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佺
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小说家、诗人、教师、画家、故事口述人,在小说、诗歌、学术、绘画、版画等方面成就卓著,是美国印第安作家中的泰斗级人物。1934年2月27日,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出生于俄克拉何马州劳顿城的印第安医院。他的母亲梅弥·纳塔奇·斯科特(Mayme Natachee Scott)是教师和儿童文学作家。她是早期西部拓荒者的后代,曾祖母是彻罗基印第安人。他的父亲艾尔弗雷德·莫里斯·莫马迪(Alfred Morris Momaday)是画家和美术老师,来自基奥瓦部落。莫马迪刚出生,就被父母带到基奥瓦保留地生活。他的印第安名被取为“Tsoaitalee”[印第安语,意为“岩石树男孩”(Rock Tree Boy)],该名源于怀俄明州那座被基奥瓦人视为圣地的巨型岩石,也就是白人所熟知的“魔鬼塔”(Devil Tower)。
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的主要作品有:小说《古时候的孩子》(The Ancient Child, 1989)、诗集《跳葫芦舞的人》(The Gourd Dancer, 1976)、故事集《通向雨山之路》(The Way to Rainy Mountain, 1969)、《姓名:回忆录》(The Names: A Memoir, 1976)等,其代表作《日诞之地》(House Made of Dawn,1968)获1969年普利策小说奖,为美国“印第安文艺复兴”拉开序幕,对莱斯利·西尔科、路易丝·厄德里克、谢尔曼·阿莱克西等美国当代印第安作家产生深远影响,曾先后获得美国诗人学会奖、普利策小说奖、意大利蒙德罗国际文学奖、美国西部文学联合会奖、美洲原住民作家协会终身成就奖、美国国家艺术奖章等。
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熟悉印第安人世界和白人世界,他用语言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架起了沟通的桥梁,为美国文艺界作出了杰出贡献。2007年,美国总统乔治·布什在颁发美国国家艺术奖章的典礼上说,“莫马迪先生的文字和绘画颂扬并传承了印第安艺术和口述传统,使全世界得以走近灿烂的印第安文化 。”
问:您早就知道自己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还是因为机缘巧合,您才取得现在的成就?
答: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想成为一名作家,因为我妈妈是作家,她鼓励我写作。我听从了她的劝告。“对,那就是我未来的努力方向。我要做一名作家。”——这一想法在我脑中成形了。但是后来,我的生活中发生了许多偶然事件,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这些事情激发了我写作的欲望。都是些我预料不到的事情。
问:请谈谈您父亲的情况。是否您的父母都鼓励你,或者迫使您在写作上有所发展?
答:我父母当然都鼓励我啦。“迫使”这个词太过火了。我觉得他们没有给我施加任何压力。我妈妈想方设法找来各种优秀书籍,培养我的阅读兴趣。妈妈给了我写作的动力。我父亲是个儒雅的人,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样那样的要求,只是给我鼓励。在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之下,我了解了很多有关绘画的知识。很久以来,我并没有跟着父亲亦步亦趋,但是,现在,我成了一名画家兼版画家,这都要归功于我父亲。他给了我无言的鼓励。他一直在那里鼓励我。
问:您逐渐步入作家之列以后,您的父母有怎样的反应?他们对您说了些什么?
答:他们以一种无言的方式给了我赞扬。每当我有作品发表,他们就非常高兴,因为我得到了社会的承认。虽然他们并没有为此召开庆功会,但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内心的喜悦。
问:您能不能具体说说,哪件事在您年轻时激励了您?
答:应该说不是一件事,而是许多事。我出生于俄克拉何马州劳顿城的基奥瓦印第安医院(Kiowa Indian Hospital),后来被送到我祖母的家里。他们生活在贫困之中,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们家没有电,也没有任何水暖设施。当时正处于经济大萧条时期。我父母忙着找工作,好在后来在印第安人事务局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在印第安保留地长大。我很小的时候住在纳瓦霍保留地,后来又在两个阿帕切保留地生活过,在普韦布洛保留地上生活的时间最长。我有着广泛的、在印第安保留地生活的体验,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想,这对我的写作而言是件幸运的事,因为我有一种非同寻常、丰富的人生体验,尤其是关于美国西南部的自然地貌以及印第安人的世界,而这些也成了我写作中一个很重要的主题。
问:您在保留地里获得的理念、价值观以及体验,还有您的早期教育,对您在保留地之外的世界中有没有帮助?
