了我父亲当年在小镇上的一桩鲜为人知的故事。我知道披露这一细节很可能会损害我父亲在亲朋好友心目中一贯严谨的楷模形象,但我坚持认为这一细节对探寻我深临绝境的父亲当时的心态具有很重要的价值(从文学的价值看,描述这一细节将使我父亲的形象在本文中血肉丰满)。当时他似乎是在企图借助一种强烈的外部刺激帮助他暂时摆脱死亡和绝望的阴影。因此经过小镇时,父亲就是在这种心理暗示下被拉上一场有预谋的牌局。对于临近死亡的父亲,赌桌上的输赢已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赌本身,重要的是使自己沉浸到赌局之中。正是这种冷静得显得有些残酷的心理因素,使父亲在进入牌局时一扫过去计较得失的浮躁情绪。进入牌局后的父亲思路清晰举重若轻,很快就显示出一种大将风度和擅长计算的技巧并自始至终占据着牌局的优势。渐渐地牌局在他眼里幻化成一架巨大的算盘,任其两只颀长白皙灵活无比之手呼风唤雨恣意驰骋,将对手们打得落花流水。

终局之时,天已大明。破窗而入的一道形同利剑的白色光亮,逼视着桌上昏黄的油灯。顿时,室内显现出一种急剧的暗淡。疲惫不堪的父亲在一声雄鸡的啼鸣中缓缓站起身来,面对一败涂地面面相觑的三位密谋联手的赌徒,发出惨烈的一笑。然后将面前堆积如山的纸币像粪土一样推至牌桌的中央,拂袖而去。那扇行将腐朽的木门在父亲身后发出极其刺耳的吱呀声,划破了初秋黎明的沉寂并惊醒了小镇贪睡的人们。此时一股夺路而走的寒风伺机闯进敞开的大门,迅速扑灭了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并将堆积如山的纸币像雪片似地扬起,飘落一地。等惊愕不已的赌徒们如梦方醒的时候,见父亲已经走到了高高的河堤。此刻,令人晕眩的曙光竟然将父亲瘦削单薄的背影映照得透体通明,只留下一圈淡淡的轮廓虚线,不久虚线也倏地淡化于曙光之中。这一景象使注目的赌徒们魂飞魄散……那位年近花甲的牌友在追述我父亲当年赌坛壮举时的神情,俨然像缅怀一位古代的英雄和伟人。最后他靠近我以极其神秘的口吻说:那天早上的种种迹象表明,你父亲赢的那场几乎是毫无希望的最后的牌局,正是他大限之期将至的显兆。

父亲返回楚商城的幽深老宅时,已经气息奄奄。白露后墙角蟋蟀们临终短促微弱的呻吟和偶尔划过夜空的凄厉鸟鸣都在不断地加重着父亲的病情。由于左肺加剧的空洞而造成了左肩下陷,父亲开始以一种倾斜的姿式走路。不久,上楼的20余级台阶也已成为他不可企及的高度。可是,连说话都显得吃力的父亲,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他引以为自豪的一项艰苦工程。

这是一件与我有关并关系着我今后安危的事情,可当时老宅里的人却普遍认为这一举动实为杞人忧天。我家门前有一道被木栏杆围护着的长长走廊,性格内向的我经常长久地伏在栏杆上面静静地注视着院子里的风景和随时发生的一些琐碎之事。那天父亲突然预感到这道行将腐朽的木栏杆潜藏着的危机,便用十余米长的8号铁丝将木栏杆牢牢固定在两端坚固的墙柱上。我惊异父亲已无缚鸡之力的双手是怎样将这些粗壮的铁丝缠绕上去的。二十多年后,我对这座行将拆除的老宅作最后的探访时,看见那些锈迹斑斑的铁丝依旧赫然在目,那段木栏杆也依旧完好无损,与其他几处濒临倾圮倒塌的栏杆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面对即将毁于一旦的父亲数十年前的最后杰作,我已经泪水潸然了。

