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重要?

2014-05-30 10:48塞德里克·吉耶莱
译林 2014年1期
关键词:塑料袋巴黎

塞德里克·吉耶莱

一声漫长的刹车声。铁皮相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汽笛,搅乱了夜晚。火车驶入巴黎一区的里昂火车站。步履匆匆的旅客们前后相拥,熙熙攘攘,从车站里拥出。他们拖着行李,叼着香烟,在出站的人流中,推着自己的小孩朝前走,也推着那些碍脚的孩子。他们冲向在出租车或地铁那儿等候自己的父母、亲人。此时此刻,他们一分一秒都没拖延。车站很快便如同沙漠一般空无一人,它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令人眩晕的马戏表演的观众,等待着新一列火车,新的人流。

高跟鞋笃笃地敲打在柏油路上,但缺少了拖箱滚轮那极具特征的声音,显得有些异常。沿着站台往前走的年轻女子没有多少行李。她疾步匆匆。天色已晚,这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天也很冷,十二月的首都从未温暖过,但还好,没下雨。她出现在火车站大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从一列从法国某个不知名角落开来的火车上下来。她身材高挑,纤细苗条,一头金发。希区柯克不再遥远。她的眼睛很难分辨是蓝是灰。她很年轻,大概不超过二十岁。这就更确认了她来自不知名的小地方的揣测。她应该很冷,紧缩在一件换季时穿的黑色的短外套里面。她穿着一条裙子和连裤袜,踩着高跟鞋。唯一的行李,似乎是她斜挎在肩上的一只小红包。她扫视了四周,不由得发抖了。

这个车站很冷,我把我的小红包抱得更紧了些,红色总能给我带来好运。我看了一下四周,显然,不会有人来接我。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紧不慢地走下火车。在巴黎,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一时冲动离家出走,其实真是冲动,头脑发热,因为我母亲打了我,又一次打了我,过分了。我告诉她,是的,我日后会成为电影大明星,她刷地就扬起了手。远离农场,逃离责任,成为明星,对我来说本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是家中的独女,我应当和一个偏僻角落的男孩子结婚,继承父母的遗产、母鸡、猪和田地。这是曾经她说的话,但如那记耳光一样,并不能触动我。我连夜逃跑了,我搭车到了市区,几乎花费了我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张车票,为了我的演员梦,首先在巴黎,之后就是在好莱坞。眼下,我要用剩下的少得可怜的钱先找个睡觉的地方。

在车站走廊里,我上前去问人。所有一切,在我眼里都显得又大又脏,大得不得了又脏得不得了。光线昏暗,几乎一点光亮都没有,但这样更好。在半明半暗之间,那些经常出没在此地的人便没那么可怕、吓人。在日光下,我肯定是不敢跟他们搭话的。我问哪里的住宿便宜。他们大多是嘴巴在胡子里咕哝一声,我根本听不懂,也就不问了。一开始,我不停地在问,费了很大劲,我才听明白他们说让我跟他们睡觉,他们的话还并不含混。母亲过去使用暴力来教育我,她说,她就是一根支柱,帮助树苗在痛苦和严厉的束缚中笔直生长的。所以,我并不害怕,我道过谢便继续询问。那些穿着较好的人更是匆忙,我大声询问他们,他们并没有回头。然而,我和这些影子似的人没有一点共同点,其中有些跟随着我,轻则投来目光,重则送来殷勤。后来,我偶遇一位女士,我看不出她的年纪,可能比我年轻,也可能比我大一点,她声音浑浊地笑着,露出一口烂牙。她指给我地铁线路,可以换乘一趟车到达十八区,那里的旅店不贵,她递给我一个自以为是会心的眼色补充了一句:也好说话。我盯着她看,忧虑不安的情绪攫紧了我的心。她伸着四肢躺在一座塑料袋子堆成的小山上。周围的地面和墙壁都铺满了湿纸板。一种身体长时间不洗澡而散发出来的哈喇味儿真让人难以忍受。这是我踏上站台之后第一次感到害怕的,我不想最终沦为她这样。我会成为电影演员或舞台演员,一个贵妇人,而不是一具展示不幸和散发恶臭的缺了牙笑着的尸体。我系紧了大衣,迅速地离开。她在我身后大声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我不得不高度集中地思考下一步,我不再与人打交道。我选择了逃票,从地铁的检票栏下钻了过去,地铁票太贵了。我不得不以欺诈的行为开始我的巴黎生活,开始我崭新的生活,这让我心情不好,但我别无选择,至少现在还没什么办法……我踏进一节车厢,空无一人。我到站下车,空无一人。我换乘了另一趟地铁,空无一人,之后还是过道、空地、熏人的气味,不时地出现一些游荡的人影,在不远处,在那里把握时机,对异性虎视眈眈……我没有停下脚步。我终于走出地铁,离开了巴黎这化脓的地下脏腑,凝视着呼唤了我许久的巴黎夜空。我深深地呼吸,这里的空气也是污浊的。我回过头,地铁这一站名叫红堡。但无论是城堡还是红色,我丝毫未见,只见肮脏、阴暗和喧哗的街道。尽管时刻已晚,还是有混杂、吵闹的人流拥入这里的街道。我从玉米小贩和卖各种配饰小玩意儿的商贩中挤出一条路。这里女人和男人一样多,这竟让我放下心来。我的一头金发有些炸开,我戴上兜帽,一直向前走,左右看着寻找旅馆,或许就是一个接客的旅馆吧,我并不抱太多幻想了。我早已把那些幻想留在地铁站的那堆塑料袋上了。