答:我想是有帮助的。要想把所有那些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事情逐条列出很困难。我当然可以说,理解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对我很有帮助。我和这样的理念一起长大。这是印第安世界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影响了我一生。印第安人的世界中充满了美和艺术。我父亲是一名艺术家,他在普韦布洛保留地上教孩子们画画。孩子们的画在世界各地展览,这些孩子因为这些艺术品而蜚声海内外。父亲曾经对我说,“你知道,斯科特,我认识的印第安孩子中没有一个不会画画的。” 这一点我相信。我也没有见过不会画画的印第安孩子。绘画似乎是印第安人与生俱来的技能,热爱对称美,喜欢构图是印第安人世界的一部分。这是我们世界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印第安人有很强的幽默感,也许其他人不容易理解,但这种幽默感是真实存在的。我喜欢这种幽默感。它也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问:据说您小时候曾经说长大后想做一名牛仔。
答:是的。这是受了周围环境的影响。我在牧场里长大。每个在新墨西哥州,特别是这个州南部的男孩,都知道比利小子①的故事。他真实存在过,也是真正的传奇式人物。在我逐渐长大成人的时候,我的头脑中整天都想着他。他和我一起在牧场上驰骋。我的思绪简直是天马行空,全是关于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我偶然看到了一本书,是威尔·詹姆斯(Will James)写的,书名叫《牧牛马斯摩奇》 ②(Smokey)。这是我第一次奇妙的文学体验。这本书让我爱不释手。看完之后,我把自己能找到的威尔·詹姆斯写的书全部找了过来,都是关于牛仔的。他写得不算好,但这些书本身还是很棒的。它们影响了我的生活。十二岁的时候,我得到了一匹马。当时我简直如获至宝,那匹马成了我的一切。在随后的五年时间里,我肯定骑着它走了几千英里。那是我一生中的辉煌成就。作为一个爱马民族的后人,从我父亲开始给我讲故事开始,我就深深体会到了马的价值。那些故事有许多都是关于马的。对我来说,马一直非常重要。
问:您年轻的时候,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答:我小时候对体育感兴趣。乔·路易斯③深深鼓舞了我。我至今还认为他能够打败拳王阿里。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这些人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威尔?詹姆斯写的那些小说激励着我。我想,在讲故事的技巧这一方面,我不仅从基奥瓦人口述传统中汲取营养(那要归功于我父亲),还从我看过的书(包括一些经典漫画书等)中获益良多。这些都很重要。
问:请谈谈您的老师吧。有没有哪位老师曾经激励过您,或者以某种方式激发过您的潜能,从而让您印象深刻?
答:早期好像没有,但是在我的大学时代,有几位老师对我产生了重大影响。那时我选了一门关于南美洲历史的课,上课的是位女教师,名叫多萝西?伍德沃德。这是我选的最难的课程。她太严格了!但是,等到学期结束,我意识到自己真的学到知识了。我很高兴。当然,后来我在斯坦福大学遇到了老师艾弗·温特斯(Yvor Winters),他不仅启人心智,后来也成了我的朋友。
问:您上中小学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和同学们相处得好吗?
