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麦好成第一次爬上楼顶是被110喊下来的。
那一年。麦好成刚刚住到牌坊街,和牌坊街的人还很陌生。直到这天的午后,有一个人在楼顶上哭,哭得呱呱的像乌鸦叫,才引起了几栋楼的注意,人们循着乌鸦似的哭声找到了楼上的男人,男人长头发,漫长脸,脸色黎黑,满含泪花地望着一个方向,哭声越来越紧,越来越响,像吹响在楼顶的哨子,毒辣的太阳在他的脑门上晒出一条小河。楼下的人顶不住日头纷纷用小扇子遮住眼睑,女人打起了太阳伞。一群人在楼下喊。你这个人怎么跑到楼上哭。大热天你哭什么哭,太阳都把你晒扁了。一个女人说,紫外线,午后的紫外线挺厉害的,你不怕,你傻啊?你傻吧,也让我们出来陪你晒紫外线?
一听说什么紫外线他哭得更变本加厉起来,一手扶着腿,朝楼檐上走,大义凛然地朝着楼下。众人说,你往里边退,你别晕下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楼顶,下面也没有铺海绵,晕下来没什么好果子吃,楼不高也砸得出一条人命来。
他还是站在屋檐下,呜呜地哭一阵,诉说起来,说,啥紫外线、紫外线的,啥他妈的紫外线。俺祖祖辈辈就是靠紫外线吃饭的,万物生长靠太阳,庄稼都是在紫外线里长大的,没有紫外线俺还吃不了白蒸馍。你们也吃不了白蒸馍,也喝不了小米饭。他说他看到的都是紫外线,他的父亲、母亲,他的老婆、姐姐、姐夫身上都粘满了紫外线,全中国的农民、农民工身上天天都粘满了紫外线,紫外线越强,我们越得往地里跑,不然麦子都焦到地里了。麦子儿都掉到地里还有什么收成,还吃什么……
有人打了110。
110来了。
他从楼上被引下来,那是他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人们这才注意到是那个跛脚的乡下人。半年前住到牌坊街的吧。后来这个人好像出门骑上了手摇车,就是那种轮椅车。有时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街上看看。似乎在等他下学的孩子,有时也来街里买些日用品。好像在不农忙的时候他的老婆也过来住,但真正对他有印象是他这天的上楼。
他对派出所的民警说,你们知道我为啥上楼吗?你们不要抓我,你们知道现在是啥时候吗?“三夏”大忙的季节,“三夏”你们懂吗?你们去地里看看,庄稼人都在于啥?他们都在地里忙。都顶着你们说的什么紫外线!可、可我一条腿残了,回去了也于不动活儿,也是个累赘,我只好上到楼顶上往俺那儿的地里望望,像他们一样在太阳地里晒晒。我不怕紫外线,我晒晒心里舒服,不是这条腿我早回去了,我家有几亩地。说着,他竟呜呜地哭了。
众人这才知道他那条腿是因为工地上一个意外造成的,老板不错,给他看病又给了他这一套老房子住。把他长期留在了工地上,有时也让他在工地上包些小活儿,贴补家里的负担,农闲的时候老婆也过来,孩子好像接过来上学了。对,就是这个人。人们想起他在路边等孩子的情景,一只手扶着路边的一棵老槐树。腋下支一支衬劲儿的拐杖。
他的老板也被惊动过来了,说,好成,你要是想回家,我找车送你回去,你不要这样。
好成不说话,瞅着老房子的天花板,想着心思。
老板说,好成,我给你几天假,要不,你回去吧,别在楼上喊,喝了酒上楼危险的。
好成说,危险?
老板说,喝酒上楼是危险的!
好成说,不至于,我心里有数。
那也不成,坐在楼顶上哭,还让邻居打了110。
好成说。我以后不哭了。
麦好成望着自己的一双腿,不是这条腿不争气一定是要回家的,往年这时候他已经站在地里了,在地里趟了几趟了。
老板又问,你到底回不回?