我终于交了好运,这么说吧,我找到了一间旅店的客房,虽然肮脏、阴暗又不卫生,但价格却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旅店老板,像一只钉在柜台后面椅子上的癞蛤蟆,要我预付一个星期的房费。我付了两个星期,哎!我只剩下勉强够几天的吃饭钱了。我二十岁,在巴黎,举目无亲,无朋无友,一贫如洗,我想要成为一个明星。我站着一动不动,泪如雨下,但我还没难过到让自己随便躺在那张卫生状况极不可靠的床上。长夜漫漫,我终于团在一把椅子上,精疲力竭地睡着了。

巴黎不是容易混的。它不理睬第一次到来的外省女人。在我到达的第二天,甚至在看埃菲尔铁塔之前(我还从未看过那铁塔),我就直面了典型的巴黎人,蔑视地说,就是底层的巴黎人,我弄到了(大部分都是我偷来的)专为跑各家试演场地的表演新手准备的杂志。于是,我便开始跑起来了。第一次,我信心十足地前往,他们寻找一位高个金发,外省人长相的年轻女性来拍一则乳酪广告。我想,以广告开始还算不错。于是,我夹在一大群高个金发,长着外省人相貌的美女中,排了很久的队。外省人的样子是怎样的呢?我穿着黑裙子、白衬衫,和大多数应征者相比,我没有她们漂亮。我主要寄希望于自己的音质,低沉热情的胸音。他们没有等我开口,看了我一眼,就喊道“下一位”。很显然不应该把外省人的样子和乡巴佬混淆起来。我一直没有明白,又去了另一个面试的地方。我屡试屡败,通常是因为我拿不出简历,没有经验,未接受过培训,一张漂亮的小脸蛋是不够的,最客气的人这样回复了我。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测试我,试用我,或者让我演戏。我无法展示自己的才能,然而在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是一名好演员。表演已融入了我的血液,一直以来我都热爱表演,热爱上台,几个小时甚至更久,在那里成为另一个人。可眼下,我还是这个样。我到处跑已经有一个礼拜了,尝试了很多机会。我身无分文,逃地铁票,我抓住试演的机会,吃他们提供给我们的冷餐,当我们等待太久时,为了让我们耐心等下去,他们会临时提供冷餐。有时在排队等待时,我会遇到一些请我吃午饭或晚餐的男人,我无法拒绝他们的邀请。

