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

2014-05-30 05:47:36耕夫
当代小说 2014年6期
关键词:老师

耕夫

任如意他爹任长翼把学校的锅炉房清理完。又把所有的炉渣全部拉出去垫了操场之后,从床头枕头底下拿起一个小布包,然后到校办请了个假。借了辆自行车,便匆匆忙忙赶往京剧团去看望学员儿子。

天很冷,路边积有残雪,路面上坑坑洼洼处结着薄薄的冰片。自行车的轮子轧上去,嚓嚓作响。想想儿子小小年纪就到剧团自个儿挣吃的。他爹的心犹如破冰碴儿一样。隐隐作痛。

京剧团驻地在城北关。任如意他爹来到京剧团的时候,排练场里正在排戏。找人一打听,才知学员们都在后院。他爹绕了一圈来到后院,正想推开小门进去,被传达室里的老头喊住了。老头姓赵。上下打量了他爹一眼。说学员们正在上课,不准进。一停又说,今天不是星期天,孩子不能请假回家。

他爹谦恭地一笑,说大叔我不是接孩子回家。我是出来办事路过,顺便看一眼孩子。说着递上一支烟,老赵头接过烟,十分客气地把他爹让进传达室,说坐下等一会儿,等下了课给孩子见个面说说话。他爹道声谢进了传达室。进去之后才发现传达室有个后窗户。后院学员们练功的情形透过窗玻璃,一览无遗。他爹最先看到的是到他家去过的外号叫“跟头云”的小个子杜老师。杜老师一手拿根白蜡杆子,一手提块马蹄表,对竖在东墙上练倒立的一溜小学员喊着什么。东墙根上,十几个男男女女的小学员们排成一溜,全都倒低头竖在墙上拿大顶呢,一个个袄襟子滑下来,露着红红绿绿的半截子小褂或是秋衣。还有几个袄筒子里根本就没有秋衣或是衬褂儿,直接袒露着裤腰带和半截子肚皮。天这么冷,叫人看了好不心疼。

传达老赵头一边捅着火炉子一边对他爹说,孩子们挺苦的。早上六点半天不亮就起床,压腿,踢腿,拿顶,下腰……刚来不习惯,一个个疼得上不去床,哭的叫的闹着回家的都有。不过不碍,过去这一阵就好了。老赵头说着话的工夫,十几个孩子一个个接连不断地下了墙,只剩下一个还竖在墙上。虽然倒低头又有衣襟挡着,他爹还是一眼认清那就是自己的儿子任如意。儿子紧咬着牙关,努力地向上昂头,把身子拉得弯弯的,两只细细的胳膊打着颤,小脸涨得通红,杜老师两眼盯着手里的马蹄表,挥着拳头鼓励他坚持,再坚持……

传达老赵头问他爹,你送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爹用下巴指了指,说就是还竖墙上的那个小子,老赵头看了一眼,立刻夸道:这就是你孩子啊?叫如意是吧?这孩子行,不光老四看上这孩子,我这几天也看上这孩子了,能吃苦,有灵性,“老四”最得意的就是他,老拿他做榜样,示范给别的孩子看。

说这话的时候,杜老师已经把学员们召集到了任如意的身边,指着任如意给他们讲什么,直到任如意再也坚持不住,杜老师才让他收腿下了墙。他爹见儿子龇牙咧嘴只顾揉手腕子的可怜样子。终是有些心疼,向老赵头问道:这些孩子……挨打不?老赵头咳了一声说,学戏哪有不挨打的?严师出高徒,该打就得打,不打不成才。可话又说回来,如今新社会了,不像过去私人的戏班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没轻没重的。现在没有谁成心打孩子。只不过在着急上火的时候,吼两嗓子,或是用手里的家伙什点拨点拨,不碍的,伤不着。特别是老四,心里手里都有数。伤不着孩子。

听老赵头这么说,他爹把目光从儿子身上收回来说。伤不着就好。不瞒您老人家,这孩子从小没有娘,我一指头也没动过他。老赵头一怔,接着问道,那怎么舍得送这来?是不是又后娶了?晚娘对孩子不好,就把孩子送这来了?他爹连忙摆手,说这孩子自小跟奶奶爷爷长大,没受过半点委屈。奶奶爷爷都走了。他就不愿上学了,自己要来的。老赵头点点头赞许地说,好,我明白了。一般来说,这样的孩子都有志气,将来一定能成个角!你看你看,老四又拿他作示范了——

任如意他爹随着老赵头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后院。见杜老师开始教儿子做小翻。他让儿子站在学员们面前,高喊一声“起——”只见儿子双手向后一摆刚刚着地,杜老师的白蜡杆子在任如意弯成弓一样的腰下轻轻一挑,一个后翻动作就完成了,比眨眼还快!而且在杜老师的喊声里,一连做了三个!学员们都鼓起掌来,老赵头笑了,任长翼却惊喜得张大了嘴,情不自禁夸了一句,这杜老师真行!才几天,就会让他翻跟头了!老赵头接道,要不就说这孩子有天分呢!放心吧,将来准是个角!任长翼憨憨地一笑说。谢谢您夸奖!接着又问,能吃饱不?老赵头说,还行,不管好面馒头还是杂面窝窝,顿顿俩,中午有菜,早晚有汤。饿不着。

任如意他爹听罢心里踏实了许多。一停又问,大冷天,为么不让孩子们在排练厅练功,反倒赶到院子里?老赵头把脸一板,说都这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刚开始没有进池子的,都在露天地儿。为的是杀杀孩子们的性子。若是上来就进池子,练不出好功……有道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且得练呢。老赵头倒了一杯水递给他爹,他爹不明白老赵头为什么管排练厅不叫排练厅,而说成是“池子”。他觉得这老赵头应该是个内行,连忙附和说,是,是,得练!老赵头又说,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你先喝口水等着。等会儿和孩子见了面,好好说说话,鼓励鼓励。他爹略一思忖,说我不等了,该看的都看眼里了,见了也没么说的。麻烦你老人家把这点东西给我那孩子。

任如意他爹说着把夹在胳肢窝底下的小布包放在桌子上。又递上一支烟,道了声谢,转身就走了出来。传达老赵头把烟夹在耳朵上,打开小布包一看,是两双长腰的袜子,一双能露半截手指头的手套,还有一件小坎肩。他一边重新包好,一边咕哝了一句:这个当爹的,说走就走。连个面也不见,心可真够硬的。

时光很快,一晃就是十年。

当年和任如意一块儿进剧团的十几个学员,最后只剩下他和另外三个留下转正定级,成了京剧团的正式演员,其余的都改行或是回了家。因为这四个人拜了“把子”,所以就成了四兄弟。

按生日排。老大是从乡下来的李相,长得虎背熊腰阔嘴大耳,人们管他叫大相。大相唱黑头,他声若洪钟,震耳欲聋,但头脑稍显简单,心直口快,不高兴时怒目而视,高兴时拍腚大笑,不过他不高兴的时候很少,而高兴的时候特别多,舞台上下、寝室内外经常看见他拍腚的样子和爽朗的笑声,为此也有人喊他“李拍腚”。

老二叫陈玉虎。陈玉虎名不符实,长得细皮嫩面。文绉绉的。为此团里领导让他学扇子生。他倒是十分用功,台上台下戏里戏外,把一把折扇玩得得心应手、开合自如,打着滚儿在五个手指头之间转得让人眼花缭乱,颇有些公子哥儿的味道。

还有一个唱丑角叫裴杰。裴杰小小个子,小小的眼睛。能说爱笑的,因为经常出个洋相搞点儿恶作剧。人们便喊他“坏三”,其实坏三不坏,不仅心眼善良,而且是个热心肠。

裴杰和任如意同年同月,因为比任如意大三天,就当了老三,而任如意则成了老四。但却没人喊他“老四”,因为他跟“跟头云”杜老师学武生,“老四”是杜老师在京剧团的官称,他任如意没有资格当老四。另外他五官长得端正,行为举止也不乖张,没有人给他起外号,所以团里人就直呼他的名字——如意。也有一些年长些的老人,把他唤作“小四儿”,只有大相、陈玉虎、裴杰几个人称他为“四弟”,且得是杜老师不在场的时候。杜老师是他们的第一个亲老师,可不敢轻易得罪。

老师就是老师,怎么还有亲不亲一说呢?原来任州这一带认识不认识的,见了面都习惯称呼对方“老师”。其实相互之间根本没有师生关系。亲老师则不然,是专指教过自己或是给自己上过课的老师。“跟头云”杜老师是他们进团后专职教他们练功的老师,自然是他们的第一个亲老师。

兄弟四人行当不一,功夫不等,但业务水平相差无几,看不出谁比谁高出多少来。若硬要论个高低,实打实的说先是陈玉虎,因为他最早上戏,演《西厢记》里的张生,又因为扇子玩得好,擅长眉目传情,把个张生演得惟妙惟肖。很受观众喜爱,尤其女戏迷们,台上台下都不乏把他唤作张生之人。但到后来,略显出众的就轮到任如意了。

任如意刚进团时身材较为矮小,所以“跟头云”杜老师看中他,教他专习武生。他身上的功夫底子打得特别厚实,不仅身轻如豹,像杜老师一样能连打二三十个后手小翻寸步不移,而且善于根据场景琢磨人物和戏眼,很有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

杜老师的拿手好戏是《三岔口》和《武松打店》,这两出戏都以动作见长。要求简捷、迅疾、稳健、精准,每一招每一式,自始至终无时无刻不透着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结合、刚柔兼济的一股英气,不能有半点的差错。任如意把这一切表演得炉火纯青、完美无缺。武生的训练,不仅让他在台上英姿焕发,就是出了剧场,在日常生活当中也看不出他身上丝毫的懈怠,他一举一动时时刻刻好像都在提着一股气,保持着武生行当所特有的那种身轻如燕脚底无声的干脆利索。