麦好成想了想,说,不回了。他又夯夯自己的一双腿,说,回去了这一条半腿也帮不了多大忙,还是累赘。
老板就笑了。
老板说,你真是心里不迷,你真走了,我还真抓瞎儿,这时候是最不好找人的,我会给你开双倍的工钱。
二
麦好成已经是一个老民工了。
十几年前麦好成就开始在外面打工,每年麦子一收,或秋季里麦子一种,他就会挑起铺盖卷进城,天南海北都去过,后来的这几年就渐渐地固定在稍近些的牧城了。在牧城他慢慢地打起了自己的根据地。自己出面和老板谈成过几批活儿。腿出事之前他带过一批来自乡下的漆匠,穿着落满漆点的工装,拎着刷子、喷漆壶。推着几个大漆桶满大街地干着漆匠活儿,眼往街上一撒。就知道哪条马路、哪一段工地上的漆活儿是他当年带人干的。那年春天,一个漆匠把一个老板家的花瓶儿绊翻了。花瓶稀里哗啦地散成了无数的碎片。发出清脆的响声。麦好成赶到时,在主家干漆活儿的几个人都耷拉着头,主家提出花瓶是6万块钱买的,要他们赔偿。
麦好成绕着花瓶转了几圈儿,麦好成又捡起瓶块儿看,似一个花瓶师。他知道现在的赝品很多,什么一个花瓶6万块,6万块的花瓶是有的。60万的花瓶也有,600万的也有,那要看是不是货真价实。花瓶的主人拿出了一张鉴定让他们看,上边写着价格,说是当年一个好朋友送的,假不了。麦好成不以为然了,麦好成不是怀疑他和朋友的友谊。他是不相信一张纸,一张纸怎么可以说明它的真实价格呢?现在这社会沽名钓誉的多了,不识货的多了,被蒙的多了。麦好成开始和主人谈判,花瓶的主人一心要把几个人作人质,不套出一个好价钱不放人。麦好成说,那好,你总得管他们吃饭吧,饿死了人倒比你这花瓶的事儿大多了,那这事我就不管了。再说,多大事儿就能把人看起来。要不,我们经公吧。
那件事后来真经了公,找了鉴定的专家。专家的鉴定费麦好成情愿出。花瓶鉴定了两次。第一次鉴定结果主人不服。说一个堂堂正正的花瓶怎么可能只值几千块钱呢?又找了外地的一个鉴定师,和上次的结果一样。最后花瓶的主人才算服了,麦好成赔了几千块钱了事。
出事就在这年,他来了现在老板的工地,在高处的架子上出了意外。没有跌住别人,惟独把麦好成从架子上摔下来,仿佛是花瓶事件的再续。对麦好成的报复,让麦好成成了被摔碎的花瓶。
就从这一年,他就很少回家了,不方便。也有一种羞涩。公司的老板当然要对他负责,他没有一点要挟的意思,这和花瓶事件不一样,一条腿是既成的事实。老板让他留在了公司里,老板让他看工地。有小包的活儿给他留一份儿。老板有时半夜拎一瓶酒过来在工地上和他喝,喝了酒和他称兄道弟。麦好成慢慢地也满足了。虽然不能再风风火火,这样的工钱也是细水长流。
三
麦好成还是回了一次家,半夜里骑手摇车回去的。
手摇车滑过熟悉的牧城大街,好像对牧城的熟悉已经接受或超过了老塘南街,至少手摇车对牧城的街道更有一种适应。夜静下来了,手摇车没有什么阻碍,链条声在夜灯下哗啦哗啦连声响着,似一股水滑过水下的卵石,很快就滑过了城区。没有灯光了,接着照耀手摇车的是阔大如水的月光,如薄纱的天灯。一层深夜的凉气慢慢地袭来。大片的麦田进入他的视野,他找到了感觉,他就是在这样的夜晚长大和生活的。手摇车慢下来,在如水的月光下滑,树的影子一层层掠过。田野上空的夜鸟传来幽静的叫声。他的心一下子打开了,他想起自己在楼顶上的遥望,在房顶上的眼泪,甚至投到房顶上的月光。现在,他到底出来了,沿着一条熟悉的路朝文城、朝霓镇、朝老塘南街飞。
原来回家是这么简单。
他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回家。
