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史蒂文斯
致幸存的童年伙伴
他将葬身于此。
他趴在地上,双掌紧贴地面,口渴难耐,拼命忍住去泥塘里喝污水的冲动。血沾在他的头发和衣服上,掩盖在脸上的灰尘和污泥下。那不是他的血,可他嗅到了血的腥味。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干掉他,把他砍成几段,就像他们对待梅尔一样,也许还有艾米莉。他多么想知道她在哪里,却只听到砍刀砍断枝叶的声音,打破了丛林深处的宁静。
丝丝缕缕的阳光钻过雨林遮天蔽日的树冠,和树荫玩起你躲我藏的游戏。刀刃砍伐的余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悠长而跳跃,他无法判断声音的方位。
就算他能躲过追捕,也无法在丛林里活到第二天。他必须动,必须跑,必须继续向东,越过边界。东在哪里?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慢慢站了起来,头晕目眩,茫然地寻找出路。砍刀的声音更近了,伴随着阵阵叫喊声。他努力走了几步,胸口和眼睛火烧火燎地痛。时间对他早已没了意义。昏暗的光线里影影绰绰的丛林植物好似鬼影一般。这是幻觉吗?
又一阵叫喊声传来,这次更近了。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真恨自己摔得那么响。他用力甩掉背包,这东西可比不上他的命值钱。
从地下传来旧吉普车低沉的轰隆声,他顿时觉得有救了。顺着那条路必定能逃出去,现在他必须找到行车的路。他蹲伏在灌木丛中,透过浓密的枝叶眯眼向外观察,祈祷上帝别让他碰到蛇,然后循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起来。丢掉背包后,他跑得快些了,真该早想到这一点。
身后百米之外突然传来混乱的人声。他们发现了背包。随身只带最重要的东西,是来过这片荒凉野地的表兄给他的忠告。扔掉背包为他赢得了时间,虽然只有几分钟,但也许就能救他的命。
前方二十米处透出一线光亮,他本能地向着光亮走去。那不是一条路,而是一座村庄。村庄很小,四处没有一丝声音。他在无人的村庄里四处搜寻,终于在一只锈蚀的油桶里找到他现在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水面上寄生着各种昆虫,桶底边缘叮满了孑孓。一个一个排列整齐,活像微型的美人鱼。他大口喝了起来,也不管这桶里藏了多少的病菌。要是走运,他可能不会染上不治之症。
一辆吉普车开过来了。他立刻躲进阴影,藏在树丛中。从车上跳下来不少武装军人,他们分散到各个小土房子里,砸开木板门,砸破窗户,随即扬长而去。他现在明白了村庄被弃的原因。
又过了十五分钟,天完全黑了。他沿着村里的土路一直朝大路走,一路竖起耳朵仔细听。吉普车走了,暂时听不见追捕者的声音。他走出树丛来到大路上,忽然听到艾米莉呼喊他的名字。她在路的那一头,跌跌撞撞地跑着,身后紧跟着一群武装军人。他们动手了,她像被扯烂的玩偶一样倒在地上。
他浑身发抖,呆若木鸡。黑暗中挥起又落下的砍刀在月色中泛出冷冷的光。他想叫,他想杀掉那些人,他想保护她。但是他没有,他转过身,向着东面不到二十米远的边境检查站跑去。
瓦妮莎?迈克尔?门罗平缓而有节制地吸了一口气,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马路的路牙。
她计算过车队从巴尔加特到克孜拉依广场所需的时间。现在,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从一处幽暗的楼梯口注视着她的目标人群。他们下了车,走进宽而浅的楼梯间。两男,五女,四名保镖。再等几分钟,目标即将出现。
多层玻璃建筑将霓虹灯光反射到宽敞的街道上。街道依旧热闹,夜行的人们熙来攘往。人们匆匆而过,似乎没有发觉她的存在,更不知她在黑暗中紧盯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
她扫了一眼手表。
奔驰车在街对面停下,一个人影从后座下了车。她立刻挺直身体。那人漫不经心地走向入口。等他消失在视野中,她快步跟了上去,从楼梯间下到安那托利亚:安卡拉最最隐秘的私人俱乐部、城市的至圣之所,有钱有权者聚集在此,合力喂肥了民主国家的小官员们。
她在门口快速亮了一下自己的名片。这可是她花了两个星期四处打点、找关系才弄到的。
“先生,”门卫点头致意。
门罗点头回应,悄悄塞了一卷钞票到他的手里,便走进了烟雾弥漫、音乐缭绕的地下洞穴。她走过蜂巢般排列、房门紧闭的包间,走过坐满一半人的吧台,再穿过通往洗手间的过道,最后来到员工休息室的门口。
里面的空间仅如衣柜一般大小。她迅速脱下阿玛尼西装、意大利皮鞋以及各种男性装饰。
真遗憾,她的联系人一直把她当作男人,偏偏今晚她必须做个百分百的女人。她拉出藏在胸口的紧身衣,就用它当紧身裙了,再从外套衬里拿出一双细跟凉鞋套在脚上,最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晚宴手抓包。确定走廊无人,便走进洗手间继续化妆,梳理头发。
车队的保镖像导航灯塔般伫立在大厅里。她朝着灯塔的方向,迈着大步,缓缓走去。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四秒钟,四秒钟与目标人物直接眼神接触。她似有若无地微笑,掉转眼光,继续向前,走过他的身边。
她走到吧台的一端,一个人坐下,转开脸庞,身体仍向着他的方向。她点了一杯饮料,姿态优雅地把玩着颈间的链坠,耐心等待。
只差最后一步,任务便可完成。
她预计的时间是十分钟。三分钟不到,她便收到了邀请。前来通报的保镖护送她来到桌前,与众人简单地相互介绍姓名。挂上腼腆的笑容,羞涩的眼神,她完全进入了今晚的角色——头脑简单的花瓶美女,在暗中搜寻、猎取、刺探。
伪装一直延续到次日凌晨,情报到手之后,她借口自己太累,便离开了。
目标从俱乐部里追了出来,一直追到大街上。霓虹灯下,他提出送她一程,她笑笑,拒绝了。
他打电话叫来自己的车,看到她准备走开,便跟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她想挣脱,他反而抓得更紧。她深深吸气,强作镇静。她的视线模糊成一片灰色,眼光从他的脸上转到他脖子上的动脉,再到他的喉咙。轻轻一下,就能割断他的动脉,扯烂他的喉咙。她收回眼光,浑身血液呼地上涌,在耳边突突作响,她强压下干掉他的冲动。
她克制住自己,保持微笑,娇声说:“咱们再去喝一杯吧。”
奔驰车开过来停在路牙边。不等司机下来,目标一把拉开后车门,把门罗推进后座,自己紧跟着上车,用力关上门,吩咐司机开车。他潇洒地指着车里的迷你酒吧,“喝吧。”
她扭头向后望去,眼光深不可测。她娇媚地笑了。这是死亡与毁灭的笑容,掩饰着她全身心对鲜血的灼热渴求。她努力保持理智,集中精神,克制冲动,伸出一只手拿起一瓶苹果酒,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晚宴包,“一起喝。”
看到她反应平静,目标以为美女屈从了,心里做起了风流美梦,便放松戒备,接过她手上的酒。她把手指沾上酒,压在他的嘴唇上,饶有兴致地重复着这个挑逗的动作。一杯酒没有了,迷药也都送到了他的体内。然后她便东拉西扯地说起话来,直到药效发作。她让司机把他送回家,自己轻轻松松地下了车。
她深深吸入日出前清冷的空气,醒醒脑,开始向前走。她不知道时间,只看到天空渐渐变亮,再后来,听到清真寺旁的光塔①响起了唤礼词。
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大亮。过去九个月来,她一直住在这里。
房里拉着百叶窗,很黑。她打开灯,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只光秃秃、昏暗的灯泡,照亮了这个单室间。大部分地板被成摞的书、文件夹还有几台电脑设备所占据,桌子和沙发两用床倒没占多少地方。除了这些,屋内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她刚要摘下脖子上的链坠,不经意间看到沙发脚下不停闪烁的红光。她将链坠平放在双掌间,轻轻一转,从打开的链坠中取出一张缩微卡。她坐到电脑前,把卡片放进读卡器,数据开始下载后,她打开了电话答录机。
答录机里传来欢快雀跃的声音:是事业如日中天的凯特?布里登啊。“迈克尔,亲爱的,我知道上一个任务刚刚收尾,你暂时不打算接新的,但是这个客户不一般。给我回电话。”
门罗坐在沙发上,额头靠着胳膊,闭上眼睛,重放了一遍录音。昨晚的任务耗尽了她的体力,她躺进沙发,眼睛盯着显示屏的方向,关注着下载进度。她快速看了一眼手表,达拉斯刚过10点。过了一会儿,她坐直身体,做好准备,拿起电话听筒,拨出了号码。
电话那头的声音无比欢快,仿佛都能看到她绽放的笑脸。“我刚听到留言,”门罗说。
“我知道你最近几个月不打算接新任务,”凯特说,“这件事情是特例,对方是理查德?伯班克。”
门罗想了想,这名字听着耳熟。“休斯敦石油?”
“就是他。”
她叹气,“好吧,把资料传真给我看看。”
布里登没有答腔,沉默片刻,又说:“给十万块,你愿意亲自见他吗?”
“在安卡拉?”
“在休斯敦。”
门罗默然不语。
布里登又开了口:“已经两年了,迈克尔,就当这是个好兆头,回来吧。”
“值得吗?”
“你随时可以离开。”
门罗对着空空的房间点头,仿佛郑重承诺了一件一再躲避又避无可避的事情。她说:“给我一周时间把任务收尾。”把听筒放回电话座,她靠回沙发上,一只胳膊遮在眼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今天是睡不着了。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门罗看看手表,再看看前面长长的队伍。
印章啪啪啪地敲在护照上,没有规律的响声搅得人心神不宁,恰恰符合她现在的思想状态。
她要回家了。
家。不管那个词究竟是何意味。
家。两年多来,她不停地变换时区,马不停蹄地在第三世界国家游走,在异国他乡生存。那些才是她能够真切感受和理解的世界——却不是家。
门罗咬紧牙关,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仰起头,再吸一口气。
又一个人获准入境,队伍向前挪动了几厘米。她再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静,缓解过去几小时不断积聚起来的焦虑。谁知这口气却让她更加心烦意乱,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响。
地必全然空虚,尽都荒凉……①
经过两天一夜的考虑,她终于做出决定。身体状态还停留在昨天下午3点钟,远处的挂钟却显示时间是早上6点48分。
……地上居高位的人也败落了……
她再次偷瞄时间,再吸一口气。队伍又缩短了几厘米。她的内心无比惶恐,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惶恐的抑制。
家。
……地被其上的居民污秽……
好几分钟过去了,队伍一动不动,她把注意力转到队伍前方。面对着入境官的男人英语说得结结巴巴,回答不出最基本的问题。一米八的个头,身姿挺拔,头发乌黑,拎着一只硬壳公文包,穿一件深棕色战壕风衣②。
又一个三分钟过去了,漫长得却像三十分钟。入境官把风衣男送到大厅尽头的小房间。
……他们犯了律法,废了律例……
她一边看着他走过去,一边用脚把自己的包向前推。
……所以地被咒诅吞灭……
他走的每一步都把她拉回第一次入境美国的恐怖回忆。同样的门,同样的经历——九年能有多少改变?
……住在其上的显为有罪……
风衣男现在成了磨砂玻璃后的剪影。她看了看手表,前面还有一个人,还有一分钟。
……击鼓之乐止息……
她站在入境柜台前,一只手拿着护照和入境资料,脑海里的声音变成了耳语般的低吟。例行公事的问题,例行公事的回答。入境官在护照上盖了章,递还给她。
……宴乐人的声音完毕……
她没有大件行李,不需要申报物品,她最后看了一眼风衣男的身影,便从不透明的玻璃推拉门后面走了出去。外面是接机的人群。她仔细观察着这一张张的脸庞,期待的眼神,专注的神情。谁是来等待风衣男的人呢?
……喝浓酒的,必以为苦……
远处的墙上有一部公用电话,她走过去。
……荒凉的城拆毁了……
拨出号码之后,她侧过身,好让自己能看见玻璃推拉门。
……一切喜乐变为昏暗。地上的欢乐归于乌有……
零星走出的旅客看到等待的爱人们露出微笑,这才叫回家。不是提前把礼物包裹寄给早已生疏的亲戚,所谓朋友不过是几个陌生人,不想再去联系,却又不得不再联系。
电话转到凯特的语音信箱,门罗挂断电话。风衣男从玻璃门里出来了。
……城中只有荒凉,城门拆毁净尽……
他一个人。没有手捧鲜花的女朋友,没有等待的幸福脸庞,甚至连举着姓名牌、西装革履的接机人也没有。他走过门罗身边,离她只有几米远。她一直盯着他,忽然心血来潮,拿起包尾随他到了一楼,保持着不会跟丢的距离。
风衣男上了万豪国际酒店的班车,门罗也跟上了车。他只朝她的方向点过一次头,此外再没有任何关注。以她现在的形象,这结果在意料之中。一头短发,轻便的工装裤,依稀还是白色的亚麻衬衫,厚底皮靴: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把她认作男人。
门罗跟着他来到酒店前台排队。诺亚?约翰逊,319房间。倒是典型的美国姓名,说的英语却是初级水平。她听出了这种口音:摩洛哥上流社会的法国人。
等他终于办完入住手续,门罗也订了一间房,打了几通电话,最后还是留言在凯特?布里登的语音信箱,约定在酒店餐厅见面吃饭。
门罗走出酒店,叫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之后来到一片半荒废的工业街区停车场。长长的街道两边都是低矮敦实的水泥建筑,狭窄的窗户和专用卡车停车处分隔开一家家公司。
门罗目送出租车开走,这才走上台阶,来到最近的一扇门前。门上写着几个烫金大字“洛根公司”。
前门上了锁。她把脸贴在玻璃上,见里面没有灯光,便急促地敲起玻璃。几分钟后,里面亮起灯光,洛根出来了。穿着运动服,光着脚,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他打开门让她进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你这身打扮真难看。”
她把帆布旅行袋扔在门口地板上,等门关上,说道:“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他先笑了,尔后两人一同哈哈大笑。他搂着她的肩膀拥抱她,随后放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端详她。“欢迎回来,”他说。“上帝啊,见到你真好。旅途如何?”
“旅途劳顿。”
“你要是想休息,沙发随你用。”
“谢谢,不用了,”她说。“我在倒时差。”
“那喝咖啡?”他扭脸看了一眼小小的厨房。“我刚煮了一壶。”
“咖啡因可以的。要超浓的黑咖啡。”
他那厨房再怎么也变不出土耳其咖啡。等她不再焦虑,倒过时差,再来戒掉咖啡瘾吧。问题一个个解决。
这栋楼的办公区共有四间房。洛根用一间做办公室,一间做会议室,余下的两间自己住。后面的仓库既是维修间,也是储藏室。他本不该住在楼里,不过他总是按时交纳房租,也就没人向物业管理员投诉。从门罗认识他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七年前闷热潮湿的夏夜,在一间不起眼的摩托车手聚集的小酒吧,当言语冲突升级为肢体冲突,门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被欺侮的洛根。事后,两人坐在马路边一起大笑,在漆黑的夜空下倾谈,从此成为彼此的灵魂伴侣。
门罗缓步走过门厅,两侧的墙上装饰着一排海报大小的相框。她在每张照片前驻足端详。大多数是高速飞驰的摩托车照片,洛根参加比赛的照片,都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瞬间抓拍。
洛根今年三十三岁,留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一双绿色的眼睛,天真的笑容让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岁。这些年来,他靠着孩子般纯真的外表交了不少男朋友,但他们最终都认清了他隐藏在外表之下的黑暗冷酷的灵魂。
他十五岁起便自己生活。起初在好朋友父亲开的修理店里打零工,靠修汽车和摩托车维持生计,由此白手起家。现在他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一天天辛苦打拼所得。在门罗眼中,洛根是她来到美国九年间见过的最接近完美的人。
门罗看到最后一幅照片时,洛根过来递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她点头表示感谢。两人就这样一起站着,默契地看着照片。“两年时间很长啊,”洛根开了口,“你有很多功课要补,迈克尔。”他转身走去后门。“准备好了吗?”
她没动,略带歉疚地说:“我可能又有任务了。”
他停下脚步。
“所以我才回来。”
洛根认真地看着她:“真没想到你仍然会考虑这事。我以为你已经告诉凯特推掉所有的任务。”
门罗点点头。
“你知道我的想法。”他说。他总是善于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如果你决定接下任务,我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门罗微笑着拉起他的手,把链坠放进他的手里。“堪称完美,”她说,“谢谢。”
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我要把它纳入我的收藏。”然后搂着她的肩说:“好了,我们走吧。”
两人从后门离开了办公区和居住区,往储藏室和维修间走。快走到头时,他们停了下来。门罗从一堆摞起来的塑料抽屉里拿出一只背包和一些私人物品;而洛根则架起斜坡,把杜卡迪①摩托车从储藏室推了出来。
流线型的车身,通体黝黑,堪称极品。门罗的手指划过专为比赛设计的整流罩,不禁笑了。“我可是精心照料她的哦。”洛根说。“上周还开出去兜了一圈,确保一切正常,性能保持在最佳状态。”
如果人能爱上机器,那么门罗爱的就是这辆摩托车。它是力量的象征。生命就是无数个转瞬即逝的瞬间,必须精确计算所有的风险。以时速250千米的速度驰骋在公路上,再没有什么可与胯下这辆坐骑带给她的强烈快感相媲美。这种快感变成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那是比毒品、酒精更加有效的麻醉剂,让人沉迷,让人毁灭。
三年前,她骑车出了事故,全身多处骨折,头部受伤,住了好几个月的院。一出院她就打车直奔车行,买下了现在这辆杜卡迪。
门罗跨上车,叹口气,发动了引擎。澎湃的激情瞬间充盈全身,她开心地笑了。这才是家:奔跑在内心恐惧的边缘,计算权衡各种可能,与死神争分夺秒。
接受任务是暂时的解脱。在国外,尽管她会想尽办法,不择手段地完成任务,她总保有一丝理智,一丝常态,有追求的目标。迫使她拿生命当赌注的毁灭性力量暂时蛰伏在体内。
门罗隔着头盔对洛根点头告别,伴着引擎的嘶鸣冲了出去。她终究还是要回家,假如她想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
门罗回到酒店时刚刚傍晚时分。她一天都在做水疗。全身浸透在水中,任凭按摩师揉捏捶按,去死皮,做保养……在她们的手中重拾女性的尊严和魅力,每分每秒都是享受。
现在的她穿着紧身的衣裤,突显了高挑的身材和修长的双腿。她有着模特般的身材——修长消瘦,棱角分明。她走过大厅,轻扭腰肢,带着些许轻佻,心里很清楚,男人们都在偷偷瞄她。
……我有忧愁,愿能自慰,我心在发昏②……
男人们的关注令她心满意足,她慢慢踱步,一点也不急。
……我受了损伤。我哀痛,惊惶将我抓住③……
这是她第八次回美国。每一次回归都大同小异,焦虑潮水般在心中不断积聚,是时候分散下注意力了。找一项挑战,玩一场游戏。
风衣男在319号房间,但她还有别的事要先处理。门罗看了一眼时钟,布里登应该已经在等她了。
六年前,凯特?布里登在奥斯汀市中心做执业律师,事业蒸蒸日上。她当时已婚,有一个上初中的女儿,房产价值八十万美元,有三辆豪车,每年全家都要远游度假。后来她离了婚,一切化为乌有。
房子、车子、投资统统卖掉,更别提什么度假了。根据得克萨斯州的社区物业法,二十年的收入对半分割,女儿也选择跟了爸爸。布里登把剩下的钱全部放入一个投资基金,自己收拾行李,搬到了达拉斯,重新开始。
她和门罗相识在南卫理公会大学④的校园。当时布里登重返校园修读工商管理硕士,门罗在念大学二年级。刚开始两人的关系处得像代孕母女一般微妙谨慎。那时人们还称呼门罗的本名。
后来,门罗接到一份不同寻常的工作,需要她暂时休学去摩洛哥。她便去找布里登,听听她的意见。
如今,布里登的市场营销咨询公司生意兴隆。作为副业,她也帮少数几位老客户处理法律问题。她是门罗在日常生活和执行任务生活之间的缓冲地带。有时门罗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在国内,都是布里登帮她支付账单,查看账户,通知她急需处理的事项。布里登看上去热情友善,其实很有手段,绝对属于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类型。若是被她算计,稀里糊涂地死了还在念着她的好。正因为如此,布里登成了门罗的盟友:她很安全。
布里登染了一头披肩金发,厚厚的刘海让一双杏眼更显漂亮。门罗看见她正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一面翻看一沓文件,一面呷着红酒。布里登也看到了她,站起来粲然一笑,热情地握住她的手,用那标志性的轻快语调说:“迈克尔,气色很好嘛,土耳其确实适合你!”
“是四季美容中心的功劳,”门罗边答边坐了下来,“不过我的确很喜欢土耳其。”
“那边的工作都收尾了吗?”
“还有几件小事,然后就结束了。”门罗叉起一只面包圈,抹上厚厚一层黄油,然后礼貌地示意布里登让她看看文件。
布里登把文件递给她。门罗翻看了几分钟,说:“这不符合我的风格啊。”她笑了笑。“这就是你说的‘特例?”
“这钱很好赚嘛,”布里登说。见门罗没有答腔,她便继续说,“大约四年前,伯班克的女儿在非洲失踪,他雇了全世界最顶尖的调查员去调查,结果一无所获。之后他又找了雇佣兵,现在依然杳无音讯。”
“为什么找我呢?”
“他了解你的工作,说这也是情报的一种形式。”
“或许吧。”门罗耸耸肩。“赚这钱也是要拼命的,一点也不轻松。”
“我接到电话后,亲自和伯班克通了话——没有中间人也没有公司决策层。他愿意支付十万美元的见面费,无论你最终接不接手,他只想亲自和你谈谈这事。”
门罗轻轻吹了声口哨。
“我说得很清楚,他这么做很可能是对时间和金钱的双重浪费。不过话说回来,花一天时间在休斯敦的摩天高楼上欣赏欣赏天际美景,就能赚到十万美金,还有什么比这更轻松的?”
门罗把拇指压在鼻梁上,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凯特。假如听到具体细节,我可能会接下这任务。但是,你我都清楚,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需要休息……”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明天早上就给伯班克打电话,”布里登说。“告诉他你回绝了。”
门罗的视线落回到文件上。“我还没回绝呢,”她说。“我不是为这事回来了吗?”她伸手拿起资料,又翻了一遍。“这是全部资料?”
“已公开的都在这里。”
“你都看过了?”
“是的。”
“没公开的资料呢?”
“档案袋里有伊丽莎白?伯班克的个人资料。差不多在第一小组开始寻找艾米莉的同时,她精神崩溃,必须住院治疗。在她离世前的一年时间里,经常住院,最后自杀了。”
布里登喝了口水。“祸兮,福之所依,这话真不假。伊丽莎白离世前两个月,伯班克在西非近海的钻探采到了石油,公司股价飙涨,一夜之间他便有了几百万。自那之后,他谨慎投资,资产翻了几番,成了亿万富翁。”
她顿了顿,门罗示意她继续说。
“在这之前,这家人一直顺风顺水。理查德?伯班克做风险投资,收入颇丰,生活富裕,两次婚姻都好得很。伊丽莎白出身富贵世家,交往的都是休斯敦的精英阶层。可以说这家人在发石油财之前已经非常富有。伊丽莎白是理查德的第二任妻子。艾米莉,就是失踪的姑娘,是伊丽莎白和前夫的女儿。她十七岁时,理查德通过法律程序正式收养了她。在他和伊丽莎白结婚十周年的时候,他们举办了一场纪念庆典。他让艾米莉选择一个慈善组织,然后以家庭的名义捐了一大笔钱。”
服务员来上菜,布里登不再说下去。门罗将餐巾铺到腿上,享受着盘子里扑鼻而来的香味。“这么说他是一个慈善家,还有呢?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她问道。
“不好说。”布里登回答。“电话里他给我的印象很精干,直奔主题,没有废话。采出石油之前,媒体对他的报道不多。他的公司‘巨人勘探已经上市七年,除了说他是公司的创始人和主要股东之外,很少有他的新闻。他似乎不太喜欢面对镜头。”
门罗一边嚼着美食,一边点点头,然后清了清嗓子。“为了十万美金,我愿意听他说说。但是一定得让他明白我纯粹是为了这钱,为了满足个人的好奇心才去的。”
“我想他肯定迫不及待想见你。”
“尽量安排到几天后吧——给我点时间喘口气。”
“这次回来感觉怎么样?”布里登问。
“没什么大变化。我吃完了。”门罗放下刀叉。讨论她脑子里那些疯狂的想法是绝对的禁忌,心灵的地狱只适合自己独处。“我很好,”她说。
布里登拿出一部手机。“免得我一会忘了。”她把手机递给门罗。“这样我就不用到处找你了。号码在背面,充电器在公文包里。我一定好见面时间就给你电话。”
吃完饭,门罗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开文件夹一页页浏览,越看越投入,不知不觉中竟忘记了时间。看完一遍之后,她设定了闹钟,又翻回开头,从正式文件的总结开始看。
文件撰写人描述的正是她无比熟悉、想忘又忘不掉的非洲。她完全沉浸其中,直到闹钟的蜂鸣音响起,提醒她:诺亚·约翰逊。
他将是今晚的任务,一项特别的消遣。门罗把资料按原始顺序整理好,扔到桌子上。她仰起头,闭上双眼,深吸了好几口气——要从一种工作模式转换到另一种工作模式了。
她在吧台边找到他时,他正盯着自己的酒出神。即使从远处看,他依然很帅。如果他不是如此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或许早已注意到邻座几位女士关切的目光了。门罗在吧台的另一端坐下,点了一杯酒,然后又点了一杯和诺亚同样的酒,让吧台服务员给他送去。
酒送到时,他抬起头,顺着服务员指的方向朝她望去。一对情侣挡住了他的视线,门罗探出身子,避开那对情侣,向他轻轻挥了挥手。他笑了,端起酒杯朝她走来。“晚上好。”他用法语说道,在她身边的高脚凳上坐下,举起酒杯致谢。
按照以往的经验,男人多喝几杯酒,又面对一位对他感兴趣的美女,必定把持不住。上床不是目的,真正的挑战是占据男人的心,把自己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永远忘不掉。
她也用法语作答,两人攀谈起来。她根据他的回答揣测他的性格,思量着什么方法最有效。等到所有零碎的信息拼凑完整,她就能变成最容易吸引他的人。不管是什么,放荡也好,卖弄风情也好,妖冶也好,只要说得出,她就能做得到。
他的回答总是出乎意料,常常逗得她哈哈大笑,那是真心的笑,不是伪装。尽管他似乎不太容易兴奋起来,那也没什么关系。
听说她曾去摩洛哥工作过,他含笑望着她,从法语转到阿拉伯语,说:“你会说阿拉伯语吗?”
她低低一笑,悄声回答:“当然。”
他们时而低声耳语,时而高谈阔论。他的性格不在她的预计之列,比起她之前的所有猎物,更接近她自己的性格。或许这是最容易的一次猎艳。不必伪装,不必游戏,只需稍加美化最本真的自己。
门罗觉得吧台和大厅不够安静,便说道:“想和我一起去按摩浴池吗?”
“乐意之至,”他说,“但我没有泳衣。”
她凑近他的耳朵。“我也没有。你就当这酒店是你的,谁敢说皇帝穿的不是最漂亮的新衣?”
他发出爽朗的笑声,毫不做作,一口喝完杯中酒,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我喜欢你,门罗小姐。”他站起身。“按摩浴池在哪?”
热水浴池在主游泳池一侧凹进去的地方。一找到它,门罗便脱了衣服,滑进泛起泡沫的池中。约翰逊看了她一会,把衣服脱到池边的椅子上,也跳下池子。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门罗的身体。“这些,”他说,抚摸着门罗身上纵横交错的白色伤疤。“这些伤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她欲言又止。“这些,”她最终说道,“下次再说吧。”这可不是车祸、玻璃划伤之类的胡扯能混过去的,这些伤疤掩盖的是她不愿重提的真实的过去。
收件人:凯瑟琳·布里登
寄件人:迈尔斯·布拉福德
主题:艾米莉·伯班克——失踪/调查
布里登女士:
为便于您的客户迈克尔·门罗查阅,我代表理查德·伯班克先生寄上艾米莉·伯班克失踪情况的全部资料。
除下文的调查摘要之外,附件包含六份PDF文件,为伯班克小姐失踪前所有往来信件的复印件、政府记录和公文以及调查公司的全部报告和记录文本(包括翻译件),共计238页。
谨上,迈尔斯·布拉福德
顶点安全咨询公司
纳米比亚:荒凉、广袤、壮美,非洲最引人入胜的动物保护区所在地。人烟稀少。沿大西洋海岸为纳米布沙漠,东邻卡拉哈里沙漠。以非洲的标准来看,该国属于安全的现代化国家,政府稳定,基础设施牢固。如果外国人在非洲大陆失踪,人们一般不会首先想到纳米比亚。但首都温得和克的一家网吧却是艾米莉?伯班克最后与外界联系时的所在地。
从艾米莉抵达非洲到失踪相距近五个月。她从南非开始横跨非洲的探险之旅,一路搭乘敞篷卡车,三十天穿越非洲南部和东部,途经六个国家,最后到达肯尼亚的内罗毕。
艾米莉原计划乘飞机返回约翰内斯堡,因在旅途中结识了另外两名男子,克里斯托夫?伯杰(德国人,后确定为二十二岁),梅尔?肖尔(澳大利亚人,三十一岁),而留在东非。关于这个决定,艾米莉在信中写道:“我们不想去野生动物保护区,我们想游览人迹罕至的城镇和村庄。我们之前经过一些农村地区。如果可能,我们想在当地住几天。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克里斯和梅尔人都很好,我们相互照顾。”(原件见附录。)
从这封邮件到艾米莉再次与外界联系,相距两个月。她从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打回一次电话(没有此次通话的录音),后经伊丽莎白?伯班克转述得知他们三人仍在一起旅行。两次联系的间隔缘于他们在塞伦盖蒂平原的马赛人村庄住了一个多月。当地没有电,最近的能打电话的地方需走一天多的路程才能到。居留期间,艾米莉发高烧,同行两人把她送到天主教布道所治疗疟疾,这才得以离开。电话联系时,艾米莉已经痊愈,三人正准备再次横穿大陆返回约翰内斯堡。
艾米莉的邮件间隔十分规律:卢萨卡,利文斯敦,哈博罗内,最后是约翰内斯堡。每到一处,她都会发封短信告知具体位置及下一步旅程安排。
在原定返回美国的前几天,艾米莉来信说决定继续留在非洲两个月。她计划之后去欧洲,和克里斯托夫在巴尔干半岛玩几周,然后回家。
在随后的通信中,伊丽莎白同意汇钱供她在欧洲旅行,条件是艾米莉把非洲停留时间缩短到一个月。艾米莉同意后,伊丽莎白立即电汇四千美元。
一周后,艾米莉从温得和克发了封邮件,详细描述了一些旅途见闻,保证一旦确定下一站行程,会立即通知家人。她还提供了克里斯托夫?伯杰在德国朗根的住址,叫妈妈寄几件衣物过去,以便她到达后使用。
这是艾米莉?伯班克最后一次和家人联系。
之后艾米莉没有再联系家人,也没有如期返回。伯班克家找到南非航空公司,想知道艾米莉是否已离开非洲前往欧洲。航空公司没有艾米莉在约翰内斯堡登机的记录,也没有她在欧洲转机的记录。出于安全考虑,航空公司也不能提供克里斯托夫?伯杰或梅尔?肖尔的信息。伯班克家向当地警局报了人口失踪案,并联系了国务院。
调查伊始,我们便认为找到艾米莉的几率很渺茫。她之前也曾去过偏远的地方旅行。虽然我们认为她离开纳米比亚之前应该会通知家人,但对此无法确定。因此她失踪的具体地点有待进一步调查。此外,有关另两位同伴的情况以及三人之间的关系也不明确。各种猜测很多,随后的调查中我们不仅关注艾米莉的下落,同时也在搜寻她的两位旅行同伴。
第一阶段:调查在初始阶段分为三个方向。
纳米比亚:美国国务院、美国驻温得和克大使馆和当地执法机关合作调查三人在温得和克的行踪。他们大致掌握了其中三天的行踪,之后线索便断了,只能确定艾米莉?伯班克和她的同伴确实到过温得和克。在第一阶段调查中,下述信息应予以重视:
他们所住旅馆的老板曾听他们谈论罗安达(安哥拉首都)。三人常去的餐馆的服务员记得克里斯托夫?伯杰泛泛地问过卡普里维地带①的问题,还问起去安哥拉边境鲁阿卡纳的路况。另一名服务员称听到他们讨论加蓬首都利伯维尔。
克里斯托夫?伯杰:通过艾米莉提供的地址,第二小组去德国寻找克里斯托夫?伯杰的母亲。调查人员给她看了艾米莉的照片,她否认见过艾米莉。当问起克里斯托夫时,她终止了谈话。
在朗根市议会的协助下,调查小组确定克里斯托夫已返回德国。但是他返回欧洲的时间与艾米莉告知父母的航班信息不一致。调查小组多次想找到他本人,均告失败。
梅尔?肖尔:艾米莉寄回家里的邮件很少提到梅尔?肖尔,只能推断出他的姓名、年龄和国籍。除此之外,关于此人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多次试图确定他居住的城市或是找到他的家人,均告失败。
第二阶段:当地执法部门也在搜寻能证明艾米莉?伯班克仍在纳米比亚境内或已离开的相关证据。有航班飞离温得和克的非洲内陆航空公司中,只有南非航空公司和纳米比亚航空公司保留旅客名单,但都没有艾米莉的名字。不排除三人搭乘丛林飞机①或坐车离开纳米比亚的可能性。
根据第一阶段的调查结果,调查活动转移到鲁阿卡纳以及卡普里维地带的一些城市。卡普里维位于博茨瓦纳和赞比亚之间,是一条植被繁茂的狭长地带。调查人员没有找到见过三名年轻人的目击者。
所有迹象均表明三人已离开纳米比亚,却找不到任何相关记录。鉴于此,纳米比亚境内的调查活动到此为止。
第三阶段:伯班克家派出的律师团队抵达美国驻罗安达、比勒陀利亚和哈博罗内的大使馆。他们还派律师去了德国和澳大利亚驻美大使馆,希望能找到有关克里斯托夫?伯杰和梅尔?肖尔的消息,但两国使馆均未收到失踪人口报告,因此无法协助。
第一阶段到第三阶段的调查共持续八个月。确定再无其他有关艾米莉?伯班克或另两名同伴的确切信息后,调查终止。
第四阶段:艾米莉失踪约一年后,伊丽莎白?伯班克寄往克里斯托夫家转交艾米莉的包裹被退回休斯敦。包裹原封未动,同时标明“退回寄件人”。于是我们再次派人前往欧洲,终于在马可医院找到了克里斯托夫。克里斯托夫第一次入院的时间大约在他自非洲返回后不久,治疗记录显示病症为精神崩溃。他积极配合治疗,于六个月后出院。出院后的同一个月再次入院,并且自那之后一直住院。
调查小组获准与他谈话,但他思维混乱,所给回答与谈话或提问毫不相关。谈话记录及翻译件见附件材料。
由于无法从克里斯托夫处获得任何信息,调查人员再次尝试与伯杰夫人谈话。伯杰夫人收下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后,答应听听问题。调查人员再次向她出示艾米莉?伯班克的照片,她仍旧认不出。克里斯托夫在非洲旅行时的地点、与谁同行,她也说不出来。她只能确定克里斯托夫返回及入院的日期。
调查人员怀疑伯杰夫人有所隐瞒。根据对她家庭状况的观察,调查人员提出如果她能想起更多的细节,可以再支付一笔钱。此时,伯杰夫人又一次终止了谈话。
第五阶段:第一及第二阶段的调查在纳米比亚终止后,一组退役军人尝试追踪艾米莉离开纳米比亚境内的线路。整整四个月,他们仔细查阅了纳米比亚所有驻人边境站的离境记录,向每个能接触到的官员询问情况。由于他们出手大方,也有很多普通居民向他们反映情况。没有记录显示艾米莉已离开纳米比亚。
第六阶段:在艾米莉寄到家里的邮件及与伊丽莎白?伯班克的通话中,她都曾提到继续留在非洲,去人迹罕至的国家看看。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要完成这一目标,他们只能往北走。
安哥拉、刚果及加蓬驻温得和克大使馆从未向艾米莉或她的同伴签发签证。但进入这些国家的签证也可以在别国申请,加上三人十分了解非洲过境协议,极有可能在过境时购买签证。
尽管安哥拉在北部与纳米比亚接壤,认识艾米莉的人都不相信她会去安哥拉。根据当时的情况,游客不可能由陆路进入安哥拉。即使是今天,由于连年战乱,各国政府也不建议游客进入安哥拉。存在的可能性是:他们三人先飞到罗安达,从那里中转继续向北。他们是否去了刚果或者加蓬,也不确定。算上交通、签证、吃住等,去这两个国家旅游花销很高。
语言是另一个因素。非洲东部和南部流行英语,但在非洲西海岸,法语是主要语言。艾米莉的确会几句法语。目前通过克里斯托夫?伯杰的上学记录能确定他也会说法语,但梅尔?肖尔的情况不明。
搜索小组分三组分别前往安哥拉、加蓬和刚果。和前几阶段的调查一样,此次调查未能找到更多线索。
门罗翻过这一页,又在附录上草草记下一条笔记。总的来说,搜寻的范围之广令人印象深刻,伯班克家族投入巨大。然而,未能解答的疑点依然存在。
纸张铺散在她周围,边桌上的咖啡续了又续。尽管她一再小心,咖啡杯还是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圈印记。
门罗拿起咖啡杯——又该续杯了。时间已近晚上8点,诺亚很快便会回来,他一定忍不住来找她。她再次添满了咖啡。
案子的细节不停在她脑中盘桓,过往的记忆卷土重来。那是另一种生活,那是另一个世界。原始蛮荒,浩瀚无边,望不到尽头的两车道柏油马路血管一般穿过撒哈拉沙漠以南的旷野,破旧不堪的巴士冒着黑烟突突前行,为沿途的居民输入文明的血液。
在那个世界,城市地区乱象丛生。现代化就是接受从欧洲、亚洲倾销来的废弃物和淘汰货。人们就在那里一代代顽强地活着。在那个世界,新的东西还没用就已经旧了。对大多数人而言,水管里流出的热水和稳定的电力供应仍是奢侈品。
门罗抿了一口温热的咖啡,不自觉地冷笑起来。难怪每次调查都一无所获。非洲大地广袤,鲜有记录,证据也少得可怜,找到这姑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个挑战却偏偏很有吸引力,它诱人的藤蔓仿佛蜘蛛网的细丝,层层缠绕在她的脑海。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打开门,诺亚亲吻了她的面颊,递上一朵小小的白玫瑰,门罗将花别在耳后。诺亚看到了她身后铺在床上的文件,用法语问道:“你在忙吗?要不我改天再来?”