在他十六岁那年,他半年工夫长了十几公分。成了一个肩宽腰细、很适合演体面人物的整壮个头儿。带他进团的牛老师觉得单单让他演武生有点屈才。便和杜老师商议,将任如意收在自己门下,跟自己学唱“红脸”。他把自己《野猪林》里武松、《借东风》里周瑜的戏码一一教给他,还教他在唱腔上做些功课,想把他培养成文武全才。杜老师同意后。任如意便又给牛老师磕了头,行了拜师礼,成了牛老师的得意门生。所以他不仅身上的功夫好,嗓子也显得比一般人亮一些。说、唱、念、打,样样拿得出手,可谓露那么一点“后起之秀”的苗头。

但是还没等他们兄弟四人这一茬真正成长起来,就闹起了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后。任州城和全国上下一样,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京剧团可不简单,在抓“牛鬼蛇神”,批“才子佳人”的时候也算是全地区最热闹的一个单位。一时间也有铺天盖地的传闻。但那都是有关“小白鞋”和剧团老书记的传闻。与任如意并无多大干系。

小白鞋是任州京剧团的头牌青衣,姓白,人长得小巧玲珑,俊俏无比,靠唱悲角出了大名。她专唱《窦娥冤》,唱《卷席筒》,唱《陈三两爬堂》这样的戏。据说她唱《窦娥冤》,其凄凄婉婉哀哀怨怨撕心裂肺悲凉惨淡哭腔,不仅唱得台上六月里老天下大雪,也唱得台下数千名观众肝肠寸断跟着她一块儿同声齐哭,哭得整个剧场里顶棚嗡嗡作响。有些个乡下的老太太进城想听她的戏,买好了票准备好了擦泪的手巾,进了戏园子第一句话就找对座号的服务员问我在哪里哭。还听说她被北京请去在怀仁堂给中央首长演过《王宝钏守寒窑》,把在座的中央首长和一些老将老帅唱得潸然泪下……

听过她戏的人。都说她不仅有勾魂眼。还有拉魂腔。说她只要把白色的水袖往眼前一挡,颤颤悠悠地喊上一嗓子“我的天——啊——”长长拖腔一下子就扎到人心里去,你铁石心肠的汉子也架不住她这声哭,被她化成一股水。随着她心疼得泪如雨下。台上叫人心疼,下了台更让人心疼。不少领导常常把她挂在心上,问寒问暖关爱有加。过去。这都是小白鞋的荣誉。

可是文化大革命一来,那些领导都成了走资派,这荣誉就变成了她和那些走资派之间各种各样的暖昧关系的传闻,红卫兵和造反派们听了,便把她和团里的书记一起架到台上去斗,在书记的脖子上挂了块十几斤重写了“大流氓”的铁牌子,在她脖子里专门挂了一串各式各样的白色小鞋,并逼着他们俩在台上讲彼此如何偷情的苟且之事……两个人哪受得了如此的欺凌与侮辱,当天夜里从大闸口那儿双双跳河而死。

因为出了人命,造反派不得不有所收敛,京剧团的运动也由初期的高潮一下陷入了长时间的低谷。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也就是说,在那些个荒乱的年月里,人们关心的都是些有影响的出了名的人物,任如意这么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以及他们四兄弟,实在难以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更谈不上传闻。

但是人抗不过命,当年算命先生曾说任如意是条“水中蛟龙”,命中注定十年八年要冲出水面,闹一次大的震候。果不其然,就在任如意进团默默无闻十年之后,终于在普及样板戏的时候。冷不丁爆出一特大新闻,一夜之间成了大街小巷妇孺皆知的任州名人。

样板戏样板戏,既然称为样板,那么无论是哪出戏,每一场每一幕,每个人物每句台词以及每一个动作,都要学习样板团,按着样板来,丝毫不走样。任州京剧团选的剧目是《沙家浜》。由于任如意记忆力惊人,团里专门让他参加了进京学戏小组。戏中指导员郭建光和所有新四军战士的戏码,从头到尾都是由他观摩、学习、记录,要求他烂熟于心,以便回团后,把这些戏码教给大家,协助临时从北京请来的导演进行排练。

任如意他们四兄弟中,大相最幸运。本来他申请的是胡传魁胡司令的B角,结果是因为他老师年岁太大,反让他当了A角,喜得他见人就拍腚。老二陈玉虎因为文革初期批斗牛鬼蛇神和走资派的时候表现太抢眼,威信不太高,他想申请参谋长刁得一的A角,结果别说A角,连B角也没弄上,最后不得不跑龙套,演新四军战士。“坏三”裴杰虽说是演反派人物刁小三,但总是有名有姓而且有几句台词。这让老二陈玉虎不甘心,私下里发牢骚。让团领导没点名地批了一次,说他动机不纯。任如意学戏教戏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受到了团里的表扬。按说新四军战士和郭建光的戏码都是他学来的,凭他的基本功和聪明劲,他也有资格写请战书,争一下男主角郭建光这个角色。可是他有自知之明。既没申请A角。也没申请B角,而只是写了一份决心书。表决心演好一名新四军战士。为么?因为演郭建光的是当年进学校挑他,上家里带他,并在后来又教他唱戏的那个牛老师。

牛老师已不单单是当年的牛老师,牛老师文革前就升任了团长,文革开始后,虽说被打成走资派,蹲过牛棚,但他很快就被“解放”出来,并在“三结合”时被结合进领导班子,继续当业务团长。他资格老,名气大,业务过硬,尤其唱腔,虽然说不上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全团没人和他抗衡,再加上他不仅担任着业务团长,还挂了个任州地区普及革命样板戏领导小组的成员。任如意从北京回来后,第一个任务就是把郭建光的戏说给牛老师。

很明显,上头早已内定牛老师担任这一主角。别说自己的唱腔远远比不上牛老师。就是比得上,上级领导也不会让他担任这一主要角色,因为他太年轻。他觉得这时候出来争这个角色,不能说是“拿着鸡蛋碰石头”,也有点吃“探头食”的味道,而不该吃的探头食硬是伸长了脖子去吃,说不定哪一会儿就可能被别人掐了脖子。弄不成的事不如不弄。他这么想,所以就没报名。他的这一举动让牛老师十分意外,私下里问他说:“如意,咱们团报郭建光这个角色的有七八个,你不比他们差啊,怎么不报?”任如意浅浅一笑说:“这个角色只有您担才名正言顺。他们那都是瞎凑热闹呢。”牛老师听了很高兴,说:“你不请战A角,可以请战B角啊!”任如意说。“A角B角都是一个角。我咋能给老师您请战同一个角色呢?我还是跟着您跑跑龙套,演个新四军战士心里更踏实。”

他这么一说,倒是感动了牛老师。牛老师好像是为了鼓励任如意,同时也想表示一个姿态,在定角色的会上说是要培养年轻革命接班人,力挫群雄,硬是把郭建光的B角为任如意争了过来。任如意从心里不知有多么感谢他,但冷眼的人却说,他这哪是为了任如意,他知道如意不敢给他找别扭,故意拿如意来挡别人呢。

果不然,任如意虽然挂了个郭建光B角名声,但《沙家浜》演了一年多,足足上百场,他依然是个跑龙套的新四军战士,别的B角都多多少少替A角上过戏了,惟独他任如意从来没有上过郭建光一次戏。不让他上的原因自然是牛老师不同意。

牛老师为什么不同意?他是怕。他都是团长了,还怕么呢?怕丢份。这时候的牛老师已经是四十多身子开始发福的人了,虽然唱腔好。但动作难免有点迟滞,演出效果不是那么好,不怎么受年轻观众特别是女性观众们的欢迎。但只要上头领导不发话,没人敢说他老。何况他像是早有防备似的,只要是别人一扯到年龄问题的时候,他会先说:“我原以为样板团的谭元寿老师多大岁数呢,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他只比我大一岁。可你看人家身手上的那股老到劲儿,再让我学十年,我也学不来啊。”这句话味道怪怪的,但却是很好的一个挡箭牌。让很多人不言而退。

剧团的一把手是书记,姓罗。罗书记是在老书记和小白鞋一起自杀后上级派下来的,年龄和牛团长相仿,但资格很老,十三岁就参加了革命。干过新四军的“战地剧团”,后来改行做思想政治工作。罗书记慈眉善目,遇事不急不躁,说话慢声细语,性子很柔和,有人说他是个“脚踩西瓜皮,两手和稀泥”糊糊涂涂的老好人,稀泥匠,其实他心里么都清楚得很。他曾在圈子外面对人说过:“京剧团是个最最复杂的地方,七八十个人分作十几派,台上台下一个个都精得粘了毛的猴一样,而且没有定性。所以处理剧团工作是急不得,躁不得,快不得,慢不得,对所有的人。是亲不得,远不得,不然的话稍有闪失,就叫你哭不得笑不得。”他看透了牛团长的心思,曾试探着给牛团长讲培养接班人的重要性。想着让他吐口。让年轻的任如意上场锻炼一下。可是只要他一提这话题,牛团长马上就对他说:“我知道书记你想说么,不就是想说B角的事么?A角就是A角,B角就是B角,配B角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防备万一而已。样板团的主要角色个个都有B角,可是你看见有一个B角出来演出过么?八个样板团,那么多角,你说一个我听听。只要有一个,我让,让他上。”罗书记看他说得真切而又直白,自己想想确实又找不出过硬的理由,知道事情还没到火候,急不得。只能慢慢来,所以就想把话题扯开。说些别的。可是牛团长不依不饶,非要把话说透,把罗书记的嘴堵严,所以他抓住老话题不放接着说:

“不是我看不起年轻人,任如意的角色是我主动提出。为他争来的呢!我的目的就是培养年轻人。可是咱们团的人才结构有问题,现在提倡老、中、青三结合。如果我属于‘老的那一层,任如意还不满二十周岁,应属于‘青那一层。咱们就缺少中间的‘中那一层。如果说任如意二十七八、三十郎当岁多好,我立马就把主角让给他。”罗书记听他说到这里,就得和他打太极,说他言之有理,夸他有胸怀等等,给他一些赞词,然后再把话题扯到别的上去。

其实牛团长也不是不喜欢任如意。知徒莫过师,他早看出了任如意是个好苗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早晚有一天这小子能成个角。也正是因为此,他不愿过早地退出剧目中的主要角色。都说覆水难收,他知道自己一旦退出,当红的日子就一去再不复来,搞不好还会影响到他业务团长的地位。所以他得挺着。而且他心里有数,只要他不开口。依任如意的品行,永远也不敢主动开口给他来争这个主角。这也是当初他力荐任如意担任B角的原因之一。在他心里,他承认自己老了点,但任如意呢,也确实嫩了点,他想让任如意再熬几年。熬到自己快该退时再交班也不迟。他心里这么想,也曾当面对任如意这么说:“如意啊,不是我不让你上,实在是因为你太嫩。郭建光这个角色的担子有千斤重,而你只能挑八百斤,我能让你挑么?不是不让你挑,而是怕你担不起。一个人要是担子太重,一下压坏了腰,那可就可能一辈子再也直不起腰来,再也成不了角啊。”

他这么说,虽然有点倚老卖老、以攻为守、以吓代压的意味,但同时又让对方能觉出这是他贴心的苦口良言。显出了他们师徒之间的直率与真诚。这么说的结果不但没伤着任如意,反让任如意为自己藏在心底的那点儿隐隐不平,感到有点儿惭愧。

任如意说:“团长你放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身上这点本钱都是你给的,所以我么时候都听老师你的。老师不说让我上,我决不给任何人提上的事。但团长你不能忘了栽培我,尤其是在唱腔上,你是我的亲老师,你得说,你得指点,你不说,不指点,我么时能长进啊?我掰着手指头算过,你有好几个月没给我说过戏了。”

任如意这么说时,心里怀着十二分的真诚。牛团长听了,不仅心里对他放下心来,同时也觉得自己对如意确实有点懈怠。想了想连忙给自己打圆场说:“我这不是太忙么!说实在的,我真不愿意当这个团长,闲事太多,实在没有空闲时间。这样吧,你今后多去找找颜老,让他帮你调调嗓。就说我说的。”

任如意面带喜色:“真的?”

“那是。”

“最好你亲自给他说说。”

“怎么?”

“你是团长啊!”

“你小子!那好,你喊他来,我给他交待一声。”

任如意要的就是这句话。立马去找颜老师。

颜老师何许人也?颜老师姓颜名祖盛,团里的头把琴师,

颜祖盛六岁学京胡。十三岁上台伴奏,十九岁就成了任州一带有名的琴师。他年纪比牛团长还长几岁,是团里资格最老、工资最高的元老,全团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称他为“颜老”,由于他的琴技在行内远近闻名,很多人前来求教,意欲拜在他门下,经他调教而成为名角。他虽是爱才如命,但骨子里看不起那些没有才华却自以为才高八斗的沽名钓誉之徒。但他即使看不中人家,也轻易不伤人自尊,笑眯眯的一句“我身体不好,不敢耽误你的前程。”软软地把人拒之于门外。有人说他孤傲,有人说他清高,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他夏天爱穿一件白色的真丝对襟衫,冬天爱围一条厚厚的棕色大围巾,身子瘦得像根竹竿,却对喝茶情有独钟。无论排练演出,身边除了胡琴就是一只大茶缸子,他不仅爱喝茶,而且会喝茶,好的孬的,贵的贱的,不管是龙井、碧螺春、茉莉花、铁观音还是冻顶乌龙、祁门红茶、吉安白茶,只要到了他嘴里,他不但能说出味道价钱,还能把这茶的特点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说得头头是道。为了在唱腔上能得到颜老师的帮助和指点,很多人都买了上好的茶叶去看他。但他绝不会以茶看人,反过来却是以人看茶。只要他看中的,想帮你在唱腔上有所进步,不须你多说,准先把茶收了,然后付你钱,你若是把钱收了,他就操琴陪你练嗓,你若不收钱,他是断然不为你操琴的。他说,我不缺钱花,我的两个女儿都出息得很,一个嫁到北京,一个嫁到上海,每月给我寄钱来。我的工资又比你们多得多,加在一起花不了的。对于他看不中的人,你就是花的钱再多,买的茶再好,他也不收,想让他在团里的排练和演出之外,抽空为你调调嗓在唱腔上指导一二,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怪得很,颜老偏偏特别喜欢任如意,而且在文革之初,两人就因为一句笑骂,结下了不解之缘。

记得那一天他早早来到排练场给京胡换弦,意外发现任如意独自一人正在台上练功,下腰下得深不说,肚子上还放了两个沙袋子,默默无闻地像一张弓一样把自己弯在那里。一张小脸涨得紫红。就在这一霎间,他一下就喜欢上了瘦巴巴的任如意。情不自禁地在一旁骂了一声:“哈,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倒低着头练功练了一身汗的任如意已经远远看见走过来的颜祖盛,他想不通这个拉琴的老师为么骂他,便停下来。并怯怯地去看颜祖盛,见颜祖盛正笑嘻嘻满眼和善地看着自己,才知他并不是真骂,所以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在和颜祖盛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跟着颜祖盛一起笑了。就是这一笑,把两个人的关系笑得如同亲爷儿俩一样一下亲近了许多。

笑罢,颜祖盛就认真地给京胡换弦,任如意就偎过去看他换。换了弦的颜祖盛把弦调好后,乘兴拉了一段《跃龙门》,那清脆嘹亮的琴声把偌大一个空荡荡的排练场灌得满满的,震得任如意耳膜发痒。再看颜老师那手腕子,皮包着骨头细得如同一截油光发亮的竹竿。却一提一拉飞快地上下抖动,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劲?

任如意连听带看迷在那里。一曲终了,任如意佩服得不得了,不由自主地拍起了巴掌。颜祖盛笑说:“喜欢京胡啊?想学么?”任如意笑着摇摇头。颜祖盛又说:“街上闹红卫兵呢,大家都不练功了。你咋还坚持来啊?”任如意说话了:“我爷爷临死时对我说,一个人无论干么,只要上了道就得把它干好,还说这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唱戏当演员,当然要练功,要不将来咋唱戏。”颜祖盛对他点点头,又问道:“我看你不光能吃苦,还蛮有灵气呢。你打算学文戏还是学武戏啊?”任如意那时还不知道琴师的重要,笑说:“学么还不都是俺牛老师和杜老师说了算。”颜祖盛对他招招手说:“你过来。”任如意乖乖地走过去。

“蹲下。抬起脸来——闭上眼睛——”任如意老老实实在他身边蹲下抬起脸闭上眼睛。这时,只见颜祖盛放下京胡,左手托住任如意的后脑勺,右手食指按住任如意的鼻子尖,十分认真地轻轻地转着圈地揉摸了一阵,笑道:“哈!还是个童男子呢。学么都不晚。好好练你的功吧。”任如意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么这么做,又为么笑他,他只记得,那年他虽然已经十五岁,但确实还从没遗过精,是个真真正正的童男子。他不明白。颜老师怎么一摸他的鼻子就知道呢?

又过了一两年时间。文革越闹越凶,剧团里先分两大派,一派是造反派,一派是保皇派,后来又分化成好多小派,谁也不听谁的,闹完文斗闹武斗,经常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天说好的排练,突然接到上头通知,说毛主席和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发出号召,要搞革命大联合,要各派一起去太白楼广场开大会游行,联合起来闹革命。大伙接到通知都走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排练场。演员这边留的是任如意。乐队那边留的颜祖盛。颜祖盛文革初期曾被打成牛鬼蛇神。后来虽然跳了出来,但他哪派也不参加,自称“逍遥派”。颜祖盛看人都走了后,对他笑笑。又对他招招手说:“过来过来。”

就是这一年,任如意的个头一下蹿出十多公分,成了一个既精壮又秀气的大小伙子。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颜祖盛身边,笑说:“怎么呀,你是不是又要摸我的鼻子啊?”颜祖盛眯着一双小眼睛笑道:“怎么?不让我摸啊?”任如意连忙说:“哪能呢,让摸让摸。”一边说一边在他面前蹲下,抬起脸闭上眼,由颜祖盛去摸。颜祖盛依然是左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右手食指按在他鼻子尖上转着圈儿地摸了一阵,突然说道:“你小子现在可不是童男子了,跑过马了!”任如意脸“腾”地就红了,看看没有别人,就势往后一仰,两手倒撑在背后坐到舞台上,做了个鬼脸嘻嘻地笑着说:“原来你是摸这个啊?我都多大了?再不跑马还是个男人呀?”颜祖盛笑眯眯地望着他,认真地说:“我没说你跑马不对,也没说你跑马不好,我只是提醒你,你要想将来靠唱戏吃饭,就得管住自己,不要信马由缰。今儿跑明儿跑,如果把自己弄成个跑马嗓子。可就再也练不出来了,知道么?”任如意听罢一怔,瞪大了双眼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呀?你不是吓唬我的吧?”颜祖盛“啪”地在他头上拍了一掌说:“小兔崽子,你仔细想想,刚跑完马那一会儿是不是觉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火一样?,任如意想了想自己的体会,还真像颜老师说的那样,便默默点了点头。颜祖盛接着把头和他抵近了些神秘地说:“我告诉你。男人的命根子是通过脊梁骨和喉头连在一起的,刚跑过马的人要是不小心喝了凉茶或是不小心受了风寒,那可是要比吞沙还毁嗓子呢!别以为我这话对谁都说,有的人给我磕头我也是不会对他讲的!我是惦着你才对你说。你个小兔崽子知足吧你!”任如意听罢心想,难怪有人要把他打成牛鬼蛇神,他怎么什么都懂啊。当时他虽是不能完全相信,但还是认认真真坐起来给颜祖盛鞠了一躬说:“感谢你老人家指点。”

