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
从南怀瑾对自己传记作者的选择上,也可以看出南怀瑾看重的,不是名分与庙堂,而是性情与才气。这份才气使南怀瑾对于自传的看法,对于百年来中国近代史的见解,对修行与教育的真知灼见,都可以见诸于作者的忠实笔录。
南怀瑾的名声与成就我们都已不陌生,南怀瑾其人如何,我们却总是如雾里看花隔着一层。
他不是学术专家,也不致力于独创门户,甚至也不自称为佛教徒,无门无派,却“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经纶三大教,出入百家言”,堪称名满天下,褒贬亦随之而来。而看南怀瑾一生的传奇经历,数十年来的参学修道,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成就了南怀瑾的既浩瀚又驳杂的学问体系,自称“充其量小学毕业”的他,最终成为千万人仰望的文化大师,无一处不惹动世人眼光,连末后一着,也留下无数的争议。
不知不觉,南怀瑾已辞世一年有余。
这本《南怀瑾的最后100天》于此时悄然面世,算是适逢其时。我们也借此得以知道,南怀瑾在生命最后的日子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为世人留下了什么话语。
这本书的作者王国平,身份很值得玩味,这位基层工人出身的读书人,在工作之余接触到南怀瑾的著作,深受震撼,又因为颇具文心,读书勤奋、交游广泛,结识不少四川当地的文化人物,写了不少都江堰当地文史故旧的文字,其中就有关于南怀瑾与其恩师、民国著名禅门大德袁焕仙的佛事活动考证,因南怀瑾早年曾追随袁焕仙在灌县(今都江堰市)灵岩寺学佛。恰巧在都江堰工作的王国平,就这样奇妙地接上了南怀瑾早年在川十年的人生经历。而接下来认识南怀瑾,并神奇地被南怀瑾邀请去太湖大学堂为其撰写口述自传,一切似乎早有命运之手安排妥当。作者也唯有慨叹缘分而已。而从南怀瑾对自己传记作者的选择上,也可以看出南怀瑾看重的,不是名分与庙堂,而是性情与才气。
对這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南怀瑾显然是极为偏爱的,要他专门来太湖大学堂长住,做自己的口述自传。作者遂请了长假飞去,紧锣密鼓地做着口述自传的准备,也得以走近南怀瑾,近距离观察这位大师的日常生活。在书里,一次次的闲聊,间或长达数小时的龙门阵,再加之作者细心钩沉史料,补足材料,南怀瑾的最后100天,勾连起的是南怀瑾一生的传奇故事,也成就了这一部有声有色、别开生面的人生传记。
在书中可以看到,南怀瑾对自己的在川十年怀着深深的眷恋,对那时结识的故交,无一不尽力接济,帮助,直至故人逐渐凋零。对自己学佛道路上的恩师袁焕仙,更是顶礼膜拜,感念终生。四川独特的风土人情,美味的川菜,也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都念念不忘,以至于要对着王国平这位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倾诉他对四川的种种思念,而王国平甚至操刀为南怀瑾做了一次川菜。这样淳厚的感情,这样有人情味的故事,讲起来真是妙趣横生,有趣得紧。
在书中,我们看到的南怀瑾,是一位平凡老者,慈祥念旧,作为教化世人的老师,他当然会有法相庄严、金刚怒目的时候,但是更多带给周围人的,是春风化雨,菩萨低眉的温和,应机施教,孜孜不倦,在日常生活中教化众生,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南师不仅是大学者、大宗师,他更是一位言传身教、诲人不倦的老师。这是一位可以教你怎样吃饭、怎样走路、怎样说话、怎样问好、怎样读书、怎样做人的老师,细小到站坐卧,宏大到儒释道”。 而一旦兴之所至,又会对一群晚辈后生大摆龙门阵,谈古论今,百无禁忌,甚至还会聊起自己喜欢的流行歌曲,对美食品位极高的南怀瑾,常常忙到深夜却对肚子只是随意吃碗泡面打发。而在他常常高朋满座、人来如织的宴席之后,又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衷。这些“接地气”的描写,无疑拉近了我们与南怀瑾的距离,南怀瑾人生的这一面,是我们所不熟悉的。
书中的南怀瑾仿佛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者。每每读到动情之处时,脑海里都会想起那个穿着一袭灰布长衫,拄着拐杖,面带微笑,步履轻盈的和蔼、安详、平静、慈悲的老人。仿佛自己也加入了他们的人民公社,在旁边听他们谈笑风生,那位平静、安详的老人,让我每个阅读的早晨和晚上都不再害怕,仿佛他就在身边陪着我,慈祥地笑着,让人觉得无比放心。
而南怀瑾的口述,也在繁忙的工作中见缝插针地进行着,南怀瑾对于自传的看法,对于百年来中国近代史的见解,对修行与教育的真知灼见,都可以见诸作者的忠实笔录。只是这样一次需要好几个小时的口述,对于南怀瑾完全无法自主的时间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而谁也没有料到南怀瑾会离开得那么快,访谈只是刚开了一个头,便不得不因为传主的离世而仓促结尾。读完这本书中无数个南怀瑾的日常片段,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前一刻他还在和每一个来访者热情地打着招呼,旋即又隐身而去,揖别世人。以至于作者也只能在南怀瑾弥留之际,对自己不得不中断的使命,抱以深深的遗憾。对于南怀瑾这样一位如此丰富和独特的文化大师,这种遗憾恐怕更是无法挽回的。不知道南怀瑾是否对此有所预知,又或是天心难测,总之这一切的未解之谜,未竟之憾,只有交付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