父亲在完成这一杰作后,很快陷入了持续的高烧、昏睡和咯血的谵语阶段。一种腥甜之气四处弥漫并傳播着令人惊恐的消息,父亲以这种谵语的形式断断续续地完成了他的临终遗言。这些混乱不堪意象奇诡的谵语,始终贯彻着的主题是对家园和生命的眷恋以及对母亲和我的牵挂。而唯一游离这一主题之外的是偶尔出现的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我至今不知道这一名字的确切指向,母亲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我曾努力想描述出这一名词掩盖着的无比生动的脸庞,进而考证出一段有关父亲年轻时代鲜为人知的插曲,对父亲作更为深入的了解。我把父亲在谵语阶段说出这个名字时的前后词语拾掇出来,然后分类排列在一张300字的稿纸上。我这才发现这一努力的徒劳。这些毫不相干的词语和它们显示出的意象性的模糊以及逻辑性的缺乏,使我迷失于1962词语的丛林而不能自拔。后来由于我对自己这一努力的目的性产生怀疑才终止了这种词语的探险。

各种迹象都在表明父亲大限之期已至的征兆。一些探视者们似曾相识的面孔走马灯似地作稍纵即逝的闪现,三角架上停摆多日的陈旧座钟使时间呈现出一大片空白,沉默的母亲坐在屋角怀里抱着一团白色的布匹,静静地缝制着父亲的寿衣和我的孝服。被这一切弄得惊恐万状的我此刻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凳上,专注地嚼着不知是谁给的一把盐炒黄豆。1962年的黄豆呈青黄色,松脆可口,在咀嚼中始终伴随着一种很浓的香味。这一极为平常的细节竟给我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在以后的岁月里,无论走到哪里,我只需凭借着一粒黄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敞开1962年的时间之门。

许多年后,那些曾亲眼目睹过我父亲死亡过程的健在的老人们,在谈论我父亲临终一刻的姿式时依然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弥留之际,我父亲拒绝以躺在床上的姿式作最后的告别。他坚持让母亲把轻如薄纸的他抱起,反向坐在那祖传的红木椅子上,两只枯瘦如柴的手臂像要努力攫住什么似地死死抱住高大椅背。数分钟后,父亲就这样闭上了眼睛。顿时,老宅深处哭声四起。

这是1962年深秋父亲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我一直认为父亲以这种坐立的姿式告别人世,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他对死亡的认识。多少年后,那把红木椅子突然失踪,去向不明。但它独特的颜色、纹理和质地始终牢牢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日后我专门查阅了《现代汉语词典》有关红木的词条。那词条下赫然写着:红木、紫檀一类的木材,多为红色或褐色,质地坚硬,大多用来做珍贵的家具。

父亲沉睡在堂轩中央那座形同木船的黑色棺材里,神态安详如初。缕缕缭绕于堂轩的蓝色香烟和棺前一盏如豆的油灯以及隐忍的哭泣都时刻在酝酿着极其肃穆的气氛。傍晚时分,母亲将我高高举起,向父亲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这一告别仪式的最大不幸就是我对这种告别的悲剧性一无所知。五岁的我有关人类死亡的意识尚未觉醒,死亡同睡眠的相似特征使我无法将他们作本质的区别。但在我的经验中,睡眠这种极为私人化的行为是不需要众多围观者的(虽然死亡也应该属于私人化的行为,但死亡者对围观者无能为力)。我就是凭借着这种经验和直觉,并从周围的寂静和凝重的空气中隐约感到父亲这次睡眠的异样,而当几个壮汉将巨大沉重的棺盖迅速合上的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迸发出惊恐无援的大哭,尖锐地冲破了如磬的夜空。

此刻,我二叔被一纸噩耗的电文拼命追赶着,星夜奔丧而来。他于暮色时分赶到楚商城的老宅时,父亲刚刚入殓完毕。他抚着父亲的棺材失声恸哭,他绝望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颅向父亲忏悔并请求母亲的宽恕。日后我母亲面对我的提问极其清晰地再现了二叔在父亲灵柩前的这些细节。奇怪地是我对二叔这一重要人物在1962年的印象始终模糊不清。相反,一些毫不相关的事物却被我牢牢记住了。比如斑驳的石灰墙上显示出的一些奇怪图案、吸附在天花板上的一只壁虎、桌上的一只落满尘埃的空玻璃杯、深夜屋顶上野猫的一声哀嚎、三角架上停摆的一架陈旧的座钟、针线箩里一把张开大嘴的剪刀等等。这些零乱不堪、毫无取舍、主次不分的童年记忆,使我目前的写作不时走入迷途并使我的写作进展变得缓慢而迟疑。