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回吻他的面颊。“不用,给我一分钟整理一下。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两人来到室外,门罗扯下盖在摩托车上的罩子。罩子既是为了遮风挡雨,也是为了防止好奇的人们伸手去摸。诺亚跪在车边,手指抚过光滑的车身。
“一位超级摩托车粉送给另一位超级摩托车粉的礼物,我想你肯定会喜欢。”
他微笑,“的确很喜欢。”
两人骑车往格林维尔南面去,在那找了一家舞厅,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忘我地沉浸在音乐旋律与亲密的身体接触中。他们回到酒店时,已近凌晨3点。
接下来的几天差不多都是这样度过的。她还没醒诺亚便已离开,而他不在的时候,她就仔细阅读伯班克的资料,思考其中的问题。诺亚回来之后,两人再一起骑车出去玩。
她带他游览达拉斯,去那些她很少有时间去的地方。等玩尽兴了,他们就回到安静的酒店房间,尽情探索彼此的身体。和他在一起,门罗觉得很安心。到达美国后隐藏在心中的焦虑便逐渐淡去,脑中的恶魔也沉睡了。
第四天清晨,门罗醒来时发现诺亚还在身边,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手指滑过他的胸膛,诺亚抓起她的手,侧过身亲吻她的额头。
门罗打开手机,有一条布里登的未读短信。她爬起来记下几个数字,然后又爬回床上,蜷在诺亚的胸口。“你什么时候的飞机?”她低声问。
“明天晚上。”
“我明天一早去休斯敦。”她说。
诺亚沉默片刻,说:“我们还有今晚。”声音里透露出发自内心的悲伤。更糟糕的是,门罗也感到同样的悲伤。诺亚本应是一项挑战,一个用来麻痹焦虑折磨的猎物,他不该这样慢慢渗入她的脑中。“我8点能回来,”诺亚说。“一起吃晚饭吗?”
“当然。”门罗小声说,亲了他一下,借口起床洗澡,离开了诺亚。
诺亚走后,门罗盘腿坐在床上,把理查德、伊丽莎白和艾米莉?伯班克的档案依次排开,放在面前。这些档案可能是布里登整理的,也可能是她雇人做的。不管怎样,这些档案完全符合标准,对完成任务至关重要。每一位客户聘请她完成某项任务都有着不可告人的动机,往往与表面上的托辞不符。
门罗在档案中搜寻有助全面理解事件背景的信息,花了大半天时间,只找到一些上流社会的八卦新闻。她把档案扔到一边。
她在6点前离开了酒店,骑着车往北走。她没有目的地,唯一的目的是消耗体内的能量,借助飞驰的速度清除脑中开始苏醒的恶魔。肾上腺素是灵丹妙药,是精神抚慰,是献给上帝的小小的供奉,用来换取几个小时的安宁。
三小时后,里程表增加了将近五百公里,她才返回酒店。一走进房间,门罗便看见诺亚捧着满满一束花迎接她——没有质问为什么让他等待,只有甜蜜的亲吻和满屋的玫瑰香。门罗微笑着回应他的吻,但是动作僵硬,笑容勉强,算不上虚伪,也并非真诚。她已经关上了心门。
诺亚拿出一瓶酒,倒了一杯。“你明天还是要去休斯敦吗?”
门罗接过杯子,又亲了他一下,随即把杯子放到一边。“我大约6、7点出发。”她脱掉牛仔裤。“我去洗个澡,然后就可以走了。”
诺亚轻抚着她的脸颊,手指在她的秀发间摩挲,然后坐在床边,一把将半裸的门罗拉到自己腿上坐下。他搂着门罗的腰,“跟我一起去摩洛哥吧。”
这邀请本应是胜利的象征,宣告此项挑战正式结束,她该抽身而去。她离开他的怀抱,站在窗边,眺望着远处城市的灯光,不愿让诺亚看出她内心的挣扎。
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猎物提出类似的邀请,却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接受的渴望——渴望飞去久负盛名的日落之国,管它要飞多久。
“不是我不想去,”她说。“我不能去。”她沉默良久,离开窗户回到床上,让诺亚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亲吻他的额头。
诺亚紧紧搂住她,然后深吸一口气,拉着她一起站了起来。“我得走了,”他说。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来找我……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他把名片放到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沉重的关门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门罗拿起酒杯,轻柔地晃动里面的酒,大拇指来回摩挲着杯柄。多精巧啊,一折就断吧。她等待着心中涌起折断杯子的冲动。没有反应,麻木无感,心门彻底关闭。她把杯子放回桌上,躺上床,手枕在脑后,等待恶魔的苏醒。她知道它们肯定会来。
漆黑的天空被城市的灯光微微照亮,既是文明的产物,也是污染的结果。天气已经转暖,即便是在日出前的此刻,门罗也能感觉到暖意。如果气温再高一点就更好了。路上空空的,每小时240公里的速度足够让她体味风猎猎地吹过身体的感觉。
凌晨3点,她把伯班克任务的资料扔进背包,离开了酒店。她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离奇的古文字,伴随而来的焦虑感让她无法入眠。她需要连夜骑车前往,只有寂静和黑暗才能让头脑冷静。
她骑车穿过得克萨斯偏僻的乡村,望不到尽头的车道分割线最终汇成了一条,天空变换着色彩提醒人们时间的流逝。她的头隐隐作痛。骑得太久了。摩托车本不是享受的工具,它们是为速度而生。
见面时间定在10点,现在是9点30分。她随着早高峰的末班车流骑进了休斯敦方方正正的市中心,找到泊位停好车,抬头看了看那栋楼,用手理了理被头盔压出印子的短发。
门罗伸展四肢,放松放松僵硬的肩膀。她把头盔锁好,拉开骑行外套,露出里面的紧身T恤。T恤、牛仔裤、厚底皮靴的打扮让她看起来像是刚从十八轮的重型大卡车上跳下来。如同每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一样,门罗的穿着打扮也是经过精心计划的。衣着是她要向客户表明的态度。各种西装革履的男人慷慨激昂地游说她接受任务,这副打扮就是一句无声的“去你的”。
门罗对这些人不讲礼节,也不谈情面。对此他们最终都能接受,因为他们都想通过她得到情报,让微薄的利润突飞猛涨。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第一次任务纯属机缘巧合。当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过不下去了,找不到全职工作,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还清越积越多的学生贷款。
上大二的时候,她开始喝酒、吸毒、混日子。到了比较政治学课程研究论文交稿的最后期限,她熬了一个通宵,靠一台旧电脑和四壶咖啡,拼凑出一份以喀麦隆为研究对象的报告。虽然来源不甚可靠,但内容是基于她过去在喀麦隆的切身体验、逻辑总结及对当地人的深刻了解,非常准确。
按时完成报告让门罗如释重负。但很快这份宽慰就变成了担心,因为教授没有给她打分,却要求和她一起讨论她的报告。后来门罗才知道是这位教授擅作主张把她的报告给了一位同事,这位同事阅读之后提出想见她。
教授的同事是世界货币基金组织的经济学家,专门负责非洲地区事务。他又把门罗介绍给自己的合作伙伴,朱利安?里德。虽然读过报告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报告中的材料是假的,但其中的分析和结论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吃午饭时,里德问门罗是否愿意以另一个国家为对象写一份类似的报告。他的理由是他和他的合作伙伴打算在摩洛哥开办公司。虽然摩洛哥的政治经济都相当稳定,他们仍然需要从当地人的角度来理解这个国家,包括风俗习惯,微妙禁忌,当然还包括如何利用官员对金钱和权力的贪婪达到掌控当地政治势力的目的。正是因为喀麦隆报告中暗含着诸如此类的信息,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想知道她是否能在别的背景中复制此次研究。
事情就这么开始了。
摩洛哥是第一个任务,耗时八个月。这八个月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节奏。她戒了毒,不再酗酒,全情投入工作为她带来了心灵的安宁,赚来的钱不仅还清了学生贷款,手上还有了节余。第二次任务是代表世界货币基金组织在乌拉圭调查两个月。完成第三次越南任务时,她能够搜集精准情报的名气已经传开。每完成一项任务,她的名气便增加一点,供不应求只是时间问题。她提供的情报为客户带来巨大的利益,她的身价也随之上涨。没有人质疑她获取情报的途径或手段,他们只管付钱。
面前这项任务远远超出了她的专业领域,这正是令她心动之处。她在非洲出生,自从九年前突然离开后,再没有回去过。这项任务将把她带回故地,这是另一个原因。门罗收起回忆,在大厅里找到了凯特?布里登。两人没有交流,径直坐电梯到了38层。电梯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接待区。
走廊铺着地毯,木制的办公室大门装饰繁复丰满,四周安静,甚至有些肃穆。“巨人勘探”是美国企业全盛时期最令人神往的典型。门罗一面故作冷淡地观察着周围情况,一面跟着伯班克的助理踏过一块块昂贵的地毯,穿过一条条明亮的过道。
任何公司都有企业文化以及各项规章制度。对于门罗来说,这个世界和她之前去过的国家一样陌生,都是有待熟悉的不同文化。过去这些年,她几度尝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找一份普通工作,在一个地方定居。可惜屡试屡败,一次比一次糟糕。她干过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审计事务所当了八周会计。因为想要干掉部门经理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必须赶紧离职。那个无能又心虚的女人,手段强硬地压制真正有才华的人,以防自己的位子被抢走。她死了,没人会伤心落泪。但是当动手及逃跑的细节开始不断在脑海中出现时,门罗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其实那工作还真不错。
助理将她们领到转角的一间办公室,轻敲了两下之后推开了门。从门口到伯班克的办公桌足有九米远。办公室的前部是带小酒吧的休息区,右边墙上挂着一列镶框签名照,左边和后面都是厚实的玻璃墙,可以俯瞰瑰丽宏伟的休斯敦市中心。
玻璃墙前面是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伯班克正坐在桌边打电话。他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在桌边来回晃动,和对方聊得火热。他停止说话,向布里登和门罗打了个招呼,匆匆和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两句,随即挂断了电话。
伯班克和门罗差不多高,皮肤晒成古铜色,身材匀称,穿着得体,手工定制的黑色西服,浅色细条纹衬衫配粉色领带,两侧鬓角的白发衬托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冬季天空一般的灰蓝色,神采奕奕,充满活力。
办公桌前摆着两把椅子。门罗刚一坐下就后悔了。椅子太软太舒服,她坐下去便往里陷了几厘米,导致视线与伯班克的胸部齐平,而不是他的脸,迫使她仰视对方。
没有人说话,当安静变得有些尴尬,伯班克终于对门罗笑了笑,说:“非常感谢你能来,真心希望你听我讲完这件事情,至少考虑一下我的需求。”
门罗的视线越过他望向窗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冷冷地说了句:“我是为钱而来的。”
伯班克呵呵一笑,双手握在一起。“转账很顺利,没出什么问题吧?”布里登点点头,伯班克继续说:“不知你是否已看过我提供的资料?”
“是的,看过了,”门罗说。
“好,好,”伯班克边点头边说,又忽然停下,似乎在强行甩掉自己的某种思绪。“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你是喜欢别人叫你迈克尔,门罗小姐,还是瓦妮莎,或者还有别的称呼?”这话几乎就是挖苦了,可他的语气却无比真诚。伯班克是在告诉门罗,他调查过她。
“大多数客户叫我迈克尔,”门罗回答。
“好,就叫你迈克尔。”伯班克顿了顿,遥望窗外的天际,一根手指在嘴唇上来回摩挲。“迈克尔,”他说,“我知道你没有孩子,但或许你能理解孩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对父母的痛苦折磨。”
“艾米莉聪明可爱,有这样的女儿是每个家长的福气。我天天都感谢上帝让她们母女走进我的生活。”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门罗。
“这是艾米莉的高中毕业照,”他说。
门罗点点头。这张照片和资料里的一样,艾米莉身材娇小,长长的金色直发,漂亮的褐色眼睛掩盖在浓密的长睫毛下。
“当初艾米莉决定去南非,我是反对的。我认为她独自去旅行不安全。她坚持说她不是一个人。她这么说也对——总有很多人去非洲探险。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她已经十八岁,可以自己拿主意了。虽然我认为这个决定不明智,但她妈妈觉得陆地探险能让艾米莉学会自立,其实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多少发言权。
“艾米莉个头小,说话轻声细语,但是性格倔强。她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想办法得到,这次的事也不例外。
“相信你在文件里已经读到了,就在艾米莉计划去欧洲前不久,她失踪了,到现在已经四年了,迈克尔。”伯班克声音发颤,他停下来调整呼吸,沉默许久才继续道,“聘请调查公司和安全专家,我已经花了很多钱。跟那些一无所知的政府机构打交道,我也吃尽了苦头。”他再次停下,慢慢地深吸了几口气。“说实话,”他接着说,“经过这么多年,我对活着找到她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但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想知道是否还有弥补的机会,为了艾米莉去弥补。”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凝重。“我要找到她,迈克尔。”
门罗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她模仿伯班克的说话方式,放慢语速,尽量选择那些既能达意又不会刺痛对方的词汇。“因为无从知晓的理由失去自己的亲人,那种痛苦我能理解。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我不是干这个的,我不会满世界跑去寻找失踪人口,我想我帮不了你。”
“是的,你不会寻找失踪人口。”伯班克叹了口气。“但是你有本事在任何文化环境中生存并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找什么人,问什么问题,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他从桌子上抽出一个文件夹,推给门罗。
文件夹的厚度差不多超过两厘米,涵盖了她过去九年的全部生活。门罗面无表情地随手翻了翻。文件后面附有照片:她的家,她骑在杜卡迪摩托车上,前后三辆车的照片都有,洛根的店,洛根和他当时的男朋友,还有几张她大学时代的照片,她一直后悔拍了这几张。看到一张高像素的放大照片时,门罗停了下来。她曾在挪威的谢拉格山玩过很多次低空跳伞①,这张照片是从某次跳伞的网上视频中截取的。这家伙真仔细呢。文件里还有她的医疗记录、上学记录、驾驶记录以及一长串的超速罚单。此外还包括她初到美国时认识的人提供的资料和细节。除了对她童年时期的一些批注,有关她到美国之前的经历,文件里没有任何记载。这就对了。
门罗把文件扔回桌上。“你的家庭作业可以得个良+。”她打了个哈欠。“希望你不是想借此勒索我,要挟我接受这任务,那里面的资料,我才不在乎。”
“要挟?当然不会。”伯班克说。“强迫你接受一份不想做的工作,我得不到任何好处——结果肯定不理想。不是那样的,迈克尔,我整理出这份资料是为了全面了解你的能力。我还想让你知道,我是做了调查才给你开价的,你一会就知道了。”
门罗一言不发,屋内陷入沉默。很明显,伯班克在等待她的反应,哪怕是表示出一丁点兴趣。她又打了个哈欠,往椅子里坐了坐,把头靠在椅背上,双腿向前伸得笔直。
伯班克两手紧握,身子向前靠在桌子上。“我准备给你二百五十万美金作为报酬,算是我寻找女儿的最后一搏吧。”
门罗歪着脑袋,挑起一边的眉毛,依旧一言不发。
“迈克尔,我需要有个了断,我不能就这么坐等着,期待某天有人能给我带来什么消息。你是最优秀的,你接手的任务从未失败过。我知道一旦你同意接下任务,必定能完成。如果说我有担忧,就是担心你因为觉得无法完成而选择拒绝。所以我愿意付你十万面谈费,希望你能尽到最大努力。可能你的调查也会走进死胡同,我不知道会是多久,四年前的调查至今没有任何进展。我只请求你花一年时间帮帮我,即使一年之后没有任何结果,我也认了。”
“明知取得新进展的机会渺茫,你仍愿意花二百五十万来冒这个险?”
“如果你这么说,是的,但我不认为这是冒险。”他伸出手潇洒地指着办公室内的陈设,“看出来了吧,钱我不在乎,我的钱够花几辈子。我要的是一个结果。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出了什么事,或许永远都无法知道,一想到这里,我就受不了。时不我待啊,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新线索,事情永无了结。我读过你写的一些报告,你总是能从看似无用的地方挖掘出有用的信息。我百分之百相信,如果你说我女儿死了,她就一定是死了;如果她还活着,你就是唯一能找到她的人;如果你告诉我线索断了,不可能再有进展,那我就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门罗坐直身体,靠近办公桌,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就这样?我答应尽最大的努力,你就给钱?要是我跟你签了合同,去非洲度一年的假,却告诉你我尽力了呢?”
伯班克面露微笑,坚定地迎着她的目光,似乎在斟酌词句,许久才开口。“假如我对你的了解正确,”他说,“我想你一定不会那么做,连想都不会去想——你也要珍惜自己的名声。不过,我毕竟是商人,自然要保护自己的投资。我希望能经常,不一定要定期,收到调查进展报告。如果我认为有必要,我有权利派我的人去协助你。”
门罗提出了抗议,“你应该知道,我接过的所有任务里都没有保姆这样的角色,我也不想开这个先河。伯班克先生,我向来单干,帮手都由我本人精挑细选。就算我决定接下你的任务,你凭什么觉得‘你的人有资格来协助我呢?如果他们真够资格,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伯班克从桌上拿出另一个文件夹。“这个人叫迈尔斯?布拉福德,”他说。“是我的生死之交。他陪着我经历了很多风雨,正是他向我推荐了你。迈尔斯对非洲也不陌生,虽然资料里没提,他其实参与了调查小组从温得和克到刚果布拉柴维尔的整个行动。你也可以自己去调查。如果你觉得他不够资格,告诉我一声,你可以从我公司里挑选一名我信任的人。”
门罗大概扫了几眼资料,然后把自己的那份资料文件夹一起拿起来递给布里登。“好吧,伯班克先生,”她说。“我会考虑你的提议。我要重新看一遍你女儿的资料,再看看迈尔斯?布拉福德的资料,还有你整理的关于我的档案。我会再联系你的,七十二小时之内布里登女士会向你转告我的答复。”
“谢谢你,迈克尔,”伯班克放低了声音, “我的所求,仅此而已。”
坐电梯回到大厅的期间,布里登和门罗都没说话。到了大厅,布里登拍着厚厚的文件对门罗说:“我一回去就把这些送到你酒店。”
“不着急,”门罗说。“反正我也没打算马上看,不过想把资料放在手边。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布里登看了一眼表,“还有差不多三小时。”
“一起喝杯咖啡吧。”
“这么说你在考虑伯班克的提议了?”
“或许吧。”
她们沿着大路走过两个街区,找到一家温馨古雅的咖啡店,点了咖啡、烤饼和松饼。等咖啡喝得差不多,烤饼和松饼只余下一点碎屑,门罗把话题转到伯班克的出价上。“我准备接下这任务,”她说。“前提是伯班克同意做一些让步。”
布里登放下咖啡杯,从包里拿出一台掌上电脑。
“我希望他预先支付二百五十万美金,”门罗说,“包括行动费用。”她停顿片刻,手指像敲摩斯密码一样有节奏地敲击桌子。“如果我找到有关他女儿失踪的确凿证据,”她接着说,“他必须再支付二百五十万。而且我要一个人单干,不许有人跟着我。我还可以再提几条要求,只有不许派人这一条,他可能会讨价还价。到三天时限的最后两小时再把我的条件告诉他——我想给自己留点时间,免得到时又变主意。”
布里登点点头,快速记下门罗的话。
“我还需要所有参与过调查行动的人员的姓名和电话。我有一些疑问,伯班克给你的资料解答不了。”
布里登打完字,偏着头轻声问:“我真心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决定接下这任务的?”
“因为我觉得我能找出新线索。”
“报酬也很可观。”
门罗笑了。“这一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文件里有件事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一路骑到休斯敦才终于想明白。他们每次寻找艾米莉都从失踪地开始,可我认为答案在欧洲。”
“和那个人有关……叫什么来着?就是关在精神病院的那个?”
“是的,跟他有关。他当时就在那里,他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调查人员已经跟他谈过了,他神志不清。”
门罗缓缓点点头。“我知道。”她喝了一大口水。“或许是因为他们听不懂他的话。”
门罗回到达拉斯的酒店已是下午4、5点钟。她走进房间第一眼便看到诺亚留下的名片,依然静静地躺在桌子上。她把背包和头盔扔到床上,走过去拿起名片,用手指轻弹两下。他的名字和公司地址是那么醒目。床头的钟现在指向4点30分,飞机起飞前还有时间见见他。
房里的静谧让她胸腔里的压迫感不断增强,一直跟随着她的声音又开始窃窃私语。
……外邦为什么争闹①……
她的手指抚过名片上凸起的盲文,想起他的脸。
……世上的君王一齐起来,臣宰一同商议②……
她把名片丢进了垃圾桶。
该出发了。
她拿起为数不多的几件私人物品,塞进背包,准备在出城的路上寄放到洛根那里。她会在自己定下的最后时限到来之前联系布里登。现在骑车飞驰直到筋疲力尽,然后随便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一时兴起,她决定穿过得克萨斯州北部广袤寒冷的旷野去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市。
接近午夜时分,她在阿马里洛市郊区的一个加油站停下来准备加油。加油站灯光昏暗,她下了车摘下头盔,才发现阴影里有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辆老福特皮卡车的后挡板上。烟味一阵阵朝她的方向飘来,她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这帮人年少无知,喝点酒就爱虚张声势地吹牛逞能。她不理会他们,自己扭开了油箱盖子。
门罗掏出钱包时,那些人说话的语调变了。她背对着卡车刷了信用卡。卡车那里忽然没有了说话声,后挡板吱嘎嘎地打开了。她立刻明白了,闭上眼睛,放松下来,做好应对的准备。肾上腺素在她的体内涌动,带来欢欣的快感。她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迅速抓住那人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向上一扳,直到听见咔嚓一声。与此同时,她又朝着那人的腹部猛击一拳。等那人被打趴在地,她从地上拾起他的刀。整个过程流畅娴熟。
“这是给你的警告。”门罗说,强压住继续揍他的欲望。这人大约十八九岁,下巴上胡子拉碴,脸颊倒是粉红,不知是青春的颜色,还是酒精的作用。她手里的刀好似发出嗜血的尖叫,她装作没有感觉,扯着那人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推向他那些正准备跳下车挡板的同伴。她看见了枪。她本能地抓紧手里的刀,掂掂重量,试试怎么拿最顺手。
“还有谁想试试的,尽管来,”她说。“我正想好好打一架呢。你们最好瞄瞄准,不然没等子弹射出来,我就已经把你们切成碎片了。”
这伙人退缩了。尽管嘴上还在骂骂咧咧地威胁她,却藏不住心里的胆怯,她知道这场架打不了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继续给摩托车加油。
向北骑了两个小时,她找到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过去的声音又开始在脑中回响,把她从梦中惊醒。
离开达拉斯三天后,门罗联系布里登确认接受任务,并把最后一条要求传真给她。两天后,在她经过萨克拉门托市时,她的语音信箱收到了回复。布里登根据她的行程,将合同发到了离她最近的UPS公司③。合同总共不到四页。尽管布里登肯定检查过文件细节,但认真阅读合同条款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不会改变。伯班克接受她提出的所有条件,除了一条:保留了他认为有必要时派人从旁协助的权利。
看在五百万美金的分上,就算有个保姆跟着她也可以忍受。若真忍受不了,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甩掉他。她签好合同,把复印件传真到伯班克的办公室,原件当即通过快递寄给布里登。
待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她内心的愤怒与焦虑逐渐平息,心情重归平静。她住进一家汽车旅馆,一觉睡了十五个小时。
门罗两手插在口袋里,沿着法兰克福市最著名的商业中心采尔大街④,大步走向地铁入口。已经是寒冷的11月了,冷风吹过的街道上人流稀少。秋叶在风中翩然起舞,顺风飘来咖啡店里的咖啡香和露天烤栗子店里的栗子香,一同挑逗着人们的味蕾。
她站在地铁口,深吸一口气,胸中顿时充满冬天凛冽的味道。追捕猎物的旅程正式开始。
花了近一个月调查背景信息后,她已准备好重拾消失的线索。如果进展顺利,她就从前人失败的地方着手调查。
她前天到达法兰克福,入住的酒店靠近市中心,能欣赏到美茵河⑤及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从酒店坐地铁几站路,可以到达全市最著名的购物中心。
她坐火车到了奥伯乌尔泽尔,法兰克福北郊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再搭出租车到了马可医院。马可指圣人马可。这里是专门收治精神病患的医院,也是过去三年里克里斯托夫?伯杰的家。
这家医院占地颇广,有好几栋大楼,待天气转暖,地上必然是一片绿茵。门罗提前打过电话,约好了探访时间。她下车时,恰好从远处的鹅卵石广场传来教堂的钟声,她知道时间刚刚好。
克里斯托夫的房间很温暖,洒满了冬日的阳光,浅黄色的窗帘让刺眼的光线变得柔和。他歪着脑袋坐着,两眼空洞地望着远方,双脚并拢,手放在大腿上。房间的另一头放着电视机,电视节目的声音填补了屋内的寂静。尽管房间里还有其他病人,门罗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克里斯托夫身上。
现在的他和报告里的照片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看到他空洞呆滞的脸,她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可惜,当年的英俊小伙竟成了废人。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知道是什么让他落到如此地步。
门罗戴了金色假发和棕色隐形眼镜。这两样东西是唯一和艾米莉相像的地方,希望足以勾起克里斯托夫的回忆——如果他还有回忆。她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叫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
为确保克里斯托夫能注意到自己的脸,门罗面对着他蹲下来,让自己的脸更接近他视线的高度。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克里斯托夫紧紧盯着她,她露出微笑。当他能够自发地抬头时,门罗收回手,仍蹲在他面前。
门罗压低声音用德语说:“我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我才能帮你。在哪里出的事,克里斯托夫?你记得什么?”
克里斯托夫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他的头垂到一边,脸上又恢复了初见时茫然空洞的表情。
门罗和他一起待了近四个小时,温柔地向他表述想找到艾米莉的强烈愿望,同时观察他脸上的表情,看他是否听进了她的话。有那么一两次,他有了点反应,看着门罗,还笑过一次,但整个过程中他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下午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门罗离开医院一个多小时后到达了法兰克福南郊城市朗根。火车站前的鹅卵石人行道将整个城市一分为二,门罗站在路上研究起一份超大的地图。黄昏将至,等最后一抹阳光消失,温度会更低。她竖起衣领。应该会很快,她只是去克里斯托夫母亲家周围转一圈,感受一下,为下次登门拜访做好准备。
从火车站走了三分钟便到了伯杰夫人的家。窄小的二层楼房位于幽静整洁的街道上,和周围房子一样的红砖瓦屋顶因疏于修理已逐渐褪色,百叶窗上暗绿的油漆已经开裂剥落,外墙面上涂料崩裂,露出下面的砖块。四周的屋檐都不在一个水平面上,后屋角尤其倾斜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坍塌。门罗的注意力被窗台吸引了,每个窗台上都摆放着茂盛的植物。从前门到人行道之间两米长的空地两旁整齐地种植着各种花草。春天时,这里必定是美丽的花园。在昏黄的暮色下,这房子看起来萧瑟而孤寂。
门罗回到火车站,准备回法兰克福。等车的间隙,她在站台上来回踱步以驱散寒冷。从站台的尽头能够看到伯杰夫人的房子。她第三次走过去时,屋里亮起了灯,她记下了时间。
第二天,门罗再次去医院探望克里斯托夫。他坐在同样的椅子里,带着同样的表情。当她走近时,他抬起头,露出一抹微笑。她坐在他身旁,手放在他胳膊上,不说什么,任凭时间静静流逝。
这次,克里斯托夫开了口,他的嗓音厚重又有些含糊,表达很不流畅。“我们去了埋钱的地方,”他说。“我们一起跑,她不见了,埋钱的地方。”
门罗等他不再说话,才低声问:“能告诉我在哪里吗?”
“她不见了,”他说。“她不见了,红色的,我们没看见埋钱的地方。”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两遍。门罗继续陪了他一小时,之后离开医院去了朗根。在车上,她重新看了一遍克里斯托夫的谈话记录。是的,同样的用词:埋钱的地方。她闭上眼睛,温暖的车厢、火车行进的节奏和车轮的咔嚓声令她昏昏欲睡。他的话不是胡言乱语,他在表达什么。
门罗在朗根的主街上找了一家花店,买下最贵的一盆插花,准备当作见面礼送给伯杰夫人,既为她的窗台再添一抹风景,又能博得她的好感。门罗回到车站,在寒冷的站台上等待。黄昏降临,房里的灯亮了。
听见门罗的叩门声,伯杰夫人打开门,在干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门罗往前迈了一步,用德语说:“晚上好,伯杰夫人,我叫迈克尔——克里斯托夫的朋友。我一直在国外,最近才得知他的事情,我很难过。”她把新鲜的插花递给伯杰夫人。“我给您带了件礼物。”
片刻尴尬的沉默之后,伯杰夫人接过花,轻声说了句“谢谢”。她没有走出门外,也不邀请门罗进屋,就这么站在门口。
门罗后退一步。“很抱歉打扰您了,”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她的声音很轻柔,带着些恍惚。“要不进来坐一会儿吧?喝杯热茶?”
门罗停住脚步,挠挠脖子,似乎在考虑,然后点点头跟着她进了屋。伯杰夫人把她领进小客厅,自己回到楼梯那里。
门罗坐下,仔细打量着房间和过道。伯班克报告中的描述是准确的,家庭条件的确不佳,可惜报告忽视了不少显而易见的细节。房子的内部装潢尽管破旧,却干净整洁。旧窗帘被太阳晒褪了色,依然柔软干净,窗户上没有一点污迹。房间面积不大,每件旧家具都一尘不染。沙发刚刚被拍打过,很蓬松。小型的玻璃厅柜里摆放着一套古旧的袖珍陶瓷制品。墙上挂着克里斯托夫从小到大的各种照片。这位母亲心思细密,自尊自立。给钱会令她感觉受辱。
伴着一阵咖啡的香气,伯杰夫人回来了。
两人的谈话很随意。她们聊起了天气,还讲到了国内外生活的差别。门罗问起克里斯托夫小时候的事,说起这些,伯杰夫人绘声绘色,神采飞扬,只有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才会这样。
“克里斯托夫旅游回来变成现在这样,对您的打击一定非常大吧?”门罗说,“他在非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伯杰夫人回答,她忽然变得情绪低落。“我想是的。他经常半夜惊醒大叫,所以才去看医生,你知道的,为了不再做噩梦。”
“我还真不知道,”门罗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住院,只说他从非洲回来后就变成这样。大家都说因为他在非洲出了事。”
母亲的眼中流下泪来。“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吧。他从来不和我说。”她用手指拭去脸上的泪,门罗递给她一张纸巾。“有几个人来找过我,给我钱,让我告诉他们克里斯托夫去过哪里。他们在找一个女孩,可能是他的女朋友。”
“他们找到那女孩了吗?”门罗问。
“不知道。”她回答。“我不想要他们的钱,把他们赶走了。其实我没什么能告诉他们的。我不知道什么女孩。”伯杰夫人的泪珠一颗颗滑落。“有时我想,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不是会让我好受些?”
门罗起身坐到沙发上,挨着伯杰夫人,手扶住她的肩膀。“也许会吧。我也想知道真相,我想帮帮克里斯托夫。”门罗沉默片刻,又问道,“克里斯托夫从非洲带回来的东西里没有任何线索吗?”
母亲摇摇头。“他什么都没带回来,连一件衣服都没有。我把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一只信封。东西是在他裤子里衬的隐形口袋里找到的,只有那些东西。”
“我能看看吗?”门罗问。
伯杰夫人点点头,站起身,示意门罗跟着她。两人顺着狭窄的楼梯来到楼上右侧的一间房间。这间房不像其他房间那样干净,到处积满了灰尘,散发出一股霉味。东西散了一地,床也没叠,似乎是母亲故意让房间保持着克里斯托夫离家时的样子,却没想到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或许在母亲的内心深处,仍然相信儿子终有一天会回来。
伯杰夫人从一只小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只牛皮纸信封递给门罗。“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伯杰夫人坐在床沿,门罗盘腿坐在地板上,把信封里的东西摊开在面前:一本护照,两张机票,一张黄色疫苗接种卡,两颗吃剩的药丸,还有几张纸,但上面的墨迹已经花了,看不清楚内容。
门罗盯着这些东西,原来有用的线索这么多,真让她吃惊不小。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一个月就能完成任务。
她拿起机票。一张是南非航空公司从约翰内斯堡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航班和起飞日期都与艾米莉原计划乘坐的相符,但这张机票没有用过。另一张毫无疑问是克里斯托夫返回欧洲的机票,是法国航空公司从利伯维尔到巴黎的班机。门罗确定这张机票由加蓬当地一家旅行社售出。如果需要,她可以通过国际航空运输协会找到出票旅行社。
看到那张黄色的疫苗接种卡,门罗不禁笑了。上面的医生盖章和签名明显是伪造的。这本盖满印章的小册子肯定是为了方便过境在途中某个地方买的,和她过去常用的假证非常相似。
她拿起护照翻了几下,护照页几乎全部填满。他去过的大多数国家往往需要单独一页盖签证章,另外还有入境章和离境章。门罗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护照,循着入境章和离境章重组他的旅行轨迹。他从南非去了肯尼亚,再回到南非,最后在纳米比亚入境。她从头到尾一页页仔细翻看,有时在前面断了的线索,要翻到后几页才能联系起来。
直到伯杰夫人说她先下楼去,她才注意到时间。
要追纳米比亚这条线索,难度很大。护照上没有从纳米比亚离境的公章,纳米比亚之后的入境章是在安哥拉。从那里,他又去了加蓬和赤道几内亚。有去喀麦隆的签证,但没用过。
门罗闭上双眼,抚摸着喀麦隆签证页上邮票大小的印章。没有用过。他去了加蓬,去了赤道几内亚,然后回到了加蓬,但没去喀麦隆。为什么?四周一片静默,答案呼之欲出。在那儿,就在那儿。
她从脖子上取下一台小巧的数码相机,把每张护照页和两张机票都拍了下来,另外还拍了药丸的包装和字迹模糊的纸张。她拿走一粒药丸,放进一只密封小塑料袋中。伯杰夫人可能会发现,但那时她早已走远了。
门罗把所有东西放回信封,再将信封放回橱柜的抽屉。她用力关上克里斯托夫的房门,好让伯杰夫人知道她准备下楼了。厨房里飘来烤面包的香味,伯杰夫人在楼梯口等着她了。
“伯杰夫人,我得回家了。”门罗说。伯杰夫人双手扶在楼梯扶手上,门罗伸出一只手,盖在母亲的手上。“我也不知道能否找到答案,”她说,“但我向您保证,我将尽全力查清克里斯托夫在非洲的经历,或许真相能让您获得些许安慰。”
伯杰夫人笑了,她的眼眶红红的。门罗明白,当她在楼上埋头寻找线索时,楼下的伯杰夫人一定没能忍住伤心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门罗找人放大护照页照片。在洗照片的间隙,她买了一大张非洲地图。回酒店之前,她又找到一家实验室化验拿出来的那粒药丸。
回到酒店房间,门罗把床对面沿墙摆放的家具挪开,用胶带把地图以及放大的照片粘在墙上。她利用护照记录,再加上伯班克报告里的补充信息,勾勒出艾米莉在非洲的旅行路线。
她有条不紊地追溯艾米莉的轨迹,每确定一步都要反复检查两遍。和昨晚在伯杰夫人家的发现一样,轨迹从加蓬经由奥耶姆到蒙戈莫,横穿了赤道几内亚,再返回奥耶姆。利伯维尔的离境章是整个行程的终点。但有一个明显的漏洞:没有赤道几内亚的离境章。
门罗用红笔将奥耶姆和蒙戈莫圈了起来。蒙戈莫,她停下笔,摇摇头。
不可能这么简单。
她又看了一遍克里斯托夫?伯杰的调查谈话,这次她抛开英语译件,直接阅读德语原文。埋钱的地方。
真的这么简单吗?
她用笔点了点标记蒙戈莫市的圆点,躺到床上,头枕着胳膊,盯着地图,蒙戈莫。
她看了看手表,再过两小时休斯敦就天亮了。根据合同条款,她必须打电话到伯班克的办公室,告知他下一步的行动。她拿起电话,拨出布里登的号码。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气无力,与平时轻快活泼的语调大相径庭。
“我找到一些线索,”门罗说,“准备马上行动,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
“没问题。”
“差不多五六年前,我交给你一只信封,请你替我保管。你最快什么时候能拿到那只信封?”
“今天早上。”
“我要你连夜寄给我。”
“放心,一定办到。”布里登回答。“有任何需要,尽管联系我。你懂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谢谢,”门罗说,“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门罗回到实验室,找到她委托的那名化验员。他将药品包装袋的照片和药丸还给了门罗,然后递给她一份两页纸的打印材料换取自己的酬劳。“一般人管这药叫盐酸甲氟喹,市面上的出售品名为甲氟喹——是一种抗疟药,一般用来治疗恶性疟原虫疟疾,有时也用作预防药。”
不错。艾米莉曾得过一次疟疾,痊愈之后一直在吃预防药。非洲某些地区多发恶性疟疾,当地人对氯喹①又有抗药性,因此只能用甲氟喹来治疗。符合艾米莉情况的只有非洲中西部的沿海地区。甲氟喹,现在医院已经不常开这些种药了,因为副作用十分严重:自杀倾向,出现幻觉,精神错乱等等。虽然出现极端不良反应的几率很小,不过无论是你本人或是你爱的人因为吃了这药而变成胡言乱语的疯子,谈几率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或许能够解释克里斯托夫的行为,可是所有证据都表明他精神崩溃是在停用甲氟喹很长时间之后。
门罗回到酒店,拨通了伯班克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没有像往常一样转接到行政助理处,而是直接接通了伯班克本人。“迈克尔,”他喊道,这三个字听上去断断续续,似乎他刚从另一条电话线上转过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打来电话了,有好消息吗?”
“现在这么说为时尚早,”门罗回答。“欧洲的调查已经做完,这两天我准备去非洲。根据我们的合同,向你告知我的计划。”
“具体去哪里呢?”他问。
“先去喀麦隆和加蓬,”她说,“再从那里缩小调查范围。”
“喀麦隆,加蓬。”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尖利。“就我们所知,艾米莉从未离开纳米比亚,你为什么不去纳米比亚呢?”