从那之后,再见了颜老师。他就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充满一种敬意。颜老师呢,对他则更加亲近,动不动就支派他:“过来过来,给我提壶水去,要刚开的。”要不就是“过来过来,给我把茶根儿倒了去。”任如意听了赶紧去,心里还高兴得不行。为么,他知道这是颜老师喜欢他。别人想倒他还不让呢。他还发现,只要颜老师一高兴,准骂他“你个小兔崽子”。他呢,只要一听骂他“小兔崽子”,准在心里还上一句“你个颜老头子”,但也仅仅是还在心里,而且是很亲的还上这么一句,却从不敢真的喊出来。时间转眼就到了任如意担当了郭建光B角的时候,他发现牛老师和颜老师的关系有点特殊,遇事颜老师格外听牛老师的。问他为么,他开始不说,后来才告诉任如意,在运动初期时,红卫兵曾把颜祖盛当做牛鬼蛇神抓去和被打成走资派的副团长牛老师关在一起。红卫兵嫌他不老实,扬言要用棍子砸断他的手指,让他永世不得拉琴。是牛老师双膝下跪求情,才使他免遭此难。现在牛老师解放了,又被结合进了班子,是团领导,遇事怎么能不听他的。任如意想起牛老师不让他上戏,还净说好听的,有点不悦地说:“我以为他这人不咋的呢,没想到他还救过你啊。”颜老师说:“是啊,也可能因为他不让你上戏,你对他有点意见,但这人并不坏。我看一个人好坏。就是看他记不记别人对他的好。你的这个牛老师,就是念我当年给他调过嗓子这个情,懂得报恩。才反过来替我下跪求情,就凭这一点,我说他就是个好人。他不让你上戏不能全怪他。别说他不让你上,就是他让你上,我看你也未必能行。你的唱腔比他差得远,一旦唱砸了,可就再也唱不响了。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想上戏,得好好练练嗓。哪怕是花个一年半载或是三年两载的功夫,真把嗓子调好了,再上戏也不迟。”任如意听颜祖盛这么一说,像是从中悟出些什么,第二天,就拿新发的工资到茶叶店称了一斤上好的碧螺春。换了件干净衣裳。认认真真到颜老师家去拜师。颜祖盛看他如此知事懂礼,有心收他,但还是先拿他打趣了一番,说,你又不跟我学拉京胡,拜我为哪门子师啊。任如意说,“你是咱全团所有人的老师,我也早就是你的学生了。但今天我要你做我的亲老师,把我当做你的孩子一样,给我调嗓子,教我学唱戏。我不敢夸口给老师你争光,但我保证,这一辈子不给老师你丢人。”颜祖盛笑了,丝毫也没客气就收了他的茶叶。他看重的并不单单是任如意那真真切切一斤好茶,他看重的是任如意不惊不乍不舍不离的人品和聪颖灵慧一点就透的天赋。他觉得任如意是块好料,功夫下到了早晚能成个角。但他并没立刻答应他,而是对他说,“想让我教你。你得想法让牛团长发话,他不光是团长,还是你的亲老师,他不发话,名不正言不顺啊。”

于是任如意便去找牛团长。不料想牛团长如此爽快。这不就成全了他和颜老师二人的心愿了么?

有了牛团长的“御旨”,任如意从此踏踏实实地拜在了琴师颜老师门下。颜老师家住处离老城墙东南角的小土山不远,小土山上面有几棵半大不小的洋槐树,凉影儿挺好,是个练琴练唱的好地方。任如意计划狠狠下一把功夫,在颜老师的指点下。把《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腔一段一段地从头到尾好好练它一遍。可是只练了两天,颜老师就改了主意,停了下来问他说:“如意哪,就这几天,我已经感到你的嗓子天资不错。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这郭建光的戏是想往热里唱啊还是往好里唱?”这话问得任如意一怔,他想了想说:

“唱熟还不容易,当然是想往好里唱。”

“那我再问你,你是只想唱《沙家浜》这一出戏啊,还是想唱么都行,唱它一辈子?”

“当然想唱么都行。唱它一辈子。”

“那好,”颜老师说,“既如此,咱不在这显鼻子显眼的地方练了,咱换个地儿。我帮你从头开始。花它个一年半载,好好练练你的嗓子,让你真正掌握谭派的唱法。唱出一个新的郭建光来,好不好?”

任如意说:“好呀。可咱在这咋就不能唱呢?这儿不就是你老人家常年练琴的地儿么?口自还要到哪里去?”

“这儿不行,我想用那些老戏中的段子给你调嗓,那可都是挨批判的,犯忌,咱们不能让人抓了小辫子,得想法避人们的耳目才行。”

“唱戏又不是偷着摸着的事儿,咋避人耳目?”

“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下定决心没?”

“当然下定了决心。”

“那就跟我走。”

颜老师当下就收了琴,让任如意悄悄地去办两件事。一是去防空办找关系。说他家院子墙角不远就是防空洞的一个出口,有把锁管着。只要开了那锁,走进去就是一间很大的防空指挥部,虽是常年闲置,但里面既有桌椅板凳,又有通风设备,二十四小时不断电,冬暖夏凉,无论是练琴还是练唱,都是个极好的地方。任如意听了甚是欢喜,立刻就托人找到了防空办管理科一个副科长,弄到了防空指挥部的一把钥匙。颜老师交待他的第二件事,就是让他设法去找一台唱机,这个任如意也办到了,不仅弄来一台当时很时髦的三用唱机,还弄来了全套的《沙家浜》的唱片。从此,师徒二人,早起到小土山上装模作样各自拉一会儿琴,“咿咿啊啊”地吊一会儿嗓。然后就回家,一个拿了琴,一个提了暖瓶,端了杯子,二人沿台阶下到防空洞里去听唱片和相伴练唱。

任如意没想到,颜老师这个和蔼可亲的长者突然变得有些神秘起来。他一点也不急着让任如意唱《沙家浜》里的郭建光的唱段,而是让他听老唱片。他不知用么办法保存下了一批文革前原版的京剧老唱片。今天一张,明天一张,隔几天又一张。一张一张地往外拿,从不多拿,一遍一遍又一遍,细细地放给他听,从不乱放。任如意万万没想到颜老师不仅保留下那么多的老唱片,而且肚里也有那么多的老戏段,不光是谭元寿在传统剧目《定军山》《连环套》《战太平》和《问樵闹府》里的主要唱段,京剧旦角四大派任何一派的代表剧目的著名唱段、唱腔和做派的特点,他都烂熟于心,讲得头头是道,让你心服口服。他也万万没想到颜老师干事那么的专心投入,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十遍百遍地拉给他听,千遍万遍地陪着他练,总也不嫌烦不觉累。他拉琴的胳膊和细细的腕子像通了魔法一样,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极富弹性地跳跃着,拉出来的琴音既柔又刚。像粘满灵气儿的一只鸟儿,引着任如意的嗓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犹如行云流水一样顺畅无比。

一开始,颜老师的琴声和任如意的唱声,还只是蜗旋在防空洞的那间指挥部里,后来就渐渐溢出了指挥部。开始在防空洞里流淌。再后来,就灌满了整条防空洞,在小土山下的整个防空工事里回旋不绝有了余音。直到这时候,颜老师才l回过头来让他听谭元寿在样板戏《沙家浜》里扮演郭建光的唱段,并且时而操琴,时而击案,一字字,一句句、一板一眼、一段一段陪他练,要求那个严那个细,别说半个音符,哪怕是一丝一毫也不放过,稍有半点的差池也要从头再来。直到丝丝入扣,分毫不差。师徒俩按事先的约定,只要不外出演出。两人在小土山下的防空洞里不见不散,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日月如梭,不觉很快就过了两年之多。这两年多里,两个人完全沉醉在戏里。甚至忘了当初要上郭建光A角的初衷。两个人除了听戏。说戏。拉戏,唱戏之外,有时候也天南地北、海阔天空闲聊一阵逗个乐子。这么着,师徒二人不但成了忘年之交,且有了亲爷儿俩一样的情感。有一天,两个人练了几个段子之后歇息时,任如意把颜老师手里的京胡接过来放在案子上,将泡好的茶端起来,恭恭敬敬捧到颜老师手上,然后在他对面席地盘腿而坐,抬了脸望着颜老师说:

“老师啊老师,我就不明白了。你是我么人呢?你为么待我这么好?除了我爷爷奶奶,天底下就没有你对我再好不过的人了,我就觉得,你比我亲爹还要亲。我就想,这到底是为么?人都说,一个人想好,必得有贵人相助,你是不是我人生路上的贵人啊?”

颜老师笑了,说:“如意啊,我可不是么贵人。只能说咱俩有缘分而已。”

任如意越发不解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咱俩又不是一男一女,哪来的缘分?是不是你上辈子欠了我什么,这辈子非得还我才对我这么好啊?”

颜老师一双小眼笑眯眯地,品了一口茶,也以玩笑的口吻道:“小兔崽子,你姓任,我姓颜,八杆子打不着,我上辈子能欠你么啊?我是这辈子欠了你的,你难道忘了么?”

任如意一听颜老师骂他小兔崽子,知道这是老师最高兴的时候,便带着一丝娇憨问他:“老师我又不明白了。这辈子是我求你。你怎么能欠我的呢?”