答:是的,我和同学们一直相处融洽。我所在的学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突出之处。例如,我所在的多个学校中,我常常是唯一以英语为第一语言的学生。我的学校里有很多普韦布洛孩子和纳瓦霍孩子。他们的英语结结巴巴的,而我不是。我想,这在某种意义上对我有利,但从另外的角度出发,又对我不利。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学得很轻松,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上中学。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上大学,因为我没有接受过什么真正有价值的训练。到了大学之后,我十分震撼,但我还是努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一直不在乎分数,直到读了研究生之后这种思想才有了改变。我想,现在是该用功的时候了。于是开始刻苦学习。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我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问: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您一直都在保留地学校里上学。
答:差不多吧。我上过很多类型的学校,一些建在保留地上,一些不在。我上过四所不同的中学,其中有两年,我每天都要坐二十八英里远的公交车去上学,而且这是单程。我上高二的时候,住在阿尔布开克①的一对德国裔老夫妻家里,到了高三的那一年,我去了军校。当时我父母和我都认为,如果我真的想上大学,我最好能先到一所学校去接受这方面的预备教育。因此,我选择了弗吉尼亚的一所军校,在那里度过了我的高三学年。
问: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择了弗吉尼亚的那所军校?
答: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是出于某种浪漫的原因吧。我母亲出生于肯塔基,她的一些先人来自弗吉尼亚。她一直对弗吉尼亚以及自己先人在那里的经历很感兴趣,于是,我也就开始关心南方的事情,关心欧道明大学②。我看到学校的招生目录时,就喜欢上了谢南多厄河谷③ (Shenandoah Valley)。
问:您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频繁往返于印第安保留地和外面的世界之间,而且是在您很小的时候,这对您有着怎样的影响?
答:答案就在你的问题里。当时我的确很小,但孩子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他们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如果等我长大了再这样做,也许我就会觉得害怕了。往返于印第安世界和白人的世界,对当时的我而言是小事一桩。这就像语言学习。语言是孩子的玩具,我当年的那种体验就像是孩子在玩耍一样。
问:不管您身处何方,是不是都有一种“我是印第安人”的感觉?
答:是的,一直都有。现在回想起来,那很有趣,因为我经常和其他部落的印第安人在一起。我们的语言不同,所以无法交谈,但我总是有种归属感,因为我是印第安人。他们看到我的时候,也有同感。我们相处融洽,因为我们都是印第安人。我想这一点很重要。在我小的时候,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印第安人。他们觉得自己是基奥瓦人,科曼切人,克劳人,或者其他一些部落的人。但是在过去的五十年间,各部落之间的差异逐渐淡化,印第安人的归属感却更加强烈起来。对此我无法解释其原因,我能说的只是,外面的世界一直在入侵,而印第安人也已经离开了保留地,因此,这两者之间有了很多交流。我们现在有议事会这样重要的形式,让不同部落、不同语言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聚在一起,他们交流语言,互相学习舞步和音乐等,这样,这些年轻人就团结起来,成为一个民族。他们不再是一盘散沙般的不同部落,我觉得这是一种良性发展。
问:这种印第安身份无疑丰富了您的生活,也增加了您作品的内涵。
答:非常正确。让我感到喜悦的是,和五十年前相比,我觉得印第安人现在所处的社会环境更加安全了。印第安人对自己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也知道自己能够为人类文化作出多大的贡献。印第安人只占美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二,但其影响力比这个数字所代表的要大得多。
问:您能不能说说您生涯中的转折点?
答:我想是我获得奖学金进入斯坦福大学那件事吧。可以说,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巨大突破。我没想到自己能获得那个机会。对我而言,那件事意义非凡。
问:您觉得斯坦福大学看中您哪一点?
答:我觉得看中我的不是斯坦福,而是艾弗?温特斯。他是一名诗人,负责遴选奖学金的候选人。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但当我申请的时候,我提交了几首诗以及一本诗集的构想。他从这些材料中看到了他认为值得鼓励的东西,于是写信告诉我,你已经获得了诗歌奖学金。那时是1959年,当年只有一个名额。他成了我的导师。这是我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因为他对诗歌方面的知识极其渊博。当时我对诗歌很感兴趣,而他的学术地位也能够引领我在诗歌形式等方面有所收获。
问:为什么这是您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答:我本来已经不想继续学业了。当时我已经从新墨西哥大学毕业,获得了学士学位,在希卡利亚保留地(Jicarila reservation)的达尔西公立学校(Dulce School)教书。我在这所学校工作了一年,感觉愉快。那里的环境、大人和孩子都很棒。我教的是七年级学生,然后又教了十一和十二年级。我只是一名学士,一年却能拿四千美元。除了在货栈买点牛排什么的,我没有其他什么开支。我常常买一块上好的牛排回家,慢慢享用。
获得斯坦福大学的奖学金之后,我心想,“我要去斯坦福了,我要在那里过上一年奢华生活。我要学习如何写作。这个机会难得,但学习结束后我会回来的。”我请了一年的假。我原打算离开一年,结果在加利福尼亚待了二十年。艾弗?温特斯说服我在那里继续攻读学位,后来,达尔西公立学校已经不适合我了,于是我进入大学教书。
问:您能不能详细说说艾弗?温特斯在您提交的诗歌中看到了什么?
