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自芳华

2014-05-30 10:48:04杜剑雄
译林 2014年1期
关键词:诺拉门罗利亚

一面之缘曾记否

尘埃落定。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于2013年10月10日将诺贝尔文学奖收入囊中,村上春树们又止步于终局。国内出版界争夺门罗作品的出版权的角力顿起,但早干吗去了?

大多数国人都不知道艾丽丝?门罗。其实门罗与中国早有渊源。1972—1982年间,门罗在澳大利亚、中国和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等地游历。在1981年的中外作家交流会上,门罗对时任北京作协副主席的王蒙印象颇深,但如今王蒙对当年五十岁的门罗已印象全无。在中国内地,她短篇小说的中译本也仅有《逃离》一本。除此之外,《世界文学》杂志上曾发表过她的几篇小说、零星的书评和一些访谈。《译林》杂志亦见其零星译作发表。加拿大女作家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中国的名声更大,其小说经常被译成中文。

女性短篇领翘楚

门罗惯于从女性角度讲述日常生活,故事场景多半与其生活过的小镇类似,主人公多为女性,从小女孩到女青年再到中老年妇女不一而足。故事常反映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对生活或职业的定位、爱情、女性之间的亲情、友情等主题。据门罗自述,她母亲和她自己的生活,尤其是前者,是她故事主要的来源,还有生活中的一些所见所闻也是她的写作素材。后来,祖先的历史也被纳入视野,也基本只关注女性。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共收录14篇故事,12篇均以女性第一人称来讲述。而她最近于2012年发表的小说集《亲爱的生活》中,除了末尾那四篇自传体回忆录外,其余十篇故事中,三篇以女性第一人称讲述,两篇是男性第一人称叙述,其余五篇均以第三人称讲述,仍以关注女主人公为主。虽然广泛涉及女性题材,但门罗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女权主义作家”。

门罗是英语市场上的畅销书作家。犹太女作家辛西娅?奥奇克称其为“当代契诃夫”,很多欧美媒体更是誉其为“当代最伟大小说家”。她获得过三十多个重要的文学奖项,其中两次加拿大总督奖(相当于美国的普利策文学奖),两次加拿大吉勒文学奖,一次布克文学奖和一次布克国际文学奖,三次英联邦作家奖,两次欧?亨利文学奖等。她的小说常在美国的《纽约客》、《大西洋月刊》等媒体上发表。从1968年发轫之作《快乐影子之舞》,到2012年述为封笔之作的《亲爱的生活》,她在美国出版了14本小说集。她的小说《熊从山那边来》还被改编成电影《远离她》,获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提名。

不过,描写女性题材的作家不知凡几,门罗是如何脱颖而出的呢?

首先,门罗小说通常以普通生活场景开场,小切口,读下来却别有洞天,其小说长于细节和女性心理刻画,展现出女性对事物细致的观察和精准的领悟,见微知著,让人折服。

早期作品《办公室》这个故事脱胎于门罗本人经历。“我”租下一间办公室以用于写作,房东意欲发展高于租赁关系的亲近关系而最终被“我”拒绝。房东套近乎的历次举动、他遭“我”排斥后持续发酵的反应,“我”的心态历程,都令人阅后难忘,苏童曾盛赞该故事:“《办公室》记叙了一个家庭妇女租用一间办公室写作的故事,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几天交往,如此日常化的叙述手段,却像外科医生一样精准地翻开那些褶皱,让我们看见了别人或者我们自己深藏的污垢。”

《阿芒德森》则讲述了“我”涉世未深,出于好奇而陷入对自私的医生艾利斯特的爱恋,最终又被其抛弃的故事。故事中对“我”的多处心理刻画细腻而真切。受邀在医生家吃完晚饭后,“我”擦拭他洗好的餐具,他为“我”系上围裙后,“把他的一只手按在我的上背部,手的力度很厚实,手指张开——或许他一直都在职业性地仔细观察着我的身体。当晚睡觉时我仍能感受到那股力道,我感受到那力道从他的小拇指一直绵延到大拇指。我很享受那一刻。”行将登记结婚,医生却突然变卦,也不解释,当天就送“我”乘火车返回多伦多。去车站归途中,“每次转弯都从我残存的生命里又夺去了一些东西”。在等车的一个小时里,“我”还在幻想着他能回心转意:“就算现在我跳下列车还来得及,跳下,得到自由,穿越车站,奔向他可能刚停好车的那条街道,而他可能正跑上台阶,心里想还来得及,祈祷着还来得及。我奔向他,一切还来得及。”再如《阿芒德森》中这段:“四下里只有寂静,空气冷得像冰块。白皮上带着黑痕的白桦看上去脆弱易碎,蓬乱的小常绿灌木蜷曲如睡意沉沉的熊。结冰的湖面并不平坦,在岸边堆积成垛,仿佛波浪在下落时被冻住了。湖对面是一幢建筑的一排排窗户,沉稳而警觉,那房子两边的门廊都装了玻璃。在云层的穹顶下,一切都那么严峻,北方气息浓郁,黑白交错。但近看时白桦树皮并不是白色的,灰中带黄、灰中带蓝,或者是灰色的。如此静谧,如此广阔,让人沉醉。”这段北方景物的描写使人身临其境,并传达出强烈的主观印象。她小说里的一些历史性细节能让人发出会心的微笑。试看《离开马弗利》的开篇:“在过去,每个镇子都有个电影院,马弗利镇也不例外。镇上的电影院叫作首都电影院,那会儿都时兴那样起名。”

