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女朋友对你说,她怀孕了,你会是什么反应?从不同的结果看男人。叶之在读一条短信给我听,我有些意外。叶之你什么意思,想干嘛?你一个洗脚城的头牌明星,消遣我有意思吗。
惊喜。这样的男人有责任心,有爱心,渴望婚姻或者已经是大龄剩男;吃惊。这样的男人还没有真正做好迎娶你的准备,或者没有承担责任的心理准备;惊恐并执意要打掉孩子,然后逃之夭夭。这样的男人说明……女的瞎了眼了。
这短信咋样?叶之站在身旁,香水味和药水味联合起来冲击我的嗅觉器官,我想打喷嚏。
不咋样。拿无聊当有趣,拿低级当品位。我揉着鼻子说。
我对这些垃圾短信不感兴趣,每天都能收到。中奖的,重金求子的,贷款的,透露股市黑幕的,开业促销的。移动公司真不是玩意儿,合着让我们买手机就是给你们当垃圾箱的。每次去交话费才知道,自己的废话都那么值钱。
叶之继续读。如果她不是你女朋友,却对你说她怀孕了,你应该怎么办?
不知道,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干的。我义正词严。
叶之不依不饶。现在我怀孕了,你应该怎么办?
我有些着急。叶之,不带你这么玩儿的。我老门老户人家,祖上出过文人的,诗书传世,道德文章。而且最主要的是我还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你说这话传出去多不好听。要是在《相亲》栏目里,全场会黑灯的。
叶之笑得风吹柳。
你没有谈过恋爱?那菜菜是谁,吴芳是谁,丽莎是谁?
叶之说的都是曾经和我有过交往的“候鸟”,我是滩涂。她们在我这儿歇息、进食、饮水,然后飞走。朝潮朝落,来来往往。她们是云,曾经在我这片沼泽里倒映,美丽却不着边际。
你你你,抓紧公布答案。我不想和叶之在鸟类世界里纠缠,声音提高了八度。
好吧。如果不是你女朋友却对你说她怀孕了,你应该怎么办?让——座。
叶之说完抓住我领子把我拎起来,我只好把店里唯一的凳子让给她。
你怀孕了,是谁的?是工商的还是公安的,是环保的还是化工厂的,是小老板的还是诈骗犯的?听说你男朋友换得勤,属于习惯性换友。
你管得着吗,只要不是你的。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大不了做个亲子鉴定,看哪个狗日的敢赖。
好,你不急,有本事你八个月以后也不急。我心里嘀咕,悻悻。
现在是下午,花店里没什么生意。谁愿意顶着毒日头送玫瑰花?要死人的。
叶之抓起我面前的水杯,仰头就喝。她也真家常,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可惜了我那杯小兰花茶。我一个鲜花店小老板,门口坐个洗脚妹,别人会怀疑我玫瑰里有脚丫子味的。我有些不快,但是我不敢说。叶之的手劲特别大,应该属于职业病范畴。你不如她愿,扭住了,你就找霉倒吧。我有一哥们儿开了一句叶之的玩笑,让她捏得直哭。你知道一个男人哭是什么样吗?一点儿艺术感和创意都没有,嘴咧开了像皮鞋绽了线,露出红的白的黑的灰的。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蹭过我的花我的饭。
叶之的洗脚城和我的花店只隔了一个小超市,也算是邻居。洗脚城富丽堂皇,鲜花店惨淡经营。不过我们之间没有生意,谁洗脚带一束花?卖花的,比如我,脸都懒得洗,还洗什么脚。但这不妨碍我们熟悉,并且聊天,偶尔还开两句荤素搭配的玩笑。