当他快接近老塘南街时又有些犹豫有些羞怯了。在霓镇大街上他看到了停在一家饭馆门口的收割机,馆里的人影忙碌着。夜宵的灯光在夜色里晃动。排成队的收割机在大路上遇到过几十个吧,轰隆隆排着队朝南开,像一群鸟儿往南飞,和他背道而驰。麦子收割是由南向北开始的。早几年收割机还少时,外地的一个女人组成的一队收割机每年夏季一到就从南往北开始收麦子,浩浩荡荡的收割机挣了很多银子。那几年他也是上路拦过收割机的,和村里的几个男人,在路上守,见了收割机就截,拦住了人家还不想去。收割机是提前有预约的,好不容易拦过去一两部收割机,排队争抢着恨不能打起来。
这几年收割机多了,比那几年好多了。
后半夜的乡村冷清着,麦好成的手摇车摇摇晃晃地在乡村的道路上走,下了大路,路开始磕磕绊绊,链子声不再是滑动的清脆,而是咯咯嘣嘣的一节链子别着另一节的链子声。遇到坑洼的地_方就勉强地往上拱。这时候好成就要下来了,他能走。虽然有一条腿要踮着,另一条腿还是可以使上劲的。他手摇车上有拐杖。用来下地走路时支撑的。在工地,他一般只是用拐杖的。他能干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儿,他在工地上种了菜、种了花,拎一只水壶把工地上的菜浇得嫩嫩绿绿的。一个工地往往要用几年时间,沥沥拉拉地才能离开。有时老板拎着酒来找他喝时,随手从菜地里摘一把菜就能下酒。老塘南街的院子里也常年青枝绿叶的。不过,那是父亲的功劳,父亲常常把院子里种得花红柳绿的,他每次回家帮父亲收拾一下,浇一浇水。
过了霓镇离老塘南街还有五六里地的路,是多年前修的柏油路,路显得窄起来。好在月光好。他的眼也好,手摇车平时被他修理加油润滑得也好,顺着路边的好路面手摇车还能顺利往前滑。离老塘南街越来越近了,远远看见了月光下葱茏的柳树、榆树、杨树,在大路边,在无边无际的麦田旁边,在夜色的月光里。那些树黑黑地拧在一起,拧成一道宽大的夜色里的防线。麦好成停下来朝那边看,他知道那就是村东的老蒲河了,还有村西的老沧河,村东村西的老河道里不缺这高耸入云的树,树组成的风景。还有树上的鸟儿,一群一群地朝田野上飞。现在是夜静了,它们也在睡眠。
麦好成急不可耐,要越过村庄,马上到地里去。
但还是在村里停住了。
村庄竟然是这样静。他坐在手摇车上,手停下来。脚也停下来,心脏好像也要停下来。他屏息听着村庄的呼吸,呼吸里,有父亲的、有老婆的……村庄里睡着很多人,只有他,好长时间没在村庄呼吸了。好想今晚在村子里好好地呼吸一场啊,和村子里的狗、小鸟一样。村子里的主要的街道亮着路灯,黯淡地照着路面,低头看,路面上有掉下的麦粒儿,是收割机里遗下的,还是谁往家运麦子时颠簸下来的?他用脚一钩就能钩住了几粒麦子,这种感觉是从小的体验。只是,现在没有人捡几颗麦粒几穗麦子了,像城市里的一毛钱落在地上,被扫到了垃圾里。他听见杨叶哗啦的响声,还有树叶在墙根的旋动。一辆奔马车从村外开来。拐进了一条胡同。看着奔马车的尾灯,他犹豫着,是不是先拐到家。房子的钥匙一直都在他的腰里挂着。他下意识地朝胡同的方向看了看,家门口的一棵桃树被风刮着,桃树大概有五六年了,应该结了满树的桃子,桃花是已经落尽了。他想起出事那年父亲去牧城看他,抓着他的手,老皱的脸上淌下老泪。他说没事,我还能给您送终的,您放心。可是,从此他却回来得少了。现在,半夜回到院子里吗?他摇摇头。不能。然而车却拐进了胡同,是走到了门口才恍然意识到的。他默默地站着,摸摸腰里的钥匙。轻轻地拐回了大街。