遵从父亲的遗愿,我们护送他沉重的灵柩返回家园。子夜时分,整个护灵队伍悄无声息地登上一辆纺织厂装运棉纱和布匹的大篷货车,离开楚商城,驶向通往家园的漫长旅途。颠簸的车厢里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棉絮气息,使人感到一阵窒息和难受。母亲见状,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厚重的帆布篷掀开一道缝隙来。这时,我从扑面而来的寒气中,望见乌黑透明的夜空悬浮着一轮无所依傍的圆月,它惨白的清辉普照在铺满严霜的素白的田野,使隐约可见的村庄和河流呈现出梦幻般的景象。前方渐近视野的几棵线条坚硬的枯树在月光的剪影中具有一种钢铁的质感,深深刺痛了我稚嫩的目光。1962年深秋飞速奔驰的车轮载着我在一夜之间亲眼目睹了旋转的田野里所有半明半暗的事物,并使我对田野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敬畏。

第二天黄昏,疲惫的灵车终于抵达故乡公路的尽头,前方呈现在暮色之中的一抹青瓦白墙就是那座著名的青草镇了。当这支护灵队伍绕过炊烟四起的小镇,穿过故乡干涸如戈壁滩的大沙河,疾速行至黄泥包弯道时,突然停了下来,大家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接到消息的乡亲们从黄泥包到董塘村迤逦摆开了近二三华里长青烟缭绕的香案。焚化表纸的火光映红了飘满纸灰的天空,祭奠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惊起了归巢的鸟儿,而我跛子大姑奶奶由远而近的凄厉号啕如同一道揭竿而起的号召,率领着潮水般的哭泣声尖利地划过1962年家乡暮色苍茫的田野和村庄。乡亲们以如此隆重的祭奠仪式迎接父亲亡灵的归来。此刻,泣不成声的母亲拖着身披重孝的我以跪行的姿式完成了对这一盛奠的检阅。

屋外骤然响起的潮水般的哭泣和鞭炮声像一团突然揭开谜面的惊心动魄的答案,使一直蒙在鼓里的祖父顿时泪如泉涌。此刻他在黑暗中摸索火柴点灯的手颤抖不已,惨然跌坐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堂屋椅子上。数日前我二叔在收割晚稻的农忙中突然去楚商城的匆匆行色就使他产生过不祥的预感。他一直认为父亲得的痨病是整日伏在桌上进行珠算导致呼吸不畅的结果,并为自己20年前送我父亲去楚商城的决策懊悔万分。当老泪纵横的祖父在一盏如豆的灯光中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路哭喊着的母亲拉着身披重孝的我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进门来,一起跪倒在他的面前。

1962年秋天我学会了跪拜这一古老的礼仪。它贯穿于我父亲安葬仪式的始终。在通往家园的黄土路上,在满眼衰草的家族的墓园,在祖宅幽暗的灵堂,都留下了我跪拜的痕迹。这种跪拜礼仪,使我对家园和土地产生了最初的亲近感,使我的额头和膝盖变得坚强无比。

在最后的跪拜中,我看见父亲像一颗疾速还原的种子被他的农民兄弟们默默埋入了故乡温暖深厚的泥土中。数年后的一個清明节,当董塘村的天空飘满细雨的时候,我再次来到父亲的坟前。我惊喜地发现父亲那座形同穹庐的坟冢前竟然长出了一棵弱小的红枫,我由此知道父亲仍然“活”着,以一种植物的方式活着。