或许是我们同属于一个阶层,谁都不比对方好到哪儿去。
我叫马云,二十六岁,来这个城市十年了,无房有车,二手电动车,在这个城市里属于垫底的阶层,是食物链的最下端。花店的生意一般,一年也就赶那几个日子,什么情人节、五月二十日、七夕节什么的。城市人浮躁,送一次花后就想把人送上床。花店的黄金岁月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只是我那时还没有开花店。我小,在上小学。
但是我不愿意回乡,花店生意再不好,也比在家强。而且,我孬好算城里人了,我有暂住证。这个城市怎么说呢,像已婚的少妇。成熟、风韵、迷人、漂亮,只是不属于我。我在这个城市打过短工,做过快递,当过保安,后来一个老乡要去广州,把他经营的鲜花店转给我。我算是一个小板,没有老。
想起来就郁闷,人家马云,中国巨富,广厦万间,大庇天下富人尽欢颜。
叶之比我小两岁,长得稍微有些黑,五官还是不错的,身材嘛,不是魔鬼是魔兽,至少对于我的审美观来说,她是漂亮的。特别是她的嘴,上下两唇一合组成一个半圆,一条直线贯穿其间,像央视一个叫紫凝的播音员。我喜欢看她的嘴,要是常常这样抿着就好了。唉,可惜她是个播放器。只要电力足,不停顿不重复地播。她进城比我迟几年,我们居然是一个乡的。这就是为什么她有空的时候喜欢来我这儿闲聊的原因。
其实我对叶之有空就来还是窃喜的。我喜欢看她的嘴。
你,真的,那什么……我忍不住又问了。毕竟这样的事几乎是每个男人都感兴趣的。不是自己的,就嫉妒是谁的,或者是被骗的心里窃喜。对于我来说,问这样的话有些残酷。
你是说怀孕?真以为我怀孕啊。叶之一通笑。我忙摁住柜台,玫瑰花瓣掉了好几个了。哪有啊,逗你玩儿你当真?没节操。你一定心里偷着乐吧,看我上当受骗,猪不吃狗不理了你好捡现成的!我傻呀,动不动就怀上一个?又不是母猪。
嘁。我发出一个鼻音。你以为你现在是香饽饽?离猪不吃狗不理快了。你真是革命的乐观主义,都只能按男人脚了还这么自信。有本事按男人的头,大头。
叶之举手做打我状。我干嘛去学美容美发,那是细活,干不来。再说了,洗脚有什么不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连总书记都接见洗脚妹了,你比总书记还牛啊?
总书记是总书记,总书记总不能一杯绿茶被她喝了,一个凳子被她抢了。我站着遮阳伞下防止叶之的暴力袭击。
不开玩笑。我告诉你一个好事。叶之掏出一张名片,“浪漫满屋花店”,经理文哥。我知道这个花店,门脸比我这儿大五倍,地处繁华大道大学城边,是个迎市口。叶之说这个文哥是我的一个客人,也是开花店的,经常来照顾我生意。前两天买彩票中奖了,要改作房地产了。花店看不上眼,打算肉当豆腐盘出去。你去看看,只要中意,价钱好说。但是只限今晚,改天就悬了。有好几家想要,你定下了,他就好回绝人家了。
你没有骗我?
骗你干什么,是想贪你钱还是想贪你色?叶之把我的杯子底朝天,我忙给她续上水。
那行,我们现在就去看。我点头哈腰。
势利眼。叶之嗤之以鼻,但还是掏出手机拨了个号,说在,我们去,打的钱你掏。
行。我伸手就开始拦的士。叶之说不急,你也要帮我一个忙。我有个表妹,以为我在这儿发财了,从老家要来投奔我。我能叫她洗脚嘛,回去姨娘还不杀了我。就在你花店里打工,工资你看着给。
我说哪有这等好事给我,原来是买一赠一呀。
干不干吧?