“哦,你可能忘记了,但我不能忘。”颜祖盛正色道,“运动初期我挨斗,被关在后边仓库里的时候,那天傍黑你从旁边过,我给你要水喝。没过多大会儿你专门给我送了满满一缸子茶,还记得不?”他这么一说。倒叫任如意不好意思起来了,连忙红着脸说:“老师你别说了,这事让我后悔一辈子!那天我哪敢去给你泡茶,那只不过是我看会议室没人,偷偷跳窗户进去,把桌上好几个杯子里的剩茶对在一起,慌慌张张给你端过去的。这还不说。我还催着你快喝快喝,催得你像饮牛似的,唁,想起来我好后悔哟。要是现在,我怎么着也得泡上一壶龙井或是碧螺春,打着扇子让你慢慢地喝个够,喝个透,哪能让你喝几个杯子里对在一起的大杂烩一锅汤啊!”颜老师说:“你不知道啊,我这个一会儿都离不了茶的人,那时已经整整两天滴水没沾。眼看就要渴死的一个人,那缸子茶对我来说可是比琼浆玉液都珍贵啊!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要说欠,我不是上辈子欠了你,而是现世欠了你,要现世现报才行啊!你个小兔崽子!”任如意说:“唁。我爷爷好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你咋也这么说呢?”颜老师问:“你爷爷?”任如意接着就把童年时候和爷爷在一起生活的故事一一讲给颜老师听。颜老师说:“你爷爷是个大好人啊。他说得对,人要知道感恩。不知道感恩的人是不可交的人。我还记得,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咱们团的老家伙哪个没挨过斗啊!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挨斗最最厉害的时候,咱团里哪个年轻的造反派没对我们动过口动过手啊,惟有你,既没听你张口骂过谁。也没见你动手打过谁,你是个稳当孩子呢。”任如意说:“我爷爷临死的时候还教我,要知天高知地厚,要懂王法,守本分。那打老师骂领导咋叫守本分啊?我是不愿意违背他老人家。不过——”他突然笑了说。“我虽然没上过阵,可我写过打倒你们的大字报大标语呢。”颜老师长叹一声说:“唉,潮流啊,谁能拗得过时代的潮流呢。你年轻轻的,能做到不出口伤人、不动手打人也就不错了。”任如意说:“多谢老师宽宏大量,难道因为这,你就舍得下功夫教我么?”

“那倒不全是。”颜老师呷了一口茶,扬了扬眉毛说,“我想着培养你,不光看你人品好,更重要的是看你有这个天分。只要把功夫下到家,你早晚能唱成一个名角。你知道琴师和名角是么关系么?是水和鱼,是唇与齿的关系啊。没琴师。再好的名角他上不了台,只能清唱。清唱固然好,但顶多唱个三段五段,再往下唱,就索然无味了。反过来琴师也是如此。再好的琴师也不能离开名角去自拉自唱,不能老是自个儿沉醉在《跃龙门》《夜深沉》曲牌里,虽说自拉自唱也是一享受。但老是自拉自唱。不就傻了吗?那就是有桨无舟或是无的放矢,同样趣味了然哪!所以。自从有了昆曲京剧的名角梅兰芳、裘盛戎、谭鑫培、马连良……就有了名琴师姜凤山、汪本贞、徐兰沅和李慕良……二者唇齿相依,难分难离。相敬如宾,留下的佳话多了去了。”

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让任如意由席地而坐立马改为双膝跪拜的样子,双手合十对颜祖盛笑了说:

“小子我乃无名之辈,岂敢与您相提并论。不过听你如此一说,不是老师你上辈子欠了我的。倒是我现世欠下老师你的。来,请老师先受弟子一拜!”他一边由席地而坐改为双膝下跪的样子。连连叩首。逗得颜老禁不住呵呵大笑起来,说道:

“免礼免礼。我早就把你看做我的得意门生了,你现在才拜,岂不是太晚了些。再说,你也不要以为我就那么雷锋,那么白求恩,那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说来我也是有私心杂念的,那就是你一旦成名,不仅有我老颜一份功劳,更是我老颜的一份享受。但愿咱们师徒二人的合作也能成为一段佳话,在任州城流芳百世啊。哈哈哈哈……”

任如意也跟着笑了。又问:

“老师你说句实话,我现在练到么地步了?我不为我自己想,也要为你想。你为我如此煞费苦心,我实不敢让你失望啊。”

颜老师收了笑容。略一思忖说:

“还得练。古人说‘十年磨一剑,就是说要想真正唱成个名角,得下死功夫。就像我当年练琴,夏天拉得汗珠子顺着胳膊肘子往下淌,洇地上湿一片也不敢停;冬天拉得浑身发热十指滚烫,而膝盖以下双脚冰凉也不敢歇。俗话说‘唱戏的曲不离口,拉弦的弦不离手,几十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拉琴,一直拉了大半辈子,才有了今天的心到手到,心神合一。你这么年轻,练成还早着呢。不过,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进步——你没发觉,咱刚进来的时候,你的嗓音还只在这间指挥部串游。而现在,你只要一开口。就能把整个洞子都灌满啊!”

“是么?”

“不信你就叫声板,自个儿听一听。”

“那好。”任如意蹭地站起来,提起气,便唱了一句:

“月照征途风送爽——”

唱罢,急步上场,等他把转身亮相的动作做完,刚才他唱过的余音还在洞子里缭绕不绝,直到那余音散尽,颜老师与他相视一笑,才又说:

“出了这个洞子,你不唱便罢,只要一开口,定是四座皆惊。你若不信。明儿一早我带你上小土山试一试,百分百当场有人为你喝彩!”

任如意笑了,跃跃欲试道:

“不可能吧?俗语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要不,你把我拉出去遛一圈?”

颜老师也来了情绪,信心十足地说:

“好,听你小兔崽子的,遛遛就遛遛。”

第二天一大早,任如意早早来到小土山上。先练功,吊嗓,半个时辰后,颜老师提着马扎,拿着京胡来到了老槐树下。定准弦之后,先拉了一曲《跃龙门》,算是活泛一下腕子,接着一个眼神把任如意招到身边,只说了_个“起”字,颜祖盛就拉起了《沙家浜》里郭建光的一段唱腔的过门,接着就听任如意亮开了嗓子——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

时值初夏早晨。东方红霞满天雾霭刚刚散尽,山上山下众多跑步的,蹦台阶的,打太极拳的,练甩手功的,一时间都被嘹亮的琴声和唱腔所吸引。任如意的嗓子,犹如在水中洗了一般清明透亮,又如在火里锤炼了千遍万遍,铮铮如钟,深厚而又宏远,一字一句,字正腔圆,所甩出来的每一个拖腔,饱含着韵味。委婉而又流畅……这是谁啊唱得如此之好?平日里咋就没听过呢?人们忍不住把目光纷纷投向大槐树,那大槐树好像变成了一块磁铁一样,渐渐就把人们吸引过去。不一会儿,人们就把颜老师和任如意围得密不透风箍桶一样,唱一句跟着喊一阵好,一个段子下来,竟有数不清的喝彩和叫好之声。

一曲终了,正好是一轮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此情此景之中,颜老师不禁神情奕奕满面笑容,再看任如意,面对朝阳,身披霞光,更是满脸异彩。颜老师知道这是一个好兆头。不免在心中暗自庆贺自己这些日子的功夫没有白费。这时,人群里有认识颜老师的,就上来打招呼,要他和任如意二人再来一段。任如意突然间受到众人的捧场和爱戴,不胜荣幸,满面笑容地看着颜老师,直想接着往下唱。颜老师一边和熟人打招呼,一边应承大家,笑着说:“就唱就唱,等我调调弦,调调弦。”一边说一边调弦,不料瞬间就听“嘣“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让充满期待的人们好不失望。任如意正在兴头上,准备再赢大家一片掌声,见颜老师断了琴弦,心生不悦,走上前去小声地对颜老师说:

“出师不利啊,老师。”

哪知颜老师立刻嗔了他一句:

“切!你懂么!”

一边说,一边收拾琴袋。直到人们散了,才又对任如意说:

“不是不好,是不出我之所料,太好了。小兔崽子,咱俩的功夫没白费啊!你知道那琴弦是怎么断的么?”

“怎么断的?”

“是我故意拧断的!”

“啊?”

任如意早从颜老师的眼里看出他的喜悦和兴奋,但对断弦之事,还是疑惑不解,不禁问道:

“咱要的不就是今天这个效果么?唱得正好。你干么往断里拧啊?”

颜老师把断了弦的京胡装进琴袋,收了马扎,做出下山的样子说:

“不能再唱了,再唱下去,明天就会传得满城风雨,说不定立刻就有人说你有‘野心,叫咱俩不好下台。你还小,不懂‘树大招风一说。可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不能不想到这一点啊。”

任如意不傻,立刻懂了颜老师的心思,小声问道:

“那该咋办?”

颜老师含了笑说:

“好办,沉默。”

一停又说:

“莫担心,是金子总要发光。小兔崽子,你一定要沉住气,学会不动声色,像以前一样,一天不断地坚持练下去,我估算着,咱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即将结束,我们从地下转入地上的这一天,为时不远了。”

就在颜老师对任如意说过以上这番话不久,天赐良机,任如意出名的机会来了。这年夏天省革命委员会主任来任州视察工作,这个人是个京剧迷,听完地委班子的工作汇报之后。突然提出要看京剧《沙家浜》。那天正巧赶牛团长患重感冒住院打吊瓶。听说省革委会主任要看戏,拔了吊针就来参加演出,没想到刚换好装戏还没开场,他竟昏昏沉沉晕倒在后台,弄得里里外外一片慌乱。这时候观众已经进场了,领导们也已经离开宾馆就要到了。怎么办?火烧眉毛的时候,罗书记组织召开党支部紧急会议,商议如何救场。牛团长于昏昏沉沉之中建议B角任如意上场。罗书记把任如意叫到了侧幕条后面,沉着脸问道:

“如意同志,我知道你是个有事业心的人。一直没断在郭建光这个角色上下功夫。牛团长建议今天由你代替A角正式上场演出,你马上表态。行还是不行?”