门罗抿紧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好像自己正面对着他,过了一会才答道:“伯班克先生,你之所以聘请我调查此事是因为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成功过。我向你汇报我的进展完全是出于合同要求。除此之外,你要么让我继续工作不要指手画脚,要么另请高明。”
“你说得对,”他说。“我道歉。显然是我过于心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我定了两天后的机票。”
“我想让迈尔斯?布拉福德协助你。”他说。他提出这个要求,门罗并不吃惊,让她吃惊的是这要求提出得太早。
“那我在杜阿拉等他。”门罗回答。“他需要办签证。等他拿到签证再来欧洲与我会合,时间肯定来不及。”
“那你把机票退了。他一周之内就能赶到法兰克福,你刚才说加蓬和喀麦隆——签证他也能办好,你们俩一起去非洲。”
门罗闭上眼睛,用力握住电话,忍了半秒钟说:“如果你一定坚持,随便吧。反正花的是你的钱,你的时间,伯班克先生。”她挂掉电话,小声骂了一句。
她装了几件东西进背包,翻开门上“请勿打扰”的标牌。离开酒店时,她预付了五天的房费,并叮嘱酒店工作人员若收到她的包裹和留言,替她保管直到她回来。反正花的是伯班克的钱,耗的是他的时间。在等待倒霉保姆迈尔斯?布拉福德来的这几天,就让他出钱请她来一趟阿尔卑斯山滑雪之旅吧。
门罗到了法兰克福中央火车站,搭乘快速列车去了苏黎世。
四天后,午时刚过,门罗回到了法兰克福。凯特用UPS寄来的信封已经到了,还有一份伯班克办公室发来的传真,上面是迈尔斯?布拉福德抵达法兰克福的航班时间。
门罗回到房间,拿着信封坐在床边。她用指关节敲着信封,久久凝视着它,迟迟下不了决心打开。她把信封扔到床上,走到窗边,眺望着美茵河上船只往来,凝望着幸福的恋人在平整的河岸草坪上漫步。
望着如画的风景,她权衡再三是否该中止合同。中止意味着失败。人总会遭遇失败,不会永远一帆风顺,撞墙是迟早的事。如果失败不可避免,不如就趁现在。
回到过去是逃不掉了。在过去的九年里,她一直在光鲜生活和精神失常之间游走,仿佛战战兢兢地走在钢丝上,下面黑色的深渊如影随形。她有时不禁会想,随它去吧,或许是最简单的方式。
工作带给她理智,保持生活的平衡。放弃伯班克的任务不是因为胆怯,不是因为可能的结果,也不是因为信封里的内容。信封里只是过去生活的象征。她心里没底:一旦钢丝崩断,她会跌落在深渊的哪一边?她曾经下定决心,等她完全放下时才会回去。
门罗走到床边,拿起信封,撕掉密封条。也许她永远放不下,也许不存在成熟的时机,也许她要躲避一辈子。及时行乐吧。她把信封里的东西倒在床上,手指一一抚过三件历史的证物:一张喀麦隆居住证,一张疫苗接种卡,还有一本伪造的西班牙护照。
从理查德?伯班克提供的八个人选的资料来看,门罗不得不承认迈尔斯?布拉福德是最适合的。
他的资料详尽地记载了他的工作经历。他去过无数偏远甚至危险的国家,经历几乎与门罗相同。他的个人情况倒很少提及,因此不足以构建此人的完整形象。她知道的个人信息包括:年龄三十五六岁,前特种部队军人,现在经营一家高风险私人安全顾问公司。
她想到唯一可形容他的词就是“雇佣兵”,靠军事技能为生的退役军人。和她背包里塞着的喀麦隆证件一样,这个词给她带来了压力。
门罗在布拉福德的航班落地之前已经到达法兰克福机场,混迹在接机的人群中,站在分隔接机区和行李区的玻璃门对面。她一眼就认出了走出大厅的布拉福德。头发理成板寸,仍能看出一抹红色,眼睛是幽暗的绿色,中等身高,相貌倒算英俊,合身的外套衬托出魁梧的体魄。他气定神闲,步履从容,拖着一只小号滚轮行李箱,没有在行李传送带处停留。
门罗在他认出自己前离开了。他知道要找什么人,他会在到达酒店后联系她,那时她会恰好不在。他得等她,别无选择地等她。就该这样。
她到傍晚时才回电话,装模作样地说声抱歉,再邀请他到韦斯滕德的加甘图阿餐厅吃饭,她已经订好位子。
把初次见面约在那里倒不是她故意刁难,她要考验考验他。如果他坐出租来,那就很容易对付。如果他步行前来,或和她的习惯一样乘坐当地的交通工具,那就很难对付了。五星级的加甘图阿餐厅距离举世闻名的棕榈园和英伦风格的格鲁尼堡公园不过几分钟路程,隐匿在绿树环抱的住宅区中,小区里全是战前风格的平房。
门罗准时就坐,布拉福德迟到了几分钟。她站起来与他握手。她穿一件修身黑色裙子,十厘米的高跟鞋让她赢得了五厘米的身高优势,一条精致的珠串装饰的围巾从颈间垂到裸露的后背。这身打扮回头率极高,男人们都想把这样的女人挽在臂弯展示,然后带回家享受。她和资料照片中的形象判若两人,这是一次刻意的宣告。
他的手有力且自信,眼光从未离开过她的脸游移到她的身体上。“迈尔斯?布拉福德,”他说,并且等她坐下之后才在对面坐下。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和他从机场出来时一样。“终于见到你了,非常荣幸。”
她交叉双手,托着下巴,重复着他的话,“终于见到我……”
“久仰你的大名,”他说。“我曾是光辉公司的安全顾问,当时你在马其顿执行任务。后来我去了泰拉公司,刚好你结束了乌兹别克斯坦的任务。请允许我说一句,你的每一次任务都是杰作。”
“谢谢,”她说着拿起玻璃水杯,轻轻晃了晃,喝了一小口。“情报与安全。”她顿了顿。“如果一家公司同时聘请我们两个人,那你一定是安全领域的专家。”她接着又说,“到这里来没给你添麻烦吧,有点儿偏。”
“不怎么麻烦,”他说。“我问了一两次路,不过我运气好,遇上会说英语的人。”他环顾灯光幽暗的L形餐厅。“这里很不错,麻烦点是值得的。”
和她料想的一样,他是步行来的。她挤出一个笑容。“那么,”她说,“你在伯班克公司多久了?”
“其实我不在他公司。这些年断断续续和他一起合作过几次,我给自己打工。”
“是我误会了。他说你是‘自己人,好像你是他的员工似的。”
“自己人,哈哈?”迈尔斯笑得很灿烂,露出洁白的牙齿,靠进椅子里。“他当然这样认为,我和他相识多年。不过,我的老板就是我自己,和其他生意人一样,哪里有钱我就去哪里。”
“也就是寻找艾米莉是有钱的啰?”
“理查德出手大方,我相信他给你的报酬也一定很可观。不过我去纳米比亚是为了理查德,为了艾米莉,为了所有人,真的。她是个好孩子,她九岁时我就认识她了。”
“不好意思,”门罗说。“我不知道。”
他咧嘴一笑。“嗯,理查德肯定没把这些写进我的资料。”服务员送来酒水菜单,布拉福德说:“我们点一瓶吗?”
“我工作的时候不喝酒,你随意。”
他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既然这样,我和你点一样的,你点了什么?
“水,”她回答。等布拉福德点了塞尔特斯矿泉水之后,她接着说,“嘿,迈尔斯,你很坦率,很可爱,但是说实话,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我喜欢单干,我从来不需要保姆。你能坐在我面前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伯班克的钱。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不好意思拒绝他。事到如今,我们还是先约法三章比较好。”
“可以。”
“这任务是我的,我全权负责,我发号施令,我只是顺便带上你。至于你是愿意向伯班克打小报告,还是愿意替我打掩护,我不知道,也不管。你尽管做你的事,但不许干涉我,也不许质疑我的判断。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别给我添乱。需要你意见的时候我自然会问。以上几点,如果有问题,你现在就提。”
“完全没问题,”他说,语气平稳,神色镇定。他展开餐巾铺在膝盖上,伸手去拿面包。“既然是约法三章,为了顺利完成我的任务,我也讲几句。”
“说。”
“我的任务是看着你,保护你,”他说。“理查德给你的不止是钱,他还希望你安全,我就是他聘来的保镖。我很清楚你有能力照顾自己,不过这是理查德的要求,不是我的。假设这任务是我的,我同样不希望有个人跟着,所以我理解你的立场。我已经说了,这是他的要求,所以别把怨气撒在我身上,给我制造困难。你尽管做你的事情,我不干涉,不啰嗦。但我需要知道你每时每刻的行踪,和谁谈话,和谁做交易,以及原因。如果你能坚持你的原则,我也会坚持我的。如何?”
“我不满意,但我可以容忍。”
“很好,”他点头,“从这里出发去哪里,理查德什么也没说。行程怎么安排?”
“我们从喀麦隆开始,”她说。“明天早上的航班飞杜阿拉。有进展我会告知你,现在你要做的是保证在我们离开之前带齐八套护照照片,上飞机之前交给我。”
谈话多次被殷勤的服务员打断,并且由于主菜的上桌,进入了更长时间的停顿。两人开始闲聊,谈谈彼此工作上的共同点,直到咖啡上来。门罗拿起放在椅子腿边的文件夹,取出伯班克收集的有关她的生平资料。她把文件推过去。“大概你已经看过了吧,”她说。“如果没有,公平起见,你拿着吧——我有你的。”
布拉福德放下咖啡杯,拿起文件推还给她。“资料是我收集的,迈克尔,”他说。“我不需要。”
门罗靠进椅子里,闭上嘴,任凭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布拉福德不说话,不解释,不辩护,就那么坐着,平静地回望着她的目光。这种反应很少见。大多数人在遭遇沉默时总会开口说话,说什么都行,以此摆脱尴尬的处境。
“如果你是资料收集人,”最后还是门罗指着文件说,“显然隐瞒了很多关键信息。”
“是这样。”他的声音平缓低沉。他向前靠,把胳膊放在桌子上。“除了我得不到的信息,其余的都与任务无关。”
门罗再次沉默,他依然没有上钩。她向前探身,几乎贴着他的脸,冷笑着说:“真有意思,你竟然认为几根断骨头要比心理评估报告更相关?”
“如果信息准确,我会写进资料,”他说。“你我都知道,那些不值一提。”
“看来你不只是安全专家,还是心理学家?太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笑了,靠回椅子里。“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你是专家嘛。”她学着他的样子也靠回椅子里。“好吧,”她还给他一个微笑,调整情绪,“对那些伤痕你有何高见?你大概不会认为我有自杀或自残倾向吧。”
“如果我这么认为,有关系吗?”他问。
“说实话,你问得对,关系很大,关系到处于压力情况下,你会有何种反应。”
“那么,是的,我不这么认为,”他说,“不符合我了解的你。假如你想了结生命,你会选择不带降落伞从安赫尔瀑布跳下去。”
门罗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张开五指。“不超过这个数,”她说。“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就这么多。”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她摇着头说:“可笑的是,我对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什么心理治疗,都是胡扯。你去寻求帮助,却被贴上精神病的标签。”她捋起左手腕上的几串珠链,把手腕内侧给他看。“伤痕是真的,所有的都是,绝不是自残的结果。”她又转过右手腕,光洁无瑕,和左手腕并排放在一起。“我的任务,我能胜任。”
“你有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迈克尔,”他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和医生说过什么。从资料上能明显看出,你十几岁时的事情我也查不到。但我知道你来美国之后,曾因为无法适应被迫从高中退学。”
门罗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同年,不少拳馆对你发出禁令,你参加过的所有武术班都不要你。退学我能够理解,拳馆和武术馆就奇怪了。特别是你去的那些地方,会武功的人可没那么容易被吓倒。如果你踩过界,他们可以直接打得你满地找牙。我花了些工夫,终于找到了你第一个蝴蝶刀教练。关于你他记得非常清楚,言辞之间对你极为不满。他说有几次你差点要了他的命,说你经常这样,他到现在也不明白当时是什么原因让你住了手。另外一些人的说法也大同小异。”布拉福特停下喝了一口咖啡。“你的能力和疯狂劲能镇住练武的人,迈克尔,一定有原因,我很肯定,而且和那些伤痕的来历一样。”
“你有敏锐的洞察力,”她说。“我就留下你吧,或许你能理解在求生渴望中爆发出的力量。”
从法兰克福经停巴黎去杜阿拉的航班于晚上7点30分落地。门罗走出干燥寒冷的机舱,来到露天机场大厅。湿热扑面而来,仿佛她打开的是蒸汽房的门。
旅客队伍一会儿聚集,一会儿分散,然后一起穿过大厅走向护照检查站。门罗觉得皮肤黏黏的,头发也被水汽濡湿,走在她旁边的旅客的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不一会儿,暑气便好像渗进了人们的身体,阻滞了关节的活动,大家的脚步都慢了下来。第一位旅客到达健康检查站时,人们的腋下和背后都出现大片的汗渍,有些人已是大汗淋漓。
门罗要来了布拉福德的护照。她把自己的黄色证件及两个人的护照一起递进去。一张十欧元的纸钞夹在护照中,特意露出一角粉红的边缘。她对坐在检查站柜台里的女人说:“有一张免疫接种卡好像找不到了。”那女人慢慢查看护照页,然后拿起门罗的黄色证件,仔细查验之后说:“你的接种卡过期了。”
女人把接种卡还给门罗,门罗又夹了一张十欧元进去,再递给她。“我真没注意。”
柜台里面的女人写了几个字,便把两本护照,两张有医生签章的新的黄色接种卡,两张盖有紫色检查站公章的公文交给门罗,表明这两位旅客身体健康,接种了全部疫苗。与此同时,两张欧元消失了。“去护照检查站,”她说。
门罗走得很慢,深深吸气,闻到腐败发霉的气味,她笑了。长年累月的雨水和湿气渗入墙壁和涂料,像钢筋水泥一样,已经成为建筑的一部分。入境官员浑身散发出刺鼻的汗臭味,身上的衣服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洗过。
入境处收走了门罗一张二十欧元的纸钞,便对那张过了期的喀麦隆居住证视而不见。过关时,官员一项项检查他们的行李箱。没有贵重物品,没有违禁品,没有东西能帮他搞到去酒吧喝两杯的外快。他把东西塞回行李,放他们出关了。
机场外昏黄的灯光下,出租车司机大声揽客,行李工争抢旅客,乱成一团。
预订的酒店是巴菲花园,自由大道旁一幢古旧的多层建筑。比起市里四星、五星的新酒店,这里没有太多现代化设施,但自有一股尊贵的气息。门罗选择这里是为了怀旧,距这里不到一公里的环岛通往布埃亚。门罗下出租车时,向着曾经的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家。究竟什么才算“家”?
如此近,却又如此遥远,那里一无所有,因此不必回头。妈妈返回美国之后,爸爸娶了一个喀麦隆女人,搬到了东北面的加鲁阿。离开非洲之后,她再没和他们说过话。等任务结束,或许她会去一趟北边的沙漠,找到那个做了她十三年父亲的男人。
面对布拉福德入住前先检查、挑选的要求,前台的接待员仍表现得热情有礼。讨厌的是他坚持让门罗一起去,带着一个保姆兼保镖就是麻烦不断。他们没有乘坐酒店唯一的电梯,而是选择了酒店中央宽阔的、铺着地毯的旋转楼梯。空气里满是老建筑的霉味儿。
三楼靠楼梯井且相邻的两间房通过了布拉福德的检验。等他一走,门罗立刻把行李袋和背包扔到床脚,关掉空调,打开窗户。热气和暑湿瞬间充满房间。完全适应需要一周多时间,使用空调会延长这个过程。在身体适应之前,高温会消耗她体内的能量,让她倦怠无力——越快适应越好。她从背包里取出双面胶,把遮光帘四周固定在窗户上。虽然不是窗纱,在她弄到真正的窗纱之前,多少能起点作用。
她躺在床上,头枕着胳膊,盯着天花板。她无数次想象过回来的感受,没想到竟是出乎意料的满足感。还有五周就是圣诞节了。十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在过节的时候离家这么近。
太阳出来时,门罗也醒了。整整一个小时,窗外嘈杂的车声、喧闹的人声召唤着她。她答应布拉福德至少今天等他来了之后再走。她穿好衣服,躺在床上出神,直到听见他的敲门声。
他们在酒店的小餐厅吃了早饭。两人相处融洽,谈话和谐。在等待服务员添咖啡时,门罗站起身。“我看看他去哪里了,”她说。
门罗叫住了从厨房走回来的服务员,把一粒胶囊和一张二十欧元的钞票放进他手心。“我朋友不太愿意吃药,”她说。“你把这个放进他的咖啡,钱就归你。要是放错了,有你好看的。”迈尔斯喝过咖啡没几分钟便昏昏欲睡。门罗伸出手,把手腕抵在他前额上。
“怎么了?”她问。“你脸色不好。”
“我不舒服,”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觉得很累。”
“大概是因为天气和时差,”她说。“是这样的,你需要时间适应。我送你回房间吧。”
电梯到达三楼时,布拉福德已经瘫在她肩膀上了。她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床上,替他脱掉鞋子,然后检查空调是否正常。知道他醒来会口渴,她放下一瓶饮用水,给他盖上薄毯。
如此做法不太厚道。她也不想这样,只是有些事情她必须单独去办。“睡个好觉,”她悄声说。她把房间钥匙留在房内,用万能钥匙锁上房门。
她看了看表,顺利的话能在天黑前回来。
杜阿拉街道狭窄,车马喧闹,人声鼎沸。自行车货架上堆着足有一米半高的货物,标致车改装的出租车里坐的人是额定载人数的两倍。交通混乱拥堵,各种车辆争道抢行,踩刹车,按喇叭,忙得不亦乐乎。人行道上满满的全是行人。殖民地时期的建筑与现代建筑并列街道两旁,爬满墙的绿色攀缘植物为住户把街道的喧嚣阻挡。
门罗第一站去了喀麦隆兴业银行。她在那儿有一个户头,多年前离开之后便没再用过。门罗曾以为账户会由于长期不用而被注销,钱自然没有了,至少拿不出来了。事实恰恰相反,钱全部都在,并且随着每年的利息增长,积成了可观的数目。她折起银行单据,在外汇兑换窗口把五百欧元兑成中非法郎。这笔钱数目不大,却够支撑一阵子,因为大多数酒店和航空公司有时更愿意接受欧元。
门罗走到街边叫出租车,好几辆停下的都被她打发走了,直到来了一辆稍微新一点的车。发动机听起来没太大问题,座位依然硬实,车身干净,未经改装,不像那些经常超载的出租。她和司机谈妥了往返克里比的价钱。克里比在杜阿拉南面,约三小时车程,是一座安静的小城。
克里比以纯净自然的原生态海滩闻名。那里平时人烟稀少,节假日里却是人满为患。克里比将是过去与现在交会的地点。她需要各种证件,而能为她提供证件的人就在那里。昨晚她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才确认。
出了杜阿拉城,交通不再拥挤,偶尔才见几辆超载的小巴士。去克里比的路与海岸平行,通往内陆,沿途全是栽种着低矮棕榈树的农庄,偶尔才见一两处建筑。有时会看到年轻的牧羊小伙儿在尘土飞扬的路肩赶着羊群,打破这单调的沉闷。双车道的高速公路保证会车的安全,不会出现某辆车被逼出柏油路面的情况。海面持续吹来微风。大部分时间门罗都在重温笔记,间或看看车窗外,凝望着曾经熟悉的风景,任回忆纷飞。
今天的心情不同,她的心中充满深深的忧伤,强烈的负罪感折磨着她。她的脑海深处又开始轻轻颤动,那声音大了起来。第一次响起这声音就是在接受伯班克的任务之后。
也许回到克里比是一个错误。
博尼费斯?阿卡姆比是个大块头,身材高大,肚肥腰圆。他穿着考究,开一辆崭新的丰田四驱陆地巡洋舰越野车,是好几家营利公司的老板。他长得也不错,皮肤细嫩,门牙间的缝隙看上去还挺性感。阿卡姆比娶了三个老婆,生了十二个孩子。两个老婆住在杜阿拉,最年轻的三老婆住在克里比。比起最后一次门罗看到他时,他过得更滋润了。那时他还年轻——那时大家都还年轻——只有一个老婆。若是他当年追求门罗,门罗很快便会做他的二老婆。
阿卡姆比的姓氏和政治关系是他的保护伞,帮助他做大生意,供养他过奢侈的生活。门罗要找他做的事是外人很少知道的生意。
克里比还是老样子——慵懒的小镇,几条大街就串联起全部的面积,各式酒店数不胜数。新添了几座建筑,除此之外没什么改变。出租车司机几分钟就找到了门罗形容的地方。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办公室,在一幢三层建筑的底楼。外墙的涂料斑驳剥落,冷凝水从伸到人行道上方的空调管里不断滴下。办公室里很清凉,略略有些霉味,地毯有几处卷了边儿。前台接待员坐在一把木椅子里,面前一张金属办公桌,漆已经掉了,看得出来已经修补了很多次。桌上放了一台手动打字机,旁边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堆牛皮纸文件夹。
门罗离开非洲九年,从此再没说过芳族语,此刻竟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Hakum ayen Akambe,”她说。“请通知他我到了。”这就够了,芳族语就是她的名片。接待员面露惊讶,起身走向对面的门口。
从门里传出阿卡姆比低沉的声音。
“伊……伊……萨,”他喊道,本来两个字的名字被他拖长成了三个字。他走出办公室,张开双臂欢迎她,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伊萨,”他又说了一遍,紧接着啪的一声合起双手,再将手扶在她双肩上,“还会有谁,只有你。你怎么样?多少年了?”
“很久了,”她用微笑回应他,感受着他温暖的双手。“很久很久。”
“来,一起喝杯咖啡,”他说完,对着走回接待处的职员大声说了几句。他让到一旁,请门罗走进他的办公室。和接待厅相比,这里家具崭新,地板和墙面干净整洁,气派的实木办公桌几乎占了一面墙。阿卡姆比坐到办公室后超大的椅子里,门罗坐在与办公桌呈直角的沙发上。
“伊萨,”咖啡端进来之后,他又喊了一次。“这些年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去了大洋彼岸,一边上学,一边工作。”
“哈,”他说着靠进椅子里,双手搭在突出的肚腩上。“原来你回到故乡了。你走之后麻烦可不小。弗朗西斯科花了很多钱找你。直到他得知你已离开这里,并且安然无恙,这才放弃。”
一阵锥心的负罪感,随即化成麻木的痛苦,脑海中各种纷杂的声音反复呼唤着她的名字,扰乱她的心神。她迎着阿卡姆比的目光,待心中波澜平息,轻声说:“你有他的消息吗?”
“他会到这里来找我,几个月来一次。”
“他没有离开过非洲?”
“他一直在。”
她苦笑,小口喝着咖啡。“他怎么样?”阿卡姆比往浅褐色的咖啡里加了一勺糖,沉默片刻,才又抬起头。“他变了。干得拼命,玩得也拼命,女人更多了,喝很多酒,变得不像你,反而更像我。”他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接着说,“他时不时会过一段隐居的日子。他在岛上乌雷卡附近建了一座房子。”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勺糖。“时光苍老了人的灵魂,”他说。“他的兄弟们只要他时不时有生意做就行了,不管他。”阿卡姆比沉默了好一会儿。“你应该去见见他,伊萨。这是你欠他的。”
她耸耸肩膀,放下咖啡杯。“有时间我会去的。好了,我来这里是有任务的,时间很紧。我需要你的专业技术,你还做证件吗?”
“有时做,有时不做。”说这话时他左右摇晃着脑袋。“你需要什么?”
门罗把自己和布拉福德的护照照片递给他。“我需要两套居住证,一人一套。”
“这我可以做,”他说。
“喀麦隆和赤道几内亚都要。”
“哈,”他在桌上敲着手指。“赤道几内亚的时间长,价钱高。”
“最好是外交身份,”她说着把其余的照片放在桌上,然后放下一沓现金。“如果不够,下次来时付齐。”
他翻了翻现金。“够了,”他说。“你住在哪里?五天之内做好送给你。”
“巴菲花园酒店,”她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阿卡姆比抬手示意她停下,凝重认真地说:“伊萨,我在寻找人生的伴侣。”
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她忍俊不禁,却摆出严肃的神情。
“博尼费斯,或许有一天我会考虑你的请求,今天不行。”坐在出租车上,她终于放声大笑,四老婆,哈哈。
司机将车从阿卡姆比的办公室开到克里比南面,拐上一条狭窄的通往滨海房屋的土路。房子四周围着高高的篱笆,阻挡了视线。司机在唯一可以望见里面的铁门前停下车。门罗踏上沙石路面,站在那里望着篱笆。从前这里隔断了她的生命,现在也一样。各种属于过去的声音一齐响了起来,她拼命压下头脑中的尖叫,强压下按门铃的冲动,走回车里。车子一路向北开回了杜阿拉。
门罗回到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她买了一瓶水,走到布拉福德的房间外,自己开门进去。昏黄的街灯的光从窗帘透进来,布拉福德呼吸平稳,和空调嗡嗡的响声此起彼伏。她把水倒进玻璃杯,跪在床前,伸手抬起他的头。
她刚碰到他的脖子,手腕便被他的手紧紧钳住,动作迅速准确。他用力把她拉到脸面前,压低声音说:“你敢再做一次,我就给你装上追踪器。”她微笑,示意他放松,他放开了她。门罗伸手扶起他,把玻璃杯递到他嘴边,他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喝饱了水,他靠在枕头上,眯起眼睛问:“你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我需要办几件事情,单独办。”
“下次直接说,我会给你空间。”
“OK,”她说,“下次我会说。”
她站起来,转身走向门口。“明早见,”她悄声说。随着门锁咔嗒一声轻响,她内心的不安、狂躁又开始翻腾。
……却因心中忧愁哀哭、因心里忧伤哀号①……
她故意走得很响,到走廊对面打开自己的房门,特意让布拉福德听见开门、锁门的声音。
……留下自己的名,为我选民指着赌咒……
今夜注定无眠,不是因为克里比,不是因为那扇门,也不是因为海滨那幢房子。
……主耶和华必杀你们……
门罗沿着楼梯一直向上,直到无路可走,面前是通往楼顶的门。
……另起别名称呼他的仆人……
夜幕为空气带来清凉,黑暗为心灵带来慰藉。她找到一块干燥、能望见天空的地方,躺下来,仰望满天星辰。它们未曾改变,和过去一样,和那晚一样。
沉寂中,脑海中的声音反复呼号,越来越响:
恶人必诛。
她不再挣扎,不再压抑——没有必要。它们赢了,今晚是它们的天下,她将放下防备,跟随指引,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她杀死彼得?威廉的那个晚上。
那晚他们驻扎在仓促搭成的临时营地。临时营地十分隐蔽,有水源,附近的红树沼泽里藏着几条船,可以顺着支流送他们到穆尼河⑤地区。全队共有六人,棕榈叶顶的帐篷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空地上。他们的计划是在营地等厢式货车,然后回到弗朗西斯科在克里比的房子,在那里等待下一批货物到达。
寂静把不远处的声音传了过来,她躲在附近仔细听。弗朗西斯科和彼得在争执。昏黄的日光迅速消退,不出一小时,这里将变得漆黑。她嗅到了风暴的气息,感觉到空气里的变化。等下起雨来,就听不见他们了。于是她又爬近一些,贴在弗朗西斯科帐篷之外。
他们的生活原本平静顺利,直到两年半之前,吉恩?诺埃尔和他的雇佣兵兄弟彼得?威廉加入了团队。吉恩为人不坏。在他眼里,她就是个一心想混迹丛林的十五岁小孩,和其他的队员不一样,却是完成任务不可或缺的因素。他对她不错。没活干的时候他教她做绳子、打绳结、设陷阱、给匕首淬毒、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捕猎,还教她如何保养枪支,如何使用枪支。教会她杀人的却是彼得。
彼得个头不高,满身肌肉,英俊潇洒,能言善道,很会讨人欢心。但他的眼神让她不能放心,从他到克里比的第一天起,她就避开他。
彼得自告奋勇,并且获得了弗朗西斯科的许可,开始训练她。“学会保护自己”是他堂皇的理由。即使彼得返回南非自己的家,远在几千公里之外,他那邪恶的气息似乎仍留在营地。而她被迫每天跟着他。她无法拒绝弗朗西斯科下的命令,她为弗朗西斯科干活。更重要的是,她一心崇拜他。她不过是懵懂的小女孩,比她年长十一岁的弗朗西斯科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哥哥。
彼得的训练如约开始。的确是训练,在远离营地的地方。队伍不定期地变换驻营地,甚至国家,有时用小卡车,有时用厢式货车,只是她必须一直跟着彼得。她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这些本事,也不知道他要教自己什么。他自称是格斗大师,至于是什么格斗,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论她如何努力学,她总是带着满身伤痕和血迹回到营地,其他人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日渐掌握技巧,学会了反击。彼得便让她不停地打,直到她耗尽体力。每天都以同样的方式结束:她躺在地上,彼得用刀抵住她的喉咙,强暴她,嘴巴一刻不停地奚落她,臭汗一滴滴落在她的脸上。
他威胁杀掉她全家,假如她胆敢离开营地。她相信他说到做到。不管她对家有没有感情,她的家人都不该被一个虐待狂折磨、杀害。他们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即便知道也无能为力。如果彼得割断她的喉咙,唯一在乎她的人就是弗朗西斯科,但是他打不过彼得——谁也打不过他。
后来彼得开始教她用刀。每次格斗开始,她都没把握自己能否活下来。彼得故意划伤她,口口声声威胁要杀死她。她拼命地打,她要赢,她要让他流血,要让一切结束,要让这地狱般的生活结束。每当刀碰到他的身体,红色的液体沾染了刀刃,她便欣喜若狂,但随即便是他的刀尖割破她身体带来的疼痛,于是,她的欣喜随之终结。
她变得越强,彼得的折磨就越变本加厉。她想逃离这个恶魔,告诉弗朗西斯科——当着彼得的面——她已经学成,不再需要训练。当晚彼得找到她,用布塞住她的嘴,把她按倒在地,割破她一只手腕,嘲弄她无力的反抗。等她流够了血,他才把她拽起来,扎起她手腕上的伤口。他轻轻拍拍她的脸,凑上去亲她,威胁她胆敢再反抗,就把她两只手腕都割破,扔到大西洋里喂鲨鱼。
接下来的几天他没来找她,她知道这是给她时间思考,以及休养。
后来她换了方式,偷偷央求弗朗西斯科把他赶走。她说不出真实原因,只希望凭借弗朗西斯科对她的宠爱达到目的。努力失败之后,她开始权衡说真话的后果,开始考虑离开。
格斗训练的内容变得更加困难。彼得在营地周围设下陷阱,不知道他会从哪个帐篷、哪棵树、哪块石头后面冒出来。他想方设法地吓唬她,激怒她,乐此不疲。再也没有安全的地方,她的精神高度紧张,终日惶惶不安。
她整天只想着如何摆脱彼得,和其他人在一起她才能有安全感。如果弗朗西斯科在,她就待在他身边;他不在,她就去找吉恩?诺埃尔。她能感觉到彼得虎视眈眈的目光。假如和众人在一起时被他看见,他的脸上立刻浮起狰狞的假笑。假如白天找不到她,彼得晚上就会来。于是她开始藏到营地之外的地方睡觉。她越是躲,越增加了彼得追捕她的乐趣。她的反抗越强烈,彼得的打击就越强烈。
他的手铁钳一般箍住她的喉咙,刀背在她脸颊上来回刮擦,不遗余力地折磨她。他会把她的脸拉近,逼迫她直视他的眼睛,然后发出阵阵怪笑。
“你永远比不上我狠,比不上我快,伊萨。”他恶毒地说。“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她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年雇佣兵,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兵才变得如此变态。他总是说起政变、暗杀和强暴。她当然确信他是个杀手,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相信。
只有去克里比或杜阿拉增加补给时,以及坐在厢式货车里,她才得以喘息。他们乘弗朗西斯科的拖网渔船去克里比,把摩托快艇甩在后面。在坐厢式货车迁移的前两三天,他们一般会坐摩托或牛车穿过泥泞的丛林小道,这时她通常一个人。一旦迁移结束,对她的折磨又将变本加厉地开始。
她知道逃跑无望,她靠着复仇的念头活下来。听到弗朗西斯科和彼得的争吵,她知道机会来了。如果双方有分歧,彼得就会被赶走。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喉头发紧,阻挡了空气的流入,让她不得不用力呼吸。
彼得不是不可能强迫她跟他一起走。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大脑高速运转。她对彼得没有用,他随时可以把她扔下船,眼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弗朗西斯科在乎她,彼得为了泄愤一定会掳走她。争执变成了吼叫。
彼得冲出弗朗西斯科的帐篷,往红树沼泽藏船的地方去了。夜幕已经降临,风力变强,雷声渐响,雨就要来了。
她没有时间思考,她必须行动。她回到床上,那里藏着一把别人都不用的麻醉枪,吉恩?诺埃尔让她保管的。她熟悉地形,至少和彼得一样熟悉。她绕到他背后,赤脚走在泥泞中,远远地跟着,盯紧着彼得的同时提防着即将到来的风雨。此时此刻,她最不想遇上的就是曼巴蛇或其他生活在沼泽中的毒物。必须一击就中,但不能冒险靠近——对手比她力量大、比她速度快,如果失手,她必死无疑。
他背对着她,解开了船只的缆绳。假如他打算在这种天气离开,必定无暇旁顾,只想走得越快越好。她斗胆拉近了距离,爬到近处。看清楚他了,瞄准,开枪。
枪声和着渐近的惊雷,震碎了丛林的死寂。
飞镖扎进彼得的双胛之间,他趔趄了一下,跪倒在地。确定麻醉药生效之后,她走过去又补了一枪,然后双脚叉开在他的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站着。他的眼珠在眼窝里颤动。她掏出刀来,《旧约》的教义在心中呼叫:汝不可杀人,她停住手。
她把他的头向后拽,膝盖抵住他的胸,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从他的颈中汩汩涌出,活像断裂的消防栓中流出的水,弄脏了她的衣服。她冷漠地看着流血的他,松开手,任由他的头摔到地上。她起身轻声念道:快跑的未必能赢,力战的未必得胜,智慧的未必得粮食,明哲的未必得赀财,灵巧的未必得喜悦。所临到众人的,是在乎当时的机会①。
她不能将尸体留在路上,最好拖进丛林里让野兽分食。她走到船边检查燃料。如果清空全部的贮槽燃料,足够开到杜阿拉。她发动引擎,让船朝上游开去。彼得?威廉不见了,没人会去找这只船——她需要考虑各种可能性。
雨来了。开始是慢慢落下的大滴,然后是密集的暴雨,打在人身上都会痛。她摸回营地的时候,丛林早已被层层黑暗包裹。她浑身湿透,身上没有一丝血迹,暴雨冲走了全部证据。她脱下湿衣服,钻进蚊帐,婴儿般蜷缩在床上,无声地痛哭。
门罗起身走下屋顶的时候,第一缕阳光已将天空染成紫罗兰的色调,城市街道上的喧闹宣告了一天的开始。经过一夜的释放,门罗脑海中的吼叫已经变成轻声低语。
有多少经文章节在脑中翻腾回响?她数不清。这得感谢她的父亲——说怨恨也行——为了每一句烙印在她意识中的教义。父亲。
门罗对他曾经有过敬畏,有过祟拜,也有过爱,总在期盼他的赞许,即使机会渺茫。仅有几次他在家,眼里也只有《圣经》。所以她认真学习,逐句背诵,像一只街头艺人训练的猴子,只为博取关注和赞许。母亲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最后她成了酒鬼。
非洲的生活慵懒散漫。母亲曾经说过,像一台慢吞吞的风扇,卷起闷热酸臭的空气,绕着人打转,令时间失去意义。破败落后的城市无法提供人们抵抗严酷生活的基本条件。
门罗自然不知道出生前的事情,但有一件事情她很清楚:接受来到喀麦隆传道的使命后,她的父母亲不想再要孩子。她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所以她成了无人教养的孩子,和当地的孩子混在一起,在通往山边小城的土路上玩耍。她和其他孩子一起奔跑,光着脚,冲着假想中的球门踢泄了气的足球,看到偶尔路过的汽车就欢呼雀跃。她和小伙伴一起从小溪里运水,学会捣碎木薯,装进大铝罐里,架在屋后的火上烤。她能认出被误认作蔬菜的植物,有时会去市场上卖水果。她说当地人的语言,了解当地人的习俗。
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家里有空调,有冰箱,有一个女佣,还有一个厨子。她父亲有全职司机接送,有花匠负责不让疯长的野草占领庭院。直到门罗十三岁,父母亲最后一次表现出虚伪的关心,把她送到杜阿拉的美国学校上学。那是一所私人寄宿学校,吃住都在他们的朋友家里。门罗变得为所欲为,开始还背着父母亲,后来干脆放开来。和家有关的只有那些经文教义,空洞的文字都成了不负责任的父母的化身。他们关心如何拯救别人的命运,却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弃之不顾。
经过布拉福德的房门口,门罗发出一声叹息。他的房门开着,虽然没有看到他的人,门罗知道昨晚离开的事情已被他觉察。他应该也是一夜未眠,守在屋顶门口吧。没必要掩饰行踪了,她干脆打开了门,走进浴室。
两人虽已和解,气氛仍然紧张。在陪伴门罗去城里的路上,布拉福德一言不发。也许这是他所说的“空间”,感觉更像是无言的抱怨。门罗相信,就算他要报复,也只会在完成寻找艾米莉的任务之后。因此,午饭之后,门罗主动示好,希望重新找回之前两人之间的默契。她递给他一张飞往马拉博的机票。
“我们的下一步,”她说,“比奥科岛,赤道几内亚。”
布拉福德接过机票,翻了翻。
“去过吗?”她问。
他把机票放在桌上,淡淡一笑,“没,不过‘巨人勘探在那里有钻井。”
门罗沉默片刻,说:“很奇怪,报告里没提过这点。”
“有问题吗?”
“不知道。”她用手指捋捋头发,然后交叉双手,托住下巴。“反常的巧合。”
他的眼光从桌上的机票移到她脸上。“什么意思?”
“我怀疑艾米莉的失踪地是赤道几内亚和加蓬的边境。”
布拉福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他靠进椅子里,半天不说话,忽然坐起来盯着她。“我知道规矩,我不是质疑你的判断,但我有几个问题。”
她点点头。
他低下头再次沉默,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我当时在那里,迈克尔,在调查小组。我看过报告,和失踪之前见过她的人谈过话。为何你的判断从纳米比亚一下跳到赤道几内亚?”
“我有独家情报。比如说,克里斯托夫?伯杰的护照。我在非洲长大,在赤道几内亚、加蓬、刚果、刚果民主共和国,那时叫扎伊尔,都待过,所以我知道的历史传说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可以想象,”他说。
“你熟悉当地的历史和政治吗?”
“理查德提过喀麦隆和加蓬,所以我做了调查,但是不多。他没提过赤道几内亚。”
“美国人入境赤道几内亚不需要签证,所以我没告诉他。那是个怪异且偏执的小国家——去过那里的人都会这么说。你读过弗雷德里克?福赛思①的小说《战争的猛犬》吗?”
“听说过,没看过,需要列为调查内容吗?”