我经常撞见无家可归的人,一些人影儿,在地铁里或亮光下,总有一些影子,或沉默不语或唠唠叨叨,或威严的样子或悲惨的样子,但无一例外在乞讨面包。请求施舍有千万种方式,但身处贫困却只有一种方式,而为我所拒。躺在一堆堆塑料袋上的每个身体都让我更加坚定这个念头。我绝不要流落街头,向平庸的人们乞求施舍。连自己都指望不了如何去指望别人?我继续跑试演。我是有机会的,巴黎有很多机会。我放弃了广告,专注于电影、戏剧、短片、群众角色、配角,也有主角,我什么都不怕。我没有理由去害怕。有几次,寥寥几次,有人让我试演。为此我不得不撒谎。我来自外省,没错,但我演过很多戏,毕业于一所有名的戏剧学校。我并不抱有幻想。他们之所以让我出台走一会儿,更多是出于同情。但至少他们给了我机会。我应该没有那么糟糕那么丑陋,正是因为我福星高照吧。我在一出戏中得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色,我只露了几次面,说了几句话,但剧本演了好几个月,他们给我的酬劳使我能够在十七区租了一间九平米的用人间,并可以吃上饭了,虽不足以果腹,但还是可以糊口的。我绝不错过剧团搞的酒席。在闲下来的时候,我继续跑海选跑试演,得到几个龙套角色,在一些不入流的作品中,甚至没有报酬。我并不绝望。巴黎的生活是需要付出的。我努力工作,我四处跑动,我睡得很少,吃得很少。我的颧骨愈加凸出,我的眼睛愈发闪亮,无需太多的解释。好像这样一来,我的脸颊更有吸引力了,好像是这样。

人们习惯了交好运的时候。但当好运过去,打击总是那么残酷。还真不能说我可以靠艺术谋生了,远没有到那个程度,只能说我还没能摆脱生存的困境,真的没能。整出戏完工时,制片方请我们整个团队聚餐。我们喝酒呀吃呀,嬉笑开怀呀,我只管吃饱。我感觉很好,轻松又幸福。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认真地记下了每一个电话号码,想着可以用电话亭的电话打给他们。我没有电话。我们构想了千百种计划,梦想将来的大巡演。我们互相道别。我让团队里的一个男人陪我回到我那用人间。他伴我到了床上,其实就是一张直接放在地上的赤裸裸的床垫。他没有留下来过夜。我没有工作了,也没有酬劳了。我打电话给团队里的成员,我的“朋友们”,尽管我不认为他们是朋友。我不能软弱,我只能够也只应该依靠自己。

我又孤身一人了,更确切地说,我茕茕孑立了,一直不断的茕茕孑立。我又再次付不起那用人间的房租,再次感到饥饿难耐。饥饿真不好过,饥饿真够痛苦。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到。现在,我用另一种眼光看待塑料袋堆上的那些身影了。我还没到那一步,我讨厌塑料袋。在我为数不多的几次购物中,我把东西抱在怀里,没有电梯,爬了十一层楼才到我的房间。中途看到几张面孔,与几个人交错,经常就是这些人,当超市把垃圾桶拿出去时,他们跑到垃圾桶周围。大家彼此认得,彼此没有微笑,没有说话。苦难不好分享。各自孤孤单单。

时光流逝。一些小小不言的拍摄活儿不断。我负债累累,越积越多。旅店老板娘威胁我,如果我不把拖欠的租金付清,她就将我赶出去。这种情况屡屡发生,简直成了家常便饭。老板娘几乎到了荒诞可笑的地步。要是我当时笑得出来的话,我会笑话她的,或许吧。但我想有朝一日,回想起这事来,我会笑出来的。