其次,门罗的小说语言洗练,字面看似浅易,其实含而不露,内蕴丰厚。有评论认为她的行文有些类似海明威,叙述者并不显示立场,不直接刻画人物性格或其他所要表达的内容,而是由故事中人物的言行自行去表现,需要读者的理解参与。比如《海滨之旅》描写那个未婚女儿的这段。“她有整整一行李箱的绣花枕套、毛巾和银器。她买了一套盘子和一套铜底锅,也放在行李箱里;她和那个老妇人还有梅继续用着那些边缘残破的瓷盘,那些被她们在炉子上磕得不像样的锅子还一直在用。”再比如《快乐影子之舞》中对智障学生们的校服的描写:“男孩们身穿白衬衫和灰色短外裤。女孩们穿着饰有红色纽扣和腰带的灰绿色棉布连衣裙。”(男生的灰白搭配看着就不精神,而女生校服上的那点红色难掩管理机构选用灰绿色校服的沉闷乏味。)《沃克兄弟公司推销员》中,经济萧条时期,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去推销产品时无意中造访了多年未见的诺拉家。诺拉仍未婚,两人相见甚欢。诺拉教“我”跳舞后又邀请父亲跳舞,爸爸婉拒后告辞,“我们今天耽误你太长时间了。”“‘时间,诺拉痛苦地说,‘你还会再来吗?”(从诺拉惜别的神情和爸爸归途中的举动读者已能推断出诺拉和爸爸曾为情侣。)这种言简义丰的表达方式其实是门罗一贯追求的结果。有时出于词义考虑仅为一词之变门罗也要写出几个不同的故事版本进行筛选,极为不易。

门罗的小说还经常使用了自由直接引用、自由间接引用、意识流等叙述手段,在增加了语义密度的同时使表述更简洁和紧凑。比如《湖泊在望》里:“后来是一天后医生的助手来电说,新处方已经开好,还给南茜女士预约了一位专家,来检查一下她的神智。不是神智问题,是记忆力的问题。那就不管它了,这位专家专门诊治老年病人。对啊,那些发了呆的老年病人。打来电话的女孩笑了起来,最后,有个人也笑了起来。”这段对话里没用第三人称陈述的几句话就使用了自由直接引用。

嘲讽和幽默的语言往往也给门罗小说增色不少。《办公室》中的一些描写堪与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相媲美。在《到达日本》中,彼得在站台与妻子格蕾塔和女儿凯蒂含笑告别,“他对妻子的笑似乎充满了乐观和信任。那是带着某种决绝的乐观和信任,无法轻易用言语表达”,而此前格蕾塔同哈里斯的恋情及此后格蕾塔跟格雷格的出轨莫不对格蕾塔的不忠构成了嘲讽。在途中和到站时格蕾塔与格雷格和哈里斯的关系全被凯蒂识破。这又是对格蕾塔的嘲讽。《阿芒德森》中,“当然,每个人都察觉出了点什么。年老的护士们对我热情了起来,甚至梅群(医生的助手)也挤出了一个微笑给我。……我后来才明白这些老年人是在观察我们的恋情的走向,一旦艾利斯特抛弃我,她们就会选择自认为公正的立场。”“我”对这帮老年护士们的世故的讽刺一读便知。

再次,她的作品布局巧妙,结构灵活。在门罗看来,看待文学作品就如同从一所房子的不同房间不停转换视角看风景一样。其作品很少以顺序叙述,时空常腾挪不定。情节虽不以扣人心弦取胜,但向来可圈可点,不乏出人意表之处。