她苦笑了一下。“是小说,迈尔斯,除非你相信虚构。书里讲了一个大企业发现花钱在某个小国家购买采矿权不如直接占领它,于是派了一队雇佣兵去。”
他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杯边,点头表示理解。
“福赛思写这本书的时候住在马拉博。灵感的来源无需质疑。正因如此,这本书在赤道几亚内被禁。其实没必要对老百姓这么做,外面的世界才是他们的威胁。”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继续说,“几年前,一队雇佣兵几乎重现了小说的内容,在津巴布韦买军火时被发现了。”
“我记得,”他说。“一败涂地。玛格丽特?撒切尔的儿子不是承认自己是幕后策划吗?”
“没错,”她说。“从那之后,赤道几内亚便从安哥拉雇佣军队保护国家。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摩洛哥总统卫队由以色列人训练——这不奇怪,他们在喀麦隆从事军事训练已经十多年了。偏执嘛。我跑题了吧。”
“克里斯托夫护照的事情我听懂了,”他说。“签证章对吧?”
“是的。”
“和当地历史有何关系?”
“赤道几内亚历史第101章,”她咯咯笑了。“说来话长了,想听吗?”
他点点头。
“1969年,赤道几内亚从西班牙独立后不久,马西埃?恩圭马总统宣称接管国家时几乎没有货币储备,这导致了其与西方世界政治关系的恶化,也是‘非洲纳粹集中营的由来。”
她顿了顿。
“继续,”布拉福德说。
“1979年,现任总统特奥多罗?奥比昂发动了一场血腥的政治阴谋,杀了他的叔叔。历史从这里开始有了不同版本,问的人不同,得到的答案也不同。恩圭马在被捕杀之前,就把国库席卷一空,有大约五百万美元被他带回家乡,埋在自家房子外面的小棚屋里。这些钱被挖出来的时候,大部分已经腐烂。他声称这么做是为了防盗。我不敢说这就是全部事实,因为不同叙述者传达了不太一样的信息。而且,”她耸耸肩膀,“说这故事的人同时说奥比昂抓到叔叔马西埃之后才砍死他,而官方的版本说马西埃一个月之后被一队摩洛哥人执行了死刑。我比较相信后者。”
“为什么?”
“因为马西埃?恩圭马把自己打造成神,靠君权神授统治人民。当地人相信他杀人之后会喝下死人的血,吸取他们的精气。杀戮、残害、践踏人权,种种事件被诉诸文字,增加了传说的可信度。不管怎样,因为他身上神的光环,我怀疑不会有人敢下手杀他——奥比昂也不敢,虽然国家广播台宣称他日日与上帝交流,能够杀人而无罪。”
布拉福德沉默良久。“那么民间传说和历史都说恩圭马临死前埋起了国家的钱。这件事与艾米莉的失踪有关,因为……?”
“这就不能不提另外一个问题了。你对克里斯托夫谈话的翻译件有多熟悉?”
“不是很熟悉。”
“有一句话他对调查者重复了很多遍,我去看他的时候他也不断地对我重复:‘我们去了埋钱的地方。听上去毫无意义,但是和这个国家的历史联系起来,再联系他护照上的签证章……”她用一只手指指着桌子。“就是这里。”
布拉福德不停地用手掌揉擦双眼,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可是,克里斯托夫是怎么知道这个传说的?为什么他对你、对调查员只说这一件事?”
“我不知道。”
他深深地靠进椅子里,把椅子两条前腿都翘离了地面,手放在脑后,两眼瞪着天花板。好一会儿布拉福德才把椅子腿放下。“恩圭马的家乡在哪里?”
“纳桑阿永,在大陆最东端,距加蓬边界几公里。”
“你认为他们在那里失踪?”
“可能性很大。”
迈尔斯眯起眼睛,紧闭双唇,双手摊平按在桌面上,门罗怀疑他这是准备要勒死自己。他轻轻摇头,张开嘴,话没出口又闭上,最后终于说道:“如果不是埋钱的地方,那么会是哪里?”
“人们认为的埋钱的地方。纳桑阿永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地图上都不会标。我觉得是蒙戈莫,现任总统的家乡,比纳桑阿永大多了。距纳桑阿永北边只有几公里,人们都认为马西埃?恩圭马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布拉福德翻了翻硬邦邦的机票。“我们飞到马拉博——上岛,绕了一大圈。”
她笑了。“也不算绕。从这里到大陆只能坐船或坐车——飞机是到不了的,所以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会是劳顿的旅途,但是我们可以在马拉博乘坐当地航班。此外,外国人总会在马拉博逗留很长时间,那里也是政府机构所在地。我先结识几个大人物,必要时把名号抬出来唬人,然后我们再往内陆地区走。”
布拉福德叫来服务员又点了一杯酒。他转向门罗,赞许地点头。“所以那里才是我们应该调查的地方。才一周就做出这样的成绩,真不错。”
“了解这个国家和历史是有用的,”她说,“迈尔斯,你结婚了吗?”
他先是呵呵一笑,随即意识到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于是认真地回答:“离过两次婚,第二次婚姻只有八个月,可以不算。你这是看上我了吗?”
她忍俊不禁,“我要是看上你,一定会让你明明白白知道。说正经的,迈尔斯,如果你的生命里有某位非常重要的人,在我们走之前打个电话吧。”她探身专注地看着他。“我知道你身经百战,世界各地都去过,你觉得暴政统治下的国家都一样。大多数情况下这是成立的,但赤道几内亚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共产党统治了几年,也许是因为它太小、太容易被控制。部分原因肯定和政变有关。我甚至无法形容在那个国家蔓延的猜疑和偏执的情绪。总统及他的家族掌握着生杀大权,踏进边境你就知道了。
“我们要去那里向人们提问,而当地人视提问为侮辱以及对权威的挑战。假如我们的行为不自觉地惹怒了当地政府,我们很可能被加入‘永远消失的名单。你我同样清楚,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政府帮不上一点儿忙。如果你记得津巴布韦的惨败,那么我相信你也知道赤道几内亚已经驻有步兵。如果有人被怀疑是外国雇佣兵或涉嫌政变,不管有罪与否,下场要么是在监狱里苟延残喘,要么和记者、反对派一起被拉去行刑。我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谢谢你的提醒,”他说着咧嘴而笑,“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你的故事很好嘛。”
门罗眼中闪过一丝微笑。“从这里往北几百公里的尼日利亚出产世界最高级别的原油,往南是加蓬,另一个产油国,当时喀麦隆也产油。一贫如洗的赤道几内亚设法弄到了短程导弹。”她晃动手中的酒杯,绕出一个大大的弧形。“不用说,疯狂的小国家独裁者拥有了核弹头,周边的国家自然不高兴。这就是石油的魅力。美国对卖方施压,让他收回导弹,但是赤道几内亚总统一口回绝。所以卖家告诉他,弹头已接近失效期,如果不复位就会爆炸。”
“如果弹头没有爆炸,他们会怎么样?”
“噢,总统很明智,在‘失效期前退回了导弹,事情到此结束。”
迈尔斯哈哈大笑,一口干掉杯中的酒。“别告诉我这就是真相。”
她耸耸肩。“我从当地人那里听说的,是真是假,谁知道呢?”她将双手放在桌上,拍了几下,然后起身。“你没有带预防药品吧?”
他摇摇头。
“我想也是。得过疟疾吗?”
“得过登革热,两次。”
“我们要去的地方,疟疾会要人命。”她递给他一只小盒子。“如果发烧就吃这药。能保住你的命,在我们找到医院之前。”
步行能够促进对环境的适应,自然没有必要坐出租车。门罗坚持步行回酒店。两人静静地走在人群中,快走到一半时,经过一家小店,门口挂着电话服务的广告。门罗停下脚步,走进半扇破得不像样子的推拉门,布拉福德跟在她身后。
她对布拉福德说:“我想一个人进去。”于是他退回去,双臂抱在胸口,靠在门框上。
门里面空间狭小,大部分还被一间服装店占了。前面有一个柜台,柜台后面的过道两旁分布着四间小小的纸板隔间。
这里有数以百计的类似的公司。是它们满足了人们的需要。通过国家电话公司打国际长途,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打不出,还要缴纳相当于人均一年收入的保证金。
门罗选了最里面的一间,给凯特?布里登打了电话。尽管通话质量不高,回声很明显,她还是详细告诉布里登执行任务到现在的过程,以及目前准备去赤道几内亚的打算。
“伯班克知道你们准备去哪里吗?”布里登问。
“离开欧洲前我联系过他,他知道我在喀麦隆。他派了保姆来,所以肯定了解情况。一旦有确切消息,我会打电话给他,现在就说浪费时间。”
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是定期联系。在居留赤道几内亚期间,她会每周电话联系一次。如果某一周没有联系,布里登就会知道出事了——这是唯一的方式。布里登有门罗的遗嘱和最后指示,她知道该做什么。
谈话持续了六分钟,计费的女人要收九块钱。门罗拿出七块钱放在柜台上,抬起手腕。“我算过时间。”
“你不懂吗?”那女人回答,“这里的时间不是美国时间。”
“美国每分钟有六十秒,”门罗说,“喀麦隆也一样。”她换成那女人的部落语,说:“就这么多钱。”
回到街上后,布拉福德问:“你会多少种语言?”
“我的资料里有,”她冷淡地回答。
“是的,我知道,”他微笑。“那是估计值。”
“二十二种。”
他低低吹出一声口哨。“破世界纪录了吧?”
“再会四十种,可能接近纪录,”她说。“有时方言算,有时不算。”
“你怎么学会的?我是说,阿拉伯语——我唯一会的外语,都学得非常吃力。你怎么会说这么多语言?”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从我记事起就会很多语言。是幸福的诅咒还是恶毒的天赋?你懂我意思吧。”
“不是太懂。”
她转身面对着他。“我身边所有人说的所有话,我没有一句不明白。六岁说英语,我的保姆说莫科维部落语,尼日利亚司机说伊博语,厨子和花匠说芳族语,还有法语是国家法定语言。然后我开始能听懂方言。当地人认为我有巫术,他们说我是小巫婆,因为我知道本不该我知道的事情。他们十分畏惧巫蛊之术。”
“巫蛊之术?”
“巫术、力量——当地文化里有着浓厚的迷信色彩。我那时还小,不懂这些事情。我说过,我身边的人本来就说各种不同语言,我整天和当地人待在一起,我认为这是唯一的解释。到我十几岁的时候,我搬到杜阿拉,接触到更多的人。不出两个月,我又会说希腊语和阿拉伯语,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与众不同。”
“真奇怪你竟然没有加入NSA①、CIA②什么的。”
“我注意到了,我的资料里没有这部分内容。”
“什么内容?”
“招募和邀请。”
“我认为你拒绝了。”
她放声大笑。“他们出价太低。”
“嗨,”他说,“难道你不爱国吗?”
她默然不语,脑海中重复着他的问题,许久才喃喃道:“爱国?”她望着他。“你在部队待了多少年,迈尔斯?”
“感觉有半辈子了。”
她点了点头。“你们都应该获得奖励和嘉许,你肯定有过的吧。”她沉默良久。“我能理解爱国主义,仅仅理解而已。我和别人不一样,”她说。“我不热爱任何国家,不为任何国家献身。我想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归属感。”她看着他,从他的眼中看出他听懂了,便接着说,“爱国者保卫他们的家园,迈尔斯,我的家在哪里?”
“什么意思?你是美国人。”
“我是吗?”她反问道。“是什么决定我是美国人?因为我拿着美国护照?”
“嗯,算一个原因,还有你的家族。”
“我的家族和我一样吗?”她一声叹息。“我出生在这里,喀麦隆。在这里,在边境生活了将近十八年,但我不是喀麦隆人。我懂土耳其语,了解土耳其文化,比美国文化了解得还多,但我不是土耳其人。我有三本不同国家的护照,在十三个国家居住过,会说二十二种语言。”她问道,“我应该爱哪一个国家呢?我应该属于哪一个国家?”
“你最认同哪一个国家?”
她瞪着他。“一个也不。”她后悔说得太多,迅速转换了话题。“在电话公司你没有打电话。”
“我觉得没什么必要,”他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工作很危险,接受任务前我就安排好了。”
“接受任务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吗?”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五天之后,博尼费斯?阿卡姆比的包裹送到了酒店,直接由他的大儿子敲开门罗的房门,把一只棕色小信封亲手递给她。少年一声不响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门罗把真件和伪造件放在一起,用指尖轻刷证件的封皮,然后对着光变换着角度看。满意之后,她给了小费,打发他走了。
她独自坐在床边,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指关节敲打着小信封。这些证件是回到过去的邀请函。她握紧信封,去他的吧,这些证件让她距离艾米莉?伯班克和五百万美元更近了一步,或许还能帮助她清除脑子里疯狂的声音。
她跳下床,准备到对面房间。没等她敲门,布拉福德已经打开门,她径直走进房内。“马拉博在等我们,”她说着坐在床边,放下四张证件。旁边就是布拉福德一直带在身边的笔记本。“你在喀麦隆和赤道几内亚的居住许可证。”
布拉福德拿走笔记本,塞进背包,来回翻了翻薄薄的几内亚居住证。“看上去很粗糙。”
“可能吧,”她说,“真件也是这样。”她顿了顿。“你瞧,迈尔斯,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进入危险地区,再强调一次,我不是在侮辱你的智商,你将就将就吧。”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证件,“坚决执行你的命令。”
“你可能用不着喀麦隆的证件。在赤道几内亚,要求出示证件很常见,警察和军人经常无故没收证件。没收这些总比没收护照好,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拿走你的护照。居住证上写着你的身份是大使,如果真的遇上检查,可以保证你不被捉进警局。”
布拉福德把证件放回床上,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如果他们要求查看我的护照,或者我就是被捉进警局了呢?”
“哦,”她说,故意长叹一声,“既然你的工作就是紧紧跟在我身边,我想不会出现我无能为力的状况。”她笑了。“不过,既然你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进局子,你一定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出来。”
“哦,谢谢你,”他冲她眨眨眼睛。
她站起身。“你的任务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真遗憾,迈尔斯。换一种情况,我想我会喜欢你的。”
“这个也不算是看上我,对吧?”
“不算,”她说。她走向门口,在门关上之前,又转身看了他一眼。或许,换一种情况。
飞机将在三十分钟后起飞,可办理登机手续的队伍慢得像蜗牛。布拉福德瞄了一眼手表,一个小时以来他不断地悄悄拉起袖口偷瞄手表。门罗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没事的,”她说。
队伍前面有两个女人为了超重的行李和违禁品和航空公司职员争执不休。两人旁边放了一只用麻线捆起来的纸板箱,里面漏出来的东西把水泥地面弄得黏乎乎的一团脏,透明拉链袋里装着各种蔬菜,还有叽叽叫的小鸡仔。
布拉福德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匆匆写了起来。自从两人抵达喀麦隆以来,他一直在写这样潦草、难认的笔记。门罗侧过脸,从他的胳膊上方往他手上看。他眨了眨眼,故意偏了偏身体,挡住了笔记本。过了半分钟,他写完一行之后,便合上笔记本,塞回背包里。
晚点了两小时的飞机终于从杜阿拉起飞了,乘客没有抱怨的情绪,机组人员也没有道歉的意思。通风系统运作起来,驱散了难闻的蒜味、野生动物的肉味和挤在一起的人味,大家都舒了口气。
俯瞰马拉博,是嵌在海岸线上的红白相间的一条狭长陆地,切断了海岸沿线深绿的森林地带,否则将可以一直延伸到山中。短短十五分钟的航程似乎对不起之前三个小时焦躁的排队等待。
飞机落地,门罗发现一切都变了。飞机棚和新建筑体现了现代化与新兴工业的活力,代替了从前植被高密的地面,再没有烧毁的飞机伫立在废弃的跑道上。
他们的护照顺利地盖上了入境章。海关女入境官仔细检查他们的行李,武装军人站在一旁监视。门罗发现他们的制服比过去新了,武器也更加精良。
机场外面,出租车司机在大声揽客。突然,视线范围之内的一个男人引起了门罗的注意。
他在靠近出口的地方,一只脚反踏在墙上,抽了一半的香烟夹在指间,地上的烟蒂几乎堆成一团。门罗望向他的时候,他转开了眼光。她坐进出租车,再回头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出租车加速开动,热风呼呼地吹进开着的车窗。开到首都约两公里路程。平整的柏油马路中间整齐地排列着路灯,道路两旁是各种仓库、集装箱货场、商店和楼房,全部都是新的,保养得非常好。
对于一个小国家来说,这算得上是质的飞跃了。十年前的机场只有针尖大小,到城区的小路泥泞崎岖,要穿过阴森森的丛林,绕过泽地河床,只因为单道桥垮塌了。
司机把他们拉到巴伊亚,市区最好的酒店:酒店有三层楼,干净凉爽,坐落在半岛的尖端,海景一览无遗。大堂内的接待处没有人,左边最里面的墙那里,吧台服务员趴在吧台上睡觉,空调的嗡鸣是寂静中唯一的声音。
门罗喊了一声。不一会儿,从旁边一间房里冲出一个女人,睡眼惺忪,满脸晦气。女人从接待台下面拖出一本登记簿,面无表情地翻到标记着当天日期的一页,故意慢吞吞地写下两人的名字和护照信息。收了两间房的钱之后,女人才说现在只有一间空房,另一间要到晚上才有。
房间简朴干净,浴室空荡荡的,连最普通的香皂片都没有,却意外地提供了一卷厕纸,这是其他酒店都没有的。这里之所以被称为顶级酒店,是因为楼顶的大水箱里能流出自来水。
门罗从卧室门里看出去,布拉福德正在走廊上观察进出的通道,又从窗户里向外观察周围的情况。“如果另一间房不在这一层,”他说,“我们就一起住这里。”
她耸耸肩,离开了门边。“看看再说吧,”她说。
餐厅晚上才开门,于是,两人离开酒店去吃饭。整个城市静悄悄的,街道两边都没有行人,仿佛全城的人要么是一起进入了梦乡,要么就是凭空消失了。从海上持续吹来的风混合着柴油味、霉味以及在阳光下腐败的垃圾臭味。
马拉博仍保留着不少漂亮的西班牙建筑,门廊和石柱历经半个世纪的侵蚀和失修,与新式的空心砖建筑形成鲜明对比。这些奇形怪状的新建筑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不放过任何一点空间。
4点钟,饭店和杂货铺陆续开门,城区里交错纵横的单向小马路——原来用来走马车,修整后仍然坑洼不平——重新变得拥堵,各种车辆跑上路带客赚钱,小马路瞬间压力巨大。
城市的面貌随着光线的变幻而改变。靠海的街道林立着许多不起眼的小酒吧,像水手云集的海港小镇一样,白天死气沉沉,一到晚上便焕发出活力。酒吧里大多是石油公司的外国员工。这些外国人走到哪里,当地的妇女就跟到哪里,献媚、调情、陪酒,最好从酒吧一直陪到床上。
主干道之外的道路上没这么多金钱交易,黑乎乎的没有路灯,人口稠密拥挤。那里外国人不多,但情景大致相同,生命、活力与欢笑跟随着夜幕一同到来。廉价的喀麦隆啤酒十分畅销,食物在门外的火堆上烹制,小孩子在空荡的街道上玩耍。
在一间露天酒吧,门罗和布拉福德坐在做工粗糙的木椅里,面前一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红白相间的塑料布。门罗靠在椅子里,仰起头,闭上眼睛,呼吸着城市的气息。
来到这里纯粹是因为布拉福德无法阻挡她的意愿,不然她就甩掉他自己来。他很警觉,提防着周围,审视着人群,僵硬的脖子把所有情绪暴露无遗。
她闭着眼睛说:“迈尔斯,放松一下吧。”
“我不是收钱来放松的,”他说。
她笑了,不理会他,依旧沉浸在周遭的人声中。良久,附近的一阵谈话让门罗坐了起来,她微微侧过身仔细倾听。
在她眼角余光的位置,两个男人坐在长椅上,接着又来了第三个——正是在机场盯梢她的香烟男。三个人都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都穿着宽松长裤。香烟男的皮带上挂着两部手机。
微风送来谈话的只言片语。他们说的是芳族语,谈了很多,内容包括她,还有她的同伴,具体细节听不清。等到三人都喝了不少啤酒之后,门罗转向布拉福德,提议去别处。
他们穿过黑暗无车的街道往海边走。人们聚在人行道边、台阶上和大门前,从窗户透出的灯光和音乐笼罩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门罗和布拉福德一路走来,身后不断传来窃窃私语声,充分说明此处鲜见外国人。不时地会有人大声喊他们,小孩子好几次跑上来要糖吃。
像赤道几内亚的其他城市一样,达不到入刑标准的街头犯罪增长迅猛。即便如此,与周边同类城市相比,马拉博还算安全。门罗没有听到,也没有感到任何威胁,可惜她的安慰平息不了布拉福德紧张的情绪。他的姿势表明他时刻准备着迎战从任何阴暗角落冲出来的袭击者。
门罗想的不一样,她担心的不是街头混混。
他们又找到一间小酒吧,这里的常客既有外国人也有当地人,店主是一对受人尊敬的华人母女。他们刚坐定几分钟,在前一个酒吧里看到的那帮小伙子也来了,只是三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他们和别人拼桌坐下,店主殷勤地招呼他们。
门罗看了一眼布拉福德,他的肢体语言表明他也明白被跟踪了。他转向她,她点头,默认了他的想法。他们坐下喝酒,等她充分观察了对方,同时也被对方充分观察之后,他们回到酒店,拿到了第二间房的钥匙。
门罗走到房门口时,布拉福德叫住她。“你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她打开房门,示意他进来,“在机场看到一个,第一个酒吧看到另外两个。”
“你认识他们吗?”
她脱下鞋子,扔到床边。“不认识。”
他盯着窗户。“我不喜欢这样。”
“当然了,”她说。“你不是收钱来喜欢跟踪的。”
他无奈地笑笑,又说:“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她脱下被汗水浸透的T恤,晾在椅背上。运动款的胸衣也湿透了,等布拉福德走了再说吧。
他忽然不说话了,她顺着他的眼光看到自己的胳膊和肚子,惨白的伤疤反射着氖光灯的光芒。
“四十二条,”她说。“如果你想知道。”
“对不起,”他说,抬起眼睛迎着她的目光。“我平常不是这么无礼的。我想……”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的资料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完整,”她说,旋即莞尔一笑。
他搔搔后脑勺。“跟踪我们的男人……”
她点头。“穿着考究,不是军人,不是警察,算是好消息。我奇怪的是,或者说担心,第一个人既然等在机场,说明他们知道我们到达的时间,也有可能他们跟错人了。”
“会不会是想打劫呢?”
她坐在床沿,抬头看着他。“你认真的吗?我认为如果他们盯上了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在我们第一次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时,他们就可以动手了。”
她站了起来。“但凡我知道一点消息,迈尔斯,我一定会告诉你。”
说完,她打开门,示意他该走了。
外交部大楼是一幢古老的殖民地时期建筑,朽坏的内部经过多次整修,如今却显得恶俗花哨。大楼外观形似小写的字母“n”,底层铺设了瓷砖,人和车辆均可由此进入杂草丛生的院子。他们从左边上楼,找到了部长办公室,时间是上午8点。
部长秘书坐在金属办公桌后,桌上仅有一支半秃的铅笔、一支没了笔帽的圆珠笔和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他们从秘书处得知求见部长只能当天预约,先来先接待。前提是部长在市内。他有没有时间接待等候的人,谁也不知道。秘书能够确认部长昨天在市内,但无法确定今天或明天他是否在办公室,也无法确定他哪天会在办公室。她指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塑料沙发,建议他们坐下来等。
门罗坐下,伸直腿,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没有视觉的干扰,她可以更加专注于听觉:后面的谈话声,走廊里的低语,布拉福德的笔不停地在纸上写字的声音。
她会等,今天、明天,无论多久,只要不是遥遥无期。她不指望外交部长能提供多少信息,即使他们真的掌握信息。信息并不是她此次求见的主要目的。马拉博之后,调查将转向赤道几内亚鲜有人至的地方。她求见部长是为了消除当局对他们的行动的疑虑,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把部长的名头抬出来唬人。
上午又陆续来了不少希望求见部长的人。不远处传来空调的嗡鸣,不过他们等待的门厅里却闷热潮湿,吊高了的天花板也起不了多少作用。到了10点钟,人们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中午刚过,部长还没有出现,秘书起身下班,建议大家3、4点钟再来。
出了外交部他们就看到昨晚跟踪他们的三人之一混在树荫下乘凉的人群中。一等门罗他们走过,他便跟了上来。他的跟踪水平实在业余,跟得很紧,就差和门罗他们并排走了。他们给跟踪者起了个名,“影子二号”。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回酒店,3点钟返回外交部,重复着上午的事情:汗流浃背地坐在沙发上,等待唯一的听众。
4点刚过,门罗从半躺的姿势坐起来。“他来了,”她悄声说。
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宽阔的楼梯底部响起,随着部长的到来逐渐增强。部长轻快地穿过走廊来到前厅,身后跟着一队随行人员。他在打电话,声音很大,一点不担心被随从听见。进入等候区,他停下脚步,点点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小时之后再次走出办公室,正式结束一天的办公。部长和随行人员离开之后,秘书从办公桌后面拿出皮包,对等待的人们说:“明天再来吧。”说完她就走了。
人们陆续离去,门罗站起来舒展身体,扭扭僵硬的脖子。她对布拉福德说:“我们去吃晚饭。”他把笔夹进笔记本,把本子放起来。“今天能打多少分?”他问。“0分?”
“也不算,”她说,左右扭动几下,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听等候区里的人们谈话挺有意思。”她故意顿了顿,看到他阴沉着脸,不由得哈哈大笑。“等待是这里生活的一部分,迈尔斯,没必要刻意改变。等待的同时,我在听、在观察、在学习。我们不赶时间。”
他们步行回酒店,走到通往海边的街区时,看到了“影子一号”,即那个在机场盯梢他们的人。
快到城市主干道海滨路时,路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警察也比平时多。远处传来尖利的警哨声,沿途还有临时路障禁止车辆进入海滨路。
为了尽量避免被当地警察看到,门罗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对她摇摇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开走了。
“总统要经过这里,”门罗对布拉福德说。“全市戒严——去机场的路,去港口的路,所有经过主干道的路。可能一小时、可能十小时、可能两天,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我们只能步行了。如果有人问话或者索要我们的证件,不要说话。几内亚的证件你带了吗?”
布拉福德点点头。
“好,”她说,“我们走吧。”
海滨路所有路口都有三到四名为一组的警察把守,他们一会儿正经严肃,一会儿玩笑打闹,如此反复。佩枪的很少,开车的也不多,他们的主要职能大概就是吹警哨和查证件。门罗和布拉福德走过时,警察没有注意他俩,他们关注的是交通,而不是行人。他们过了街,眼看着就要走远,一名警察吹响了警哨。
“别理他,”门罗压低声音说。“不要回头。”
又一声警哨,他们继续走。警察冲着他们喊了起来,命令两个白人停下。门罗只得慢下脚步,她向布拉福德递了个眼色,提醒他小心应付。
两名警察大跨步走了过来,深蓝色制服的边缘已经磨白,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到处都是污渍。稍年长的警察用一段电线当皮带,除了警哨之外,还带了一根黑色警棍,挂在简陋的裤带环上。他一直走到布拉福德面前才停下来,几乎和他脸贴脸,然后扯着嗓门说:“你们必须遵守法律,必须遵守。”接着便要求查看布拉福德的证件。
“他不会说西班牙语,”门罗说。警察站得那么近,都能闻到他嘴里廉价啤酒的味道。警察命令她翻译。
他仔细检查了布拉福德的居住证之后,便还给他,接着要求查看门罗的证件。他看了看,哼了一声,拿着证件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的证件不合法,”他带着胜利的口吻说。“你只有两个名字,你待在这里是非法的。”
门罗盯着地面,紧紧咬住下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然后抬头直视着警官的眼睛,乞怜地说:“真是对不起,我只有两个名字。我真是太可悲了,出生的时候爹妈只给起了两个名字,在我们那里一般人都这样。”警官阴沉着脸,一只手按在警棍上。
“你们国家是你们国家,这里是赤道几内亚共和国,你必须尊重这片土地的文化和我们的法律。你只有两个名字,你这是非法居留。”
“我明白您的话,”她说,“可是我真的只有两个名字啊,给我签发许可的人是知道的。”
警官拉下脸,再次重申:“你是非法居留。法律维护共和国的和平,外国人也必须遵守法律。”他故意慢吞吞地将证件放进胸前的口袋。“明天早上到警察局来,证件先由我保管。”说完,他步伐僵硬地走回封锁的街道,年轻的警官跟在后面。
布拉福德目送他们走远后,小声问门罗:“什么意思?”
她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往酒店的方向走。她说:“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特色。无论外面的人怀着多么美好的意图,不管有多少石油从地下泵出,有些事情永远无法改变,在金钱面前甚至日益恶化。当各种关系成为社交的必需条件,昨天的善良人会变成明天的暴君,带上锃亮的警哨,穿上二手的制服,暴君登场了。”
她扭头看了看站在街角的那位警察,旁边还有三个穿着蓝制服的人。“法律的制定随心所欲。酒后开车可以,车子脏了却会受到传讯。行贿是非法的,受贿却可以。据他的说法,我触犯了不允许只有两个名字的法律。”她不无嘲讽地叹息。“至于我们,只能随机应变,尽量不要惹祸上身。”
“你要把证件拿回来吗?”
“居住证吗?不要。要拿回来,大概明天一天甚至这一周都要待在警察局,搞清楚证件在谁手上,我准备跳进哪个圈套,更别提花钱了。”她轻轻捏了他一下。“证件是我找人做的,所以不必担心。”
晚上他们待在酒店没有出去,门罗认为全城戒严的时候,最好避免再被警察盯上。他们没有在街上闲逛,也不和当地人攀谈,在酒店的露天餐厅吃了饭。餐厅每张桌子上方都有巨型遮阳伞,上面是各种石油公司的广告。
门罗叫住走过来清理餐桌的服务员,朝远处努努嘴,两名“影子男”正坐在那里大口喝着西班牙啤酒,不时地偷瞄门罗他们。“认识他们吗?”她问。
服务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即转回头说:“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要了三罐“影子男”喝的啤酒,等服务员端来后,她拿起啤酒罐,起身准备离开餐桌。她刚站起来,布拉福德便拉住她的胳膊。
“你去哪儿?”他问。
他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皮肤,门罗眼前模糊成一片灰色。她镇定情绪,吸一口气,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只说一次,迈尔斯,因为我喜欢你。再碰我一次,我发誓捏断你全部手指。”
他抽回手掌。“对不起,”他说。“坏习惯。”
“回答你的问题,”她耳语道,“我去问问他们是谁,想干什么。”说罢,她挺直脊背,往“影子男”那里走去。
她带着纯真无邪的笑容来到他们面前,用西班牙语说:“我在市里见过你们,”然后将啤酒放在桌子上,“一起喝一杯如何?”
没人说话。不等他们回答,她自己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眼含笑意,瞟了一眼在机场盯梢她的人,故作羞涩地靠过去,伸出手。“我叫迈克尔。”
那人略一犹豫,随即握住她的手,回报以微笑。“尼古拉斯。”
他的手掌小而厚实,握手很有力,戴着一只粗大的金戒指,手腕上是一只芬迪①手表。坐在对面的“影子男”双臂抱在胸前,小声用芳族语发出一句警告。尼古拉斯没说话,反而转向门罗,向她介绍自己的同伴。“我堂兄,特奥多罗。”她冲着特奥多罗甜甜一笑,伸出手娇声道:“你很害怕我吗?”
两个男人都笑了。虽然笑得不够自然,但这正是她需要的效果。她把啤酒分别放在两人面前,然后打开自己那一罐,举罐作祝酒状。
大家喝了起来,她开始向他们问一些不咸不淡的城市生活问题。不出所料,他们问起了布拉福德。
“他是你男朋友吗?”
她咯咯娇笑。“不,他不是。”
“你丈夫?”
她噘起小嘴。“也不是。”
“你结婚了吗?”
她挑起眉毛,张大眼睛。“你在找老婆吗?”
众人一阵哄笑。
门罗又点了三罐啤酒。布拉福德就坐在后面的餐桌旁,靠在椅子里,腿伸直在桌下,双手懒洋洋地搭在肚皮上。他半闭着眼睛,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他在休息,可门罗知道他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关注着她。她不管。
第四轮啤酒喝完了,门罗提议喝点烈酒。她知道当地的小伙子习惯在啤酒之后来点烈的。在乡村的庆祝活动中,不满的酒杯一定会被人用最近的酒瓶倒满,弄成伏特加、威士忌、葡萄酒以及各色酒种的混合物,她也打算这么做。
又喝了几轮,门罗不再聊无关的话题,她问起了他们的私生活。有孩子了吗?有了。几个老婆?尼古拉斯只有一个。特奥多罗的钱还不够付嫁妆,但他有女朋友,也有小孩。有兄弟姐妹吗?很多。家庭显赫?他们笑了。下辈子吧。
“你说芳族语,”她说。“你从大陆来?”
“是的,从一个大村子,很重要的村子。”
她羡慕地笑了。“这国家最重要的村子?”
一阵笑声。“当然。”
她表情讶异。“可是还有哪个村子比总统的村子还重要呢?”
“那就是我们的村子啊!”
搞定!
问答在友好亲切的氛围中继续:景色,动物,部落习俗。门罗把每一条看似简单的细节联系起来,构建起蒙戈莫地区的样子。道路情况、军队情况、陆地安全情况,她已经知道哪些发生了改变,哪些依然如故。两个小伙子喝完了第八轮,她开始问为什么要跟着她。听到这里,尼古拉斯站起来,表示要回去,特奥多罗跟他一起走了。
谈话结束。
门罗望着他们穿过庭院,步伐已经不像走进来时那样协调。待他们走到酒店前台的大门,她坐直身子,收起了伪装的表情。戏演完了,她得到的情报比她预想的要多得多,只是缺少了最关键的那一条。她回到自己的餐桌,布拉福德还是那个姿势,伸直的腿,半闭的眼睛。“两个人都喝多走了,”她说,“‘影子三号很快会来。我要上床休息了。”
他偏了偏脑袋,瞅着她。“坐一会好吗?我有个问题。”
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默默无语地审视她,她也默默无语地回视着他。终于他开了口,“为什么这么做?”
他接着呵呵一笑,捋了捋头发,坐起来,表情严肃认真。“为什么作贱自己,装出一副纯情少女的模样,演这么场戏?我不明白。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看着你这么贬低自己,真是太……该怎么说……羞耻……痛苦。”
“作贱自己的人是我,做蠢事的人是我,和你有什么相干?”
他耸耸肩。
门罗坐直身子,模仿他的样子。“听着,迈尔斯,在我的生活中有很多羞耻痛苦的事情,但绝不包括今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取完成任务所需的情报,装成纯情少女——用你的话来讲,才能让那些人开口。这才是我拿钱办事的原因——我需要的情报,我总能找到办法得到它。今晚的事太小儿科了。”
她起身准备离开,随后又把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俯身对他耳语:“我明白你为什么烦恼,迈尔斯。”她走了。
小小的首府城市一天的生活从黎明前的放水开始。每天晚上山里蓄水,早上开闸从管道流向市区。7、8点钟时,水流变成水滴,直到龙头再也滴不出水来。接下来的水装在各种容器中,一直用到下一次放水。住在高档小区的人们比较幸福,接到的水足够洗澡、洗盘子、冲厕所。作为世界上降雨量最大的国家,水在首府城市竟是稀有资源。
8点钟,门罗和布拉福德叫了出租车,开了五分钟到达外交部。昨天阻断了城市交通的路障已经撤去,狭窄的马路上熙熙攘攘。
有人比他们到得更早:一位老奶奶坐在沙发一角,一眼便看出来自小村子。她穿一件鲜亮的印花裙子,显然是压在箱底保存了很多年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倒是很现代的系带皮鞋,已经旧了,换过脚掌,不过干净锃亮。她的双手关节因长年劳作而突起,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这位奶奶来自大陆,是“消失一代”的幸存者,马西埃?恩圭马十年恐怖统治下的幸存者。在一上午的等待中,她向门罗娓娓讲述了许多过去的故事。
部长到来时已近中午。他没有带随从,走过前厅时,他向门罗和布拉福德点点头。不一会儿,秘书引两人来到关着门的部长办公室。老奶奶默默坐在沙发上,与部长见面的荣幸被后来者抢夺,她没有丝毫怨言。
部长接见他们的时候,依然端坐在实木大办公桌后面,握手的动作和他的手一样绵软无力。他穿一套意大利定制的西服,说英语,嗓音干涩刺耳。他示意两人坐在办公桌前面的椅子里。椅子是奢华古典的式样,套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坐垫。
门罗带着愉快及谦虚的表情大大褒扬了一番赤道几内亚共和国,然后递给他一张艾米莉?伯班克的照片,以及一张艾米莉身高等数据的记录表。“我们在寻找一位朋友,”她说。“她失踪了很久,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在,或是曾经在赤道几内亚,很可能是蒙戈莫地区。得知贵政府诚信可靠,对外国游客关怀备至,不知部长大人是否听说过这位朋友,是否得到过她的消息。在我们自己去找她之前,我们想先向您询问情况。”
部长接过照片,认真地瞧了瞧,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虽然如此,他仍然问道:“她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我们不知道确切日期,”门罗回答道。“大约四年前。”
“四年可是很长的时间,”他说。“会发生很多事情,四年前我还不是部长。”
“我明白。”
“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在哪个公司工作,还是哪个教会的?”
“她来旅游,”门罗回答。“至少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我留下可以吧?”他说,不等门罗回答,便把照片和记录表放进胸前的口袋,然后靠进座椅里。“我现在想不起什么,而且我也不能保证以后能想起来,但我可以让我的人查查看,然后再联系你。我建议你们明天上午再来一趟,我9点钟会在办公室。”
门罗和布拉福德走出等候厅下了楼,看到了部长锃亮的黑色悍马H2汽车就停在庭院正中。门罗在车前停下,凝视着后视镜中自己的模样。
“你信不信,这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一辆悍马?”
“有关系吗?”布拉福德问。
门罗耸耸肩。“和我俩没关系。到更换零件时肯定和车主有关系。不过我想最有关系的应该是那位坐在楼上沙发上等待贵人接见的老奶奶。在钻出石油之前,贵人和她一样,是穷人。”她转身往街上走去。“他没有司机,”她说。
“这大概有关系吧?”