许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父亲死亡过程的时候,就有几个高大的白色身影从灰暗的混乱和喧闹中渐渐浮现出来。身着白大褂面蒙白口罩的医生们弓着腰在房间和走廊诡秘地喷洒着许多白色的液体。顿时一种浓烈刺鼻的气息弥漫着房间以至贯穿于1962年整个秋季,经久不散。我记忆中的白色因这一气味的刺激变得如此地强烈。它像一幅巨大而神奇的画布,使1962年的所有意象不断鲜明地凸现出来,而一旦我转身的时候,画面又还原成最初的一片白色。这种情形导致了我有关1962年的叙述始终处于明灭闪烁的状态之中,并带有一种终极的意味。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这种白色液体的外国名称叫福尔马林。喷洒这种杀菌液体的目的是要阻止我父亲传染病的继续蔓延。因为这种白色液体的气息与我父亲的死亡相关联着,五岁的我便很自然地把它理解为死亡的气息,而白色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死亡和恐怖的象征。这种幼年的体验一直缠绕着我紧紧不放,使我极其讨厌白颜色。即使在夏天我也绝对不穿白衬衫。我还讨厌世俗群起赞美的雪,讨厌白色的墙壁等等,但有两种白色我是无法逃避的:一种是我现在正在写作的千篇一律的白纸,这是我讨厌却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我殚尽竭虑全力以赴在白纸上涂满乌鸦一样黑字的行为,可以视为对白色的反击。这或多或少能减轻我的厌恶。还有一种白色就是我赖以生存的南方的粮食。这很滑稽和自相矛盾,被我视为死亡象征的颜色同时又是构成我生命的物质的颜色,如果有其他什么颜色的食物我一定改弦易辙。最近市场上偶尔出售为数不多的黑米,我很喜欢食用,不仅颜色令人满意,它还能在你唇齿间长久地保留一种清香。但它太昂贵,与我用以维系生活的微薄收入相去甚远。因此我只能在漫长的夏季偶尔用它混合白米煮稀饭食用。

对白色恐惧厌恶的心理不仅改变了我如常人一样的生活方式和审美准则,养成了我许多不合时宜的怪癖,还曾经对我的人生道路构成过巨大威胁。理所当然我不喜欢甚至害怕实行人道主义和救死扶伤的医院,这不仅是因为我对1962年楚商城平庸无能的西医们怀有反感的历史原因所致,还因为医院是充斥白色和福尔马林气息的场所。一进医院大门,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和恶心。这致使我在1976年的招工体检和1978年的招生体检中因心理紧张造成心动过速并被迫进行心电图的测试,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被許多花花绿绿的电缆缠满全身躺在床上。最后我不得不感谢医院这种公正科学的医疗器械,它显现出像起伏的山峦一样优美的图案明确无误地证实了我心脏的正常无比。医生在看过我的心电图报告单又重新按着我快速跳动的脉搏后大为惊讶,问我体检何至于如此紧张,心跳竟达到130次/分。我无言以对,因为他们身上的白大褂使我晕眩。在这里我有必要重申,我只是不适应白色,但我一直敬仰除庸医以外所有医道高明的医生以及天使般可爱的护士们。有一天如果他(她)们能改穿其他颜色的话,我还是乐意出于自己健康的考虑与之作长久交谈的。但我知道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1982年,在我父亲去世20周年之际,我年近90的老祖父寿终正寝。弥留之际他视死如归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他的后事,其中有一条很特别,即他死后按照家族传统,后人一律要戴白色帽子和扎白色腰带。后来,在这支白色队伍如期簇拥着灵柩疾速行走在绿色田野的时候,围观群众中有人注意到队伍内部一个年轻人绝无仅有的黑发和一个硕大的黑袖章在烈日下显得十分醒目。那个年轻人无疑是我。一时间家族和舆论一直视我为忤逆并长久地拒我于门外。其实这是家族的一种狭隘和误解。众所周知,我一直深爱我的老祖父,我只是讨厌象征死亡的白色。

这种铭心刻骨的童年记忆影响着我五岁以后的生活,它还将一如既往地影响我今后漫长的生活。因为1962年的白色和闪现于其中的诸多意象,不仅是那段时光的重现,它将以一种令人眩目的光芒坚定地闪耀在我的前方。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