干。只要能赚钱,娶你表妹都行。
那不行,表妹都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了。
二
亏了叶之,我把“浪漫满屋”盘下来了,价格意想不到地好。当然了,如果我中五百万,也不会在意请叶之吃一次大龙虾的。还少了文哥一点儿钱,叶之担保了。“浪漫满屋”的装修、情调、位置我都满意。跟我原来的花店比,是姚明和潘长江。
文哥瘦,皮带眼扣最后一个,手表永远吊在手背上,接电话时手机能遮住半边脸,眼镜每三分钟要向上推一次。这样的人居然能中五百万,福彩公司真是瞎了眼了。
我也请叶之和她表妹吃了麻辣涮,喝冰啤酒。叶之表妹叫苏琴,比叶之白,比叶之胖。衣服不合身,上身紧绷,下摆宽松。我老担心她胸脯的扣子绷不住,“兔子”堂而皇之地逃出笼。叶之对苏琴说这是马经理,马哥,是老乡。私下你可以喊马哥,外人在要叫经理。我说能不喊马哥吗,你一喊我就联想到马革裹尸。叶之说你真是乡下人。城里人都是这样叫的,你姓马,比我大,当然喊马哥了。你就是比我小,是有钱的大款,也喊你马哥的。
好吧,我来到这个城市就没打算回去。就让我马革裹尸吧。
我把原来租房退了,住店里。文哥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在门脸后面专门搞个隔断自己住,有电视有网线,还有一个小卫生间。能淋浴不能泡澡,是个遗憾。我喜欢把自己埋在热水里,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我说叶之,我可不管你表妹住。叶之说你倒是想呢!她和我住。苏琴趴在叶之肩膀上哧哧地笑,倒不像乡下来的女人那样,要羞要恼的。
苏琴和叶之合住。那我放心了,对自己,对你都放心了。叶之说我要你放心什么?你对我放心就是原来你对我有贼心。
这叶之,洗脚无数后就洞若观火了。
晚上也有客户,都是些赶着求婚的,我可以二十四小时营业。这花店在大学城边,大学生是最浪漫的阶层,是我的主要客户源。但是大学生们买花也挑剔,一枝花一片叶子地算,都不是不问价钱拿起来就走的主。我喜欢那些穿名牌开名车的,掷下一沓钱,捧回一抱花,去大学门口等女生的成功男人。
我单独辟出一小块地儿作等候区,放上小藤椅藤桌,我把那些花儿拍成照片制成花单,照片下面注上花儿的名称、象征意义,顾客可以根据花单点花。这样我的花店就显得有了品位,是的,品位很重要。送花其实就是送品位。
苏琴不错,挺能干的,记花名报价格,说一次就行,看来女人和鲜花天生就是同类。花店被她打扫得很干净,连我小卫生间包括内裤也在清洁范围。我主要的工作是进货、跑外围比如送花、去大学城贴“牛皮癣”广告,硬塞给路人传单。城管查得严的时候,我就躲在花店里上网、打游戏。没生意的时候也会和卖愣的苏琴聊上几句,聊的内容八成是叶之,二成是杂谈。我知道叶之家有哪些人,什么时候上的学,喜欢吃什么东西。也知道苏琴老公在深圳打工,两年都没有回家了。她不愿意独守空房,儿子就留给了爷爷奶奶。
我说你不想儿子?
想那个王八孙子做什么?苏琴说。
你骂你儿子是王八孙子?我很意外。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
苏琴嘿嘿。他是我儿子,是谁孙子呀?
哦,她是绕弯子骂公公婆婆呢,难怪在家待不住一个人出来打工。
我给苏琴工资不多,但也合理。中午我们一人一份盒饭,十五的那种。有时苏琴饿了,就买两个烧饼或者两块烤红薯或者炸臭干子。我知道她是从抽屉里拿的零钱,我不说。
苏琴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在乡下,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说我是先立业后成家,老古话说的成家立业是错的。立业应该在前,不然别想成家。我问她表姐叶之为什么也没有成家,苏琴说她有一个男朋友,暂时不好说。
我心里一惊。她男朋友啥样,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听她那口气,好像是个老板。只是那老板好像不是单身。
小三啊,不会吧?我有些愤怒,倒不是愤怒叶之,而是愤怒勾引叶之的男人。一定是个包工头,他们走一处包一处小三,像他们包工程一样。等工程完工了,人走了,小三成了烂尾楼。
那小老板会不会给叶之赎身啊?
怎么说话呢,我表姐又不是……听说那两口子感情不和。
嗯,当老板了,感情和财富成反比。原来和,有钱了就不和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看来叶之准备去盗墓啊!