“是的,”她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盯着地面看了许久才说,“身居要职的人很少不带随从,至少也应该有司机。昨天总统到了市里,那就意味着大多数溜须拍马的部长们今天不会去办公室。”她沉默不语。“他一个人来。”她再次沉默。“好吧,可能他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见我们。”
傍晚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直下到夜里,豆大的雨点连续不断地砸在屋顶上,盖过了所有的声响。第二天早上,城市街道全部变成汇入大海的清浅小河。路人行人不多,当地上积蓄的雨水对鞋子和衣服的糟蹋不亚于天上落下的雨水,只有最大无畏的人才敢踏出家门。大多数人在看下雨,或站在台阶上,或站在窗前,或站在门廊上。门罗和他们一样,站在阳台窗户前,纠结着要不要再去一趟外交部。其实她很清楚,无论如何她都要去。
到了外交部,他们浑身湿透,又坐在一连坐了两天的沙发上。等候区里没有人,秘书也不在。“他不会来了,”她说。“下这么大的雨。这是老天放的假,什么都不用干了。这里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在下雨,除去下雨的日子和所有的公众假期,所有的工作居然都能做完,真是奇迹。”
布拉福德轻轻拂去脖子上的雨水。“要是你在酒店就告诉我,我就穿浴衣出门了。”
“我还真想看看。”
他立即脱掉衬衫,绕在自己的拳头上拧水。拧出来的水落在他的脚下,和裤腿上滴下来的水一起,形成一个小水滩。“这个样子,你打算等多久?”他问。
门罗打量着他的身体,微笑。“在这里等么?”
“是啊。”
“再过三周是圣诞节,会一直放假到1月中旬,下星期之前我们要找到线索。如果没有,我们就去大陆。”她顿了顿,指着他两条腿。“要不要把裤子也拧一拧?”
他微微一笑,把湿漉漉的衬衫套上,说:“我看不要。”接着又说,“住在这里的人有什么娱乐活动?”
“你在酒吧看到了:工作,喝酒,吃饭。就是这些。还有女人——如果你想染上艾滋病。”
下午,雨渐渐小了。快下班之前,部长来了,和昨天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到了等候厅,他请两人直接去他的办公室。他的语气正式且冷淡,和昨天截然不同。“没有任何新消息,”他说。“不过,马拉博警察局局长唐?菲利佩可能知道些消息。”他在一张信笺上匆匆写下几个字。“就当是介绍信吧,”他说。“交给他,看他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请原谅,我问一句,”门罗说。“如果我朋友最后被人看见是在里约穆尼地区,比奥科岛的警察会不会知道消息?”
“你们得自己去查了。据我所知,唐?菲利佩局长不仅是总统护卫队队长,还是总统的心腹好友。他可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把信笺递给门罗,起身送他们出去。
被跟踪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从外交部到酒店,从酒店到餐厅,一路都有人跟踪。吃饭时,门罗不止一次与某位“影子男”对视,对方往往会微笑或点头致意。她发现他们不再喝酒,于是点了软饮料和甜点送到他们的桌上。
第二天早上,她和布拉福德在市警察局里找到了局长办公室。市警察局是一幢平房,外墙破旧肮脏。长方形的窗户上没有玻璃,外面挂着木条百叶窗,敲打打字机的声音穿过窗户一直传到大街上。
局长办公室的接待区被三张办公桌和一张旧沙发塞得满满的,仅余的一点儿空间站着等待局长接见的人。门罗把部长的介绍信交给局长助理,然后回到警察局的前门。她靠在一处无人的窗户旁,准备欣赏一天中最美的景致,看着川流不息的交通。
几分钟之后,来了一位便衣警官。“我是唐?菲利佩的助手,”他说。“他正在来局里的路上。”他打开通往入口的门。“请稍等,”说完便走了。
和接待区一样,局长办公室里也摆满了家具,一件挨着一件。门罗和布拉福德坐下时,膝盖都快碰到一起了。墙上的窗户安了玻璃,却用胶合板严严实实地封上了。窗户上面挂着一台空调,努力向房内释放冷气,却依然缓解不了弥漫在整幢建筑中的酸臭气味。
唐?菲利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穿便衣、佩枪的年轻人,手上拿着门罗刚才交上去的信。和两人握手后,他在他们对面坐下,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请他们喝咖啡。他说西班牙语,语气强硬严厉。
“西尔韦斯特雷?姆巴让我帮助你们,”他说。“说说你们要找的这位姑娘的情况。”
门罗递给唐?菲利佩另一张艾米莉?伯班克的照片以及和交给部长的一样的记录表,以同样的措词和语气表达了寻找艾米莉的愿望。
唐?菲利佩拿着照片,和部长一样仔细地看了看之后,交给了默默站在他右侧的年轻人。“在赤道几内亚共和国,”他对门罗说,“我们有着杰出的记录,和八方来客的关系良好。我们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位外国游客。假如任何人在我们伟大的国家遭遇不幸,只能是因为此人未能遵守我国的法律。事实上,我们的总统——上帝派来的人民代表,对贵国十分友好,并且十分支持贵国所提的人权。我国有很多值得你们美国人学习的东西。”
唐?菲利佩点燃一支香烟,靠进椅子里,跷起二郎腿,深吸一口,再缓缓将烟雾吐出。吸了第二口烟之后,他直起身,把香烟搁在烟灰缸上。“我知道你们要找的姑娘,”他说,双眼紧紧盯着门罗不放。门罗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回避他的目光,但也不说话。唐?菲利佩对右边的年轻人说了一句芳族语,让他去拿一份文件。
助理走出办公室,三人依旧沉默,直到助理回来。他拿回一只小信封,递给了他的上司。“我相信,”唐?菲利佩对门罗说,“这份文件可以让你们结束旅程了。”他把文件放在咖啡桌上,推给门罗。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门罗看过之后放回信封。唐?菲利佩把香烟碾熄在烟灰缸里。“法律在赤道几内亚至高无上,”他说。“所有人都必须遵守。既然你们已经得到了结果,我建议你们回国去吧。”
门罗点头。“谢谢您的帮助和热情接待,”她说,“相信您一定知道,从贵国到我国的路程遥远漫长。我早听说巴塔的海滩景色优美,野生动物保护区有各种奇观。在回国之前,我们想游览几天。”
唐?菲利佩靠在椅子里,许久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门罗。最后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国家欢迎所有受人尊敬的客人。”他陪着门罗走向门口,打开门。“遗憾的是,”他说。“有些客人不受欢迎,我说的是周边国家的危险人物。我和我的人不遗余力地维护国家和平。如果你选择留下,那是你的权利,请原谅我们不能在某些意外发生时保证您的安全。”
“我感谢您的慷慨和关心,”她说。“有您这样的保护神真是人民的福气。”她转身,布拉福德跟在她身后。等两人出了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如果选择步行,从警察局回酒店不超过十分钟,门罗却拦下一辆出租车。布拉福德疑惑地挑起眉头,她没有解释,一路上也不说话,把头靠在座位上,瞪着车顶,布拉福德也不说话。
到了酒店,她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要不是布拉福德伸手拦在门上,她就准备一言不发地自己进房了。“迈克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停下,把门拉开,让他进来。
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她走到阳台玻璃门前,失神地盯着玻璃。“警察局长说了什么,我基本没听明白,”他说。“他给了你什么?”
她依旧凝视着不知名的远方。“艾米莉的死亡证明。”
布拉福德愣住了。许久,门罗转身面对他。他满脸颓然,失望极了,双手捧着脑袋,十指不停地捋着头发,他直起身。“那么她的确死了吗?”他绷着脸,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想到最后的消息竟来得如此突然。”
门罗再次转身面对阳台。“那份文件是假的。相信我,但凡有一丝可能证明这份文件的真实性,我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工作结束,任务完成——我提供证实艾米莉下落的确切证据,拿回丰厚的酬金。”她转身看着布拉福德。“不,搜寻行动从现在开始变得危险,变得更加复杂。”
“我不是怀疑你的判断,”他说。“如果你相信她仍有活着的可能,我就抓住这根稻草,但是你要怎么查,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门罗走到床边坐下,打开信封。“我们从这里开始,”她说,“尽管这件事情疑点重重,找到下手之处的确很难。”她咬住嘴唇,皱紧眉头,看着证明。“就从这张纸开始。”她举起信纸,让布拉福德看清纸张边缘的印花以及信头的细节。“看到信头的数字了吗?5000-CFA,买这纸要5000中非法郎——政府用纸,必须从财务部购买。”
他一脸茫然。
“任何需要官方证明的人,必须自行购买这类纸张,带到相关政府部门,打印上需要的证明信息。如果你需要货物通关,通关许可必须打印在政府税纸上。你需要出生证明?政府税纸。你需要车辆许可证?政府税纸。”她把证明递给他。“有人从财务部买了纸,然后带到警察局。我不相信这事是某个月收入五十美元的小工作人员做的。”
“你的意思是任何需要官方证明文件的人必须提供政府税纸?”
“没错,”她说。“下面我们再看看错漏百出的内容。死亡证明在这个国家毫无意义,没人有,也没人需要。如果村里死了人,不需要尸检,也不需要上报,完全没必要说明‘死亡原因。幸运的人,村里会举行葬礼,这就可以了。你问政府要一张死亡证明,第一个问题就是,要来干吗?”
“但是有人给了我们一张。”
她点头。“一会儿再谈这个。这份满篇错词的文件只能证明一件事:叫此名字的人死于赤道几内亚共和国。”她指着证明。“没有任何细节,连死亡时间、国籍也没有。这里的政府腐败无能,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擅长繁文缛节的文字工作,最喜欢走程序。至少我们应该指望能从中看出点什么,知道艾米莉的死亡地点是在大陆还是在岛上。”
“你瞧,迈克尔,”他说,“我非常愿意相信你,但是为什么他们会有这份文件?直接告诉我们,他们不知道我们要找的人,不是简单很多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能想到很多答案,”她说,“但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这份证明连艾米莉是否到过这个国家都证明不了。他们从我们这里得知艾米莉的姓名——从我们给姆巴部长的记录表抄下来就行了。这份文件说明,有某位在国外受过教育的人,知道死亡证明对于我们的意义,不希望我们在大陆四处找人,希望这份证明足以把我们心服口服地送回家。”
门罗拿回证明,放进装护照的拉链塑料袋,小心地藏在裤腰的暗袋里。
“迈尔斯,从此刻起,事态变得危险了。他们威胁我们,如果不小心,他们就会动真格的。你可以打电话给伯班克,问他是否愿意让你退出行动。”
“我不走,”他说。“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往大陆方向走。”她看看手表。“还有时间,够我们赶在几内亚航空公司下班前过去。”
和城里的其他公司一样,几内亚航空公司总部位于一幢三层小楼的底层。办公室很小,潮湿阴暗,仅有两张办公桌和两位工作人员,一个是秘书或办事员,另一个稍有些地位的负责收钱并手写机票信息。一切手续在十五分钟内办妥——坐明早第一班飞机离开。
走出航空公司,门罗把布拉福德的票递给他。“飞到巴塔有点像玩俄罗斯转盘,”她说。“是真的。飞机都是老式俄罗斯飞机,不维修不保养,从来都是超载,一直飞到不能飞——通常都是栽进海里。求老天保佑明天别出事吧。”
门罗停在路中央,前后观察行人和车流,布拉福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影子男跟到这里了吗?”他问。
“我肯定他们会,”她说。
“我也是。”
“是不是他们够专业,没让我们发现?”
“我想不太可能,”他说。
“我也这么想。”
门罗和布拉福德走回酒店,希望能发现“影子男”的跟踪,因为那就证明一切如常。然而,没有人跟踪他们。
晚饭时他们没怎么交流。自从到达这里,门罗第一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危险像暗流,隐藏在反常沉默的氛围中,隐藏在宾馆工作人员的嬉笑声中。这些工作人员却都看不见人影。
一贯友好幽默的服务员今晚神色紧张,寡言少语。他端上酒,门罗让他拿回去,换成没开口的易拉罐。她和布拉福德一言不发地坐着,默契地没有点任何食物,一直坐着喝可乐,假装看旁边桌子醉鬼的笑话。等到时间差不多,他们离开庭院,回到房间,等待天亮之后离开这里。
两人决定最好睡在一间房。布拉福德回房去拿被褥和行李,门罗在房里等她。她踢掉鞋子,鞋子掉在床边的瞬间,她猛然一阵眩晕。她弯下腰,两手撑在床边稳住自己,眼前忽地一黑,她张嘴要喊布拉福德,却什么也叫不出来。她倒在地板上,闪过脑海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怎么可能?
不知过了多久,门罗渐渐恢复意识,脑袋针扎一般地疼痛,她挣扎着想弄明白情况。先闻到氧化金属的锈味儿,然后是透过衣服传来的金属的冰冷。四周漆黑,空气里有咸湿的气味。她侧卧着,嘴被塞住,双手反绑在背后,脚上没有鞋,而且被绑上了重物。空气里有香烟味,压低的嗓音,急促的说话声,听不懂的语言。
布拉福德这家伙在哪儿?
有动静——小船在海面上有规律地摇摆颠簸,身后传来马达的低鸣,表明船在低速前进。借着星光和船头的灯,她看到四个男人的影子。船身最多4.5米长,只在船头有一个小船舱。她嗅到远处风暴的气息,他们也能嗅到。
一米开外的地方,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靠在船舷上。脸侧有一点橙红色的小火光,随着他每吸一口,那小火光就变得明亮起来。他的腰上别着一把刀,旁边还有一把手枪。
门罗心中疑窦丛生,渐渐转为愤怒。和布拉福德一起吃饭,回房间,失去知觉……各种影像重叠交织,又破碎分散。内心的冲动不断积聚升腾,脑袋里持续的刺痛像是隆隆捶响的战鼓,必须以鲜血作为终结。视线模糊成一片灰色,她拼命克制,三思而后行,不打无准备的仗。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抽烟的男人,慢慢缩起身体,让双手够到脚踝。拴在脚上的是铁链,套在一截铁管上,那块很重的东西是铁锚。这是准备把她像垃圾一样扔进海里吧。没有盘问,没有指控,没有折磨,没有解释或求情的机会,直接扔进大海,从此消失于世间。
狠毒的畜生。
心中的战鼓愈敲愈响,愈敲愈快,攻击的冲动变得不可遏制。
呼吸,思考。
远处的天空被燃烧的天然气微微照亮。她凝望天上的星星,像过去一样在赤道的夜空寻找星图。星光帮助她判断距离。这里离海岸很近,她完全可以游到岸边,只要能抗过汹涌的海浪。有多远?四百米?可能还不到。
船舷旁的男人直起身走了过来。她立刻停下,一动不动。他走近,伸出手在她的脸前面打起响指,见她没有反应,便伸脚踢她的肋骨。听见她痛苦的呻吟,那人转过身来,船头的灯光照出他的剪影。虽然他佩着枪,穿的却是平民服装。他扔掉香烟,端详了她一阵,随后蹲下来,摸索着她衬衫上的纽扣。
战鼓敲得更响更快,盖过了船只的声音。只要一下,像蛇一般迅疾无声,就能拿到那把刀,割断他的喉咙,把他扔进大海。她试了试绑住手腕的尼龙绳的强度。那人的头目大喊一声,他停下手站起来,又踢了她一脚,点起一支烟,走到同伴那里去了。
杀了他,杀了他们,把船划到岸边。然后,然后怎么办?回到无处藏身的马拉博,想办法逃出这监狱般的小岛?呼吸,思考。时间,她需要时间收集情报,分析情报,制定策略。
门罗瞟了一眼远处地平线的光亮。石油公司用直升机把生病的员工送到喀麦隆。这是个选择。她咬紧牙关,让右手拇指关节脱位,把整只手从绳子里脱出来,再忍着剧痛把手指塞回关节。她拉松绑在手腕上的尼龙绳,让胳膊能够活动,然后动了动脚上的铁链,铁链很松。她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她把脚踝脱出来,确保能够很容易地脱离铁锚,再把双脚放回原位。
卢巴,她可以把船开到卢巴,在那里加油。
可惜没有机会了。身后马达的声音突然停了,船顺水滑行,随着海浪的节奏摇摆起伏。有两只手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船舷边,让她站好。船舷只到她的大腿高度。
又一阵急促、听不懂的争论。拽着她的手暂时松开,她没有力气站稳,向前摔倒,然后又被拖起来。他们不说话了,她从半闭着的眼睛里看到领头的人拔出了枪,她瞬间明白了他们争执的内容。
小头目举起了枪,她双腿用力撑地,整个人向后仰,翻下船舷,落进了大海。海水在她四周汹涌翻腾,咕咕作响。子弹打下来了,她的左臂一阵灼热刺痛。铁锚垂了下去,脚上的重量拽着她向下沉。解不了铁链,她双脚拼命踢,再加上两只手,终于把右脚拔了出来。到船下三米的地方,她终于不再下沉,左脚还绑在铁锚上。她要呼吸,她开始急躁地乱抓铁链。没有时间了,快想办法!她把手指硬挤进左脚和铁链之间,拉开三厘米的空隙,脚出来了。她蹬腿向上,向着光亮游去,一边游一边拿掉塞嘴的布。
她在船头灯处冒出海面,只把脸露出水面,身体藏在船身下面。船身随着水流摇晃,她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待肺部蓄满空气再潜入水下。她把塞嘴的布绑在手臂的伤口处,用力绑紧,不让深海食肉鱼嗅到血腥味。她再次浮上海面,吸一口气,再潜下。这次尽量远离船身。
那些人在船边来回走动,观察海面上的动静。他们把灯光拉到船舷边,不时地打几枪。几个人愤怒地相互指责,门罗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汇报这次事件。对于他们来说,她就是确确实实地死了。
她翻过身,望了望星星,调整姿势,往东边游去。
海面的水流极快,两个小时之后,她的脚下才触到时而平滑、时而粗糙的火山融岩。十分钟之后,她跌跌撞撞地爬上黝黑的巨型卵石堆成的海岸。一离开水面,她就双膝一软,瘫倒在沙滩上,拼命喘气,累得不能动弹。远处黑暗的海面上闪动着针尖大小的光亮,一艘船漂在海面上。门罗拖着身体来到海岸与丛林的交界处,作为暂时的藏身处。风暴即将到来,这里躲不了雨,可是没关系。
面向大海,背对丛林,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刺穿了黑暗的静谧。
这里是岛的西部。不管从哪里上岸,到陆地不过两三公里,然而这两三公里全是原始丛林,没有路,只能靠自己走出一条道。最好等到天亮再走。
她伸手摸摸腰间。还在,好端端地藏在裤子下,又多了不少选择。信用卡是没用了,还有五千中非法郎,两百欧元,可以换点东西。
她打了一会儿瞌睡,欣喜地看到第一缕阳光从山后升起,足够让她看清脚下的路。找点水带着上路是当务之急,等日头毒辣起来,才有办法避免脱水。昨天晚上的雨水盈满了岩石的孔洞,都被她喝掉了。不远处,高大的棕榈树的影子向外伸出,投在海面上,树叶下沉甸甸地坠着一只只椰子。她弯了弯受伤的胳膊,烧灼的疼痛一波波穿过手臂。
子弹嵌在肌肉里,胳膊用不上力。九米远,爬是能爬,但不值得冒这个险。
她沿着海岸向南走,岩石逐渐变成沙滩,那里有一丛结了果实的棕榈树,树下掉落着不少椰子。她挑了一只根部略带褐色的青色椰子,在岩石上把外壳砸穿,拿出椰果,小心地砸开,不洒掉里面的椰汁。她喝了一只又一只,终于缓解了干渴,接着吃掉了新鲜的椰肉。
她沿着海岸继续前进,不时观察海面上的船只。脚底起了水泡,被岩石的边缘划破,流着血。当日光变成流火,她找到一处阴凉地,睡到太阳下山,高温消退,这才重新出发。
又向南走了不到两公里,浅浅的一条小径从海岸伸进了丛林。她顺着小径走了将近一公里,厚密的丛林植被逐渐转换成低矮粗壮的树木,稀疏不齐地排列着,和旁边的参天大树争夺阳光。粗壮的树干上醒目地挂着鼓囊囊的豆荚,里面是可可种子。小径的尽头是坚硬的柏油路面。
这是卢巴的道路,双车道的高速公路,起于马拉博,沿海岸经过三分之二的岛屿面积,直到岛上第二大城市——卢巴,一个有着三千人口的深水港口。这是西海岸唯一的道路,边上有无数小土路通向不知名的内陆小村。
路对面有一片修整过的空地,不少水泥板堆叠在一起,看上去是盖了一半的房子。铁红色的钢筋直直地冲着天空,下面已经厚厚地长了一层绿霉。除了鸟和昆虫的鸣叫,整片地方空空荡荡。总会有车过来的,说不定一小时内还会过来三四辆,现在只需要安静地等待。
门罗从腰间取出中非法郎塞进口袋——如果与别人合乘出租车就需要它们了。她靠在大树的树干上,离开路边有一段距离,既不会被人看见,又能够观察过往的车辆。树荫下空气潮湿,带着泥土的气息,土壤肥沃松软,生机勃勃。
离天黑大约还有两小时。到那时,每隔几公里就会设起检查站,喝得醉醺醺的武装军人得意洋洋地站在路边。敢在这个时候过路的司机要么是艺高胆大,要么是脑袋搭错了筋。在那之前,路过的应该都是小出租车,因为超载在路上一颠一簸,还有超载的卡车,上面坐着从欧洲来打工的建筑工人,在这里永远有干不完的项目。如果走运,没准能碰上石油公司高级行政人员的专用车,打足了空调的陆地巡洋舰。遇到这样的车就最安全了:混进这些人里,谁也认不出她。
安静等待的门罗从土里拔出一根树枝,随手在地上划拉,思索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考虑下面的计划。像足球教练的比赛计划一样,全是没有规律的圆圈和线条。她飞快地画着,地上的圆圈就是她脑中混杂的线索,不管绕多少圈,总会回归最初的起点:艾米莉?伯班克。
一秒钟,十五厘米。记忆在脑海自动重复播放:黑暗中手枪直指她的脸,她反身跌入海中,就差一秒钟。她咬紧牙关,飞快地、用力地划拉着树枝。就因为她没有听从命令离开,所以要被扔进海里。艾米莉?伯班克!
从昨晚开始,任务不再是单纯的任务,事关她的性命:有人下令处死她,差点就一枪打爆她的脑袋。再画一个圈,仔细想想。有人禁止她追踪艾米莉?伯班克的轨迹,答案就在那条轨迹中,答案就在那里。等她找到答案,她就能展开报复,即便要报复的是这个狗屁国家的总统也在所不惜。
布拉福德。他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在船上?在市里时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他和她一样订了明天飞到大陆的机票,难道他已经被扔进大海了吗?
她用手揉揉眼睛,手指按在鼻梁上。这家伙真是累赘。现在的任务不是找一个人了,而是两个。
不对。
布拉福德有能力保护自己。如果他们同时被绑到船上,事情可能无法挽回;如果他不在船上——她狠狠把树枝插进土里,树枝啪的一声断成两截——他现在肯定疯了一样在找她。
她又拾起一根树枝,插进土里,画出一个又一个圈。艾米莉?伯班克,蒙戈莫。
马拉博是岛上唯一拥有海上运输的城市,可靠的、不可靠的都有。马拉博绝对是诱人的囚禁所:轻易便可以封锁全城,机场、港口、酒店、银行,每个出口都被严密监控。这里有石油公司以及附属建筑,如果能找到一家就好了,就能坐飞机离开小岛去喀麦隆,可惜机会太渺茫。太多的假设,必须依靠官僚机构,要看别人的脸色。不,不能找石油公司。不能去马拉博。
如果从马拉博到不了大陆,也许从卢巴可以。
时间,情报。她把头靠在树干上。和当地人谈谈,了解这里的政局情况是当务之急。还要拿钱、添补给、买现代通讯设备。抬头是浓密的绿色丛林,四周静悄悄的。
门罗查看脚上的伤口。脚跟的皮磨掉了不少,脚趾下面磨出硬币大小的血泡,火辣辣地疼。要过几星期才能长好,现在只能忍着痛走路。她需要鞋子,鞋子在北面十几公里的地方才有。她很想回去,可是绝不能回到马拉博。不能为了鞋子回去,也不能为了布拉福德回去。
她坐着等待,裸露的脖子、小臂和脚上渐渐起了鲜红色的小斑点,这是微小昆虫在吸食鲜血的标志。在丛林里能做的事情只有流汗、刺痛和等待,吞噬人心的空旷和死寂足以解释为什么当地人总以无所事事来打发时间。
要是有手表就好了,可以看看时间。
大型车辆轰隆隆的响声划破了寂静。门罗爬到路边,看见一辆工程车开了过来,扁平的前脸,宽大的车身。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来到大路上。车上有绿色许可证,只发给享受特殊待遇的公司,驾驶室里有两个人影。
卡车减速停下,车后扬起一阵烟尘,副驾驶的车窗摇了下来。
“你们好!”门罗大声喊。“你们是去卢巴吗?”
副驾驶的门开了,下来一个男人。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发黄的T恤,脸和胳膊几乎晒成了褐色,脚上的工作靴很脏,沾着少许水泥。门罗多希望这鞋能穿在自己脚上。
“我们去卢巴,”他回答。话说得结结巴巴,口音很重。他偏了偏脑袋,“你要上来吗?”
意大利人。
门罗点点头,爬上车坐在两人中间。车内空调带来的凉意瞬间安抚了晒得发烫的皮肤。
司机上下打量着她,光着脚,凌乱的衣服,还有手臂上的红斑。“你怎么了?”
车子向前开动,又扬起一阵泥灰。副驾驶递给她一瓶水。
“我迷路了,”她用意大利语说,一口气把水全部喝完。“和朋友们走散了,完全找不到路。”
一听到她说意大利语,车上的人立即忘记了她这副样子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两个人都满面笑容。“你会说意大利语?”
她回报以笑容。“会一点,搭车足够了。”语言的确神奇,它未必能给人们带来直接利益,然而作为友好的象征,往往能够立刻打开局面。对于擅长使用语言的人,它就是达到目的的工具,门罗对此驾轻就熟。
司机叫卢卡,五十二岁,意大利巴里人,在赤道几内亚当建筑工头将近八年时间。坐在副驾驶的叫塞尔瓦托,比卢卡年轻几岁。
他从座位后面找出一只急救箱,门罗在一路颠簸中把脚包好。当两人问起她胳膊上绑着的脏布时,她耸耸肩。“被抓的,”她说,随即提了一个问题,转换了话题。他们讲各种赤道几内亚的趣事给她听,还聊了在意大利的家人,一年只能见几个月。
他们在岛上的工资足够令他们有勇气克服一切困难,他们不害怕疟疾,也不害怕把卵下在人的皮肤里、把人当宿主培育幼虫的食人蝇。
来到一处弯道,卢卡减速,扭头问门罗:“你有证件吗?”
两本护照,一张居住证。她不能冒险,护照绝不能丢,但是目前情况下,居住证可能会惹麻烦。“和朋友走丢的时候,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她说。
卢卡把车停到一条土路上,藏进绿色的树林中。他擦擦前额,用手指着路前方。“马上要过检查站了,他们会要求看你的证件,没证件不让你过去。”
门罗权衡着各种情况,观察着卢卡的神情。她说道:“如果没证件过不去,那我自己想办法,走过去。”这话像极了电视里的台词,她真的努力站起来,越过塞尔瓦托,准备下车。“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谢谢你的帮忙,和你们谈话很愉快。”
卢卡伸手拦住她。意料之中。“你这么走不安全。”他一把扯下头上脏兮兮的帽子,搔搔脑袋。“我们有啤酒,可以给他们,他们就不会查后车厢了。”
他重新戴好帽子,跳下驾驶座,示意她跟上。卡车后厢是敞开式的,堆着各种设备和食物。“待在油布下面,我们不来你就别出来,”他说。“过了这个,前面还有一个检查站才能到卢巴,也许不止一个,谁知道呢。”他把门罗藏好。躲在油布下的门罗听见关车门的声音,感觉到引擎轰轰地发动了。
一过关卡,她马上换了个姿势,既可以从蓝色塑料布下观察外面的情况,又可以呼吸新鲜空气。
卡车颤巍巍地停在卢巴罕见的平整马路上。门罗不清楚情况,她向后缩了缩。卢卡和塞尔瓦托小声飞快地说起话来,门罗竖起耳朵仍然听不清楚。几分钟之后,驾驶室的门关上,车子第三次发动了。
等到车子终于完全停稳,已经到了市郊一片荒地。卢卡和塞尔瓦托谁也没有来找她。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门罗开始考虑下一步的打算。她可以先睡一会儿,也可以趁着夜色爬出车子走掉。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刀,空空的腰间猛然令她清醒,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这种本能反应七年来不曾有过。她轻巧地翻个身,准备行动。脚步声更近了,塞尔瓦托轻轻喊她。
门罗悄声答应,随即爬出油布,坐在后车厢边缘,双脚荡在空中。塞尔瓦托爬上来坐在她身边。有事情耽误了,他说,市区里来了很多军人查证件。因为她没有证件,他们决定最好迟些再来。塞尔瓦托递给她一双鞋和几双袜子。“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他说。“不过你肯定不能就这样走路。”
原来停在市区是为了买鞋子。鞋子是尼日利亚或喀麦隆进口的,帆布直接缝在平板橡胶鞋底上。这么一双简陋的鞋子,此刻在她眼中却漂亮无比。
门罗穿上鞋子,有点松,走路还行。她递给他一张五千中非法郎的钞票,他笑着拒绝了。“城里的旅馆都满了,”他说。“就没有空的时候。如果今晚你找不到朋友,还可以待在卡车上,不过明天清早工人就开始卸货了。”
她指着鞋子。“你肯定不要我的钱吗?这鞋,还有搭车?”
“不,不要,”他说。“在这个疯狂的国家陷入困境的人,你不是第一个。我们能帮就帮。”
等塞尔瓦托走远,门罗跳下卡车,隐入夜色中。她避开大路,沿着海岸线曲折前进。
空气里经久不散的柴火味和鱼腥味不断刺激着她的嗅觉,一旦忍不住,她便不自觉地回头寻着那味道的源头去了。味道来自城南一处空地,小小的房子用自制的煤砖建成,拿波纹金属板做屋顶。在最大的一间房后面,一群女人围着火堆做饭。旁边的男人和小孩子坐在倒翻的木板箱和直靠背木椅上,一边吃,一边说说笑笑。鸭子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小鸡在火堆边来来回回地啄取人们掉下来的食物碎屑。不远处的树上挂着一盏煤油灯,某间房子门前也挂着一盏。除了火堆,油灯就是唯一的光源。
这里的岛民说布比语,轻柔悦耳,与陆地和首都城市盛行的刺耳的芳族语截然不同。门罗从前听过几次,但机会不多,还没学会,所以她选择用西班牙语向人们问好。
大人们还以微笑问好,小孩子们腼腆地盯着她看。她把自己塑造成典型的游客的样子。人们回答她的问题,和她闲聊城市,告诉她哪里最适合游泳,并邀请她一起吃饭。她拿出几千中非法郎,他们不肯要。她坚持要给,最后把钱塞进一个小孩的手里。晚餐除了鱼,还有用棕榈油煎的大蕉条,番茄酱蜗牛。
她和年轻人聊天,询问有没有船能到陆地。他们摇头,用当地话商量了一会儿,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说卢巴偶尔会有那样的船,可现在没有。他们愿意明早带她去岸边,为她介绍船主。于是她提出多付几千中非法郎,在这里过一夜。她睡在水泥地面上,外套绑一绑垫在脑袋下当枕头。她很快睡着了,这里的夜晚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安心。
第二天一早,门罗来到岸边。天空仍存有残月与群星的身影,面前的沙滩上停着一排小船,仿佛待令出征的无敌舰队。和昨晚年轻人的描述相符,都是木质干朽的旧渔船,最小的一条是独木舟。有些船甲板上有马达,有些没有,只有几条船上有帆。最大的一条木船约三米长,甲板上的马达比较新。她围着这船慢慢踱步,用手摸摸船体。空间足够携带必须的燃料,但船身恐怕承受不了出海航行。
她默默地绕过船只,来到水边,拾起几块鹅卵石,一个接一个飞快地扔进大海,以此来克制心中不断升腾的怒气。她被困在这个小岛,无处可去。时间正无谓地流失,她很可能还是要冒险回到马拉博,从那里找机会去大陆。机场肯定不行,港口也不行。她凝望着黑色天空中不断变幻的光影,期待从那里找到解决问题的灵感。
还有一个办法。博尼费斯?阿卡姆比说在乌雷卡附近可以找到他。她曾经想过见他,是的,但不是像现在这样。既然选择有限,只有顺应形势。她讲好价格,雇了一条小船送她去岛的南面。
她准备去乌雷卡。乌雷卡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小村庄,以每年到岸边筑巢的海龟闻名。保护组织付钱给当地人,请他们守卫筑巢期的海滩以对抗非法捕猎海龟的人。去村子只能坐船,或者花十三个小时穿越卢巴的大卡尔德拉和比奥山之间的丛林险径。
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她会找到弗朗西斯科?贝亚德。
当太阳的第一束光芒穿过山峰时,船主从城里回来了。他带回了备用燃料、饮用水以及一块遮雨的布。跟着他的两个少年搬了一堆不相干的东西上船,用来在乌雷卡换东西或卖钱,这是船主挣外快的方式。
一路上都很安静。他们紧靠着海岸线,航行在小岛最宽阔的部分。岸边连绵不断的绿色和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水相接,偶尔才看见小小的村落。门罗坐在油布下,船只一摇一晃,天空云层密布,她一会儿昏昏欲睡,一会儿又被见到贝亚德的渴望惊醒。
她盘算着如何开口。给钱或许行得通,如果行不通怎么办?让他看在当年的情谊上?当年的情谊已经被她的一走了之毁掉了。如果他不肯带她离开小岛,她只有返回卢巴,从卢巴回到首都,面对终身被囚禁在臭名昭著的黑滩监狱的可能。
弗朗西斯科?贝亚德值得一试。
沿岸的人迹表明他们已经到达乌雷卡。海滩上的地标岩石凌空突起六米多高,好似一把孤独的短剑。船主把船划到最靠近沙滩的地方,把马达翘起来。门罗忍着手臂上的剧痛,和他一起从浅水处推了九米多,才把船推到干沙地泊起来。这里的沙滩是深褐色的柔软沙子,不像西边的海岸,全是多孔卵石和黑色岩石。
不远处有一群光着上身、没有穿鞋的少年在玩耍。看到船靠岸,便向他们打招呼。船主大声吆喝他们,分给他们一些廉价小东西。少年们拿起船主的大包裹,领着两人往里走。
去乌雷卡的路持续向上,有四百多米,两旁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由于最近的一场雨,叶片仍然湿润。村里的房子小而整齐,房子之间有狭小的土路相隔,没有任何车辆的痕迹。不像北边村子用煤砖砌成的房子,乌雷卡的房子多为外表涂泥的篱芭墙结构,屋顶上盖着厚实的稻草垫。
少年们把门罗带去村长的家。进门的时候大家还在说说笑笑,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过来,忽然就都不说话了。她穿一件旧T恤,腰间系一块彩布,头上有配套的发带,布满皱纹的脸上点缀着块块伤疤。她向门罗问好,示意她进来。
门罗应邀坐在村长对面。此人面容苍老,实际年龄可能并不老。他仪态威严地端坐在木椅子中,手扶在光滑的拐杖上。门罗受到热情款待。待咖啡端上来,大家开始喝起来时,村长询问她到来的目的,并要求看她来到小岛的许可文件。
她递上自己的居住证,说明自己虽然没有内务部签发的证明,却身负几项外交任务,乌雷卡只是其中一项。她解释道,乌雷卡很特殊,是岛上最重要的村落之一,而村长本人则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村长点头表示赞同,不再问她索要证明。门罗继续提问,绕着弯子打听贝亚德的住处。
村长沉吟不决。他说话十分谨慎,有所保留,这使门罗确信贝亚德的钱已经送进了村长的口袋。
他就在附近。
门罗为自己没能为此次重要的会面带来礼物而道歉,语气谦卑而恭敬,同时表明自己的职责是找到一位能够提供交通便利的人。由于来时仓促,她两手空空,然而找到这个人可以帮助她送上谢礼。
村长沉吟良久,门罗克制住说话的冲动。他正在权衡,要不要门罗的谢礼?会不会因此惹恼了自己的金主?终于,他开了口。
“我不能肯定,”他说。“眼睛和耳朵都大不如前了。不过我听说年轻人偶尔能在德洛雷斯海角找到活干。”
“毋庸置疑,”她说,“您是一位智者,有您这样的村长护佑是年轻人的福气。”他再度点头,门罗向他请辞离开。
她找到船主时,他带来的货物都摊在地上,身边围了一群当地女人,正提高了嗓门,叽里呱啦地讨价还价。门罗只能听懂一点点,再有几天,她就会说了,再过一周,她就能说得非常流利。
交易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她对船主说,再走一小段,他们之间的交易就算完成。她从前便知道德洛雷斯海角是距此几公里之外的一片筑巢区。
他们像刚才一样把船拖上岸,门罗观察起沙滩上的人迹。一只小独木舟停在水线之上,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如果不是零星的脚印和被踩倒的植物,几乎看不出来。她跪下来,摸了摸泥土,湿的,充满水分,脚印是最近形成的。小路向前八百米左右,尽头是一小片空地,三幢房子依地而建。
最大的一幢砖房和岛北面的建筑相似,其余两幢是外表涂泥的篱芭墙房子。屋顶上除了波纹金属板之外,另有许多太阳能板。一幢小房子里还有电线和发电机相连。主房外面有一条装了纱窗的门廊,边上两个年轻人坐在树荫里打瞌睡。
她走近时他们没有动。她在他们旁边蹲下,用他们的语言轻轻说:“打扰一下。”
她原意是不想吓着他们,但是从他们惊恐的表情上判断,她的努力可耻地失败了,于是她用西班牙语说:“我来找商人。”从他们的表情看出她没有找错人,她接着问,“他在家吗?”
矮个子摇摇头,“他晚上才回来。”
“好的。”她微笑。“我去里面等他。”
门罗把剩下的钱付给船主,一字一句地教他,如果被人问起她来岛上的目的,该如何作答。
她转身默默走向主房,打开纱门,从前门走了进去。两个年轻人看到了,没有任何阻挠的意思。回忆像老照片一样一张张涌入脑海。
另一段生命。
她径直走进起居室。这里宽敞的面积和房屋的大小很不相衬,空空荡荡的,墙壁漆成白色,家具只有一张粗制沙发和两把椅子,水泥地面漆成褐色,一尘不染,有点像经常消毒杀菌的小诊所,百叶窗关着,空气混浊闷热。她打开电扇,没有电。
从起居室有门通往一条小走廊,她可以从打开的门里看到厨房。她在沙发上躺下,放弃四处探寻的念头。虽说她已经闯进了他的房子,心中仍然惴惴不安。四周悄无声息,她眼皮发沉,昏昏欲睡。
迷蒙之中,她听见了喊叫声,她意识到时间过了很久,又不能确定,挣扎着想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热浪和疲惫再次席卷了她,她又昏睡过去。
发电机的低吼声打破了宁静,盖过了所有的人声。屋子里的灯闪烁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转动的电扇给混浊的空气带来一丝凉风。气温下降,黄昏来临,出动的蚊子聚集在纱窗外面。门廊处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吼声,多么熟悉的声音。她醒了,感觉很不舒服,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前门砰的一声打开,又关上。他噔噔噔地走进起居室,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吃惊地停下,差点因为收不回脚步而摔倒。
贝亚德稳住脚步,瞪着她。“你好,伊萨,”他半天才说话,一个个单词从他混合了多种口音的嘴里蹦了出来。最初的震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他不再看她,往厨房走去,“要喝点什么吗?”