地还在老地方,他家的7亩地。大面积的麦收还没有开始,麦子的成熟程度和麦子的品种有关,麦地里透出几片被收过的空旷,更多的麦子还在待收。不过也就是几天的工夫,都会被收割起来。一簇一簇的树有些粗粝地进入视觉,麦地里悬浮着从地下的潮湿里浸出的岚气。麦好成似乎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家的麦田。在大路往北的一条道上,岔道两边靠着两行杨树,杨树的旁边是两道排水沟,通往每家麦田都有的一孔涵洞。他把手摇车丢在路边,找到了他家的麦地。
他先是站着,突然间就有一种羞愧,对大地对家人的愧,对河流对一颗颗麦粒的愧。曾经,他是每年都会这时候回来的,每年把麦子甚至卖掉了才回到打工的地方,除了有一年他打工走得太远。而今年,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回来。妻子是早已回来了,要点种,点种前后还要浇一水麦子,浇这一水主要是为了麦子灌浆和点种下去的玉米苗儿出的齐壮。老婆回家前他惭愧地看着老婆,说,你看我这样子,怕是帮不了你的忙了。他有些愧疚地看着自己的一条残腿。老婆说。我说让你帮忙了吗?你个傻子。你不用管,你管什么,不就是几亩地吗?还用得着你啊?你就在城里老实住着,管好你自己。那时候他儿子还没有来城里上学,老婆说,除了腿。你不是都好好的吗?
他在地里站着。老婆是不会想到他会坐手摇车回老塘南街的。
他抓了一把麦穗,麦穗在他的掌心里有一种凉气,也有一种干燥,麦穗的芒刺扎着掌心。他又抓了几穗。在掌心里揉搓着,麦芒儿、麦皮儿从掌心里一层层滑落,他低头一吹,麦皮儿在夜风里纷纷飞落,在月色里飞翔,他迫不及待地把掌心里的麦粒儿扣进了嘴里。
他是太阳红红的把整个城市照亮时回到了牧城的。他有点狼狈。走到公司楼下时他浑身沾满了泥水。他拄着拐杖,推着手摇车,手摇车的一根链子到底还是出了毛病。他算了算。手摇车在这个夜晚陪他走了多远啊。
四
这一次。麦好成悄无声息地坐上了楼顶。楼顶上本少遮掩,现在又是正午,几棵树的影子移到了另外几棵树阴的地方,楼顶上呼呼地冒着热气。但是楼顶上的视线很好,麦好成就在楼顶上过瘾地遥望,肆无忌惮地晒着太阳。他把一把椅子递上了楼顶,坐在椅子里尽情地往远处望,透过一层层青云他找到了老塘南街的方向:他的视线里有一张地图,登上楼顶那张地图就会铺张在他的视线里,清晰地找到村庄和河流的标志,老塘南街在两条河流间更加醒目……
他的头上已经爬满汗水,汗水从头顶、从发梢露珠一样地长出来,把麦穗一样的头发浇湿了,蚯蚓一样顺着发际间的缝隙爬行、蠕动着、浸到了脖颈,汗水河一样顺脊梁往下,感觉到一股股细细地爬行,筋骨里麻麻酥酥的。像不经意钻到脊背里的一股细雨。他又想到了紫外线,讨厌那种对紫外线的叫嚷,电视上主持人对紫外线的预告。把活生生的阳光,谁都离不开的阳光说得那么吓人。他爬上楼顶就是来晒紫外线的,自己不能回家,他要和老婆一样在太阳下晒晒。去他妈的紫外线!这样晒了才觉得平衡,少了几分对妻子的愧疚。
