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洪伟
故乡多山,盛产山歌。夏夜星空下乘凉,冬日火塘旁取暖,大人有空闲和孩子们在一起,不是讲山精树怪的故事,就是教孩子唱段童谣。
在故乡流传最广的,是一首《花鼻子》:“花鼻子花,上长沙。跑到长沙滑一脚,转来读幼学。幼学难用心,当不得去卖针。卖针难数钱,当不得去挑盐……”这个“花鼻子”换了不少职业,终于做到万人之上的皇帝,却还是不满,又做了神仙。“神仙难洗澡,却被虱子咬死了”,这便是他最后的结局。“花鼻子”,就是戏曲中的小丑,无疑,这是一首带着训诫意味的歌谣,讽刺那些三心二意、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贪心之人。然而童年时,津津有味地念着这首儿歌,倒觉得这个“花鼻子”蛮可爱,而且游历天下,各种职业换来换去,很是叫人羡慕。对于他“被虱子咬死”的结局,也颇有些不满,这大概是当初编歌谣的人始料不及的吧。
我最喜欢的,是一首《扯谎歌》。“扯谎歌”许多地方都有,咱们那儿的“谎”,“扯”得别开生面:“三岁的伢崽会唱歌,屋大的石头滚上坡,去时看见牛下蛋,转来看见马叼窠(‘叼窠是方言,即鸟儿在树上做巢),黄桷树上泥鳅叫,急水滩上鱼做窝……”现实中种种荒诞不经的事,在童谣中俱成了奇丽可爱的景象。家乡的人们见面聚谈,如果哪位吹得有些离谱了,立马有人说:“嘿,又唱‘扯谎歌了!”
也有许多童谣并不走诙谐路线,而是以情见长。“麻雀子麻,地上爬;娘烧火,女织麻;织铺帐子打发爷(‘爷即父亲,读音同‘涯);爷在省里搭信回,要娘莫打娇娇女;娇娇女,眼前花;一片锣鼓响,到了别人家。”这歌谣朗朗上口,所以幼时的我常常挂在嘴边,只是当时并不解其中深意。及到稍大,姐姐出嫁,已近中午,她还待在房中,抱着母亲不肯走。堂屋中忽地锣鼓声响起,催促新娘子出门,姐姐顿时大放悲声,由伴娘搀着,恋恋不舍地走出家门。那一瞬,脑海中自然地冒出这首童谣。“一片锣鼓响,到了别人家”,平平淡淡一句,却有无限深情。后来,读过不少写亲情、别离的诗,却总是固执地认为,那些繁丽的辞藻,都敌不过这首朴素真挚的童谣。
香港散文家董桥,有一篇文章,题作《没有童谣的年代》,感慨在这个粗糙、浮躁的时代,人们丧失童心,再也没了天真烂漫、口耳相传的童谣。我很庆幸,自己能有一个缀满童谣的童年,扰攘红尘中,得以不时回过头去,咀嚼那一首首来自天籁的童谣,燥热、干涸的心,便仿佛得到清泉的滋润,重又变得宁静、丰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