“好的,谢谢,”她在他身后大声说。“水就可以了。”
乒乒乓乓打开碗橱的声音。“说实话……”他提高嗓门,由于距离太远,他的声音听不清楚,“孩子们说我有客人,根本没想到会是你。”他走回起居室。“很奇怪在这里见到你。不只是这里,你知道,虽然,对,不是没想到你会来,是根本没想到会再见到你……”话没说完,他环顾四周。“在我的房间,甚至没想到你会回到这个国家。”他把杯子递给她。“温水。那帮蠢货没给发电机加燃料。”
她对着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
两人相对无言。他把手臂支在膝盖上,盯着她,杯子放在手掌中来回搓动。她把双腿搭在椅子边,看着他,观察他。他更健壮了,头发不再是浅金色,皮肤也不像从前晒得那么黑,却增添了岁月的痕迹,硬朗五官上的皱纹一望便知是长期户外活动的结果,眼睛仍是迷死人的蓝色。
他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几天前我在克里比,见过博尼费斯,他提起你在这一带有生意,我知道怎么找。”
他靠进椅子里,淡淡一笑,“终于回到最初的地方,”他沉默良久,又说,“这么说,你问起我了?”
“是的,问了。”她不知还应该说些什么,于是问道,“生意怎么样?”
他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盯着她,她知道他在分析她。“你转了半个地球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过来,不会只是关心我的生意。同样,你去找阿卡姆比也不是为了打听我在哪里。”
“不是,”她不回避他的目光,随即又移开眼睛打量着房间。“我随便问问。我找博尼费斯有别的事情,我问起你因为我想知道你在哪里,我并不想贸然打扰你的藏身之处。”
“可你还是来了。”
“是的,”她缓缓说,“我还是来了。很不巧,正是‘别的事情把我带到这儿来。我需要离开小岛,我可以付一大笔钱,同时希望能听听你的专业意见。”
他没说话,眼光停留在她胳膊包伤口的破布上,随即站起身。“吃过饭了吗?”他问。
她偏过头,仰起脸看着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不管你要什么,”他说着弯下腰,压低了嗓音近乎耳语地说,“等吃饱了肚子再慢慢谈,来吧。”
她跟着他走进陈设简单的厨房。他点起炉子上的一只灶眼,上面放着一只锅。靠墙有一段操作台,尽头连着不锈钢水槽。另一头右边的墙上嵌着一只手工打造的碗橱。炉子和冰箱并排放在左墙,因为尺寸很小所以放着刚刚好。炉子分成两部分,一半用丙烷,一半用电。从操作台上方的纱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子。
夜色渐沉,他从里面关上百叶窗,倾斜的木叶片仍可让空气流通。
最后一面墙边摆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手工椅子。和起居室一样,厨房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他清出一块地方,摆上餐具。“别问是什么,”他把热锅里的食物分给她,“吃不死你。”
丛林鼠类,猴子肉,有什么区别呢?不管是什么,她都不在乎。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他把桌上的碟子收拾进水槽。“你有多久没吃饭了?”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昨天晚上吃过。”
他冲着她的胳膊点点头。“出什么事了?”
“下药,毒打,中枪。要不是我先跳进海里,就会被扔下去,早就死了。”
他靠在水池边,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只脚搭在另一脚上,无声地凝视着她,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好一会儿,他似乎摇了摇头,走到冰箱前,拿出两罐啤酒,递给她一罐。自己在她身边蹲下,双手捧起她的左臂,揭去伤口上血污斑斑的布,轻轻按压伤口边缘。见她皱起眉头,他伸手摸她的额头。“你发烧了,”他说。
“我知道。”
“得把子弹取出来。我这里有一瓶黑标威士忌,你可能需要。”她把没有开罐的啤酒还给他。
他拿着威士忌回到厨房,又从碗橱里拿出一只烈酒杯,两样一起递给她。“我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他问。“十年前?”
“九年。”
“九年前,好长的时间。不过,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你也是。”
他在炉子上烧了一罐水,再次离开厨房,几分钟之后拿着一只金属小工具箱回来。这小箱子又唤起她阵阵回忆。他把几件工具丢进开水里。
不一会儿,他从开水罐里拿出一只类似外科手术刀的尖头小刀。“很久没用了,”他说,把刀及其他几样工具放在她面前的布上。“相信我吗?”
她吞下一口威士忌。“我永远相信你,弗朗西斯科。”
他拆掉她胳膊上的布。“信错了人很危险的。”
她又吞下第二口、第三口。“警告我吗?”
他耸耸肩。“很多年过去了,伊萨。你变了,我也变了。”
子弹打中的时候她脑袋冲下,因此子弹射进了前臂与手肘相连的部分。威士忌缓解了刀尖划进肌肉的疼痛,却对挖子弹的痛苦无能为力。她想尖叫,她想打人,她克制住自己的念头。贝亚德取出子弹,对着光仔细察看,然后放到她面前的毛巾上。“就当是纪念吧,”他说完,开始用双氧水清洗伤口,痛苦的刺激令她再灌下一口威士忌。
“知道吗,你很幸运。”他把针刺进她的皮肤,为撕裂的伤口缝上第一根线。
她紧紧咬住牙关。“为什么?”
“你在这里找到我了。”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她心中又一阵痛楚。“我不经常在这里。今晚我临时过来装些补给,下个月都在外面,甚至没打算在这里过夜。如果你找不到我,会怎么办?”
“不知道哦,”她说,声音因缝针的疼痛而颤抖。“大概会等到不能再等,拿面镜子做你现在做的事情,吃光你的东西,写张欠条留下,然后徒步走回马拉博。”
贝亚德被她逗笑了,他的手一动,她更疼了。“看来你的个性没怎么变。”
“你变了吗?”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缝上了最后一针。“只要不感染,你就没事了,”他说。“这几天恐怕不能动胳膊了,子弹嵌得很深。”
手术结束时,她几乎喝掉了四分之三瓶威士忌。过量饮酒以及过度疲劳,她只能任由他帮她脱衣上床。他离开房间,她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
她醒来时,四周很黑,闭上眼睛却感觉到床在轻轻旋转。她知道时间过了很久,虽然很黑,也应该是下午时分。蚊帐另一头的矮桌上放着四瓶半升装的水。她打开一瓶喝了起来,舒缓口中焦躁的干涩,然后不顾晕眩下了床。她摸索着想拉开百叶窗,让光线射进来,却发现窗户上封了一层厚布,她想不起来昨晚有没有这层布。
她只穿了一条短裤,她四处找自己的衣服,只找到弗朗西斯科浆洗干净的一条长裤,挂在椅子上,上面是她自己的安全皮带,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件衬衫。椅子右边是浴室,四四方方的,水泥地面向西北角倾斜,最里面是金属地漏。地漏右边是一只蓄满水的八十升水桶。她用一只水瓢接着冷水洗澡,小心避开胳膊上的伤口。
她在厨房找到弗朗西斯科。他一声不响地在忙碌,发现她在门边抬手遮着耀眼的日光,他立刻停下来,关上百叶窗。“下午好,”他说。“我刚准备去看你。”
“谢谢你的衣服,”她说。“还有你的床。”她坐在小饭桌边,双手抱住脑袋。
“胳膊怎么样了?”他把一杯咖啡和两片白色药丸放在她面前,抬起她的胳膊,卷起袖子,检查临时绑的绷带。
“没我的头痛。”
他轻轻按压伤口,然后放下袖子,把她的胳膊放回桌上。“我只有退烧药,”他说。“等你好一些我再换绷带。”
“谢谢,”她说,就着黑咖啡吞下了药丸。
他把饭菜装盘放上桌。“你大概饿了吧,”他说完便离开了厨房。她现在根本没有胃口,但饭还是要吃。她一面玩弄着叉子,一面听着他在卧室里弄出来的声响,在他回来之前,努力吃掉一半的饭菜。
贝亚德把桌边另一把椅子拖出来,反骑在椅子上,胳膊趴在椅背上。“昨晚我没怎么睡,”他说,伸出食指抵住前额,转动手指。“问题太多,回忆太多。”
门罗张嘴欲言,他抬起手,“不急,希望我们能有时间一一解答这些问题,让回忆平静。昨晚你说愿意付钱让我带你离开小岛。我想详细听听,先别管我答应不答应,也许今天的主动权在我手上。瓦妮莎,我需要知道:谁想置你于死地,此人是否知道你在这里?”
她沉吟良久,说道:“我不知道。”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是的,除非她把话说明白,不然他不会再开口。
“我不能确定,”她说。“我知道原因,隐约猜到是谁下的令。没人跟踪我到这里,当然船主回去之后也可能不顾我的叮嘱说起这事,事情会传开,最终传到马拉博。”
“你刚才说的,你怎么说的?隐约?隐约知道?”
“有人雇我寻找一位四年前失踪的姑娘。根据目前的情报,我认为她在蒙戈莫。我们有两个人。我的任务是找那姑娘,另外那人的任务是保护我,看来没什么用。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她停下喝了一口咖啡。“一下飞机我们就被盯上了,在市里一直有人跟踪。”
“你在马拉博问问题了?”
“是的。”
“真有胆子。”丝毫不掩饰嘲讽的口气。
“现在的情况好多了,”她说。他挑起眉毛,她全身僵硬,忍着痛伸手解下裤子里的安全皮带,打开拉链包,拿出艾米莉的死亡证明递给他。他接过来,一面飞快地浏览,一面说:“你说她在蒙戈莫失踪?”
“我认为是在那里,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才能肯定。”
“你在马拉博拿到了这张证明?”
“是的,警察局长给的。他叫来一个手下,把这东西给我,然后建议我回去。”
“含蓄的威胁。”
“不怎么含蓄。”
贝亚德看着证明,重新读了一遍。他紧皱双眉。“这任务有什么好处?”
“一大笔钱,”她说。
贝亚德坐回去。“这不是他们办事的风格。把你抓进警察局审问,会的。用刑,会的。在黑沙滩监狱打死或饿死你,会的。把你拖到船上,扔进大海,我从来没听说过。绑架你的是什么人?”
“不清楚。他们穿平民服装,说的语言我从来没听过。”
“总统护卫队的人?”
“我会说阿拉伯语。”
“安哥拉人?”
“可能。他们带的是马卡洛夫手枪①,这样范围就缩小了。”
他再次细读手中的死亡证明,然后放进袋子还给她。“你说这是他们故意写的?”
“应该是的。”
他前额深深的皱纹还在。
“我肯定现在的遭遇就是寻找那姑娘的结果。”
“那就别找了,”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命。”
“我做不到。”
“为什么?”
问得真好,为什么?她直视他的眼睛,“就是做不到。”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以后有机会再讨论语法问题吧。”他站起来。“等消息传到马拉博,他们就会来了,很快会找到我。我的船在离这里一公里的海岸边,太阳落山我们就走。”他转身,弯下腰平视着她的眼睛。“换了别人,瓦妮莎,我会亲自把人交给政府,亲眼看着他们被判决。我失去过你,有太多问题没有答案,我不能再失去你,至少现在不行。”
“我会付你很多钱。”
他缓缓摇头,嘴角噙着隐约的笑意。“你怎么说得出口?不正是因为你没有钱,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才来找我的吗?”
“我原准备任务结束后来找你,弗朗西斯科。不是找你帮忙,只是看看你。这里,”她指指自己,又指指屋子,“正如你所说,是最后的避难所。现在我的确身无分文,但绝不是永远没有,只是不在这岛上。”她顿了顿,问道,“你有卫星电话吗?”
“船上有。”
“你要多少,弗朗西斯科?开个价吧。”
“我什么都不要,”他说。“伊萨,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因为是你,仅此而已。”
她站起来,但又坐了回去。
贝亚德不是利他主义者。他是心狠手辣的杀手,他的付出必须有回报。他要什么,他总会说的。“等事情结束,”她说,“你就可以实现梦想,离开大陆。”
“也许吧,”他说,“去睡一会,休息一下,晚上要花力气的。”
她回到了卧室。服从贝亚德的指示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没有睡觉,甚至没有睡觉的打算。几天前发生的事情像一幅没有完成的拼图,虽然她的脑袋仍然一阵阵晕眩,无法集中精神,她仍在一遍遍不断回忆每一件事情的细节、每一次谈话的内容,仔细考虑迈尔斯?布拉福德会出什么事。
弗朗西斯科天没黑就来了,自己背着一只背包,递给她一只小的。“你能背吗?”他问。
“里面有什么?”
“几件东西,不想在搜房的时候被那帮痞子的脏手碰到。”
上船的路不在岸边,而是一条蜿蜒向上的隐蔽而陡峭的小径,绕开所有岸边有人居住的地方,从房屋后面进入茂密的火山丛林。弗朗西斯科在前面带路。他的身影,潮湿泥土的气味,身上的背包,踏破寂静的脚步,过往的记忆仿佛鲜活再现,那是丢失已久的家的感觉。
小径陡然向下转至岸边。在接近水线处,贝亚德掀开盖布,露出一只小艇。他们把小艇推进水里,然后上艇。拖网渔船在离岸较远的深水区,他们从船侧的梯子上船。贝亚德拉起小艇放上甲板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水面漆黑一片。
这艘船比他以前的那艘大。门罗知道以前那艘船,生锈不起眼的外表正是一流水上生存场所最好的伪装。贝亚德领着她从甲板来到船舱里的生活区。
“你觉得如何?”他问。
“十分惊艳。”
“这船以前是乌克兰拖网渔船,定员十五人,和同类型的船不一样。”
“可以想象,”她说。她挨个房间转过来,每间都探头进去看看。舱房小而紧凑,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有些房间看得出最近有人住过。“你的人马呢?”
“在附近。”
“在船上?”
他摇头。“我们在指定地点会合。赤道几内亚现在有很多石油工程,生意不好做。不过我们有办法,还有别的生意。”
“你上岸之后把船留在海上不担心吗?”
“这种情况不常有,”他说。“一般我会坐小帆船到岛上,船让手下人照看。你说得对,我不担心。这里偏远荒芜,谁会来管?当地渔民知道最好别管,假如有知情人上了船,好吧,你知道的,我会做得很干净。”他停下,推开一间舱门,伸手进去打开灯。“这间你住。”
“你住哪里?”她问。
“走道那头,或者在上面的驾驶室。”他左右手大拇指分别指向两个方向。“电话也在驾驶室,你收拾好我就带你过去。”
她走进船舱四下看了看,身后的门关上了。她伸手去开门,这才发现门上没有把手。她出不去了。
迈尔斯?布拉福德停下手,慢慢地、摇摇晃晃地转身,瞧着起居室里的狼藉景象:一地的书本和玻璃碎片,咖啡桌四脚朝天,壁炉上的镜子裂了,视听娱乐区的墙上一个大洞,那是他自己的拳头砸出来的。他盯着自己的手,抹掉从两个指关节流出的鲜血。
发泄过后,情绪好了很多。
没有原因,钟点工要受累了。在寻找艾米莉的过程中,他想象过无数可能的情况,万万没有想到会丢了门罗。在回美国的途中,他情绪激动,内心的愤怒一再冲破冷静的决心,回到家后终于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布拉福德拼命踢着沙发,然后抖抖胳膊和肩膀,够了。
他再次环顾四周,叹口气,掏出手机打电话。很久没有给钟点工打电话让她来收拾发泄后的残局了,她会喊上丈夫一起把房间收拾干净,修补墙面。他晚上回来时,只会闻到新鲜的油漆味,提醒他人生中某个失去理智的疯狂时刻。布拉福德跨过倒下的台灯,看了看手表。
去休斯敦的航班一小时后起飞。
布拉福德大步流星地走在“巨人勘探”公司总部异常安静的走廊上。公司员工要么不认识他,要么装作没看见。他冲伯班克的秘书点点头,便是得到了进入总裁办公室的许可。
布拉福德打开门,伯班克的样子霎时映入眼帘,他猛地停下脚步。“巨人勘探”的核心领袖人物趴在房间尽头的桌子上,双拳紧握,蜷缩着身体。他不知道布拉福德进了办公室。布拉福德有些不安,想转身出去,又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不由自主地目睹着这场无声的自我抗争。痛苦的抗争持续良久,似乎没有结束的意思。
他轻轻敲了敲门框,伯班克抬起头,对着他虚弱地笑了笑。布拉福德说声“嗨”,然后走进房内。
伯班克起身迎着他走过来,痛苦的表情已转为一贯的镇定。他紧紧握住布拉福德的手,嘶哑着声音说:“迈尔斯,到底出了什么事?”
布拉福德耸耸肩,全身颓然,仿佛力气一下子被抽干了。伯班克泥塑般站着。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心中都承受着千斤重的压力,任何词语只会加剧这压力。
许久,伯班克冲着沙发的方向点点头,“来,坐下说。”他从小吧台倒了一杯酒递给布拉福德,然后坐在他对面,双肘支在膝盖上。“接了你的电话我就没合过眼,”他说。“说真的,到底出了什么事?艾米莉有新消息吗?迈克尔怎么了?”
布拉福德一口灌下杯里的酒,把杯子放在桌上,考虑再三后说道:“实话实说,理查德,我他妈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不知道?”
“前一分钟我们已经找到线索准备去大陆,后一分钟——噗——迈克尔不见了,我被当地政府驱逐。”
两个人无言相对,许久伯班克才开口。
“迈尔斯,我向你道歉。我对艾米莉的事情太执着。我只是……听我说,你没事吧?”
布拉福德点点头,失神地盯着桌上的酒杯。“是的,我没事。我们就要找到了,就他妈的要找到了。”他抬起眼睛看着伯班克。“答案就在那里,理查德,我能感觉到。”
伯班克深深吸了口气,靠进椅子里。“你确实认为有希望?”
“现在是最有希望的时候。”
“这就是我们俩的不同,”伯班克说。“四年来,不知艾米莉的下落让我备受折磨,如今终于有了某种结果,我释怀了,可以放下了。而你,你还期望更多。”
布拉福德叹道:“我已经解释过了,理查德。就算迈克尔对死亡证明的判断有误,现在的确是我们最接近真相的时刻。真正的答案,真正的结果,不是这种经不起推敲的东西。我把迈克尔介绍给你是对的,我现在的判断也是对的。”
“你还要再去马拉博?”
布拉福德坐直身体。“不,是去大陆。迈克尔失踪的时候我们正打算去巴塔。”
“被政府驱逐,会不会有麻烦?”
“总有办法的。”
伯班克深深叹气。“迈尔斯,我反对。你认为有希望找到真相,我当然想要真相,但我不能冒险再失去一个人。如果艾米莉在赤道几内亚失踪,迈克尔也在那里失踪……”
“这是两码事,”布拉福德说。“我会先找到迈克尔。”
“她的尸体吗?”
“她的人。”
“可是你说她已经死了。”
“是的,他们这么告诉我的。”
伯班克不再说话。布拉福德接着说:“那姑娘有着非同寻常的生存能力。如果她活着,我很肯定她还活着,她必定火冒三丈,而且一定会去大陆。我必须去。”
“假设她活着,不是我悲观,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我很难相信,我们也无法知道她准备做什么。你这是浪费时间,老朋友,”班伯克顿了顿。“除非另有内情,你瞒着我。”
布拉福德摇头。“分析和直觉。”
伯班克盯着大玻璃窗。“我不知道,迈尔斯,很难决定,真的很难决定,又一次没有结果的搜索,为了无谓的结果,我可能要失去最好的伙伴。”
“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会去,最好你同意。”
伯班克收回眼光,看着布拉福德。“如果你决心要去,我当然支持你,但最好你别去。我已经有了想要的答案,所以再没有理由,再没有理由拿你的生命去冒险。”
“得了,理查德,你不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再也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心情像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这种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想去,你就去,我会让办公室办妥一切手续。”伯班克收起所有表情,再次转身盯着大玻璃窗。“说实话,咱俩都清楚,你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布拉福德没说话。伯班克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妥协了。
“你走之前,”他说,“把你看到和听到的写一份材料,你发现的所有细节——迈克尔的失踪,政府官员,以及死亡证明——你告诉我的一切,你记得的一切,权当你再也回不来的遗物。”
布拉福德点头。伯班克拿起电话,简单和律师说了几句,然后挂断电话。“他有时间,你马上就可以去见他。”他顿了顿,“下一步做什么?”
“找到迈克尔。”
“你这么肯定她还活着?”
“十分肯定,”布拉福德说。
“你能找到她?”
布拉福德微微一笑。“对,我能找到她。”
弗朗西斯科?贝亚德从驾驶室内注视着外面的船甲板,双臂环抱,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密切观察着铁灰色的海面。他斜靠在操作台边,往船的导航系统里敲入坐标,航线改变带来的震颤直击入他的灵魂深处。
九年了,她如此突然地重新回到他的世界,一如她当初离开时那样突然。
整整九年啊。当年他找她一直找到杜阿拉灰暗的港口。
没有警告,没有提醒,没有再见,没有感谢,没有责骂,甚至没有一句你滚开吧你这浑蛋……就这么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痛苦,两个月无法入眠,两个月日思夜想,两个月努力拼凑起每一条线索,疯狂追寻一个追不到的人。故事终于永远结束在那条货船上。世人知晓的只是饱经沧桑的老水手好勇斗狠的故事,叫迈克尔的男孩超凡的语言天赋,那就是他的伊萨。
他曾惊恐无助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圣多明各号消失在远方,切断与她最后的联系。西班牙巴伦西亚码头风声呜咽,一切都消失无踪。
他在码头来回踱步,告诉自己他不在乎,不断提醒自己没有她的生活自己一直过得很好。
事情的确如此,说出来却苍白无力。
和家族中的前四代一样,他是出生在喀麦隆的非洲白人,没有别国护照,没有别国国籍,是时世艰难时无处可逃的白人,这片土地就是家园。从十三岁起他便只有一个目标:离开这里。积累足够的财富,以便离开非洲后过上富足的生活。随便什么地方,只要尊重勤劳致富,不会转眼之间就被执政的虚假民主派以个人喜恶和家族关系而抹去。
他的曾祖辈和祖父辈从一战前的法国来到这片大陆安家立业,仅仅因为触怒了当地政府,便在眨眼间毁于一旦。结束,终结,几代人的付出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只因先祖错选了这片大陆。他们应该选择新大陆,在那里,征服蛮荒的人们得以享有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母亲的家族在赤道几内亚的遭遇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在19世纪晚期来到比奥科岛,拥有一片可可种植园。赤道几内亚独立六个月后,血灾降临。受过教育的、各种肤色的外国人首当其冲遭到迫害。母亲的族人逃往杜阿拉,预备赤手空拳从头开始,而他们曾经的家园,非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渐渐沦落为杀戮战场。
贝亚德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人人都说他年轻有为。其实,是在遇见瓦妮莎?门罗之后,金钱才开始源源流入他的口袋。相遇绝不是偶然。听到从杜阿拉的侨民圈传出的怪异女孩的新闻,他便通过帕帕佐普洛斯兄弟安排了一次会面,地点是帕帕佐普洛斯在克里比海滩的家。
瓦妮莎的男朋友安德烈亚斯?帕帕佐普洛斯假称要出门办事,把他们两人单独留在宁静的花园。瘦高身材,不漂亮,除了一双灰眼睛格外有神,她不是贝亚德期望中的样子。她也在无声地观察他。她转身,把双臂搭在长条木椅的靠背上。
他站着,胳膊也放在椅背上,说:“听说你会芳族语。”
她点头。“还有不少别的当地语言。”
“我晚上需要一名翻译,”他说。“如果你能做,给你五百法郎。”
她根本不看他,“你只要一个会说芳族语的人,五百法郎可是一大笔钱。花一万中非法郎就能在巴黎饭店找一个会说芳族语的服务员。”
他笑了。“没错,不过你的样子看不出来会说芳族语。而且,我需要信得过的人。”
她转过脸直视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信任我?”
“我不知道,”良久他才开口。“能信任你吗?”
她的嘴角隐隐含着笑意。“得花五百法郎才能知道。”
会面安排在城边一栋房子的庭院里,旺季时这里就是酒店。夜晚因客人们的谈笑声以及电台里播放的索卡斯舞曲而显得生机勃勃,空气中飘荡着烤肉的香气和柴火的味道。
贝亚德交给她的唯一任务就是听懂周围的一切。经过通往庭院的前厅时,她把他拉到一边,警告他一旦交易完成,对方就会开枪。
会谈充满了含蓄的威胁,蹩脚的法语很快变成了吼叫。他们没有完成交易便离开酒店,没等车子从崎岖肮脏的停车场里开出来,他便开口请她专职为他干活。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随即把头靠在车窗上,环抱双臂,无言地盯着窗外,“我知道你是谁,做什么生意,为你干活意味着什么。”
“回去考虑,”他答道。“明天我们再谈。”
第二天早上他邀请安德烈亚斯一起吃早餐,详细询问了她的传教士家庭背景,惊讶地发现这少女的社会关系远比帕帕佐普洛斯父母认为的要复杂。
“她和你同龄?”贝亚德问。
安德烈亚斯脸露尴尬。“比我小。”
“十六?十七?”
“十四。”
他低低吹了一声口哨。“她的父母呢?他们知道吗?”
“他们知道。她根本不避讳父母。有时我觉得她只是利用我刺激她的父母,反正我不在乎。”他笑了笑,似乎有点脸红。“这个圣诞节她带我回家见了父母。我们俩住一起,她父母在隔壁,中间只隔一道薄薄的墙,我对天起誓,那可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相信我,他们肯定知道。”
“那他们不干涉?”
“哦,当然干涉,那又能怎么样呢?”
“把她带回家?送她到亲戚家?断了她的经济来源?”
“她不肯回家,她本来就寄住在朋友家,就算他们断了她的经济来源,她也能想办法过下去。”安德烈亚斯耸耸肩。“最后她父亲只能由着她。情感绑架,我想是吧。”
午餐后,贝亚德再次提出工作邀请。如果她同意,他将支付她的生活费以及所有远程教育费用,她爱学什么就学什么,每完成一单生意给她一定的提成。她没有回答,说会考虑,让他明天再来。等他第二天来时,才发现她离开了克里比。
他花了好几天才在杜阿拉找到她,她一句抱歉都没有,开口便说接受工作,但提成比例要提高。他提出异议,她耸耸肩,转身就走,他只得妥协。
他把她安置在自己的海边别墅,让她全权管理房子。生意清淡的时候不怎么见她,一旦有生意,她便一直追随他左右,做一个精于观察的沉默的同伴,超凡的语言天赋远远超出他所承诺的提成比例的价值。
谈妥生意之后,钱到位,压力消失,他们会边喝酒边聊天,直到夜深人静。他教她下象棋,她给他讲各种有趣的当地习俗;他教她品尝上等红酒,欣赏古典音乐;她讲述当地传说,和他辩论神学,他们的谈话往往变得极富哲理。
一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被她设计了。在他安排见面之前,她已经把他研究透了,包括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报资料。她知道他的人生目标,了解他的脾气,然后利用了安德烈亚斯,目的不是为了激怒父母,而是为了接近他。她知道兄弟俩一定藏不住事,故意编造了些传闻故事,精心设计了场景,就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知道他会亲自来,等他真的来了,她便利用他唯一缺乏又无法拒绝的能力轻松让他上钩。最后她达成所愿:得到了自由,赚取了金钱。
他不禁大笑,得知精通谋略的自己被布局设计竟让他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从那晚起,他对她另眼相看,平等地相待。忽然间,他发现她早已不是当初他领进家门的瘦高个少女。青涩的少女身材和脸蛋已经蜕变成漂亮女人的身材和脸蛋,这个发现让他萌生了占有的欲望。不,那是后来的想法了。开始不过是想占有她的身体,后来他想拥有她的全部,身体以及灵魂。
她在沙发上睡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遮不住她修长的双腿。他跪在她面前,凝视着她。那么近,她的呼吸吹在他脸颊上。他可以占有她,他伸手想抚摸她,却又缩了回来。做理智的决定,做明智的决定。他的决定无关善良,无关品德。他有自己的生存信条,想要的都会得到,无论好坏贵贱,没有任何区别。他就是他,不伪装,不逃避。他的生活是原始蛮荒和现代文明的融汇。时至今日,他从不会因为一个欲望而克制另一个欲望。假如他能预知这个转念带来的恒久的痛苦,恐怕永远都笑不出来。
一段时间之后,设在克里比的集合点出了问题。以当时的情况来看,他的生意很安全,最关键的是海陆都通。这还不够。他需要不受监管的场所,因此来到了赤道几内亚。该国陆地的主要城市里约穆尼就在喀麦隆南部边境,离比奥科岛很近,当然也要看行船的速度。这位置非常合适,近乎位于利伯维尔和杜阿拉中点。由于赤道几内亚国贫民弱,没有海岸护卫队,更谈不上海军,在转移货物时基本没有遭遇当局机构的危险。这真是天大的讽刺,摧毁他的家族的国家如今将成为他发家致富的地方。
他增加了人手,招募了雇佣兵增加安全。每当和瓦妮莎在一起时,他便利用工作逃避对她的渴望;很庆幸她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和彼得?威廉在训练。就算她多次要求弗朗西斯科把威廉赶走,他从未答应。
贝亚德的名声传开了,人们开始议论起陪伴他左右的女人。他不知道传闻内容是否带有迷信的成分,因为她从未提起。直到她离开之后,他才明白受了蛊惑的不仅是他的心,连同他水涨船高的生意都披上了迷信的外衣,据说和他做生意的人都惧怕她的巫术。眨眼之间,巫术消失了。
那一天,他站在港口码头,遥望远方的大海,遥望圣多明各号消失在天际。怀着满腔怨恨,他返回克里比重新开始。他要重整旗鼓,弄清楚原委,他一定可以做到。现在,她却回来了。
门罗伸手摸了摸门上原应有把手的地方。她的手指摸过门框,感觉门的强度,贴面的板材下面是金属。她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过道里贝亚德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她轻轻敲门,“弗朗西斯科,请开开门好吗?”
没有回答。
门铰链在外面。
她从安全皮带里拿出居住证,塞进门闩处。
没有用。
她摸了摸周围的墙壁,金属的。
船舱每面墙上都有一张小床铺,中间是一张折叠桌,柜子在床的上方。没有舷窗,没有厕所。
这是牢房,这是监狱。
灰色迷蒙了她的双眼,她努力克制。她知道会有报应,以这种方式可不行,现在更不行。
门罗把背包摔在床上,她盯着背包看了一会儿,忽然倒出了包里的东西。她惊呆了,慢慢地坐在床边。全都是她的个人物品,离开喀麦隆时丢下不要的东西:一把梳子,一本笔记本,几件衣服。
她拿起梳子,手指滑过梳齿,然后一手握着梳齿,一手握着梳柄,用力一拉。梳子分成两截,从梳齿下露出一片十公分长的刀片。这是她杀死彼得?威廉的纪念品,是她为了保护手无寸铁的自己自制的武器之一。她把梳子重新装好,扔到床上。不管贝亚德的意图如何,这把用在威廉身上的刀绝不会用在他身上。
船体一阵颤动,马达开动了,他们航行在大海上,去向未知的地方。四下无声,狭小的空间令人恐惧,四面墙壁仿佛随时都会挤压下来。门罗关上灯,在床上躺下。她深深吸气,一下、两下、三下,努力保持镇定清醒的头脑。
除非贝亚德想她把饿死,不然他一定会回来。距离和布里登联系还有两天。两天没有手表,无法计算时间的日子,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马达持续震动,船持续前进。过了两小时,最多三小时,她感觉到另一种的震动,是走道里的脚步。她把梳子插进裤子后腰,躺回床上,胳膊枕在头下。门打开了,她仍然躺着。
贝亚德站在门口,走道的灯光映出他的剪影。
“别说这间房是特意留给我的,”她说。
“你不是第一个住这里的,如果这是你要问的话。”
“你要干什么,弗朗西斯科?”
“我还不清楚,”他说。“在我弄清楚之前,我要确保你留在我身边。与此同时,我遵守我的诺言,把你带出小岛。”
她看着他,研究他的姿势,分析他的语调。“我们去哪里?我们在大海上。”
她坐起身,他立刻紧张起来。
“我不怕你,弗朗西斯科,我没必要逃跑。”
“你已经逃跑过了,”他幽幽地说。“我不能保证你不会趁晚上用小艇逃跑。”
“没错,”她说着下了床。他背对着灯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她飞速计算着自己的速度能否快过他的反应。“不过既然你说愿意帮助我,我又何必那么做呢?我不止要去大陆,到了那里,我还需要你的技术,你的人脉。”
“我没兴趣为你提供服务。”
她上前一步。“我可以付很多钱,不过显然钱满足不了你。”她貌似漫不经心地再上前一步。
她抬起双手,一边说一边比画。“我需要去蒙戈莫,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只要你说,我就能给。”几乎就要碰到他了。
“我花了两个月找你,”他说。“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是被人绑架了,还只是走丢了而已。”他的声音渐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愤怒。“两个月啊,瓦妮莎,你能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她伸出手轻轻碰着他的胳膊,当手指的温暖传递到他的皮肤,他的眼神转而追踪着她的手指。她突然出手,狠狠打在他的下巴上。这一拳直打得他踉跄后退,她向前逼近,又给了他两拳,把他逼到墙边。
他摸着下巴,瞪大眼睛摇着头,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染上他的手指。他还没缓过神,她就到了他面前,拔开梳子,用刀刃指着他的脸。“我可以杀了你,”她说。“你记住。”她把刀刃装回梳子,把梳子扔到地上。
随后,她的态度稍稍缓和,声音也压低了。“我说到做到,弗朗西斯科。我一定要去蒙戈莫。除了你,再没有人比我还了解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就不必再费力找别人了。”
走道里一片寂静。
贝亚德靠着墙缓缓滑到地上,一条腿弯着,另一条腿横在走道里。他双肩下垂,一只手捂着双眼,无声地哭泣。站在他面前的门罗无比震惊,继而又恍然大悟。
她坐到他身边,头靠在他肩上。过去的回忆洪水般汹涌而来,她一心只想逃开威廉,却忽视了很多细节。
“弗朗西斯科,”她说,“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
他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完全不顾这么用力会把她弄伤。他呼出的热气吹到她的头发上,她的脖子上,脸上的泪水濡湿了她的肌肤。在他怀里,她渐渐放松。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人的情绪也逐渐平复。贝亚德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
“我不想再那样下去,”她说,声音微弱地几乎听不见。
“你可以告诉我,可以说句再见,让我知道你一切都好。”
“我没说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你我都清楚,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求我留下。”
“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你,”他说。“我最害怕的是彼得为了报复我而对你不利。每天晚上都想起你几次三番求我把他赶走,我却拒绝。”贝亚德哽咽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我得知你离开了非洲,我恨透了你,怨恨和痛苦占据着我每一个清醒的时刻。说来奇怪,得知你还活着,我却非常高兴,至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彼得的诡计。”
“威廉死了,”门罗说。“那天晚上你们吵过之后,我跟着他到了船边,割断了他的喉咙,把他扔到了丛林里。”
贝亚德放开她,扶着她的双肩让她面对自己,先是瞠目结舌的震惊,继而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
“因为他是虐待狂、变态狂,杀了他就再没有人天天折磨我、强暴我,他就再也不能害人了。我把他的船开去了喀麦隆方向,应该会沉在杜阿拉南部,可能现在还在。”她顿了顿。“弗朗西斯科,当时我必须离开,否则就会变成和他一样的魔鬼。”
始料不及的真相回荡在整个走道,贝亚德沉默许久。他再一次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搂着她。“我发誓,伊萨,我不知道。现在回头想想,事情那么明显,我却没有发觉。”
“我知道,”她说。“我瞒着你因为我清楚一旦被你发现,你一定会全力保护我,你会因此丧命。”
“他告诉我他非常喜欢训练你搏斗,因为你能迫使他保持状态。他说你用刀很有天赋,和你的语言天赋一样。”
“或者说是诅咒,”她说。
“你还带着吗?”
“刀吗?没有,如果手上有刀,我很容易开杀戒。”她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染过的鲜血仍然还在。她握紧拳头。“我仍然在练刀,保持敏锐的反应能力。但如果练习对象有问题,即便是练刀也非常危险。搏斗时,就算是训练,生存的欲望总是无法遏制,我一心只想着要杀人,要打赢。死在我手里的不止威廉一个。”
“昨晚我看见你身上的伤。”
“都是威廉打的,只除了两三处。”
贝亚德不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对她耳语道:“答应我,等这件事结束,如果你还要离开,告诉我你会去哪里,你要做什么。”
“也许吧,”她说。
那天晚上她睡在厨房餐桌旁的折叠沙发床上。贝亚德让她随便选一间船舱,包括他自己那间,她拒绝了。早餐过后,他带她到驾驶室,介绍手下给她认识,回答她有关船只导航设备的问题,直到她满意,然后把卫星电话指给她,自己走开了。
此时是达拉斯凌晨2点,布里登原本轻快活泼的声音听上去睡意蒙眬、低沉单调,听到门罗的声音,她立刻清醒了。
“迈克尔!你在哪里?我们听迈尔斯说你死了,淹死在海里,尸体被冲到岸上。”
门罗张大嘴笑得直喘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迈尔斯?布拉福德还活着?你和他说过话?”
“算是吧,我是说,对,他活着。我没有亲口和他说过话。理查德?伯班克两天前给我打过电话,他把布拉福德撤掉了。”
“你可以告诉伯班克,有关我的死讯是彻头彻尾的假消息,我会继续履行合同,完成任务。”
“为什么呢?他说有了死亡证明。”
门罗用手揉揉眼睛。“是的,他没说错。”
“那就是事实了?艾米莉死了?”
“那张死亡证明毫无意义,只能证明有人不愿让我找到艾米莉。这事另有隐情,我要解开这个谜。”
“在伯班克看来,任务已经完结。”
“那是他的事。如果他想让我收手,得再付我二百五十万。后面的钱,不管他给不给,我都会继续找下去。有人想要我的命,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不会罢休。”
“天一亮我就联系他。你有电话吗?我可以打给你吗?你在哪里?需要帮助吗?你一切都好吗?”
“我很好,”门罗说。“电话是借来的,在计划好行动之前我不能露面,过几天我再打给你。”
“你需要什么吗?我能做什么?”
“保证把话带给伯班克,如果他坚持结束任务,保证拿到钱。我再联系你。”
门罗忍住要把听筒狠狠砸回电话座的冲动。迈尔斯?布拉福德:活着回到了美国。瓦妮莎?迈克尔?门罗:淹死大海,尸体冲上岸边。理查德?伯班克:为一张漏洞百出的死亡证明结束任务。这都是什么事?迈尔斯?布拉福德有重大嫌疑,如果他和那晚绑架她上船的事件有关,下一步就去找他。
她又拨出一个电话。“洛根,我是迈克尔。”
先是传来摸索电话的声音,然后是玻璃杯摔碎的声音,最后才是洛根的声音。“我的天哪,迈克尔!凯特说你死了。因为想你,我天天借酒消愁。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现在没时间细说,我需要你帮忙,你多久能准备好一批装备?”