苏琴说叶之不容易,我那姨、姨父都有病,全指望叶之呢。我那表哥挺不是玩意儿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从来没给家里汇过钱。我说你那表哥肯定娶了个不是玩意儿的女人。苏琴说你怎么把什么坏事都往女人头上赖呀!你们男人就这点儿本事,当婊子的是你们,立牌坊就该是女人?
我说嘿,顶撞上司,工作时间注意影响。苏琴说对不起,马总。
有电话来,送花的。在上岛咖啡,听口音很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就把一束玫瑰花包好,外带一枝蓝色妖姬。是个大买家。
我骑上电动车,带着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繁华的都市里。在一个路口,我看见了交警,我一个鲤鱼摆尾,滑进旁边的小巷。交警那个礼白敬了。其实交警叔叔,你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啊。电动车在城市里快成蝗虫了,无声无息无处不在。我要是交警也烦,但是我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你也别歧视无排量。你见了小号车,豪车,也会这样想拦就拦吗?
保安不让我进,说无停车位了。其实那停车位都够打网球的了,咱不就是电动车嘛。你也就一保安,你去喝咖啡人家不让你进,你什么心情。你也就仗店欺人罢了,有本事你坐包厢里值班。算了,我孬好也是一小老板,不和打工者计较。
我把电动车停在咖啡馆院子外面人行道上,捧着鲜花就进去了。我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有人在卡座里举手,示意我过去。
是文哥。
我又吃惊又兴奋。我决定给文哥免单,人家肉当豆腐卖给我的,我还不能让他吃我的豆腐啊。可是当我看到他要献花的人时,我反悔了。
女的是叶之。
我第一反应是:文哥原来不是个东西,才有钱,就开始玩女人了。你玩也别找叶之呀,一个农村进城的女子,涉世不深,阅人不明。有钱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玩原生态的女人啊?
小马哥,我们在这儿。叶之也招手。
什么小马哥?还小驴哥呢。小马哥在台湾当总统,什么时候会骑电动车给你们送花呀,我看台海局势紧张就是你们喊出来的。
给,你要的花。我把花直接塞到叶之面前,文哥说错了,你应该先给我,我送才归款。我说对不起,但是结局都一样,祝福你们。我眼睛盯着叶之说。
叶之脸色有些红,对文哥说你干嘛呀,搞得跟求婚似的。文哥说那不是啦,求婚还要有钻戒呢。不过,只要你喜欢,肯定有啦。
我说你别“啦”啦,谁买单?我还是对着叶之看。文哥说当然是我买单啦。从你欠我的钱里扣吧。我说不行,文哥。桥归桥路归路,你送叶之小姐的花怎么能抵账呢?而且那钱我是认你息的。你抵账抵的是利息还是本金啊?
叶之有些恼怒,我看出来了。要是我,我也恼。多浪漫的时刻,我们在抵账,在计算利息,铜臭味跟环境格格不入。文哥掏出三百元说别找了。我说那不行,亲兄弟明算账,找你五十。
这花也就值二百五。
我出来了,可是我的电动车却没了。我问保安,保安说你又不是停在停车场,我怎么能知道呢,也不是我的责任啊。我一把薅住保安的领子,你个混蛋,我要进去你不让,这会子又说这混蛋话。你要是不赔,我跟你没完。保安脸色白了,说兄弟,也不怨我呀,我们经理不让电动车进,怕影响形象。我们都是打工的,何必呢?我说你现在知道你也是打工的?刚才不还像一条看家狗吗?
我们俩闹起来,文哥和叶之出来了。我开始对着和尚骂秃驴。你他妈的有什么呀,不就是狗仗钱势嘛。你也只配在上岛看门,要是在天安门,你还以为你当总理呢。你要是在微软看门,比比尔·盖茨,比乔布斯还牛呢。有钱了不起什么啊,钱是王八蛋,钱是二百五。
我只顾骂得痛快,却不见了叶之和文哥。多了几个穿制服的,对我说警察,怎么回事?