他坐着手摇车又回过一次老塘南街,那一次他一天都坐立不安,他给妻子联系。妻子说她在地头等收割机,收割机不好等,这几天都火烧火燎的,收割机成了香饽饽,进了哪家地都甭想出来。妻子的话让他心急,在地头等收割机的心情他有过,那几年他也蹴在地头等收割机,拉粮食的奔马车、小四轮找好了,装粮食的袋子准备好了,可收割机过来没有时辰。越是焦急越是要考验你的耐心。就是那天晚上他又摇着手摇车回到了老塘南街。他走到地头时月亮已经升起老高老高了,地里的潮气返上来,麦棵上、草棵上挂着水珠儿。每一颗水珠里都挂着一道月光,远处还有收割机在作业着,灯光在麦地里起伏。路上响着嗵嗵往家运麦子的奔马车,在黑夜里显得孤静。他找到他家的地头。手摇车咯嘣响几声停下来,他从车上慢慢地跳下一条腿,再搬动另一条腿,从夹缝里摸出拐杖,拐杖着地声发闷,他拄着拐站在地头,一望无际的麦田在黑夜中匍匐,麦粒儿被夜风撞落,轻轻地掠过干燥的麦叶儿,地那头是蒲河,似有一层岚气从河床里漫上来,在月光下氤氲。他朝无边的麦田看着,有些兴奋,每一次站在成熟的麦田里他都会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这大地多大方啊!在干燥的秋季种下麦子。几个月不声不响地麦季长成了,麦子成熟了,闻一闻满地都是激情四溢的麦香,让祖祖辈辈都在这个季节里有一种激情。面对成熟庄稼谁能无动于衷,除非他妈的傻子。他是在水渠里找到妻子的,妻子蜷曲在水渠里,身上蒙着一件薄大衣,麦粒儿的香气溢过一张疲惫的脸孔。
老婆醒了,老婆还迷糊着,说她等车,等收割机。水渠里还有鼾声,还躺着几个等收割机的人。如水的月光洒在麦地里。他挣扎着抓住一把麦子,风干的麦穗扎在手里。他暗暗地发誓,将来一定要买一部收割机。
还有一次他是被逼着回的,老天爷逼着在外的游子。他先是被逼上了房顶,他几乎是和雨雾摽着上了楼顶,他一手握着手机,一条腿斜着支在房顶上,雨雾接近了头顶,他感到了雨丝儿先打招呼似的扫在脸上。他打不通老婆的电话。他有些急,老婆告诉他今天本来要收麦子的,可是雨……就是那一夜他冒着雨回去了,不是手摇车。是租了车回去,心急火燎的不心疼钱了。他在雨天里回到了老塘南街。雨由上午的大雨变成了细雨,出租车司机说,这天,这天我们不跑乡下的,乡下的路太孬,要去是要加钱的。他搬着腿上车时有些咆哮,你不要拒载,你说多少钱我都给你。出租车进入霓镇果然就是道路上的不平了。像他的腿走路。路上积着一个个小水洼,原来的柏油路已经损坏了。司机的脸开始往下拉,说着这种天这种路真不想跑 。不过,他看看他的腿、他的身子,不过,你已经上来了……司机没有把话说下去,没有说完。
司机按他的指引不情愿地往前走,不走也得走下去了。路灯照着坑洼不平的路面,终于走到了老塘南街,终于停在了地头前,终于又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麦田,麦香和麦地里的水草气杂在一起弥漫。他走下来,使劲地看着远处和近处的麦田,他几乎是拖着身子踩过一片泥泞在地里抓起了一把泥土,水珠从手心里挤出来。这种鬼天!他骂了一句,狠狠地又骂,这种鬼天!这个时候是不要这样的雨的。麦收是不敢拖的。可收割机进不了地只好先歇下来。那就等天吧,快点睛。把地晒干。
他站着,一脸的不高兴,司机催他,他才扭过身。他的手里还抓着泥土。司机说,回去吗?他不说话,仄楞着身子去打车门,司机连忙打开了,去扶他。他挥手闪开,他把一条腿搬进去。往车里拖另一条腿。车子又溅着水往回开,他的眼一直朝两旁的麦田看过去。他忽然啜泣起来,一个男人的啜泣。没用啊,一个男人,有什么用,要是早两天收了。要是自己有一台收割机。要是……他几乎出声了,司机把车速放慢。大哥,大哥,你怎么了,你告诉我,我能不能帮你。他啜泣着,说,走吧,你不理解,你帮不了……司机闷闷地开车,又补一句,大哥,大哥,别难过啊,这车费,我、我不要了,行不?