“明天立刻动手,要多少东西?”
“现在还不清楚,我得先和专业人士商量,然后再联系你。你打电话给凯特,告诉她你有一笔订单,让她把钱准备好。我已经打过电话给她,她知道我活着,任务继续。”
“没问题,”他说,“听我说,我知道你能照顾自己,但是我很担心你。说你的尸体被冲上岸是什么人说的屁话?”
“我不能肯定,”她一字一顿地说。“但我一定会查清楚。我要先处理几件事情,然后再联系你,希望是在你清醒的时候。”
“我睡不着,”他说,“因为想你一直喝酒。”
“谢谢,洛根,还是做正经事儿吧。”
门罗在舱底找到贝亚德。这里原本用于冷藏捕来的鱼,现在设备被清空,改造成干货储藏处和快艇对接处。一条长长的摩托艇蹲在轮架上,轮架用螺栓固定在地面,旁边还有一只空轮架,上方还有两只。贝亚德在舱底另一头,对着运货板上的几十只板条箱忙碌。
她清清嗓子,表示自己来了。“这批货送到哪里?”她问。
他没有抬头。“哪里都一样,真的,”他说,弯腰紧了紧一只曲柄。“塞拉利昂、利比亚、尼日利亚,没有区别。”
“对于货物最终的买家很重要。”
他望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不如我们开瓶红葡萄酒,边下棋边讨论好吗?”
她回望着他,内心不自觉地叹息。她怎么居然从没发现他是如此潇洒迷人?她的脚踏在扶手底部的横木上,手臂倚在扶手顶部,问道:“什么时候卸货?”
“明天晚上。今天下午我们和其他人会合,他们带货来,然后往北,在海上交易。这种方式很轻松,不用在丛林里跋涉。然后,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他停下,凝视着她片刻,近乎哀求地说,“伊萨,我非常希望交易时你能在我身边。”
“像过去一样?”
“像过去一样,”他说。
“我们和谁交易?”
“尼日利亚人。”
“好的,我大概还能帮上忙。”她又说,“你有时间吗?有几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半小时后我去驾驶室,到那儿找我。”
她敲门的时候,贝亚德正弯腰研究靠墙桌子上的一堆航海图。他把图纸推到一边为她让出空间,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
她坐在桌子边缘,一条腿荡在一侧,“这个国家有能力把我扔进大西洋的人,如果列出名单,能有多长?”
贝亚德轻轻呼出一口气,靠进椅子里。“难说,真的,不知道执行任务的是什么人。假设他们是安哥拉人,那么就是总统家族里的人,是总统的亲戚。即便总统对这事不满,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如果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的军人,我认为主要问题在于你的身份和你的关系。如果你什么重要关系也没有,那这名单可就长得没边了。”
门罗出神地望着窗外。船身周围被各种不同的蓝色阴影笼罩,这蓝色一直延伸到天际,与远处依稀可见的比奥科岛的群峰相连。她伸手摸了摸后颈,无数的拼图碎片,每一片都与核心人物艾米莉?伯班克有关,却拼不出完整的图片。
“你对‘巨人勘探了解多少?”她问。
“除了他们给我带来的麻烦,需要知道什么吗?”他耸耸肩。“他们在附近四五年了,开始时在里约穆尼海岸边进行小规模勘探。采到石油之后,规模就不断加大、加大、再加大。上个月另一个海上油井刚刚上线。油轮大概每星期来装一次油,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我要找的那姑娘就是‘巨人勘探创始人的女儿。”
贝亚德静静地坐着,笔尖敲打着桌面。“她在蒙戈莫干吗?干吗不去巴塔,不去姆比尼?”
“我认为她来旅游与‘巨人勘探公司无关,应该是巧合。”
“好吧,如果她和某家石油公司的老总有关系,并且在这里发生意外,我大概明白为什么有人不想让你打听她的下落。”
“这解释不了我一出机场就被跟踪。”
“那倒是。”
“而且,”门罗接着说,“如果政府里有人想隐瞒她的失踪,那个人是否知道她的身份,以及出事的时间?”
“你有她的照片吗?”他问。
“现在没有,不过我可以上网找一张,如果你有网络。”他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通过电话连上网络。
“慢得令人发疯。”
门罗找到载有艾米莉高中相片的网页,下载照片,在屏幕上打开,放大给贝亚德看。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我见过她,”他说。门罗摇摇头。“你在忽悠我,是不是?”
“不,我说真的,三年前在巴塔的中心酒吧。她的头发和照片不一样,但脸是一样的——一样的眼睛、鼻子。她和几个当地人一起,可能还有一个女人,我记不清了。她大着肚子。当时我觉得很奇怪,我从没在赤道几内亚见过怀孕的外国人。即便见过,多半是拉美人,不可能是像她那样金发碧眼的纯正白人。我肯定是盯着她看了,因为她也转身看着我。我对她微笑,她也笑了笑。”
门罗撇了撇嘴。“你确定是同一个人?”
“三年前的事情了,伊萨,我可不敢拿性命担保。你也知道,大陆没有几个外国人,女人就更少了。她们非常惹人注目。”
又多了一块拼图碎片。
“你说交易之后我想去哪里,你都会带我去,巴塔可以吗?”
“我的船不能进出港口,但我可以带你去。”
“然后如果有必要,你愿意和我一起去蒙戈莫吗?”
贝亚德叹息。“如果你执意要去,是的,我愿意。我要看见你安然无恙,得有人保护你,这还得我来。”
她笑了。“谢谢,”她柔声说。“现在我得知道代价是什么。”
他沉吟良久,把目光从窗外转到她身上。“我要的代价,”他说,“是你的保证,事情结束之后你不会不告而别。我要知道你在哪里,如何联系你。”
她感到无形的镣铐卡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这就是代价,我答应你。”
快到傍晚门罗才听见船上有了动静,她从驾驶室可以看到整个甲板。
大船周围有三只小艇,每一只都满载货物。五个人已经上了大船,还有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指挥吊臂把货物吊进船里。全是陌生的面孔。
大船里的小型起重机一次次把小艇吊至货舱上方,直接放入在下面等待的带轮储藏架,然后推到储藏区锁起来。卸到一半时,门罗离开驾驶室来到内舱,想看得更清楚。不到半小时,三条小艇以及货物已消失在海面,全部被运进大船舱底。待完成所有安全措施,船员们走向楼梯,才发现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女人。
震得墙壁嗡嗡作响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
贝亚德在裤子上蹭了蹭湿漉漉的双手。“不好意思,先生们,”他说。“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位客人,伊萨?门罗。”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各种方言和口音交织,一片混乱。贝亚德抬起双手,大家安静下来。
“看起来,”他对门罗说,“你的名头很响亮啊。”他狡黠地眨眨眼。“不知为什么,你是这里的传奇人物。我相信大家很高兴能有机会亲自证实传奇的真实性。”
贝亚德介绍他的手下,她与他们逐一握手。他们来自四个不同的国家——罗马尼亚,美国,南非,还有两人和贝亚德一样来自喀麦隆。英语是通行语言,有几个不怎么会说英语,出现这种情况,大家就说法语。
午饭时,贝亚德滔滔不绝地讲起以前的故事,逗乐了大伙。往事本已精彩绝伦,再加上他妙语连珠,更是引人入胜。十多年封闭在心门之外的往事重被提起,门罗心中无限感慨。贝亚德绘声绘色地说着,不时凝望着她,一看到他的眼神,她便脸红。
午饭之后大家的情绪从欢快转为严肃。晚上将要往北航行,在交易之前需要做足准备工作。厨房里空无一人,船上陷入诡异的沉寂。只有时间仍在流逝,只有船身仍在摇摆。
门罗在船上来回走动,熟悉每一处地方。无事可做又不愿休息,她便想去找贝亚德。唯一留在甲板上的是驾驶室里的乔治?威尔。在陆地上他是贝亚德的副指挥官,在船上他就是大副。他是非裔美国人,前美国海军特种部队成员,身高足有两米,在大伙中间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她把头探进舱门,敲敲门。“我能进来吗?”
“当然,进来吧,”威尔的声音低沉有力,很像博尼费斯?阿卡姆比。
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和他一起注视着海面。船在海岸边颠簸摇晃。门罗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会干这一行?”
威尔转过椅子,两手的食指指尖抵在一起,他从指尖顶端看着门罗。“如果你只学会爆炸一门手艺,在生活中其实没什么用武之地。弗朗西斯科需要有人帮他做大生意,我又需要活干。所以,我就来啦。”
她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和巧克力色的皮肤,然后微笑着转去看海面。“当地人看你的眼光不一样吧,是不是?”
威尔用手摸摸寸草不生的光头,呵呵一笑。“是啊,他们都把我当成贝亚德的男佣,在穿越丛林的时候,又把我当成搬运工,后来他们才明白。块头大倒有些好处,”他说着大笑,整个房间只听见他的笑声。“至少为你赢得些许尊重。”
她赞许地点头。“都是这样的,对不对?回到美国你一说非洲,大家立刻联想起动物世界节目,还有拿着长矛四处奔跑的马赛人。”
威尔微笑。“是啊,都是这样。”
两人不再说话。威尔起身摆弄起仪表台上的各种旋钮。“关于你的传言是真的吗?”他问。“说你以女神的身份对当地人说话,他们把你视作神明?”
门罗笑着说:“不,不是这样。”
“那是有人捏造的?”
“不全是。他们认为我是有法力的女巫,他们害怕我的巫术。”她耸耸肩膀。“我会说很多语言,了解当地文化,知道隐藏在表面行为之后的真实意图,传言大多因此而来。迷信是一种传统,不能全怪他们。你瞧,到现在还有活人祭祀呢。”
“你和贝亚德,”威尔说。“你们俩从前走得很近,嗯?”
“是,从前。”她把双腿缩在椅子上。“他跟你说了很多吗?”
“他只有在喝醉时才会说起你。不过我跟他七年了,足够从他的胡言乱语里听出些眉目。如果我说你的出现对我们毫无影响,那不是实话。”
“你觉得我威胁到你们了?”
他咧嘴一笑。“没有,就算所有传言都是真的。”
她转了转眼珠。“何况传言只是传言。”迎着他的目光,她良久地审视他:“那么,对于我的到来,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耸耸肩,转过脸去。“我只是留神提防,为他,也为我自己。我们在这里有大事要干,不能搞砸了。”
“你觉得我会搞砸?”
“我知道的。”他说。“弗朗西斯科做这行可不是因为他喜欢,他做这一行因为他是无人能比的、出色的策略家,天生的策略家。”他瞟了她一眼。“你一来,他的心思便不在生意上,都在你身上了。在我看来,这就是问题。”
她起身要走。“我能理解你的观点。换作是我,也许和你的想法一样。”她的手扶在门上。“你是个好人,威尔,很高兴你在弗朗西斯科身边。”
餐厅墙上的钟显示午夜已过。船身持续的摇晃和马达的嗡鸣也无法使门罗入睡,太多的回忆汹涌而来,一个个碎片无法拼合。她倒了一杯咖啡,一时冲动,又给守在驾驶室的人倒了一杯。
她敲敲门,贝亚德应了声,她犹豫了,思索片刻,她还是进了门,把咖啡杯递给他。“睡不着,”她说。“觉得在这里的人大概也需要人陪。”
他接过杯子,放在狭窄的搁板上,捏着她的手。“真高兴你在这里,”他说。“我正在想你。”
“想我什么?”
他没回答。雷达示波器传来单调的鸣响,贝亚德瞥了一眼仪表台,站起来把她手里的咖啡杯拿走,和他的杯子放在一起,搂着她的腰把她拉到身边,手指滑过她颈上的曲线,嘴唇轻轻碰上她的唇。“只是想你,”他低语,双手托住她的脖子,手指伸入她的秀发。他全身散发着海洋的气味,咸咸的、熟悉的味道。她追随着他的目光,追随着他欣赏自己的身体。他轻轻吻她,忽然又有些犹疑,随即紧紧搂住她,热烈地、深情地吻她。他的手滑过她的肩胛,她的脖子,滑到她的后腰。
她既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自从走道谈话之后,她能理解他的举动,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或者说如何利用。弗朗西斯科摸到她衬衫上的纽扣,他忽然停下手,退后一步,抚摸着她的脸说:“十一年的渴望啊。”说罢把她搂到胸前。“我会被你毁掉,轻易地毁掉。”他放开她,转身面对窗外和仪表台,背对着她说,“今晚留下来好吗?”
她在他身后坐下,长久默默无语。她凝视着他的后背,他则盯着船头。
“说说你的生活,”他说。
“你想问什么?”
“你幸福吗?”
“反正没有不幸福。”
“那不是一回事,”他说。“结婚了吗?找到另一半了吗?”
如此简单的问题,回答起来却如此困难。她只能说:“还没有。”
他转身看了她一眼,又转了回去。“很难,对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很难找到理解我们,能和真实的我们相处的人,不对我们评头论足,不强迫我们接受他们的生活理念。”
他不再说话,任时光渐渐流逝。
“我离开了大陆,伊萨,”他说,“在我知道你的行踪之后,大概知道你还活着,去了哪里。你从没说起过关于你的传言。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损失了好几单大生意。后来吉恩走了,我攒的钱也足够我离开,我就决定了。收拾好行李,准备去法国从头开始,后来真到走的时候,我去了西班牙。前年我才回到非洲。”
他转身望着她。
“回来不是因为生意失败,我在欧洲赚了很多钱,积累了新的人脉,本可以一直发展下去。”他一拳打在自己胸口上。“是因为这里。我过不了他们的生活,无法适应。”他站起来检查导航仪表,然后再次坐下。“所以我回来了,回到开始的地方,回到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憎恨的、但又成就了我的土地。不管你认为我有多可鄙,至少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她站起来,双手放在他肩膀上,放松他紧张的肌肉。“人人心中都有恶魔,弗朗西斯科,有些很难驱赶。”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慢慢把她拉到面前。“你的恶魔是什么,伊萨?”
她浮起一抹悲伤的笑容,摇摇头。“孤独,无形的墙,永远是墙外的人。差异,与众不同。我厌恶他们的世界,厌恶他们的虚伪,却一心渴望进入那世界。我常常想,无忧无虑、不问世事的生活该是多么简单。”她回到他身后坐下。“偶尔也能找到能够以真面目相待、值得信任的朋友,真到那样的时候,我却选择离开。”
他转身疑惑地望着她。
她耸耸肩膀。“那样更安全些——对他们、对我都是。承受自己的痛苦比承受别人的责任容易些。和同样坚强的人在一起,我才感觉安全,但这样的人不多见。”她淡淡一笑。“所以我选择离开。”
她一直陪他待到天色渐亮才起身。“你去睡觉吗?”他问。
“如果能睡着。”
“去我的客舱吧,可以睡得舒服些。”他举起一只手,“我以生命起誓,绝不把你锁起来。”
“好吧,”她说完便走了。
他的客舱比别的都宽敞。别的客舱里都是三明治一样搭在一起的上下铺,他的房里却有一张双人床,外加一间独立浴室。这里的布置很舒适,证明主人不曾长久离开,没有一丝难闻的异味,完全符合贝亚德挑剔讲究的个性。一面墙上嵌着一壁落地书架,书籍从学术到通俗,琳琅满目。还有一个特别打造的壁龛,里面放着一只大理石棋盘。门罗的目光扫过棋盘,上面摆着未下完的棋局。她试着拿起一只卒,发现每只棋子下面都贴有胶带,防止它们因船身摇晃而滚下棋盘。她研究了一会儿棋局,便去冲凉,然后和衣躺在他的床罩上睡着了。过了许久,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他进了客舱,感觉到他躺在她身边,便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船已进入尼日利亚水域,方位是经GPS预设并精确定位的。船上熄了灯,马达也停了,船上的武器足够应付一场小规模冲突。罗马尼亚来的卢珀端着微声狙击步枪藏在驾驶室顶,其他船员身穿凯夫拉①面料的衣服,端着冲锋枪,守在甲板四周。乌云密布,雨幕遮蔽了星辉和月光。2点刚过10分,海平面骤然划过一道亮光,不一会儿,传来了马达的声音。
贝亚德伫立在甲板上,面对着驶来的船只,门罗站在他身后稍远处。那是她的专属位置,沉默的影子,冷静的观察者。贝亚德身材魁梧,肩膀宽厚,身影融入夜色之中,掌控并保卫着周遭的一切。他的脑海中此刻必定在筹谋计划,在现实生活中下一盘重要的棋。敬畏地在他身后仰视是她过去的习惯,而此刻涌动在敬畏之下的情感让她深感吃惊。贝亚德的自信是一种力量,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模仿的力量,这力量深深吸引着她。
对方船只的身影出现在黑色的海浪之上,大小与他们的船相仿,但船型更新,当然速度也更快。一艘苏迪亚克橡皮艇载着五个人过来了。门罗看着他们逐渐靠近,她没有动,直到看清对方的武器装备,看到对方一人开始爬上梯子,她才退回阴影中。橡皮艇上过来三个人,贝亚德大步走上前。
对方头目矮胖敦实,穿一身迷彩服。他的两个手下留在甲板上,他自己走上前和贝亚德热情握手,显然两人相互熟识。他递给贝亚德一只手提箱,两人轻松友好地说说笑笑。头目的英语流利纯正,发音清晰,与贝亚德蹩脚的英语形成鲜明对比。
风声模糊了他们说话的声音。门罗转去观察自己船上的其他船员,确认他们的方位。她沿着船边横杆慢慢移动。突然,听到极低的、几乎听不见的电马达的嗡鸣。她立刻望向贝亚德,他正对着打开的手提箱点头确认。她又抬头看卢珀,他在驾驶室顶,看不见。
马达的声音停了。门罗再往梯子处看,头目的手下不见了。就在此时,一阵枪声刺破了夜的静谧。
她迅速趴在甲板上,激增的肾上腺素立刻充满全身。她在等待,她在倾听,她慢慢爬向船侧,小心地向外望去。她看到了第二艘苏迪亚克橡皮艇,艇上没有人。她咬牙切齿地暗骂。对方非常熟悉拖网渔船的布局,从他们和贝亚德之间的反应就可以看出。这不是什么海上交易,这就是他妈的抢劫——驾驶室以及舱底的武器,那些才是他们的目标。
贝亚德不在甲板上了,头目也不见了,渔船瞬间变成一截沉默的木头。门罗深吸一口气,默想了一下船员的位置,蹲下脱掉了鞋子。金属船板的寒意穿透她的脚趾直达骨髓。今晚决不退缩,不战不休。如果渔船被劫,她和船员们必死无疑。想要保住这船,敌人必须死。这便是背叛的残酷代价。看来这大海是非置她于死地不可了。门罗站起来,光着双脚令她浑身力量倍增,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船尾又传来一阵枪声,接着是几声微声狙击步枪的闷响。门罗紧贴着墙,移动到船头威尔的位置。狙击枪又发出嗤嗤几声,随即砰的一声,又是一阵交火。
没有声音了。
门罗在角落悄悄转身。威尔匍匐在甲板上,向她打了个手势,指着船头伸出三根手指。她点点头,比了一个刀的手势,他扔过来一把刀,门罗接过刀,退回原来的位置。她咬住刀,骑在船舷边。
橡皮艇上没有人。是敌人太愚蠢还是太自信?门罗无法判断,不过他们一定会为自己没有守住自己的退路而付出代价。她用刀割破了第一条橡皮艇,同时盯着不足三百米之外的敌船。被割破的橡皮艇瘪了气,吃进海水,沉了下去。敌船像鬼影般守在不远处,显然在等待信号,前来接应。门罗又割破了第二条橡皮艇,然后疾步爬上梯子,轻巧地落在甲板上。她的行动非常警觉,一面提防着敌人,一面小心不要进入自己人的射击区域。
冲锋枪一阵猛烈急促的射击,反弹到通往驾驶室的楼梯上。一阵回击之后,枪声暂停,随即又是砰的一声响。卢珀藏身处比较隐蔽,又有夜色掩护,他的位置暂时不会被发现。究竟有多少敌人?这才是问题。
门罗移动到船底舱口,那里连着甲板,极有可能被枪火伤到。她爬进船舱,贝亚德唯一可能藏身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她跳进阴湿的船内舱,黑暗立刻吞没了她。没有光,看不见方向,门罗摸索着栏杆,一步步如履薄冰地向前挪动。
她终于听到人声,不是她预计的在前面,而是来自身后。轻轻的一声呼气吹动了她胳膊上的汗毛。她迅速转身,轻灵地翻到栏杆下藏起来。过来的人身上混合着体味、香皂味、烟味和菜油味。她无法判断此人身高,也无法判断攻击距离,刀子竟然派不上用场,她只能放弃。但是她拥有传说中神秘的力量啊,尤其是在黑暗的空间,它们也是一种武器。
无法精确计算自己与舱内物品的距离,也不能确定自己所在的高度,门罗抓住扶手底部,转身面朝对面的墙壁,音调提高一个八度,用口音浓重的洋泾浜英语出言警告:“谁这么大胆,敢吵醒我?”
犹豫的脚步声和她自己的回声混杂在一起,于是她又喊了一句,这一次声音更加有力,“谁这么大胆,敢吵醒我?”
来人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声,她立刻分辨出他的语言,于是再次用伊博语重复了一遍。凭借渐强的呼吸声判断出他的反应,她放缓语气,略略提高声音,快速发出两个字:“走开。”
他没有转身,又嘟囔起来,她摸着黑伸出手去,抓到他的鞋带。“胆敢不听我的话,”她念咒般号叫起来。“我要杀了你。”
他惊恐万状,不断喘气。现在她可以判断他面对的方向以及头部的位置了,她必须出手。可惜等她翻上栏杆,那人已经一溜烟地逃回去了。门罗追了一段,确定他出了舱门才停下。不出意外,他一上甲板卢珀就会结果了他。
门罗回到栏杆与楼梯相连的地方。不管舱底有什么人——她肯定至少对方头目会在——他们一定听到了声音。她要继续演下去,把他们吓出来。她摸黑顺着楼梯到达舱底,每走一步便用豪萨语、伊博语、约鲁巴语大声嘲弄,杂沓混乱的脚步声让她明白,舱底不止一人。
走到一半处,她遇到一个敌人。对方显然更加害怕她,只听他大叫一声,战栗不止,没等他拿到枪,她已经一刀插进他的喉咙。她不禁诅咒自己的速度和本能,诅咒着又一条抹不去的杀生罪孽。她轻轻放下尸体,摊开他的双手双脚呈大字型。
经过一条摩托艇的龙骨时,她猛地听到贝亚德的轻声呼唤,恰到好处地掩盖在船舱里鬼哭狼嚎的回声之下。她匍匐爬向他的方向。
“他们有五个人,”他悄声说。
“得有星光才行,”她说。“你能打开舱顶吗?”
“给我三分钟。”
她从船底挪到底舱前面,等在那里。外面乌云遮月,待第一缕月光落入舱底,她厉声喊道:“你们的人已经死了!我杀死了他!快滚,不然死路一条!”
回应她的是枪火,忽而急促扫射,忽而高叫怒骂,充斥在这地下船舱,简直震耳欲聋。很快,从打开的舱顶边缘处传来狙击枪的“嗤嗤”声,舱底里立刻陷入寂静。
敌方头目终于开了口。“连我也听过你的传说,”他说。“我们马上走。”
门罗循着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游走,一声不响地把刀架到他喉咙处,卸下他的武器。头目对他的手下发出命令,随后是枪械纷纷落地的声音,有两个人从舱底深处走到中间。
贝亚德关掉所有的灯光,调转船头向西北方向行驶,缓缓离开敌船一段距离。头目和四个手下被扔下海,凭本事游回自己的船,其余的统统弃尸大海。有这么多的血流入海中,鲨鱼们一定会替他们完成未竟的战斗。手提箱——如今已经空了——被扔进大海,船员们检查船上是否被装了跟踪器和炸药。安全起见,天亮之前他们轮流站岗。
凌晨4点,门罗敲响了贝亚德的舱房门。他应了一声,她推开门正看见他站在床边,腰间围着一条厚毛巾,身体和头发湿漉漉的。一时间她竟有些失神,等明白过来,顿时羞红了脸。岁月让他愈见挺拔,如果不是岁月的缘故,那便是她从未如此欣赏过他。他现在有多大,三十七?三十八?“我需要再往美国打一个电话,”她说。
“等我一分钟,”他说,“我和你一起上去,奥古斯丁在驾驶室,等你打完电话我正好接他的班。”他拍拍床,邀请她坐下,然后走回浴室。再次出来时,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到她身边。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他说。她点头微笑。
“如果我开口你会不会回来?”
“假如你知道我现在的生活非常好,和这里的生活完全不同,”她说,“你还会开口吗?”
“我不知道。”
她伸出手掌抚摸他干净的脸庞。“如果我开口让你和我一起,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呢?”这本是一个具有挑衅意味的反问句,并非正式的邀请,他却不在意,一把抓住她的手掌,轻轻吻着。
“如果可以,我愿意每分每秒和你在一起,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他说。“可惜那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伊萨,我早已知道。”
他探身亲吻她的额头,然后站起身。她拉住他伸出的手,随他来到驾驶室,拨通了洛根的电话。
听到她开口问好,洛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听到你的声音太高兴了,”他说。“说明你还活着,很安全。”
“你不必这么担心,”她说。“我这里很好。”她瞥了一眼贝亚德,贝亚德背对着她。
“你的装备清单列好了吗?”他问。
“其实还没有,所以我才打电话。可能不需要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简单。但是你别走开,过几天我再联系你。”
“迈克尔,等等……昨晚我接到迈尔斯?布拉福德的电话,我想你最好和他谈谈。”
“再说一遍?”
洛根深吸了一口气。“要我解释得花很长时间,太复杂了。我只是觉得你最好打个电话给他。”
“那就是说他知道我没死?”
“知道了,我说的,之前是他自己的猜测。很明显,他一直想问凯特,但凯特不理他。”
“好吧,给我号码。”洛根说号码的时候,她赶忙记了下来。“谢谢,洛根,我会再联系你。”
她盯着手里的纸,拨出了号码。布拉福德接起电话,她说:“我是迈克尔,你想和我谈谈?”
电话那端许久没有声音,然后才听见布拉福德的声音:“你还好吗?”
“现在很好。”门罗接着说,“这电话一分钟收费五美元。有话快说,说重点,别浪费我时间。到底怎么回事?说我的尸体被冲上岸是什么鬼话?”
“昨晚我和洛根通电话之前,”他说,“我只是自己认为你还活着,但不确定,也没法知道。现在听到你的声音,终于放心了。”他的声音充满了真诚。“我一直在联系凯特?布里登,”他说。“她不接我电话。”
“我听说了。”
“听着,迈克尔,有些事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首先,是美国大使馆通知我,你淹死在海里,尸体被冲上岸。第二,当地政府没安排我认尸,我一再追问,他们就通知我,我在几内亚的居留逾期了,派人把我押上飞机。从一开始我就对你的失踪有怀疑。我知道自己被下了药,以为是你干的。我到你房间准备质问你时,才发现你可能出事了。我搜遍了酒店和周边地区,酒店员工不肯,或者是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离开酒店,于是我们打了起来。后来警察差点把我的脑袋打爆。
“我和理查德谈过不止一次。你查到的情况,艾米莉很可能在赤道几内亚,我都告诉他了,他就是紧抓着那份死亡证明不放,不愿承认其中的疑点。说他累了,对他来说,这就是终结。”
门罗静静地听着,此时接口道:“我查到有人三年前亲眼看见艾米莉活着出现在赤道几内亚大陆。”
话筒那头沉默了。
“你在听吗?”她问。
“在。”他的声音紧张而僵硬。“我在思考你刚才的话,你说的可能性。你打算怎么办?”
“前几天我和凯特谈过,她告诉我伯班克已经结束了任务。合同规定寻找艾米莉的时间是一年,如果他中途毁约,必须赔偿给我一大笔钱,我一定笑纳。不过我不会走,迈尔斯,有人想要我的命,咱俩都清楚,就是因为我在寻找艾米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死的只是我,而不是你,也不是我们俩,我一定会挖到底。有没有伯班克的准许,我都准备去巴塔,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找到艾米莉,以及挖出要杀我的人。”
“我要和你一起去,”他说。
门罗咯咯笑了,那是无情嘲讽的刺耳笑声。“上一次你就没帮上什么忙,我看这一次我也用不着你。”
“你还没明白,对吧?”他的声音变得冷静。“艾米莉就像我的侄女。我接受理查德的任务是为了艾米莉,不是为理查德。你在乎的根本不是艾米莉,你接受任务为的只是钱,现在是为了复仇。我要加入因为我在乎她。”
“算了吧,迈尔斯,”她说。“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已经有人帮我了。”不等他回答,她挂断了电话。
她从传真机里抽出一张纸,画了一张图,写上所有的线索,周围是许多巨大空洞的圆。在中间与任何线条都不相连的地方,她写上:美国大使馆早上已知晓死讯。有可能在她被绑架上船之前他们已经得到通知。她坐下,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纸苦思冥想。
没有答案,她需要更多的碎片才能完成拼图。
贝亚德放在她肩上的双手把她拉回现实。“带回我的客舱吧,”他说,“到那儿好好研究。”她点头,折起纸,他拿起一只对讲机,把奥古斯丁叫回到驾驶室。再过一小时太阳便会升起。
“大使馆早上已经得知我的死讯,”门罗说。
她躺在贝亚德的床上,手枕在头下,观察着舱顶的图案。他侧身躺在她身边,静静望着她。“知道谁通知了大使馆应该有用,哪个政府部门,哪个人,”她说。“我要大使馆的电话号码,领事馆的网站肯定有。”
他抚摸着她的侧脸。“会找到的,”他说,“但是你现在需要休息。”她坐起来想抗议,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她嘴唇上。“你也知道,吃饱睡足了,思想才能集中,思路才能清晰。我们有时间,不到明天下午我们到不了克里比。”
她重新躺下,表示默许,不听贝亚德的话是危险的。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从下巴抚到胸前。他不看她的眼睛,只看自己的手。“你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你叫自己迈克尔,圣多明各号的水手就是这么叫我的。”
他的手滑到她的腹部,她抓起他的手,拉到自己唇上。“是我接任务时用的名字。”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接的是什么任务。”
“下次再说吧,”她说,侧过脸看着他,然后翻身骑在他身上,把他的双手按在身侧。她俯下身,轻轻吻他。他叹气,忽然抽出自己的手,抓住她的腰,把她压倒在床上。“别玩我,伊萨,”他说。
他那么强壮,那么有力。
“为什么说我是玩呢?”她问。“我渴望你,正如你渴望我。”
他笑了,眼神中透出悲伤,无情地说:“不可能。”
他依然不看她,揉搓着她的秀发。“你在我身边时,我克制自己的渴望,你离开了,我努力忘记自己的渴望。”他的手滑过她的脖子,来到她的胸前。“现在你回来了,就在我面前,在我身边,触手可及。我不知道自己是爱你还是恨你,或者是想毁掉你。”
“有关系吗?”她问。
她跪在床上脱掉衬衫,俯身轻轻地吻他,灵活的舌头挑逗着他。他直视她的眼睛。“你要玩一场游戏,你要控制我,”他低语。
她往下亲他的脖子,此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如果是那样,”她说,“你这个策略家分析出这场游戏的意义了吗?”
贝亚德凝望她片刻,忽然双手揽她入怀,紧紧吻住她。刹那间,热流传遍了她的全身。
让一个男人得到自己的身体是一回事,让他深入自己的灵魂又另当别论。
云遮天际,苍茫无边的铁灰色大海上,拖网渔船不过是一只小小的黑点。落日在即,天空将晕染上各种美丽的色彩,海水将这些美丽的倒影揉碎,随波荡漾。门罗迎着风浪,闭上双眼,任凭思绪翻飞,调动全身的神经拼凑一条条支离破碎的线索,谁知疑团越来越多,没有任何新进展。
摩托艇乘风破浪驶往巴塔,巴塔仍遥不可及。三小时前,拖网渔船停靠在喀麦隆南岸,所有船员都在此处上岸进入大陆,只留乔治?威尔一人在船上等待贝亚德回来。驾驶室里,门罗、贝亚德和威尔围坐在一起,研究贝亚德积累多年的一堆手绘地图,讨论装备以及从巴塔到蒙戈莫的可行路线。
现在由贝亚德主持大局。门罗并未正式授权给他,是他自己主动请缨。缜密分析,精心谋划,伟大的策略家正专注地为精彩的棋局布子。她突然间被抛回了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世界。在那些过去,不可能按照她的方式来做事。贝亚德可不会听人号令,拉他入伙的代价就是交出主导权。
巴塔就在前方,红白相间的城市已隐约出现在海平面上。他们继续前进了几公里,过了城市,到离港口稍远处贝亚德的一处房产,下船换乘陆地交通工具。
码头的木板已是饱经风霜,表面已被打磨光滑,牢牢地固定在扎入水中的实心墩梁上。码头后面的沙滩尽头是一片风格精美的房产。码头高出水面十五米多,有一条小渔船系在上面,成色还很新。贝亚德把摩托艇开到对面的墩梁处,抓住缆绳轻松跃到岸上。
房子只有一层,占地足有八千平方米,一眼竟望不到边。一位女子从后门出来,走向他们。她浅棕色皮肤,五官端庄秀丽,身后跟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紧紧牵着她长及脚踝的修身长裙。她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老朋友似的拥抱贝亚德。下午订计划时,贝亚德可没有提过这女人和她的小孩。当她过来以朋友之礼问候门罗时,门罗藏起敌意,换上虚伪的笑容。
贝亚德说话时那女人一直在微笑,暧昧的感觉足以证明两人过去一定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贝亚德跪下,好让孩子可以平视他的眼睛,搔着他圆圆的小肚子,一会儿又把他抱起来,抛到空中逗他玩。一串串响亮的笑声回荡在空中,门罗此刻却只觉得全身血液涌到耳边,嘭嘭作响。她呆呆地站着,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贝亚德放下孩子,转身看着门罗。他的嘴在动,她强迫自己去听。“这位是安东尼娅,”他在说。“她和她丈夫,还有三个孩子住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土地。我到城里时会在这儿落脚。”他朝着房子努努嘴。“最里面有一处客房,我们在那儿过夜。”
客房里一应用品俱全,没有过多的陈设。有两间房间:一间带浴室的卧室;另一间稍大的一半用作起居室,一半是厨房,中间用一张方桌隔开。房里没有空调,好在楼层够高,持续的微风驱散了潮气。
他们都洗过澡之后,天完全黑了。安东尼娅没有差遣仆人,亲自从主屋端来了食物。门罗在卧室里听到她进门的声音,便躲在门后,竖起耳朵听两人微弱的谈话。总有大段的沉默,声音分辨不清。后来,前门关上了,贝亚德和那女人一起走了。门罗猛然惊觉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不由得暗自一阵恼怒,恨自己不够从容。
她现在的情绪是基本生存法则的大忌,会蒙蔽理智,丧失判断力,甚至失去性命。门罗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她需要自制力,重获自制力必须摒弃一切内在情绪。再吸一口气,她闭上双眼,用自己的理智抗拒它,最终压制它。贝亚德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有能力也有动机毁掉门罗以及这次任务。危险就是他,这个令人迷醉的、难以抗拒的人。
二十分钟之后,贝亚德回来了。晚饭时他们一直在说话,内容她却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看上去他的嘴一直在动,不时地耸耸肩膀,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对她的话报以迷人的微笑。他们一直说到吃完饭,表面上的和谐掩盖了内心的波涛汹涌。这些情绪终将被摒弃,不过可以暂缓。
天色未晓他们便醒了。丛林即将从黑暗中苏醒,焕发生机。在树枝间跳上跳下的猴子和虫鸟的齐鸣取代了夜间食肉动物的活动,薄雾洇湿了空气,太阳升起后,便会变得闷热潮湿。
贝亚德的车是一辆不起眼的标致,原本应是米白或白色,现在全身锈迹斑斑。贝亚德的其他车虽然看起来旧,里面实际装载着最先进的设备和仪器。这辆标致车却真的是又旧又破。贝亚德不顾门罗的抗议,坚持用这辆车。“这么做对我们有利,”他说。“其他车子都有登记,用这辆可以不暴露我们的身份,何况我们不走远,五公里之后都是好路了。”
“我们不会开着这玩意儿去蒙戈莫吧?”
“不会,”他说。“去蒙戈莫我们用陆地巡洋舰,或许用军用卡车。”
“你能弄到军用卡车?”
“应该没太大问题,”他说。“我不用车的时候,都租给马来西亚人和中国人。我开了一家物流公司,专门从伐木场往港口运货,所以我的车辆都有合法的外衣,我才有钱支付高昂的疏通费用,当地官员可是官官相护的,如果下雨天运货,并且还需要经过丛林,这些车就派上用场了。”
门罗点点头,说道:“如果我有些东西想留下,有安全的地方吗?”
“有的,”他回答,带她来到卧室里的浴室,熟练地拆下一截门框,从墙里面掏出一只细长的密封盒,里面装着几千欧元。“应该还能装些东西,”他说着把盒子递给她。
她撬开盒盖。“这地方有多安全?”
“军队不会来,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她从安全皮带里拿出赤道几内亚居住证,连同护照、信用卡、艾米莉的死亡证明一起放进密封盒。“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安东尼娅是总统其中一位夫人最喜欢的大侄女,她丈夫在军队,和总统关系密切。凭这两点,这里就是安全的。”
她封好盖子。“他们俩是很安全,可人家没理由保护你的宝贝。”她冲手里的盒子努努嘴。
他笑着拿回盒子,重新塞进墙里,装好门框。“你想知道我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秘密?”
门罗耸耸肩。“你现在说不说其实无所谓,我想要的情报,我自己去找。总有办法找到的。”
“好吧,我说,”他说。“安东尼娅和我,我们有过一段,我是她大儿子的父亲,孩子八岁了,你可以自己算算时间。”贝亚德一边说一边走出卧室,门罗跟着他。“四年前,我们关系破裂,无法继续,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做了第三房太太。她丈夫住在首都,每个月见一两次面。”
贝亚德为门罗打开标致车门,拨弄门把半天才把门关严。他自己坐进驾驶座,关了好几次门,总算可以发动车辆。“这地方是我买给她的,”他继续说。“登记在她名下,作为她的生活保障,一旦离婚也可以换来她的自由。你知道这里的情况,现在附近有不少石油公司,这里的地产也值点钱。”
门罗的确很清楚。赤道几内亚的女性一旦结婚,就必须忠于丈夫和丈夫的家族,成为一种财产。离婚在理论上是允许的,但后果是女性无法承受的:法律规定孩子归父亲抚养,母亲必须归还嫁妆,否则判监。被监禁在这个小国男女混监的黑监狱,倒不如死了干净。
标致车吭哧吭哧地往前开。“我想这么说你会同意吧,”贝亚德说,“这个人完全信得过,我的财产很安全。”
门罗双手抱臂,斜睨着他。“是的,我同意。”她顿了顿,侧身望着他。“九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凡事必有代价,你在利用她。”
他的目光暂时离开坑洼的土路,看了门罗一眼。“我从不避讳这一点,”他说。“事实是,她无所谓。”
“她丈夫呢,有所谓吗?他肯定知道你们的过去,知道你用这里的房产,知道他不在时你会偶尔出现,他肯定会不高兴的。如果你立刻消失,他一定不会介意。”
“不会,”贝亚德答道。“我是他们夫妻俩的媒人,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耸耸肩。“事实如此,伊萨。我和安东尼娅四年前就结束了,不过我得承认,错不在她。是我头脑发昏,始乱终弃。我们还有一个儿子。现在无论怎样,我都希望她幸福。利不利用先不谈,她在我心中仍然很重要,儿子也是。”他侧身望着她。“满意了?”