任如意热血沸腾,强压住心头的兴奋,咬住嘴唇想了想说:

“那得问颜老师。”

“你是说琴师颜老?”

“是的。他说行,我就能行。”

罗书记又赶紧来到乐队找颜老师征求意见,颜老师正在调弦,他好似早料到了这一天,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说:

“我看行。”

于是罗书记现场拍板,当即对任如意宣布:

“如意同志,党支部决定,今天就由你担任郭建光这一角色,向领导进行汇报演出。只要你能顺利完成今天的演出任务,我会提议党支部,发展你火线入党。希望你能经受得住党对你的考验。准备上场吧!”

“是!”

救场如救火。任如意听了罗书记的宣布。激动不已。他来到乐队把罗书记的话告诉了颜老师。颜老师只说了一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怎么唱的,今天还怎么唱。”

大幕在紧急的锣鼓声中徐徐拉开。

南山有大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掌声……

掌声……

还是掌声……

任如意演出圆满成功!

演出结束,省革委会主任上台接见演员,他握着任如意的手说:“唱得好。”接着又回头对任州地区革委会主任说,“没想到任州有这么年轻的京剧人才,文武双全,难得啊!”第二天《任州日报》就刊登了省革委会主任接见全体演员的照片和任如意的大幅剧照。

犹如平地一声雷,任如意一夜走红,名噪任州,全城上下,妇孺皆知。随后不几天,《任州日报》、任州人民广播电台又先后发表和播送了《防空洞里炼真金、小土山上迎朝阳》的通讯,专门报道任如意为普及革命样板戏,苦练基本功的先进事迹。那些报社电台的记者也敢造,竟然说任如意为了演好革命样板戏,在防空洞里苦练基本功时竟昏倒数回,醒来依然坚持不懈继续练等等。

大相看了报纸大为感动,便约了陈玉虎、裴杰前来为任如意庆贺。他指了报纸说:行啊四弟,你和颜老一块儿在防空洞里练功的事,我倒是影影绰绰听到过一点,但没想你下如此功夫。竟然晕倒了还接着练,你真行啊你!裴杰一双小眼眨了又眨说,是不是说得有点大了,你这么棒的身体要是晕过去,颜老他还怎么受得了啊?这老爷子也是够意思,别人提了茶上门他说啥不收,让他帮助调调嗓比登天都难,他竟舍得在你身上下功夫,四弟你真不简单。你给老爷子使了什么迷糊药啊?老二陈玉虎对任如意突然间走红,几乎羡慕到了妒忌的份儿。他不阴不阳,语调有点儿酸酸地说道,四弟你不够哥们,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之好!一停又说,行,你一举成名,我们三个算是完了,今后只能跟着四弟跑龙套了。

任如意开始听了大相和坏三裴杰的话只笑不语,这会子听陈玉虎这么一说不得不问道,二哥说这话什么意思?大相也马上随着问道,是啊老二,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味道怪怪的,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替四弟高兴,反倒要讽刺挖苦四弟一番不成?陈玉虎忙说,怎么是挖苦呢?我是说四弟他前途无量啊!他接着对着任如意道:老人们都说风脉和时运都是有限的。按这一说法,咱弟兄四个不可能个个都是名角,能出你这么一个就不错了。也就是说,你一出头就把我们的风脉都拔尽了!今后我们都得随在你后边跟着你走了。任如意忙说,怎么随在我后边跟着我走呢?陈玉虎说,早晚的事啊。有人说你命硬。我还不信,现在就凭你能在防空洞里偷着练功这一手,我服了,你命就是硬。我不光服你命硬,我还服你时运好,你说你,不唱则罢,一唱就唱给咱省里领导听,让省里的大领导给你叫好。谁有这个福啊?啊?谁有?大相马上点头称是,说,四弟就是命好,命大福大造化大。陈玉虎见大相附和,接着又往下说,你们想想,省里领导都说咱四弟好了,他进步还不就快了,说不定马上就提拔当团领导呢。一旦提拔成团领导,咱不都得听他的,跟着他跑龙套么?对啊!裴杰听陈玉虎说到这里,叫道,二哥分析得有道理啊。说着转向任如意道,四弟你要是真的当了领导,可不要忘了咱弟兄们哟。任如意红了脸说,看你们说到哪里去了,走吧,我请你们三位哥哥去东关外,吃墙缝里的包子去。裴杰说,你也太小气吧,再怎么着,也得到南门口“一品香”请弟兄们吃一顿哪。任如意说,那好,咱就去“一品香”。

报社电台电视台,任州的各个媒体和民间的传闻一起,一时间把京剧团出了个郭建光的事儿吹得沸沸扬扬。本来人们对《沙家浜》早已经看腻了,但经这么一煽乎,任州竟又掀起了一场重看《沙家浜》的热潮,特别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不管喜不喜欢《沙家浜》,一下子都喜欢上了新换的郭建光。喜欢看他身穿新四军军装,挎着盒子枪英姿飒爽的扮相,喜欢看他那扯下脖子里的白毛巾,一边抹汗一边“咿咿啊啊”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时,那番潇洒自如的做派,看他那最后一场一个跟头腾空而起,燕子一样翻上院墙,然后把手一挥,一个直体后空翻腾空而下的飒爽英姿,而且是百看不厌。任如意几乎成了任州姑娘们的梦中情人。

那一阵,京剧团只要到毛纺厂、棉纺厂、无线电厂、丝织厂女工众多的企业演出,不用工会往各个班组派票,礼堂准是满满的。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之后,任州很多人还能熟记《沙家浜》里郭建光著名唱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任如意不能上街,上街一遇上熟人。就追他要票。特别是扁担胡同眼镜坑的人们,更是不客气,见了他老远就打招呼,这个说:“如意啊,你可是出了大名了,么时候请我们看你的戏啊?”那个说:“如意啊。你的戏这么红啊,连票都买不上呢!”任如意知道这是邻居们看得起他,不敢晾了他们,于是赶紧把事先买好的戏票从兜里掏出来,一把一把地往外发。想起当年爷爷盖屋时,那些只帮忙不要钱的邻居百舍,他还把戏票挨户地送到人家门上,认认真真请人家去看戏。有好几个月,他的工资全都买了戏票还打发不了周围的人情。那一年,他不但人了党,还被评为全省普及样板戏的先进工作者,参加了省里召开的表彰大会,领回来毛选四卷、英雄钢笔、毛毯等一大堆奖品。另外,部队首长还赠送给他一件崭新的军大衣。

领奖回来,他把英雄钢笔给了最早教他武生的杜老师“跟头云”,把军大衣给了团长牛老师。然后抱着那床纯毛毛毯来到颜老师家,高高兴兴地对颜老师的老伴说:“师娘,为了给我调嗓,俺老师天天陪我下防空洞,他那双腿没少吃苦。这毛毯就让他盖吧。”颜老师笑说:“你呢?你把奖品都分给大伙,你留么作个纪念?任如意拍拍挎包说:“我留《毛选四卷》。嘿嘿。”

那一年,地区和省里的广播电台,专门为任如意《沙家浜》的唱段录了音,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一时间传说纷纭,说省里来人了。要把他调进省京剧团。结果让地委领导给顶住了,说么也不放。

那一年,任如意刚满二十一。

可是不知为么。任如意刚刚唱成任州城家喻户晓的名角时间不长,人气正足的时候,突然嘎嘣不唱了。任州的老人孩子、大姑娘小媳妇们,在戏台上再也看不见英姿飒爽的任如意了。戏台上的郭建光,又换回了原来那个满脸褶子的半大老头牛团长。人们纷纷猜测,有的说是因为唱得好,没顶住,硬是让省京剧团调走了。有的说剧团下乡演出,扎戏台时他爬杆子把腿摔断了。有的说是犯错误了,在侧幕条后边和演卫生员小玲的那个女演员作好事时,让人当场捉了现行,被剧团给开除了。于是就有人替他鸣不平,说像他那样的名角,睡个女人算么?再说都是唱戏的,台下夫妻台上爹娘的。干么那么认真?可有人说,可不行,别看他年轻,剧团里那么多的女演员,老的少的,凡是漂亮一点的。全都让他睡遍了,听说还有军婚呢。于是听了这话的,不管是男人女人便都唾他:

“呸呸呸,造孽造孽。真造孽!”

“敢把一个团的女人都睡了,他是个么东西!”

“是啊,他那东西难道是铁打的?,,

“驴!妈妈的,么狗屁郭建光,原来是个流氓啊!”

“就是,死去吧!”

“……”

任州的人们是正义的,不但骂他,连新四军的指导员也骂了。他们能容忍风流多情的任如意。但绝不能容忍他的寡廉鲜耻。

但是人们很快就知道冤枉他了!因为不久从公安局里传出一个最接近事实的版本:任如意没调走。没摔伤,也没有犯错误,而是让人害了。害他的人并不是要他的命,而是偷着下药,让他喝了“封喉茶”,把他的嗓子给毁了。从今往后他只能和一般人一样说话,再也拔不上高腔唱不成戏了。这传闻就像阵旋风一样立刻刮遍了任州城。人们听罢吃惊之余不禁又往深里发问:

…封喉茶是么东西啊?”