车子经过了村庄,司机又把车速放慢。他知道司机的意思,他只任司机把车停下,打开车窗,在静静的村庄里倾听着老塘南街的鼾声。他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天明之后的工作,早晨还要叫醒的儿子。他似乎沉吟地说,走吧——
车轮下是水溅的声音。
车子颠簸着。
他记得清楚。就是这次回家之后的一个傍晚,老板从几座楼后边出来。拎了一瓶酒。让司机弄来几个小菜,坐在草地上和麦好成喝酒。温暖的夕阳让麦好成有一种想倾吐的感觉,麦好成就说了他半夜回家,说了老婆睡在水渠里等收割机的事。麦好成意犹未尽,说了想买收割机的理想。老板喝了一口酒看着他,也许是酒的作用,老板说,等这个工地的工程结束了我帮你买一部收割机。麦好成说话吞吐起来,或许是因为老板的话让他激动,麦好成说,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老板说,我没有说你有什么意思啊,我就是说帮你买一个收割机,不就是一个收割机吗?不然,等下一个工地我给你一宗活儿包,这样,收割机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五
可是,当又一个夏天即将来临时,老板出事了。麦好成蹲在楼顶上。闻见了麦花的香气,飞在城市的麻雀集体地返回乡村,小区里的出租房正逐渐空出来,正是农民工回家的旺季。麦好成看着陆续往家赶的老乡忽然感觉孤独。
老板被带走了,老板是被牵扯的,被举报的是和这片小区有关的两个局长。
他刚从手摇车上下来,一群麻雀正掠过头顶。老板是在临上车时对他喊的。侧过身冲着麦好成,声音沙哑,带着愧疚,老麦——他惊讶地看着老板,老麦,对不起,我、我会回来的,你等我,老麦,我说帮你的事,我会帮的,你等着……
车子嘶鸣着离开了。麦好成愣着。腋下的拐杖落在干地上……
他上了楼顶。在一座刚封顶的楼顶上一直坐着,望着工地上的一片楼区,一座一座地数着还在进展中的工程,一片黑压压的楼层。
麦好成等待着。两个月过去了,工程早已停了下来,老板还没有回来,没有等到关于老板的具体消息,好像还要无限期地拖下去。
两个月没有人给他发工钱了。
正是这个时候,麦好成的老婆要来牧城了。麦子收了。又一季玉米苗儿齐旺旺地长过了膝盖,秋季会有一个好收成。打了药,打过了除草剂,浇了一水,提前上了化肥,暂时不用管它们了。接着沐浴它们的是这个季节的雨水,这个季节的阳光,包括阳光里的紫外线。和每年一样,老婆要在牧城度过一个农闲的季节,也在城里找一份工做。
可是,麦好成的老婆发现了他的变化,麦好成即使喝多了酒也不再上到楼顶了,还迟迟地不肯回家。
女人疑惑地找到了工地上,带着孩子,她要看看麦好成究竟在工地上干什么。女人找到工地时,没看见人,手摇车空空地停在大门口。女人最后在一座毛坯的楼顶上找到了麦好成,才知道麦好成把上楼的方向转移了,他坐在一个半吊子的楼顶上,傻瓜一样望着路口,一动不动。她和孩子连喊了几声,麦好成还是保留着那样的姿势……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