“算是吧。”长久的沉默之后,门罗问,“你儿子知道你是他父亲吗?你经常见他吗?”
“见,但不经常。他七岁之后,我送他去了巴黎。他住在安东尼娅家族世交的家里,上的是巴黎最好的学校之一。”没等门罗开口问,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费用由我支付。每年我出钱让他回家两次。我这么决定是希望他成人之后能够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选择。假如我发生不测,我也安排好了,他仍然能够得到最好的照顾。”他沉默片刻,“你是最没有资格评判我是否利用谁的人,此时此刻你也在利用我达到目的。”
“我说过付钱的,你不要是你的事。”
贝亚德笑了,看穿了她的心思。“伊萨,也许在你的世界,你和那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你这么说是有用的,我们之间不必如此。你我心知肚明,我们对人性了解深刻,玩弄语言游戏毫无意义。你就是在利用我。你很清楚我要的不是钱,你便用它像毒品一样喂我,一次一点,直到我成瘾沉迷。别以为我不知道。正如安东尼娅一样,我允许你的利用。瓦妮莎,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从贝亚德的房子出来后,所谓的道路不过是从茂密植被中胡乱伐出的土路。车辆经过时,经常会有树枝刮过开着的车窗。离开房子两三公里后,土路变得略为宽阔,之后便会连上柏油马路。在橙红色的土路尽头,他们来到第一个检查站。
几道带刺铁网横在路中,两个临时搭起的锯木架挡住了车道,不让车辆通过。五个人,一把枪,路边用一堆木头和石块围起火堆,一口沸腾的铝锅架在火上。贝亚德和头目开了几句玩笑,送出五罐啤酒之后,标致车便驶上柏油马路开往平整的沿海高速路,向着赤道几内亚大陆最大最重要的城市——巴塔前进。
巴塔有七万人口,是赤道几内亚人口密度第二大城市,陆地面积大于首都马拉博。马拉博的人口过于密集,狭窄的城市道路拥堵不堪,而巴塔面积狭长,道路平整宽阔,人车相对较少。海岸边的房子都是两层或三层结构,属于地中海及西班牙别墅风格。离海岸较远的房子多为水泥平房,毫无美感可言,整整齐齐、间隔稀疏排列在路边。
港口在城南几公里处,每天都有本国的自然资源以惊人的速度由此处运出。港口再向南有外国人的活动板房,一般是石油公司雇员的宿舍,都是一点一点从美国运到中非西部。北部几公里处是一条柏油马路,用作赤道几内亚大陆最大的机场,只在白天能见度好的情况下开放。道路的长宽能容下一架波音737,仅此而已。向东是一条贯穿该国中北部心脏地带的高速公路。以前每当雨季来临,红土路就成了无法通行的沼泽泥地。现在的柏油马路由石油公司出资建设。
标致车一路慢吞吞、颤巍巍地前进,终于停在中心酒吧门口。这是城里人气最旺的餐厅之一,对外也卖酒。门罗希望从这里开始寻找艾米莉?伯班克的线索。
和马拉博一样,巴塔没什么娱乐活动,跑一趟有空调的杂货店就算是一天中的快活事了。正因为如此,餐厅和酒吧实际上成为人们的社交场所。穿梭于灯红酒绿的人们最能把握城市的脉动,对流言蜚语了如指掌,记得住每一张进出的面孔。中心酒吧和赤道几内亚大多数餐厅一样,由外国移民管理经营,这里的老板是来自黎巴嫩的几兄弟。大哥正站在收银台后面,一见到贝亚德,便热情地咧嘴而笑,抬起手敬了半个礼。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两人的桌边,像兄弟般握着贝亚德的手拥抱他,两人拥抱分开了好几次,老板才拉开椅子坐下。
此人名叫萨利姆,黑发已经半白,有一双暗褐色的眼睛。尽管可能还不到四十五岁,脸上深深的皱纹让他看上去苍老了十多岁。贝亚德介绍了门罗,门罗同他握了握手,向他问好。
萨利姆满面笑容地对贝亚德说:“我喜欢这姑娘,你在哪儿认识的?”
三人闲聊了一阵后,门罗拿出从网络上下载的艾米莉照片,推到萨利姆面前。“见过这姑娘吗?”
贝亚德也开了口。“我们很想知道你是否见过这姑娘?”他说。“不过假如有任何人问起,只说我们过来吃早餐的。”
萨利姆离开桌子,靠进椅子里,略显惊讶地说:“弗朗西斯科,我的朋友,这还用你说?为你可以做任何事。”他面对门罗,“是的,我见过这姑娘。”他用手指挠了挠耳背,偏了偏脑袋。“最后一次大概是六个月前。”
“她经常来这里?”门罗问。
“我不觉得是经常,一年来一两次吧。”
“她一个人来?”
“一个人?不,从来不会,总是有同伴一起。还有她丈夫,她丈夫比她常来。”
门罗沉默良久。“她结婚了?”
萨利姆耸耸肩,似笑非笑地说:“结婚?嗯,我没听说送过嫁妆,也没听说签过文书,她就是一直和他在一起,这一点我很肯定。我还知道,他姓恩查马。”
“蒙戈莫的家族,”贝亚德说。
“她住在巴塔吗?”门罗问。
“这个也不知道,”萨利姆回答。“不过我认为不是住在巴塔。”
门罗把打印的照片塞进衬衫口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问这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你记住她——有什么特征吗?”
萨利姆耸耸肩,没有说话,手指又开始挠耳朵,最后淡淡一笑,说:“我了解自己的顾客。事物总是有规律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西班牙人和西班牙人交往,法国人和法国人。一个赤道几内亚男人和一个外国女人在一起,还声称拥有这个女人,这不太常见。”
“她看上去幸福还是不幸福?胖了还是瘦了?穿得华贵还是寒酸?”
萨利姆靠回椅子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很瘦,很虚弱,头发比照片上长很多,紧紧盘在头上。她穿着低调,但衣服都很贵,很像当地的贵妇人,既不是典型的非洲风格也不是西方风格。她看上去,不算特别悲伤,也不算特别不开心……嗯……我觉得,是茫然。”
“之前你见过她几次呢?”门罗说。“那时她是什么样子?”
“说真心话,”萨利姆轻轻笑了一声,“我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她。这两年我大概见过她四五次,并没有十分留意。”
“非常感谢,”门罗说,“如果你能想起更多的事情,能联系弗朗西斯科吗?”
萨利姆点头,对贝亚德说:“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拿着照片在城里到处问的可不止你们俩。”
刚咬了一口馅饼的门罗立刻把饼放回盘子。“还有别人拿着她的照片到处问?”
“是你的照片,”他说。“我不会说的,你们不必担心,我不想惹麻烦。如果问到我,我会非常肯定地回答你不是照片上的人。”他又呵呵一笑。“安全起见,你们俩这几天最好不要在这里露面。”
“那人长什么样——拿照片的人?”
三名军人走了过来,两人用枪指着他们,另一个要求出示车辆证件。贝亚德从车窗把证件递出去,拿走证件的军人回头走向检查站的车。门罗看到了他的侧脸,认出他就是在船上踢她的人。趁他们检查证件的时候,贝亚德下了车。他举起双手,指了指后备箱,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边。“我忘了拿烟,”他说。
一名军人冲着后备箱努努嘴,端着枪跟在贝亚德后面。贝亚德拿出一条香烟,回到驾驶座,故意拆开一包。“他们又来了一辆车,就在我们后面的拐弯处,”他说。“两个人,有枪。”
“至少有一个人是那天晚上在船上的,”她说。“其他人没认出来。”
“如果你看到政府官员,指给我看,”他说。
“可能在越野车里面,我看到了人影。”
一辆出租车从他们来的方向开过来,渐渐靠近检查站。车上坐了六个人,车顶堆的全是包裹,都看不到顶了。两名军人分别站在路两边,走到车前面,从车窗向内察看,没有要求出示任何证件便移开路障,挥手让车辆通过。
贝亚德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在手里把玩。“你是不是也看到了?”他说,“我们有麻烦了。”
“我看到了,”她说。“我带了一张居住证,要毁掉。不能让他们得到任何证据,证明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贝亚德从烟灰缸里拿出一只打火机,点燃香烟,把打火机递给她,然后拿着几包万宝路下了车。他背靠着驾驶室车门,把几盒烟放在引擎盖上,对旁边一名军人说:“抽一根吗?”那人没有反应,既没有动作也不回答贝亚德的问题。贝亚德见状自言自语起来,提高声音好让旁边的军人听得见。天气、城里的美食……什么都说,无所谓,他就是不停地说。
门罗把居住证放在面前的车地板上,点着一角。证件烧得很慢,燃着的塑料卷曲起来,发出刺鼻的烟味。烧到三分之一时,照片和大部分个人信息已经烧毁。就在这时,车外的气氛不对了。门罗踩灭火焰,把没烧完的证件塞进坐椅垫里。
拿走车辆证件的军人空着手回来了。他大声向站在车旁边的另外两人传达命令,用的正是那晚在船上她听到的语言。他们命令门罗下车。贝亚德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吐进空中。不是好兆头。贝亚德从不抽烟,做这件他本身特别厌恶的事情说明他在伪装,以前他靠这种伪装发讯号、发警告:不要反抗。
三名军人穿过马路,和车边的三人会合。其中一人命令门罗和贝亚德趴在地上,另一人立刻把他俩的双腿踢分开,手反剪在背后,戴上手铐。她和贝亚德被枪指着,押上了卡车的后厢。两人脸朝下被推倒在车厢地板上,几名军人坐在后厢边缘,用枪指着他们两个俘虏。卡车颠簸前进。
车子开了一阵便离开了大路。门罗感觉到车辆在左颠右晃,听到从底盘传来的发动机的声音,闻到弥漫在空气里的泥土和各种生物的气息。她努力抬起头,不让头不停地砸在车厢地板上。现在车行驶在一条小道上,周围的光线改变了。她的眼角瞥到丝丝绿色。这是在丛林深处。
她看不到贝亚德——两人的脑袋被扭向相反的方向——但她能感觉到他。他朝她挪近一些,意在让她安心。在这种情况下,她如何能够安心?!沾满泥巴的黑色军靴与她的脸近在咫尺,军靴之上就是冰冷的金属枪管。武装军人用枪指着她的头。
卡车突然停下,军人全部下车。门罗被人从背后拽起来,拖下卡车。她的头撞到卡车后挡板,顿时双膝一软。脑袋上一阵突突的钝痛,有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带着刺激的血腥味。她的眼前蒙上一层灰影,内心的战鼓开始擂响。平视出去,是一名军人的腰带。手枪、弹匣、刀,反击的冲动不断高涨,本能蠢蠢欲动,可惜一瞬间所有愤怒化为乌有,有心无力,她根本动弹不得。
她突然看到了贝亚德,恐惧刹那间传遍全身。真实的恐惧。很可能在她逃脱的同时,贝亚德就会被干掉了。纵然此时她全部的意识都在考虑如何保全自己,她仍然担心着贝亚德的安危。这是从未有过的恐惧的感觉。她从不刻意发展内心的恶魔和原始本能,她克制,她逃避,她从不主动利用。现在放纵自己的狂野本能真不是时候。
她被人拎了起来。离卡车不远处有一条小径通往密林深处。离她最近的军人用枪捅捅她的肋骨,努嘴示意她该去的方向,见她不动,便动手推她。树木的颜色逐渐从翠绿过渡到深橄榄绿。门罗胸膛里的战鼓开始发出微弱的敲击。树下灌木密集,看不清脚下的路,当她放慢速度寻找方向时,后面的枪马上就抵住她的背。战鼓的声音变大了,她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攥紧了握着钥匙的手。她用大拇指调整钥匙,让匙尖从指缝向外伸出。
无法判断后面跟着几个人,不知道贝亚德是同样在这条道上,还是被押往另一条死亡之路。在确定他的位置以及他们之间隔着多少军人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冒着被枪尖捅的危险,她轻轻发出一声霓羚咩咩的叫声。霓羚是一种身形较小的羚羊,通常生活在灌木丛。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回应。贝亚德在后面,也在这条道上。
小径在一处小溪谷边戛然而止。她站在溪谷顶部,谷底是一条阴暗的红色河流,中间的谷壁是十五米高的泥地,盘踞着节瘤突起的树木根系。河水很少,等到雨季时才会暴涨。小径和溪谷之间尚有几米的空地。军人突然用力扯她的手腕,强迫她跪在地上,枪架在她的脖子上。她面对着河流,背对着小径,眼睛与他的腰带齐平,枪离她的面颊不过几厘米。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霓羚咩咩的叫声。
贝亚德离她很远,隔着灌木丛,双手反绑在背后。门罗确信贝亚德跟她一样跪在地上,被身边的武装军人用枪指着脑袋。四周静了下来。
又有人走过来了,越来越近,仍然走在这条小径上,判断不出有几个,凭直觉不超过六个。
处决即将执行,看守他们的军人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不会动手,可命令即将到达。门罗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她应该可以逃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担心贝亚德,但是,多迟疑一秒,便是加速自己的死亡。事已至此,只有放手一搏。
她把右手拇指移出关节,脱出手铐,再将关节复位,钥匙紧握在手中。她重心前移,紧绷身体,抬头看着那军人。等他的眼睛一望下来,她甜甜一笑,用葡萄牙语说:“现在就要杀我吗?”他不说话,掉脸盯着河水。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他的双眼具有典型的特征,他是安哥拉人。
贝亚德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这个回答够了吗?还需要什么样的证明?”布拉福德问。
“不需要,”贝亚德说完重新坐回椅子上。“动机是最有力的理由,我需要了解你的动机,不过最终的决定权在瓦妮莎手里。我……怎么说呢?我不过是名探子。”
“真实的情况是,我答应过她母亲,就在她自杀前一天晚上,她要我对天发誓一定会把艾米莉带回家。”
“我能够理解誓言这回事,”贝亚德说。“为什么要发誓呢?”
“我爱她,”布拉福德说。“就是这么简单。”
贝亚德点点头。“那个理查德?伯班克,她父亲,是你设计让他聘请了瓦妮莎,他丝毫不知情吗?”
“设计。”布拉福德哼了一声,轻轻摇头。他们怎能明白?“是的,我设计让理查德聘请了迈克尔。不,他丝毫不知道我和伊丽莎白之间的感情。”
“那么瓦妮莎两次差点没命,都是因为你了?”
“哦,她差点没命肯定不止这两次吧,”布拉福德说,随即迅速补了一句,“当然她接到这份任务我是有责任的。我之前已经说过,马拉博的事情与我无关,你说的其他那些破事也一样。我不想看着她死。我想让她找到艾米莉。”
贝亚德伸直双腿,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地盯着布拉福德。
良久,布拉福德又开了口。“理查德和伊丽莎白结婚一年后,他介绍我认识了伊丽莎白。我和理查德,我们从来不算好朋友,熟人而已,生意伙伴,你大概会这么说。我们一起断断续续地做过一些生意,各种生意。我认识伊丽莎白是在一次商务晚宴上。不管外表看起来如何,他们不幸福。理查德是个索取无度、控制欲极强的混蛋,对他的婚姻也一样。伊丽莎白向我求助,一来二去我们就走近了。”布拉福德语带哽咽,他停下来平复心情。“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你明白吗?上帝啊,我爱她。”他抬起眼睛直视着贝亚德。“没错,我们是情人。
“她自杀前一天我们还在一起——我去了她住的康复中心。我一直定期去看她。但是那一天,她神情异样,沮丧、紧张、心思恍惚。理查德前一天来过,谈她的遗嘱。她的财产理应全部由艾米莉继承,因为艾米莉失踪已近一年,理查德希望她改写遗嘱。结果可想而知,谈话不欢而散。伊丽莎白拒绝相信女儿已经不在人世,理查德却不这么认为。
“她一直在说理查德,说他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她让我保证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找到艾米莉,把她带回家。”布拉福德看着贝亚德。“我答应了。第二天,伊丽莎白自杀了。”
贝亚德沉默片刻,问:“为什么选中瓦妮莎?”
布拉福德笑了,几乎笑出声来。“你大概只了解她的过去,不知道她的现在吧。迈克尔收集情报。据我所知,她是最出色的情报专家。给她一个任务、一个国家,随便什么国家,她都能挖出情报。无所谓语言、性别,不管多冷、多热,也不管是否战火纷飞、军事独裁,不管什么,她都能搞定。我曾经利用她找到的情报完成了两项保安任务,非常精确,非常出色。”布拉福德顿了顿,用手指捋了捋头发,叹口气,望向窗外。“我的时间不多了。艾米莉失踪已经四年,我意识到再不改变策略,我们仍将一无所获。我观察了迈克尔两年多,整理了一份她的个人资料。”他看了一眼贝亚德。“在你匆促得出结论前,我对她的好奇纯粹出于专业,出于对她的敬仰,就像艺术家欣赏同行的作品。所以,当我得知迈克尔在土耳其的任务接近尾声时,就把我收集的资料交给理查德,请他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告诉他如果连迈克尔也找不到艾米莉,那就是没人找得到了,他便可以确认艾米莉的死亡,永远结束这件事。”布拉福德耸耸肩。“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从开始到现在。不出所料,迈克尔接受了任务,然后我们到达马拉博,然后遇上了大麻烦,我到今天都想不通。”
贝亚德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吧,迈尔斯,是个挺有趣的故事。”他站起来。“最后一件事:我得拿走一本笔记本,从你的包里面。我看到过,不过最好是你自觉自愿交给我,而不是我自己拿走。”
“有区别吗?”布拉福德说,两条腿在床边摇晃。“反正我都没有选择权。”
“说法不同。”
布拉福德点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贝亚德。
“谢谢你,”贝亚德说完打开房门。“你可以自由走动,留在房里,四处逛逛,随便你,别拘束。”
“我想和迈克尔谈谈。”
“她现在不在。”贝亚德看看手表。“三小时以后回来,大概。”
当天下午门罗回到公寓时,看到迈尔斯和弗朗西斯科坐在厨房餐桌旁,桌上堆着不少啤酒瓶,像失散多年的酒肉朋友一样言谈甚欢。她愣住了,倒不是出于故意,不过在她的注视下,厨房忽然安静了下来。她嫌恶地翻翻眼睛,往卧室走去。虽说她没想过回去时应该看到什么景象,肯定不能是那两个男人像老朋友一样喝酒聊天。是他们发现彼此臭味相投了吗?雇佣兵的臭味?
她把手上的东西扔到床上,返回厨房。两个男人还在聊,不过收敛了很多,不像刚才那么放肆。门罗去碗柜拿玻璃杯时,弗朗西斯科与她对望一眼。从他脸上特有的表情判断,他非常在意她的反应。于是,她无视布拉福德的存在,走到桌子前,俯身亲了弗朗西斯科。
他一把抱住她,热情地回吻。她从眼角的余光瞥到布拉福德尴尬的样子,显然不适应如此公开的调情。她忍住笑,悄声在弗朗西斯科耳边说,她最好抬起来一条腿,在他身上撒尿。她的行为是在划定领域,宣示主权,让布拉福德明白,不管在她离开期间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她都是一切的主宰。弗朗西斯科拉住她的手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临走时还回头对布拉福德说:“别客气啊。”门罗回头瞟了一眼,看到布拉福德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心里畅快极了。
回到卧室,门罗跪在床上,一只胳膊勾在弗朗西斯科脖子上,把他拉到面前,双手放在他胸前,吻他。他回应着她温暖的双唇,然后扶住她的腰,退后一步,“别这样,伊萨,我知道这是你的控制策略,没必要。”随即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后腰。“你不需要控制我,我已经是你的,还需要什么呢?”
他的反击瞬间抢走了控制权,她本应该以一串轻浮的笑声作为回应,但她忍住了,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脸,笑容满面地悄声说:“对不起。”
他坐在床边,把她拉下来和他坐在一起,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听他复述布拉福德的话。等他说完,她站起来,从床边走到窗户边,眺望着庭院。“要是在接受任务之前了解这些就好了,”她说。
“证明了你认为迈尔斯是威胁的观点?”
她转身面对他。“如果我的理解没错,迈尔斯想找到艾米莉,但几度碰壁,一无所获,于是设计让理查德雇用我,用他的钱完成任务。”她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太聪明,真是太聪明了。”她再次望向窗外。“如果他说的都是事实,你也相信他对吧,那么迈尔斯就不是威胁,至少不是直接的威胁,也许他的威胁性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轻轻摇头。“我上当了,这次任务注定失败,”她说。“该死的混蛋。”
“谁?”
“理查德?伯班克,我的雇主,心在滴血的、一心一意要找到女儿的可怜的父亲,就是他。”看到弗朗西斯科脸上的困惑,她说,“没关系。你知道得太少,不清楚我当时的情况。迈尔斯醒来之后打过电话吗?上过网吗?”
“没有,这我能保证。”
“他跟我们一起,你怎么看?”
“我认为在大部分情况下,他是有用的。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如果他愿意遵守规矩我会接纳他。说实话,我挺想接纳他。而且他非常熟悉那姑娘,当我们找到她时,这一点非常有用。”
门罗点头。“好的。笔记本呢?拿到了吗?”贝亚德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递给她。门罗翻开本子读了起来。笑容浮上她的嘴角,看了几页之后,她哈哈大笑。谁能想到,舞枪弄刀的硬汉竟然在写一部爱情小说。从笔记本的外观来看,这不是第一部创作了。
门罗找到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的布拉福德,他趴在茶几上看棋盘。她在他身边坐下。“下象棋吗?”
“十年前玩过,”他说。“从来玩不好。你呢?”
“我以前经常和弗朗西斯科下棋。当然了,是很久以前。”她朝棋盘努努嘴。“我基本赢不了他,不过这一次我不会让他失望。”她把笔记本还给布拉福德,“出版了吗?”
“是的,”他说,脸颊微微有些红。“出版了四部。”
“人人都有秘密吧,”她说,嘴角有一抹浅笑,随即换成严肃的表情。“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接受你,但是有几条规矩你必须同意遵守。第一,没有我的明确同意,你不得在任何情况下联系任何人——不能打电话、不能发邮件。完毕。第二,如果你拖累了我们,我们随时会丢下你,你必须自己想办法。”
“我同意。”
“我不再是你的任务,”她说。“不管你和理查德签过什么协议,都不算数。我让你加入是因为艾米莉熟悉你,如果我们找到她,对我们有利。你加入不是为了保护我或者监视我,同时你必须同意服从我的命令,不论我的命令是否符合你心目中的任务要求。有问题吗?”
“尽量做到。”
她点头。“好吧,欢迎回来。”她深深吸气,“如果一开始你就告诉我理查德的事情该多好。或许我就不会被扔进大海,现在我们可能已经找到艾米莉了。”
布拉福德迟疑片刻,“告诉你理查德的什么事?”
“告诉我他不是整个任务的幕后策划,你才是。还有你和他老婆偷情的事。”
布拉福德脸色一变。她知道自己触犯了别人的隐私,可能会惹怒他,她等待着他的反应。片刻之后,他仅仅说了一句,“我不明白,你认为是理查德要害你吗?”
“你是否告诉理查德我们打算去马拉博?”
“是。”
“巴塔呢?”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的。”
“目前线索还没有完全连上,”她说。“但是理查德极可能参与了。从弗朗西斯科的转述来看,无论理查德在我面前表现出什么样子,你才是最想找到艾米莉的人。这是他的第一个疑点。‘巨人勘探那么巧就在艾米莉失踪的国家建有油井,我可不认为是巧合,至少说明理查德与赤道几内亚政府有关系。这是疑点二。我身边有人给那混蛋透露情报,唯有如此才能解释最近发生的事情。这是疑点三。”
布拉福德不停地用手捋头发,两眼盯着天花板,呼吸缓慢深沉,良久才开口,“出于什么原因呢?”
“我不知道,迈尔斯,目前仍有许多未解之谜。但是,让我猜测的话,我会认为他是为了钱。”
布拉福德的神情明显不认同。“理查德已经富可敌国。”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相,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说过理查德一直想让伊丽莎白改遗嘱,所以我猜他是为了钱。你很聪明,迈尔斯,别说你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点。”
“嗯,你说我和伊丽莎白的事,我能理解。他是个不上档次的老公,也许那时就是为了钱——在‘巨人勘探钻出石油之前,在他发迹之前。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是个好父亲,非常爱护艾米莉。这四年他很痛苦。也许看上去是我一直在前面做事,但资金都是理查德出的,眉头都不皱一下。直到去年他才开始有些反对,但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无法化解郁结在心中的痛苦。为什么他要害死唯一能找到艾米莉的人呢?说不通啊。”
“也许他被人利用。太多的未知数了,不过我打赌,一旦我们找到艾米莉,一切疑问都会找到答案。”她站起身。“现在我要打个电话,真希望能不打这个电话。”
门罗拿起电话,拨通伯班克的办公室。电话像过去一样立即被转入他的直拨专线,不过这一次,她足足等了五分钟。电话被接起的时候,他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好久没有联系了,迈克尔,听说那里的事情很棘手,希望你一切顺利。”
“进展不错,伯班克先生,”她说。“按照协议,我打电话向你汇报情况。迈尔斯肯定已经汇报过了。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们找到目击证人证明你的女儿目前住在赤道几内亚大陆,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六个月前。”
卡车里面阴暗潮湿,泛着霉味和腐木的味道。两边各有一张乱糟糟的小床,用过的碗碟扔在地上,残菜剩饭到处都是。靠近车头有一张钉在地上的小木桌,上面摆着几件电子设备。曼纽尔用芳族语对门罗说:“老板说你会讲我们的话。”
门罗点头,曼纽尔拿出一根折叠卫星天线。“我得把这个放到车顶去,”他说,随后指了指电话,“老板说一切随你用。”
过了不久,头顶上的噪音消失了,卡车发动之后电话有了电。门罗拿起电话,闭上双眼,深深吸气。接下来的五分钟将会使一切逆转。她再次深深吸气,缓缓吐出,整理思绪,努力换上恐惧万状的情绪。她拨出了号码。
走出卡车时,天色渐暗,他们的装备已经卸在地上,贝亚德弓着身子在车里拆卸后座。“怎么样?”他问。两人之间隔着太多东西,门罗听不清楚,她向他走近。
“只能等着瞧了。”
“现在怎么办?”
“现在我们等。”她停下来四下张望。“迈尔斯呢?”贝亚德扔出一件东西到车外的地上,继续跪在车里,剥开车地板上的人造革垫子。“他下车走走。”
门罗走到贝亚德视线可及的地方。“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呢?他拿上鼓鼓囊囊的背包,说他早上回来。我让他带上对讲机,以防我们提早出发。他不要,说考虑到所有人的想法,他最好不带。”
“你盘点我们的存货了吗?”
贝亚德点点头。“两支突击步枪,五百发子弹,还有几件大家伙。他拿走一支狙击步枪。”
“混蛋,弗朗西斯科,那支微声狙击步枪是我的。”她不再说话,用手挠挠后脑勺,环顾周围的树。她看了一圈,然后摇摇头,脸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布拉福德是在给大家放哨,他要证明自己是值得信任的。一旦有人出现,他就准备动手。“他就在四百米范围内,”她说完,转身背对着丛林,冲着卡车说,“今晚就在那儿过夜吗?”
“是的。我们现在装车,明天一早出发。曼纽尔开车,我们在车里,不会被发现。”他绕到车前面,踢了踢轮胎。“我准备把车远远地扔到丛林里,”他说。“我可不想因为它牵连到我的人,我过一两个小时就回来。”
“不要我一起去吗?”
“你愿意一路走回来吗?很远的。”他说完微微一笑,用手指勾住门罗的衣服,把她拉到面前。“就算你两天没洗澡,浑身脏兮兮的,还是这么迷人。”他凝视着她的嘴唇,然后又移开眼睛,望着她身后的丛林。“要是我现在吻你,他会不会对我开冷枪啊?”
她靠进他怀里,用嘴唇轻轻蹭他的唇。“我觉得他现在一定是羡慕嫉妒恨,”说完她狡黠一笑,离开他的怀抱,打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座。贝亚德也上了车,发动引擎。
凌晨5点,门罗突然从梦中惊醒,她没想到自己居然睡着了。毕竟,过去的三天三夜她只睡了六个小时。车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能听到贝亚德的呼吸声,她知道他也醒着。她戴着耳机躺在小床上。为了让思维变得清晰,她坐起来把脚放到地上,手肘支在膝盖上。“频道又开了,”她轻声说。“他们应该上钩了,大部分人撤回去了,在蒙戈莫周围派了很多军人。”
“我们该出发了,”他说。“趁我们还有时间,赶到海边。”
“迈尔斯怎么办?”
“他知道我们要走的,我觉得不必等到天亮。”
门罗叹气,躺回床上。如果布拉福德天亮前没回来,她就去找他。当所有的线索拼结完成之后,她便不能再把他丢下。她已经想好了复仇计划。她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当天空的颜色从墨黑转为深蓝,她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不需要出去也能知道时间,多年的经验已经将她体内的生物钟和自然完全同步。
过道那一边的贝亚德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你醒了吗?”
“能不醒吗?”
“我们得走了。”
曼纽尔睡在车外面一张折叠床垫上。贝亚德叫醒他,两人一起做出发前的准备。门罗盯着丛林和渐渐亮起的天空出神。“等我半小时,”她说。“看我能不能找到迈尔斯,我真不想丢下他。”
从卡车顶上传来布拉福德的声音,“没必要。”门罗打开车门,踩在踏板上往车顶一望,就看到了布拉福德,“见鬼,迈尔斯,你在上面多久了?”
他笑着坐了起来,没搭腔,一手拿着一支AKM突击步枪,背包拖在后面,慢慢滑了下来。
在太阳跃出地平线之前,他们已经离开集合点,驶上唯一通往姆比尼的大路。他们给了曼纽尔足够的钱一路打点,万一打点不成,他们也可以杀出一条道来。车里面,门罗戴着耳机坐在小床上,贝亚德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布拉福德坐在地上,膝盖上平放着突击步枪。车内闷热,只能靠看时间、感觉路途的颠簸、数着车子换了几次挡位来判断走过的距离。
行驶了将近两小时,门罗突然坐直身体,手指压在耳机上。“离海岸还有多远?”她问。
“顺利的话,四十五分钟,”贝亚德说。
她站起来,拿起一件防弹背心。“咱们要准备了。他们得到情报,有一队人从巴塔海岸向北往姆比尼去了。”她迅速把几只弹匣装进口袋,又把另一件防弹衣扔给贝亚德。“对不起了,迈尔斯,我们只有两件。拿的时候不知道你会来。”
他点头,拍了拍膝盖上的枪。“再大的场面我也能应付。”
卡车慢了下来,门罗站在桌子上,贝亚德用刀把车框上方的帆布划开一个小洞。前方有一个检查站,一共四名军人。她向贝亚德打了个手势,待卡车完全停稳之后,把枪架在车框上,一直瞄准四个人里的头目。
那人往卡车走来。开始还和曼纽尔说说笑笑,忽然就换了一副腔调,准备检查卡车。曼纽尔提出给点钱,就别查了。另外两名军人走到卡车后面。门罗用手势把情况传递给车里的两个人。贝亚德和布拉福德慢慢移向车后方。车前方的谈话声大了起来,蒙戈莫传来的消息无疑已经抵达这里。
门罗弯起食指,搭在扳机上,消灭路上的巡逻队并不明智。假如只能如此才能到达海岸,那也不得不做。曼纽尔从车窗里递出一沓现金,门罗暂时不动。军人头目盯着钞票,略一犹豫便接下了。他对手下人喊了一句。不一会儿,卡车重新上路了。
门罗仍然站在桌子上望着路面。两旁的雨林多年前已被采伐殆尽,如今又长出新的树木。她嗅了嗅空气,有咸咸的味道,心知目的地就要到了。在进入城区之前,他们驶离主路,从南边一条老路绕到海岸,在离岸边两百米处一块硬土空地上停下。靠近岸边的地方有几幢房子,铁锈红色的屋顶高耸在灌木丛上方。远处传来海浪的咆哮声。如果船已备妥,应该已经备妥了,离开这里仅需五分钟而已。
卡车停下。门罗把背包套进肩膀,下车走进烈日中。贝亚德走到车头,压低声音对曼纽尔说了起来。门罗隐约听见他在匆忙下达指令。贝亚德递给他一只厚厚的袋子,曼纽尔点点头,转眼就消失在丛林里。
司机走了,贝亚德回到车后,把发射器和一把钥匙放进门罗手里。“我需要五分钟换掉车牌,”他说完,指指前面的小路,从停车的地方一直到岸边的一所房子。“那里有备用油,看到船你就知道了,你会用船吗?”
“别管它了,”她说,挡在他面前,“用不着。”
“伊萨,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支配,但我不能拿手下人的命去冒险。我要给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我们还得把船准备好。我一个人干不了两样。”他走到她身后,在她颈后印下一吻。“去吧。”
她思索片刻,用力拍打着卡车车身。“我们走,”她对布拉福德说。
布拉福德把能拿的都拿下卡车,两人顺着贝亚德刚才指的路一起走去。
岸边停着不少船,其中一艘漆面斑驳的小艇特别引人注目,因为它有一台马力强劲的外挂发动机。门罗把包摔进船里,回头张望来时的小路。
从岸边可以看到卡车的帆布顶,路的另一边有一根天线往卡车那里移动。她站到船头去看,那里高出一米,还有一道黑线和天线一起移动。
时间仿佛停滞了,她的心怦怦狂跳。她抄起最近的一把枪,紧紧握住,跳下船狂奔回去,踏在沙滩上的每一步都仿佛落进时间永恒的空洞,她心痛如绞。
前面转弯处就能看到空地了。内心的战鼓开始敲响,眼前迷蒙成一片灰色。卡车后面来了三辆黑车,卡车边上有九名荷枪实弹的军人把弗朗西斯科团团围住。弗朗西斯科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站在他右边的正是那天晚上在船上差点打死门罗的军人头目。他的手枪指着弗朗西斯科的头。
弗朗西斯科转身望向门罗的方向。四目交会时,他笑了。她迅速端起枪瞄准,就在这一瞬间,军人头目开枪了。
门罗心中剧痛,胸膛仿佛被根根利爪撕裂。空气已经凝固。她无法呼吸,她看到弗朗西斯科慢慢跪倒,脸向下仆倒在尘土中。不!那不是她的眼睛。
刹那间,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
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尖叫,去找他,去找他。她冲了出去,一双有力的胳膊拉住了她,一只手掩住她的嘴。尖利的叫声,烧灼的痛苦,超乎想象的恐惧,凄惨的哀号,统统来自她的内心。随后的平静,以及平静之后镇定的话,统统发自她的嘴。然后有一只手,她的手,把布拉福德的胳膊搬开,另一只手拿起微声狙击步枪,用枪托横扫过布拉福德的脸,把他打翻在地。
卡车那里,一名军人正在拨弄弗朗西斯科的尸体。门罗瞄准那人的前额,一枪,那人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倒在弗朗西斯科的尸体上。
敢动他,就得死。
军人们慌乱起来。指挥,下令,所有人趴下,寻找掩护,搜索开枪的方向。门罗趁着混乱摸进树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被追杀的人现在要大开杀戒。又有两个武装军人靠近弗朗西斯科的尸体,她射出两发子弹,穿透防弹衣,无比精准,又多了两具尸体。
敢动他,就得死。
敌人明白了,混乱升级。她在敌人中寻找那个头目,她一定会找到他,然后结果他的性命,像他对待弗朗西斯科那样,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周围有人在动。她离开布拉福德的地方出现一片阴影。小路,还有小艇,门罗停下思索。她把目光从头目身上移到小路上,再移回来。必须清除这些人!一发发子弹破空而出,颗颗命中目标,消了音的子弹在寂静中仍然发出嗤嗤的声响。一阵子弹向她的方向扫射过来,就打在她面前,激起尘土飞扬。她再向前移动,迂回前进,停在卡车后面的空地边缘,再次搜寻军人头目。就在几米之外,弗朗西斯科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双眼仿佛仍在凝视她,召唤她。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门罗不顾一切地朝他爬去,只为了他的微笑,只为了他的呼唤。有枪声从海岸的方向断续传来,一阵枪林弹雨从她头顶扫过,撂倒了她身后的两名军人。她仅仅向后扫了一眼,便继续猫一般匍匐向前,向着弗朗西斯科爬去。眼看就要碰到他了,在对面树木中她视线所及之处,有人影闪过。她停了下来,军人头目就在那些人影之中,他必须偿命。
带着复仇的痛快,她转身把几辆黑车的轮胎统统打爆,切断了头目的退路。没有子弹了,她从弗朗西斯科的皮带里抽出刀,把枪放在他尸体旁,退回空地边缘等待。
肾上腺素不断激增,每过一分钟,嗜血的魔性便增加一分。空地对面的树丛里人影交叠,半天才辨认清楚:四名武装军人。她只取一个人的性命,必须要他的命。
她再次行动,在树丛中追踪他们。她闭上双眼,聆听山川树木传递的信息。她听懂了,微微一笑,他们在绕着圈子找她。那就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吧,先干掉另外三个,最后再结果头目的性命。
在潮湿昏暗的雨林树丛里追踪躲避,是她的本事,是她的本能。空气中充盈着动物的体味,更加剧了她内心的仇恨,她要动手,她要杀人!温热的刀是她身体的延续,她耐心地靠近,不时地制造假象吸引敌人开枪,耗光他们的子弹,让他们的枪变成废铁。突然,如幽灵一般,她从阴影中现身,直取他们的性命。
只剩下头目一个人了。
他在那里等着,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甚至他背后冒出的丝丝凉意。她不再躲藏,她放开手脚,大声在树林里走动。果然,背后有人扑上来了。她闪身躲过他的刀锋,瞬间转身,弗朗西斯科的刀已经划开了他的脖子。她把头目按倒在地上,抓住他的头发,按住他的脑袋,夺下他手上的刀,用他自己的刀插进他的喉咙,一刀一刀割断他的肌肉和血管。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刀下不停颤抖,她心中一阵由衷的畅快。她割下了他的头颅,胜利地高高举起,然后站起身,提着血淋淋的头颅走出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