人们互相打探,问来问去,最后是府前街“常春药铺”坐堂的老中医解了这个谜:说任如意喝的肯定不是“封喉茶”。封喉茶是用砒霜、冰糖、蛇胆等等十几味中药调制成的鸩毒,只要咽下立马毙命。任如意喝的可能是“封口茶”。

“封口茶”和“封喉茶”一字之差,但它只使人致哑,却不伤人命。以往知道主子或是东家秘密过多的管家、佣人常遭此“礼遇”,被主子暗算。老中医还说,“封口茶”的方子很简单,其实就是用老黄牛的耳秽,加枣花蜜稍作调制即成。他说给任如意喝这种茶的人还算有点良知。下的药量极小,只是让他倒了嗓子,断了当名角的前程,并不妨碍他像常人一样开口说话。如若下足了量,那他就真的成了光张嘴而发不出声来的哑巴了。不过他又说,真的下足了量,不论怎么调制,那茶也免不了有股子异味。一般人也就有了警觉不再喝了……

啊!原来如此。

人们听得目瞪口呆,接着又义愤填膺:谁啊,这么歹毒,真该千刀万剐!有的说是京剧团里原先那个演郭建光A角的老家伙,他妒忌任如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狠心下毒手害了自己的徒弟。还有的说是《沙家浜》里演卫生员小玲的那个妮子,和任如意相好,想嫁给任如意,不料想任如意只是和她玩玩,并无心娶她,她由爱变恨,起了歹心,给任如意下药。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版本的传闻犹如阴雨流云。很快就遮蔽了任州城,在喜欢任如意的那些人的心上蒙上一层黑影。人们纷纷盼着赶紧破案。弄个水落石出。

倒了嗓子的任如意,犹如从繁华似锦的天堂一脚踏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狱,只觉得一时间天塌地陷,伤心欲绝。以往他天不亮就起床,到老城墙角的土山上溜嗓、练功,可从那之后,他躺在剧团单身宿舍的床上,终日以泪洗面,再也不出门。更为严重的是。不知是谁把此事说成是一起破坏普及革命样板戏的“反革命事件”,并很快捅到了省里,省里有关领导十分重视。立刻做出批示,要任城地区公安局和文化局联合成立专案小组,限期破案。专案组的进驻,闹得京剧团领导班子如临大敌,手忙脚乱,全团上下人人自危。一时间竞没人敢来看望任如意。

“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事件?难道我身边有什么反革命分子吗?这怎么可能呢?”任如意被突如其来的打击痛苦和恐惧笼罩着。

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找任如意了解案发里的情况,任如意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反反复复地回想,只记得上场前把泡了胖大海和麦冬的杯子,顺手放在了窗台上,下场后走到窗台边拿起来就喝,也没有发现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自从喝了那杯水之后。嗓子就不舒服。虽说不疼也不痒,但老是感到一阵阵发紧,发干。好在戏已散场,所以他也没太当回事,随后就卸装洗脸,和大伙一起到食堂里去吃夜饭。吃饭也没感觉到事情有多严重,还和大伙开了几句玩笑呢。吃完夜饭,回到宿舍虽然嗓子不适,但因为劳累很快也就睡了。哪承想第二天起来去练功吊嗓时,嗓子就倒了,说话不太明显。像感冒似的,沙哑发闷,一唱高音,咋也顶不上去了。过去的嗓子什么样呀。一开口就像是乐队的小号一样,脆生生的当一下就上去了。可自从出这事后,不管他怎么运气,也不论怎么使劲,再也不能像小号一样,而是像一截破皮管子,怎么吹也响不起来了。到医院去查。医生的结论很简单,说是声带小结,别的也没发现明显的毛病。

正唱得好好的,声带怎么就突然小结了呢?

公安局的人问他杯子里的东西还有没有?任如意说,一般当天泡的茶当天就倒掉了。那天也一样。吃夜饭时就把杯子里的茶根倒掉换了白开水。公安局的人又问杯子呢?任如意就拿了杯子给他们看。那是一只七十年代广为流行的玻璃杯,由一种能拧盖的中口罐头瓶做的,为了不烫手,也是为了显得漂亮。瓶子外面套了半截彩色塑料绳编的瓶套。这种茶杯在七十年代曾广为流行。公安局的人把杯子接过去,对着窗子亮处这么那么地看了一阵子,说我们得把这个瓶子带走,接着就把那只瓶子装进了塑料袋子里。然后他们把任如意和团里一些人的关系问了一个遍,并挨着边儿找一些人谈话,排查线索。通过排查专案组了解到,事情并不像外界传得那样。直指郭建光的A角牛团长和卫生员小玲的扮演者楚亚梅。因为案发时,牛团长的老母亲病危,他正在省城医院和妹妹一起陪着医生抢救老母亲生命,根本就不在任州。而扮演小玲的楚亚梅那段时间她刚刚遭遇被部队恋人抛弃,自杀未果,并因此患上严重的药物中毒性肝炎,请长假在乡下老家疗养,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作案的时间和可能。排除了这两个人后,也没发现其他人有故意陷害任如意的企图。因为通过调查,专案组发现,尽管剧团的人际关系和派系斗争错综复杂,但任如意人缘很好,并没有过深地陷入其中,更没有明显的对立面,不可能有宿敌故意陷害。他们分析,很可能是有人对团领导班子主要成员不满,抓住任如意倒嗓这件事,故意制造混乱。逼使上级换班子换人。但谁有这么大的胆。敢使出这么恶毒的手段呢?调查想进一步深入下去,但无论如何找不出有价值的线索。调查搁浅后,专案组又有人对事件本身提出了怀疑。怀疑是任如意自己不小心吃错了药或是吃了其它不该吃的东西,喝了酒或是其它不该喝的东西,自己不小心弄坏了嗓子。这个提示引起了大家的警醒,对任如意本人再次进行刨根问底式的谈话。这样的谈话把任如意问得头昏脑涨,委屈至极。他说自己自从进剧团当了演员后,就知道哪些东西对嗓子好哪些不好,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坚决不吃。他赌咒发誓说案发前后那几天没吃过任何药物和特殊的食品食物。为此调查再次搁浅。专案组不得不提上那只盛着任如意茶杯的塑料袋子去省公安厅,想着从技术上寻求突破。

时间一天天过去。

任如意望着天花板,呆呆地盼着专案组的人发现线索给他破案。可是公安局的干警们从省城回来后,说根据调查和化验结果,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说明有人故意要加害任如意同志。案情至此再次陷入了迷团和僵局。如果这事发生在一般人身上,慢慢地也就不了了之,悄悄撤案了。但任如意是省革委主任赞扬过的演员,是京剧团的主角,任州市的名人。公安局不敢轻易作出撤案结论,于是事情只好卡在了那里。为了安抚稳定任如意的情绪,让他不要为破案着急,专案小组经过和剧团党支部一起研究决定。以关心他身体的理由,批准他暂时回家休养。

任如意回到了久违的眼镜坑边的小院。

就在他回家之后,全团上下老的少的。结着伴轮着番连着数日纷纷前来看望他。这些人来了,大都是扼腕叹惜,为人之命运多舛感慨劝慰一番。也有疑惑不解愤愤不平的。最不甘心的是他们四兄弟中的老大李相,带着骂说,他奶奶的,哪个坏熊心恁狠?四弟咱不能就此罢休,一定要让专案组弄个水落石出,严办凶手。老二陈玉虎则忧郁地说,你别凶手凶手的。谁是凶手?这又不是杀人的案子,怎么能扯得上凶手?我看上面也就是做做样子,你看专案组那几个人。哪像办事的衙役?我看他们屁也查不出来。老三裴杰说,查不出来还行?难道他们是吃干饭的?查不出来咱就往上找,非逼他们查出来不行……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执己见,见任如意沉默不语,也就不好再往下说。只好劝慰他不要心急,在家好好养着就是。不管是谁来,不管是来人说么,也不管他们怎么安抚与劝慰。任如意都无以回答。只是默默地流泪。看着他萎靡憔悴的可怜样子,没一个人不替他伤心,不陪他落泪。尤其是琴师老颜。任如意倒嗓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使他如雷轰顶,肝胆欲裂,仰天长叹,直呼“苍天不公——”沉重的打击,使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走路突然变得有些蹒跚。他只要一想起当初带着任如意,拿着京胡,提了瓶,端了茶杯,无论冬夏,一年到头坚持到防空洞里去练嗓的每一个细节,想起他鼓励任如意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并由此结下忘年交的一幕幕场景,想起任如意成名后时时处处都想着他、敬着他,哪怕是别人请吃个饭,也必得先请他颜老师到场,只要他不愿意去的场合,任如意千方百计推辞不去……现如今如意碰上这番遭遇,他觉得腔子里五脏六腑被人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

这一天他独自一人背了胡琴,默默穿过扁担胡同,来到眼镜坑边的小院。正躺在床上闭了眼暗自饮泪的如意,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睁眼一看是颜老师来到床前,连忙坐起。当他看到背在师傅身后的胡琴。汪在眼里的泪水顷刻间泉水一样涌出来。连忙捧了颜祖盛的手泣不成声地说:“老师。你来就来啊,干么还背了琴来啊?”

颜老师说:“我想你,我想让你再试一试……”一边说着,一边摘下胡琴,又从手提的一只布兜里取出早已包好的胖大海、麦冬、冰糖和另外几种润嗓之物。任如意看了,望着桌上一个泡了这些物件的大玻璃瓶子说:“不行了,老师,凡能喝的我都喝了,,天天喝。么法都试了,都不管用……我实在是不行了啊。”说着说着,抱了老颜嚎啕大哭,哭得老颜撕心裂肺一般的难受。抚了他的背连连安慰他道:“别哭别哭,慢慢养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哪天突然就有转机呢。不论何时,你觉得好些,想试试的话,就找人去叫我。为了你,不管早晚,我定会随叫随到,哪怕天上下刀子,为师我也来,来为你操琴。”

任如意被颜老师的真情所动,不忍心让他陪自己落泪。一遍遍催他回去。而颜老师硬是坚持陪他说话,陪他以泪洗面,一直坐到天色将晚,才背了琴抹着泪悄然离去。

晚上,任如意他爹从学校回来了。这个在学校干了半辈子的老校工,自从把儿子送进剧团之后,就再很少过问儿子的事情:甚至没和儿子说过几句话。儿子没出名时,他没觉得有么不好;儿子出了名,他也没觉得有么了不起。从不在人面前张狂。这次儿子遇到挫折,在家躺了多天,剧团的人前前后后都来看过了,他却连着几天没和儿子照面。任如意在心里曾暗暗抱怨他这个当爹的不像个爹样儿。恨他心无父子情。

他爹真的无情么?