处境变得糟透了,我开始着实发慌起来。我不知道是焦虑还是饥饿让我无法入睡。我不仅到处跑试演,还寻找各种小活计。可一无所获。我没有经验,我也不是唯一这样的人。

后来有一天,我在一条阴暗的走廊,第无数次地排队等待有机会朗诵一个短片中一个没有主见的人物两句愚蠢的台词,这个短片虽然没有报酬但供应伙食,这时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不幸横扫了她的脸颊,但在之前,她一定十分美丽动人。她的脸瘦长,眼睛带有黑眼圈,头发油腻。如果说财富不能使人美丽:那贫穷就要毁容了。她给我一个皱巴巴的微笑,问我是否有烟。我没有。见鬼了!在来巴黎之前,我不抽烟,但现在我没有钱买烟,却抽得很多,也很想抽。我们的交谈便从缺烟抽开始。得想想法子。欲言又止地相互谈了自己的经历。我们的对话,与其说是讲给对方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但这还是让我感觉舒服。在她的一句拐弯抹角的话里,我听到她找到了一个快速挣钱的方法。我打断了她,让她再说一遍。当她说她有时拍一些色情片时,我震惊了。我不再说话,推开了她,我瞧不起她,我走开了,我也讨厌自己。我厌恶自己,因为有一秒钟的时间我考虑过这主意,甚至不是一秒钟。我走出大楼,试演也放弃了。我走在巴黎城里。绝不拍色情片,绝不!我是一名真正的演员。我停下脚步,不由得一个苦笑,脸面就像神经抽搐一下变了形似的。我已经糟蹋了自己,为了感谢一个邀我去餐馆的男人,我陪他睡觉。我已经是个妓女,别无它词。我可以蒙上脸遮羞,但这也改变不了我已经做过的事,可要想改变我是谁,改变我想成为的样子或者不想成为的样子,还不至于。

我曾发誓绝不乞讨,不会去乞求施舍,我所拥有的是我应得的,转行色情产业对我不值。我远比这有价值。我是谁,那些男人和餐馆不会玷污到我。我找到一些话来自我安慰,但这样并没有面包可吃,没有任何用处。那些话,不能帮我付房租,不能让我吃上饭,甚至也不能减轻我的痛苦。

我不再记得是谁、为什么、何时、何地,我又是如何得到一部色情电影里的一个配角的。可能我在某次试演中表现得很放荡,他们肯定用了一个有些大胆的角色来引诱我,让这个角色一点点改变的。我记不起来了,也不想记起什么来。可能我正好看到一则招募启事,那是碰巧或费劲寻找而来的,正需要一个配角来拍摄什么东西吧。这真的重要吗?自尊在你饥饿的时候无足轻重了。贞操在你有可能栖身桥下、地铁站里或塑料袋上的时候哑然失语了。我不想栖身塑料袋上。游荡的阴影和辘辘的饥肠催生出危险的背德者。

当我到达拍摄现场,看到有那么多人,不免惊慌起来,胆怯起来。幸好那时我的胃痛苦地发出了声响,提醒我来这里的目的。我的“搭档”走过来自我介绍。他显得出奇地热情友好。为什么出奇呢?我周围的这些人仍然是人类,不会因为堕落而成为禽兽。或者也会,但你成为禽兽便永远是禽兽了,那也好。

一切进展得十分迅速,不需要想太多。我坐在一个男人身上,就是那个出奇热情的男人。我试着不去想,试着心存异处,这时女导演,这部片子的导演是个女的,让我痛苦不堪,她在我身不由己的时候要求我说“我爱你”。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我在那里结结巴巴。她便开始大声叫起来:“这不难!你不是演员吗?快!对他说你爱他!”

我做不到,说不出口,我不认识这家伙。我们正在做的事没什么值得说的。我愿意出卖我的身体,我的“艺术”,但不能出卖我的情感。爱情是属于我的,是我仅存的东西,是我所拥有的全部所在。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妈妈不打我的时候曾告诉过我,最重要的就是爱。她的耳光让这话不太可信,但我还是把它当真。我不愿说,也说不出口来,不愿让一句虚假的话玷污了我的爱情。最重要的就是爱。

当我脑海中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时,当导演像酒后发飙一样大叫时,我听到闪光灯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抬起眼,一个年轻人正在拍照,拍我的照片,拍这场“情景”的照片,拍我的绝望。羞耻吞噬我的五脏六腑。眼泪夺眶而出。自从巴黎那个旅店的第一夜之后,我没有再放开过防线。我不想再来一次。希望他走开,希望他不要把我出色的表演留存下来。我不要这样的记忆。我望着他,请求他,对他说:

“不,请不要拍照。不要这样,告诉你,我是一名演员,我演技很好。我在这里拍这片子只是为了吃饭,吃饭而已。请不要拍照,拜托了,请不要拍照。”

(王雯馨、马春娟、宋学智: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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