三
我坐公交回到店里,才进门电话就响了。我看有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叶之的。我刚接通,那边骂声就起。
马云,你个二百五。你什么意思啊?看我幸福你妒忌?你是我男朋友啊?送个花,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的。借你米还你糠了?我答应嫁给你了?你向我求过婚啊?像样的饭都没请过我,你吃哪门子飞醋。你哪是送花,你是送一肚子气给我。当初怎么瞎了眼了帮你盘这个花店,真小人。
我把手机拿开十公分,山寨机声音大,炸得我耳膜疼。这个女子,暴雨般袭来,一点儿缝隙都没有。
马云,你怎么不说话,死了?
阳光总在风雨后,我在等着看彩虹呢。那边顿了一下,“扑哧”笑起来。
叶之,你真决定就这样不明不白跟文哥了?一个买彩票中奖的男人,烤烧饼的都比他有出息。
说什么呀,你了解文哥吗?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拎着鞋你都追不上人家。不跟你啰嗦,改天见面说。我收拾东西呢,苏琴在干嘛?我和她说两句话。
我把电话递给苏琴,苏琴接电话后点点头,看看我,走出去接了。这个叶之,一定是在卖我的赖。好话不避人。
苏琴说看来我要自己租房子了。为什么?我问。苏琴说叶之搬出去住了,文哥说现在那房子条件太差了,要搬到一个小区去,房子文哥已经安排好了。现在住的那房子还有一个月到期,我顶多只能住一个月了。我说你继续租现在房子就是。苏琴说我一个月就那点儿工资,交了房租我不吃了?
你是嫌房租高还是工资低呀?
都嫌。这苏琴,真不会说话。
那叶之还去洗脚城上班吗?
不去了。住高档小区去洗脚城上班,合适吗?
看来叶之铁了心要跟文哥了,好嘛,文哥这回有专职的按摩师了。只是叶之做的饭菜文哥敢吃吗?我心里有些酸,可能是昨晚着凉了。叶之,你真以为你是灰姑娘遇到白马王子了?骑白马的有可能还是劫道的,你也不过是个压寨夫人罢了。
我说叶之会后悔的。苏琴说她后悔?有这样后悔的事我都想做呢。就是后悔也碍不着咱们啥事。
什么时候变成咱们了?我说苏琴,我不能眼看一个纯洁的女子被金钱污染,这不是爱情,是需要。苏琴捂着嘴笑。马哥,不,马总,饿着肚子能给谁谈爱情呀,十几个人公用一个洗澡间跟谁谈爱情呀,一个月工资去掉房租都不够买一件衣服的,跟谁谈爱情呀。俺需要爱情,但俺先需要钱过日子。
你真庸俗。钱,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为了钱啥事都做呀?
马总,你不庸俗,给我涨点儿工资吧。
不行!我断然拒绝。
苏琴说唉,我也想求包养。不然,十几个人住一间房,墙都挤开裂了。眼睛斜斜地看我,我假装欣赏一瓶花。
不行,我要见见叶之。我不能眼看着这样一个女孩子掉大染缸里,尽管叶之比较黑,我不能让她更黑。再说,我们是老乡,我门前草被人家抱走了,气人。
我打电话给她,说想见她,她说今天在收拾屋子,改天吧。
我知道,所谓的改天就是改成遥遥无期的天。我说我想和你聊聊苏琴的事。叶之听我这样说,沉吟了一会儿说那明天吧。我说行,在哪儿?
上岛,或者星巴克?
不行,那地方不适合聊天。
那你说去哪儿?总不会又是麻辣涮吧,像菜市场。那儿只适合吵架。不行去茶楼吧,我定好后告诉你。
好吧,我们各退让了一步。这个叶之,才洗完腿上的泥就不认识稻子了。不错,我是有些喜欢她,我没有钱,我改变不了她的生活,可也不是她成为二奶或者小三的理由啊。我不希望有一天看到穿着貂皮大衣牵着宠物狗的花瓶。再说,叶之和文哥能成正果吗?
我和叶之在莲花百盛喝茶。下午阳光很毒,屋里空调很舒适,茶叶也很好,猴魁,巨大的叶子像有钱人那样张扬。
我说叶之,你就准备这样打发下半辈子?