他爹的脸这些天一直是阴的。儿子的遭遇。剧团的人来家探望的情况。他都一清二楚,他不是不想心疼儿子,也不是不想过问这件事。他只是没想好没想透,不知怎么对儿子说,说些什么。他认为儿子虽然成了名人,但并不知道做人的艰难。得让他好好想一想,受点难为,学点做人的经验。

但是任如意并不了解他爹的心思。他钻牛角尖一样,想的一直是事情的本身。埋怨专案组的人没有能耐。迟迟破不了案。他在苦恼中哀叹命运对自己不公。他在苦苦的煎熬中等待,等待着事情有个好的结局。这种苦苦的等待和煎熬,几乎就要让他崩溃的时候,他爹终于从学校赶回来,出现在了他面前。,他盼望他爹回来,但他爹的突然出现。却又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他哽咽着喊了声爹,然后就痴痴地望着他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爹倒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专门从学校赶回家。决定和儿子谈一谈的。

“没什么可抱屈的。”

——他爹站在儿子床前。话依然不多,语调也冷冰冰的,但一句是一句,硬邦邦的,像一块块石头,又像是一根根棍子。稀里咣啷硬邦邦地撂在任如意面前:

“这世上谁都知道,红过了就要发紫。谁让你一下唱那么红?”

一停又说:

“事,出了就出了,是人都有倒霉的时候,遇上了就得认。怨不得谁。”

“可是——”

任如意想诉说心中的委屈。

“没什么可是!”

老校工立刻把儿子的话堵在嘴里,继续说道:

“只有认!没别的好法。你只有认下了,自己心里才会平静,剧团也才会太平。”

一停又说:

“你不认,事就没完,倒霉事接二连三还会再来。,想想吧,真整出个破坏革命样板戏的‘反革命事件出来,你兜得了吗?你们团的领导兜得了吗?那得毁多少人?毁了别人,毁了领导,你成啥了?你不也成一堆臭狗屎了?到那时候你还有法做人吗?你还能在剧团呆下去么?你还能活么?”

一连串的问号如雷轰顶,使任如意恍如大梦初醒!他埋怨,他等待,但他并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最后可能是个什么样的结局,更没有想到不同的结局给自己的命运带来几种怎样不同的命运。但是经他爹这么一说,他突然明白了。他突然觉得,爹就是爹,爹看事比他透。

一会儿他爹又说:

“人得往开了想,得知足。省革委主任夸奖过的人该有几个?就凭这,你认下,给组织上一个回旋的余地。或者说是给组织上一个台阶了结此事,组织上亏不了你。”

任如意心中一阵滚烫,这才知道爹并不是不管他的事。爹心里一直揣着他。

他爹最后的一句话,就有点像是命令了:

“起!起来洗把脸,换件衣裳,回团里上班去。嗓子毁了不能唱了,你不是还有武功在身么?凭你身上的功夫,不照样吃饭?孬给谁啊?”

爹说完,转身回了学校。爹虽然走了,但爹的话在他耳畔轰轰作响,使陷入在绝望中甚至有了轻生念头的任如意警醒过来。

第二天一早,任如意就回了剧团。

任如意的突然出现,使京剧团的人大为吃惊。所有的眼睛都纷纷投向了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是任如意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他没去团部,也没去专案组,只是回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换了练功服,就去排练场练功去了。

整个剧团里的人都为任如意举动惊讶了,特别是专案组那几个人,多日来,他们被案件陷入僵局、超过上级“限期破案”要求。而苦于无法交差的压力弄得愁眉不展,疲惫不堪,如意突然上班的行动,弄得他们愕然而不知所措。他们不得不立刻找剧团领导班子人员召开碰头会。分析研究任如意出人意料的举动和行为,为事情下一步的进展寻找机缘。会议决定,先由剧团罗书记代表组织找任如意谈话。确切地说,他们是想摸清任如意的心理活动和想法,然后再说下一步怎么办。

罗书记来找任如意了。自从“封喉茶事件”发生以后,作为剧团的一把手,他的心没有一天不是悬着的。“封喉茶”事件就像一块巨石轰的一声落在京剧团,激起的尘埃立刻就弥漫了整个京剧团。罗书记的心就悬在这尘埃之中。他明白,案件的进展和结果。将直接牵扯到他这个一把手的责任和命运。他和任如意一样。不相信剧团会有反革命分子在故意制造反革命事件。他更不敢想象,因为这一事件,京剧团再像文革初期揪出一批牛鬼蛇神一样,揪出一批反革命分子来,那种局面该如何收拾,他这个一把手又该如何向组织和全团演职员交待!他想,事情的结局或者说案件的结论最好是一次偶发的而非人为的事件。但是这种结论只是他本人心中的一种企盼,一般情况下,没有任何领导敢轻易做出这样的结论。他希望事情的发展在任如意那里出现转机。所以。他和任如意谈话时始终提着一颗心,就像瞎子过河一样,蹚着水一步一步向前试着来的。

“如意同志——”罗书记让人把任如意叫到办公室,让了座,并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最近几天身体怎么样了?怎么不在家接着休息了呢?”

“谢谢书记。”任如意淡淡一笑,以表示自己的轻松,说,“我好了,不想再休息了。”

“唔。”罗书记心里没底,扶着椅背长叹一声。继续试探着说:

“事情虽然发生在你身上,但同志们都很痛心。”

一说到痛心,任如意鼻根猛地一酸,泪水马上就要往上涌。此时此刻,他心里的创伤并没愈合,脆弱得就像根琴弦一样,摸不得碰不得。但他还是挺住了,扭头面对着墙,硬是把泪咽了下去。

“特别是我。”罗书记接着说道,“我是剧团的领导,出了这样的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为你失去一副好嗓子,为咱们团失去一位好演员难过啊。”

任如意似为罗书记的话有所感动,细声说道:“事,出了就出了,哪能怨你呢?再说了,难过也没用。”

罗书记依然扼腕叹息:

“问题是,组织上和公安的同志费了很大的劲,但至今没查出任何线索来。”

任如意回过头来说:

“查不出来就算了。”

“哦?”罗书记甚感意外地停了一下,紧闭多日的心扉突然裂开一条缝隙,透进一丝光亮。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随着他话音问道,“怎么能不查了呢?”

“咱……查谁呀?”任如意低了头,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咱团谁是反革命?谁敢破坏样板戏……咱团有那样的人么?”

“是啊,”罗书记连忙附和道,“反革命这帽子确实太重,一般人经不起啊。”

“所以我才说——”任如意把脸转开,噙着泪说道,“咱别再查了,查下去对谁都不好。”

罗书记一时陷入了寂静的沉默之中。悬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揪心般的动了一下。他若有所思的停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是啊,可是事情已经出了,怎么说组织上也得给你个结果或结论,不能不了了之。”

“我不要结果,也不要结论。我——”任如意突然泪如泉涌,哽噎道,“我认了。都怪自己不小心,没把嗓子保护好。我不认为,咱团有人故意害我。”

“唔。你真这么想的?”罗书记忍不住锁起眉头,直直地望着他。

“是,我就是这么想的。谁都不怨,都怨我自己。”

任如意说完,双手捂了脸,埋下头去失声痛哭,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悲痛至极。随着他的哭声,悬在罗书记心头的那块巨石,“呼嗵”的一声落了地,在他心房里再一次激起一股滚滚扬尘。但这股扬尘不再是让他失迷。而是很快就让他理清了思路,变得冷静和清醒。他望着低头恸哭的任如意一语不发,似乎是在等待心房里的这股尘埃落定。过了好一阵子,才关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我理解,我理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轻松了——”

但是罗书记的话使任如意很快警醒过来,他止住哭,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把泪擦掉说:“不,我不伤心,我认了。我确实就这么想的。”

罗书记:

“那你对组织上还有别的什么要求?”

任如意:

“没有。”

罗书记:

“没怨言?”

任如意:

“没有。”

罗书记刚刚落地的一颗心总算沉稳了,但他好像还是觉得有点不踏实似的,紧接着又朝实处夯了一下:

“如果现在组织上决定停止调查,撤消专案组,你没意见?”

任如意:

“没意见。”

罗书记点点头:

“那你现在的想法是——”

任如意抬头望着罗书记:

“没什么想法。郭建光不能演了,我还可以演新四军战士,照样能为普及样板戏做贡献。”

“好,说得太好了!”

尘埃落定。罗书记终于如释重负,站起身来使劲握了任如意的手,动情地说:“你真是个好党员、好同志!请你相信组织。组织上一定不会忘了你,一定会把你下一步的事情安排好。”

就在罗书记和任如意谈完话的第二天,公安局就做出了撤案决定,认为这是一件普通的事件,没有事实和证据定性为破坏革命样板戏的“反革命事件”。所有参与此案的专案组成员,全部悄然离去。

这件事的结果使全团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在公安局决定撤案的同时,剧团党支部也做了一个决定:从财务专门拨出专款一百元,说是让任如意到省城医院再一次健康复查,实际上是一次精神安慰,让他到省城走一走,放松一下心情。

任如意坐火车来到省城。在省立医院找到耳鼻喉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为他做了认真的检查,结论和任州医院相同:声带小结。老专家诊断完毕,没提出任何新的治疗建议,只是开了一点维生素之类的营养药,告诉他不用手术治疗,今后多加注意,慢慢适应了就好了,没多大妨碍。当他得知任如意是个京剧演员,还想接着唱戏情况后,不禁略微一惊,上上下下地把任如意打量了一番,安抚他说,唱也没问题,但是想像以前一样不受任何影响,怕是有些难了。回去多加保养,慢慢观察一下再说吧。他不再说下去。但等任如意起身走出诊室,望着任如意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摇着头感叹了道: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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