以《离开马弗利》为例。马弗利小镇电影院雇来女孩利亚卖票,每周六晚她都需要警官瑞护送回家。为克服她的羞涩,瑞会竭力想些话题让她开口说说话,一直到有一天利亚主动问起“情节”这个电影术语后,他们的交谈才顺畅起来,利亚的求知欲和领悟力很强。临近圣诞节,利亚失踪了,接警后瑞去她父亲工作地点和她家调查,慢慢了解到她家境的贫寒和其父亲的强势。利亚对瑞从未提过她还在为当地牧师家熨衣服。大雪封路,利亚还没找到,镇上通知雪后注意发现她的冻尸。雪停后一天,利亚来信称已与当地牧师之子在外地结婚,两人或起于一面之缘。利亚的隐瞒令瑞略感不快。此前瑞的妻子伊萨贝尔心包炎已迁延多年。几年后瑞在街上遇到在夫家住的利亚,短暂地聊了几句。此后瑞再没遇到过利亚。伊萨贝尔病重去市里住院,每况愈下,为陪护妻子,瑞回家辞职卖房筹钱,听闻新任牧师与利亚有染并准备离婚。瑞回到医院并谋到清洁工一职,再次偶遇已离婚的利亚,利亚哭诉牧师始乱终弃。她现在似乎并没有固定住处,言语间试探瑞可否接纳她,瑞加以婉拒。两人谈话当口,伊萨贝尔离世,故事到此结束。没有惊心动魄,时而会有 “包袱”被抖开或转折,无法预测走向,读完之后你会掩卷沉思。这主要是个女性试图打破贫寒生活造成的隔绝的故事。故事的原貌其实是这样的:利亚生来秀丽,自尊心强,对贫寒家境讳莫如深,对与其家庭格格不入的外界十分向往。她被牧师的儿子看上后就私奔离开家庭。她婚后生活并不美满,受到年轻牧师的诱惑。虽然她被牧师抛弃,但她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仍在。另一条线,当年已婚的伊萨贝尔与瑞相恋,不惜离婚走到一起,怎奈天不作美,瑞的多年坚守无力回天。两条线如果都从当年讲起且没有交集,必将丧失时间纵深、语言简洁度和内涵而不复为一篇佳作了。

门罗会在不少故事中为主人公设计出突然的决定或冲动,使其平淡的既定生活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而且她们中不少人最终将付出极大的代价。想来也是,小说情节如果平稳如流水账,没有一点戏剧性的转折,能产生多少阅读快感呢?不少故事里,为了摆脱多年来家庭生活或社会习俗的束缚和压抑感,女主人公会不顾一切做出某些出格的举动,比如婚外恋或婚外性行为。《到达日本》中的格蕾塔之所以恋上哈里斯,又和格雷格出轨,同他们与她的丈夫彼得的反差脱不了干系。格蕾塔平日里谨慎地履行着妻子和妈妈的角色,彼得同她缺乏深入的交谈和沟通,尤其在她感兴趣的话题上。而哈里斯和格雷格能做到这一点,他们能让她感受到生活中的诗意。她一生大部分时间里都心系诗歌创作,可是当时社会对女诗人并没有认同感。有少数读者及作家认为这种处理太过突兀,但大部分评论家认为生活原本就是如此,还能有什么比爱和性更能让人出人意料的呢?门罗本人也持这个观点。门罗在某次访谈中提到,在她与首任丈夫移居温哥华北部期间,男人们早出晚归,当地妇女们自己则会频繁举行一些非正式聚会,话题也多限于谁更擅长使用真空吸尘器和洗涤羊毛衣物。妇女们发表的观点和所能从事的工作和娱乐都是社会强加于她们的,千篇一律。“她们若想排遣的话,似乎也只能是在聚会上同别人的丈夫们调情取乐而已,似乎让女人们感到是在真实地跟男人们接触的只有此刻关于性的这种言谈了。因为在别的场合,要么是男人们那种居高临下的谈话,要么基本就没有交谈。”

门罗小说的结局多是开放式的,叙述者并不会主动为主人公的困境和如何抉择指出明路。相当多的故事结局是将女性主人公置于不利或悲情的境地,故事随即就戛然而止或已接近尾声。你会蓦然警觉:日常平淡的生活表面之下原来潜伏着这么多不稳定因素和危机。稳定、明朗的生活面与不确定、危机四伏生活面的冲突与对比一直存在。这其实是门罗要表达的一种对生活的理解。

门罗的小说虽然篇幅短小,却照样能表现中长篇小说的时间跨度和起伏的情节,为短篇小说在文学样式上的革新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遣心可得寰球顾

说来有趣,门罗本想以短篇小说练手,为日后创作长篇打基础。但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她发现自己还是更适合写短篇小说。在为《亲爱的生活》收集历史资料时,门罗惊讶地发现,门罗家族几乎每代人中都出了作家。门罗十二岁时开始写作,多年来一直认为自己有写作天赋而且写作也最适合她自己。莫非冥冥中已有天意?从懵懂少女到耄耋老妇,门罗以细致的观察、精炼的语句和巧妙的布局一路写下她所熟悉的生活小品。虽为小品,大存之焉。虽偏居一隅,她却一直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自在自芳华,晚年终得诺贝尔文学奖眷顾,一生已无遗憾。

(杜剑雄: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邮编:22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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