答:我当时的写作还很稚嫩。我对印第安口述传统很感兴趣,希望能够将这一元素融入我的作品中。我估计他觉得我的这个想法激动人心。这一想法很有趣,有着多种可能性,他对此做出了积极的反应。
问:您能不能向一个对写作一无所知的人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一想法激动人心,对您如此重要?
答:它之所以对我重要是因为我就是我。我有自己的性格。我生来就具备了某种潜能,而且幸运的是,我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鼓励我写作。我妈妈本人就是一名作家。我很幸运,我踏着她的足迹,发出了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发出的声音。这是作家的分内之事。我常常和年轻的诗人说,“现在不要担心自己没有独特的声音,随着经验和实践的增加,会水到渠成的。”以前有人曾告诉过我,“不要因为自己模仿别人而忧心忡忡。这是一种学习方式。”你最终会摆脱过去,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坚持了自己的目标而已。写作在很大程度上需要毅力。我在写作上取得的任何成功都是因为我有毅力,坚持不懈。
问:世上有多种写作方式,为什么您单单选择了诗歌?
答:诗歌是文学之冠。我认为诗歌是所有文学艺术中的最高境界。文学的最大成就是写出一首伟大的诗歌。诗歌中的一切都必须非常精确。诗歌要具备创作动机和情感。写诗的时候,必须调动一切文学资源。一首成功的诗歌是你智慧、语言和情感的最佳展示,我想,这应该是文学的最高目标了。我认为自己是名诗人,与小说家相比,我更愿意做诗人。我想,也许人们更知道我是写小说的,因为我获得普利策奖了,但我一直没有停止写诗,尽管速度有点慢。写诗似乎是我最想做的事。我宁愿做诗人,因为我觉得诗人的平台要稍微高一些。你知道,诗人是我们当中最具洞察力的人。他们的诗照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鼓励我们前行。还有什么比做一名诗人更好呢?这就是我对诗歌的看法。
问:许多人的学习成绩优异,他们聪明,有天分,有潜力,但是,这些人不一定能成功。您为什么能成功呢?
答: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想成功,我想写出佳作,而且我努力了。我尽心尽力了。我想,作为一名作家,你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如果他有写作的冲动,那他就必须写好。我想他别无选择。我个人的经历就是这样的。我觉得有一股写作的欲望,于是没有别的选择,也不会去做其他事情。今天早些时候我和几个孩子聊天,听到他们在谈论什么是快乐。一个孩子说,“我要去哈佛学习理科,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我想自己开开心心的,也许做其他好多事情也会让我快乐。”我想,他这么说不无道理。但是,如果你真的有写作的冲动,那就是你的快乐所在。快乐在于你做力所能及的事,做自己擅长的事,这是快乐的本质。写作时也会遇到失败和挫折。不久前我在一次访谈中听采访人说,“告诉我,写作难吗?”那位作家说,“哦,不……不,当然不难。你只要坐到打字机后面,放一张纸进去,然后你看着那张纸,直到你额头冒汗。写作就是这么回事。”的确,有些时候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你写出了两三句话,在你心中,你知道这是你在这段时间里能够写的最好的句子,你会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我想有些人对语言有种与生俱来的热爱,可以说,这是上帝的礼物。对这些人而言,没有什么像写作那样给他们带来快乐。根据我的经验,有着如此天赋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艾米莉?迪金森绝对知道自己具备了这一伟大的才能,那就是她的生活。她一辈子只发表了五至七首诗歌,这是很偶然的。她知道自己是诗人,是最好的诗人之一,这对她很重要。
问:成功之路显然并非一直是坦途。您遇到过什么挫折,这些挫折给了您什么样的启发?您是怎么应对这些挫折的?
答:我一生中遇到了很多难题,我想,这些都可以称作你说的“挫折”吧,因为它们都影响了我的工作。例如,我经历过两次离婚,让人身心俱疲。我有过沮丧。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坐以待毙。人们常会说到“瓶颈期”,我想,在我获得普利策奖之后,就曾遭遇过。我很长时间都觉得写作很难,但是,我对自己说,“我不相信作家有瓶颈期,那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根本不存在什么瓶颈期。”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我能写了。在我的一生中,我的写作总是处于时断时续的状态。一年前,我的心脏病犯了,谢谢上帝,不严重,后来又做了血管再造手术。这场病耽误了我一段时间,但我现在又开始写作了,而且有成果。
问:您在写作的时候,是如何应对心中的不自信以及对失败的恐惧的?
答:我想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因为只要假以时日,那种恐惧就会慢慢消失。我有过不自信,我想这种不自信是恐惧的一部分吧。所有的作家在大部分时间里可能都会有种不安全感。但是,你要通过写作来应对它。游戏就应该这样玩。你不能放任自己永远陷在失望的泥沼里,不能自拔。你要努力。我们又回到刚才说过的话了:作家必须写作。我读过卡夫卡的文章,他说(大意如此),“上帝不希望我写作,但是我必须写下去。”于是,我加入了这场可怕的战争,你知道最后谁会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可以说,这是我的人生哲学了。
问:无论干哪一行,你总不能让所有的人一直满意。作家尤其如此,他们会遭到这样那样的批评。您是怎么应对批评的?
答:现在我已经能够很好地面对批评了。以前我做不到。刚开始出版作品的时候,我很担心别人怎么看我的作品,但是后来我逐渐意识到,正如你刚才所言,不管你写的作品如何,肯定有许多人不会喜欢它。如果你确实遇到了这样的情况,那就坦然面对吧。我很幸运,因为在我职业生涯的初期,我就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获得普利策奖之后,我没有为名声所累,相反,它替我解决了一个年轻教授要面对的许多问题。我不必为“出版或者出局”这个问题担心,但是,我的确有如下烦恼:垃圾邮件不断来骚扰,各种花园协会也发来邀请函。现在还有这样的情况,但我知道,这是成名之后的负面效益。我很早就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这是一件好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为我扫清了写作道路上的障碍。
问:批评的声音有没有影响您写作,影响您的创作理念?
答:现在再也没有影响了。批评曾经对我很重要,对此我十分关注。现在我不像以前那样关注了。有好多关于我和我作品的文章我都没有看过。有人问我,“你对那篇文章有什么看法?”我说,“我不知道。文章里说了什么?作者是谁?”现在我不是很关注这些文章了。我想现在心态好了,因为整天看那些评论的作品、讨论你的价值的文章是一件危险的事。长此以往,你就麻烦了。你最好关上那扇窗,专心写作。
问:撇开写作这个领域不谈,您认为要取得成功,一个人应该具备什么特质?
答:我想是决心和毅力。你要坚信自己的事业,充分发挥潜能。这就要求你深入自己的内心,坚定目标不动摇。这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了。写作是表达灵魂的一种方式,因此,物质上的成功并不是写作的全部意义。你的灵魂要靠自己去拯救,你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在大平原地区的文化传统里——这是我祖先的文化,也是一种崇尚战士精神的文化,有四条重要原则,战士必须遵循:勇敢,坚毅,慷慨,行善。我知道这些原则之后,一直严格用它们来对照自己的行为。在我的写作以及其他活动中,我都贯彻了这些原则。那是我的信仰。我对学生说,写作是表达灵魂的方式,但是你必须活得有理想,这些理想不仅要启迪你的写作,更要使你的生活内涵更加丰富。
问:您现在对功成名就的理解和年轻时有什么不同?
答:我觉得成功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虚假的。受到赞扬当然好,我也喜欢得到大家的称赞。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承认。但是,我同时也觉得许多人把这一点看得太重了。这已经开始成为大家的一个终结目的,而这是不对的。如果你在完成工作的同时还能满足自己内心的需求,那么,如果能够得到大家的赞扬就很好,如果不能,那也没那么重要。不丧失真实的自我,能够拯救自己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重点。
问:我在阅读您的作品时,常常思考我们这个时代所面对的一些问题,比如移民、同化和身份问题。我想知道,一个人如何才能在朝着美国主流生活前进的同时,又不失去自己的身份,保留自我?您是怎么做到的?时至今日,这似乎是一个重大问题,而您在这一点上做得很成功。您能不能就此谈谈?
答:我很幸运,因为我确实保留了自己的印第安传统,它已经深深烙在了我的思想和灵魂之上。我比大部分人都要幸运。我出版《通向雨山之路》(The Way to Rainy Mountain)的时候,一位书评作者(也可能是要采访我的记者)对我说,“你的运气真好,你知道自己的根,知道你的爷爷、祖父是谁,甚至可以上溯到五代之前。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不了解自己的身世,也不了解我这个民族的历史。”这些话让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有时想,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美国白人要比印第安人缺少一种文化继承。因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祖先是谁,甚至向上追溯一代都难以做到。我的学生如果有如下表现,就会让我震惊不已:我说,“……说说你们爷爷奶奶的相关情况。”但有时他们就是不知道!我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但也应该让我们警醒。
问:无论是印第安人、黑人还是波兰人,我们都有可能在保留自己身份,保存文化遗产的同时,成为这个国家的一员。
答:是的,我想这就是解决问题之道。这个国家是由一群拥有上述两种特质的人组成的,但是我觉得人们还没有完全认识到它的重要性。我们需要和他们好好谈谈。大家应该拿出时间思考自己是谁,你如何成就了现在的你。这很重要。我们前进的步伐在加快,以至于很少有人能驻足思考这一问题了。
问:站在目前您所在的位置,回想过去,您对那些刚刚起步的年轻作家有什么建议?
答:确定一个目标,然后努力去实现它,不要三心二意。你们有着我们大部分人没有的东西——时间。你们有时间去慢慢思考,有时间去斟酌,有时间去决定自己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好好利用时间,不要惊慌。许多年轻人常常会惊慌失措,但是我要对他们说,别紧张,慢慢来。但是,一定要有追求。你们要积极朝着既定目标前进,要扪心自问,你们希望以怎样的方式载入史册。不要让别人替你们做出种种决定。年轻人特别要注意这一点,因为人人都想对他们指手画脚,而年轻人往往对此毫无办法。我要说的是,不要让别人告诉你,你是怎样的人。如果当年我这样做了,我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不要让别人代劳。这是我给年轻人的最好的建议。
问:如果要您挑一两本书,读给您的孙辈听,您会选什么?
答:是从世界上所有的书中选吗?啊,天哪,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你可以读《莎士比亚作品集》,从中了解这个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你可以读《圣经》,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但是,我很可能把目标定得低一点,说,“为什么不读麦尔维尔的《白鲸》呢?”如果你读了那本书,在某种程度上还不满足,那么,你就有问题了。
问:美国梦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答:它对我有着多重意义,其原因和我是一个美国土著有关。我所在的种族,或者说社群吧,曾经受到过压迫。我们印第安人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不堪回首的经历。我们忍受了巨大的磨难,但是,和任何人一样,美国梦对我们也一样重要。你找不出比美国印第安人更热爱这个国家的人了。你知道,我,一个葫芦舞协会①的成员,能够在7月4日这一天去俄克拉何马参加演出,这绝对不是偶然的。要知道,在我那一辈印第安人心中,最大的荣耀就是能够参军。土著居民对那些参战的老兵都很尊敬。所以,美国梦对我而言很重要,而且,我想,对所有的美国土著居民也一样重要。
(纳瓦雷·斯科特·莫马迪的代表作《日诞之地》已于2013年7月由译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