说什么话!我一辈子好日子才开始。
文哥是有家的呀。
我又不要他的家,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呀,多累。好不容易建好了才发现,新世界其实不比旧世界好。
叶之,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文哥再好,是人家的男人,文哥再有钱,在他卡里。
你什么意思?好吧,他哪样都不好,是个见色起意的歹徒,是个花花公子。你救我出苦海怎么样?你娶我,然后给我买房子,做生意,把我家的担子挑起来。你能吗?
这个叶之,拿这话堵我。我当然不能,我自己现在都没有着落呢,但是我相信会有一天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可是那时我老了,我父母也病死了,牛奶我喝不下去了,面包我也吃不动了。
那他爱你吗?
他对我好,对我来说,对我好比爱更实惠。文哥人真不错,不然那花店你能这个价盘下来呀。你就一东郭先生。他喜欢我给他捏脚,他喜欢我的手法,他现在只要我一个人给他捏,他供我生活,解决我的问题,这不是很好吗?文哥身上没有有钱人的坏习惯,不赌不嫖不吸毒,他只是喜欢捏脚。而我也只有这一个特长,不给他,给谁?
那万一他老婆打上门,万一你们以后有孩子,万一将来他对你不好了……
这些话,你等以后万一有钱了再问吧。
叶之突然问,马云,你是不是曾经喜欢过我?
我抗议,什么叫曾经啊,现在也喜欢。
你别贫,我知道你人不错,可是你帮不了我。两个好人在一起,并不就是好姻缘、好婚姻。对穷人来说,爱情是奢侈的。
这话又是短信里的吧?
是,怎么了,没有道理吗?叶之说这话的时候,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文哥说了,暂时休息一段时间。将来自己开个化妆品店,当老板娘。
那开在我隔壁怎么样?从你那儿化了妆,来我这儿买花。我端起茶杯和她碰了一下,想缓解一下情绪。我不忍心看到叶之眼睛像兔子眼。我没有看她哭过,但并不代表她不难过。
不说我的事,我表妹怎么啦,你要炒她鱿鱼?叶之坐直了身体。
不是。我在想你表妹住宿问题,你走了,她怎么办?
放心,她自己会想办法的。总不能和你住一起,开夫妻店。你今天真是想和我说这事?电话里说就是,值得你打的跑过来,一会儿还要结茶钱。
我也是想见见你。
这话我听着实在,可惜迟了。叶之说,她把脸转向窗外,看一辆宝马正在泊位。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我希望此刻凝固。千万年以后,后人可以看见两个人形化石,他们会考证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恋人?爱人?情人?仇人……而此刻的我,我们,却无法证明是什么关系。我越来越明确地感觉到我喜欢叶之,可原来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感觉呢?在我的潜意识里,自卑其实大于自尊。没有文哥,我自卑;文哥出现后,我又自尊。
叶之开始整理手提包,我掏出钱包。叶之说我请你吧,我说不行。是我要见你的,如果以后你想见我,你买单。叶之一笑,我看她笑得很勉强。
突然,叶之伸手在我脸上扭了一把。我疼得大叫一声。
服务生过来问:先生,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四
我准备睡觉了,这些天我总是犯困。我一到睡觉的时候就想叶之在干什么,她和文哥在干什么,想得两眼冒火。
有人敲玻璃门。一个女孩捧一大束玫瑰敲门。我奇怪,难道有人给我送花?呵呵,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那还不如直接送我钱呢,花我自己选。
女孩怯怯地问,你这是“浪漫满屋花店”吗?
是。谁让你送花的,你是哪个花店的?
我不是送花的,我只想问你回收不回收鲜花。其实很好的,扔在垃圾桶旁,可惜了。
回收鲜花?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你啥意思?
女孩说我是一名大学生,我在校园一个垃圾桶旁看到这一大束鲜花,包装纸上是你们的店名。这花好好的,可惜了。花也是有生命的呀,应该送给爱花的人。
我把花拿过来,回忆起买花的是个黑黑的矮胖子,出手五百元,抱了花往敞篷车上一扔。我知道,又是去钓大学生的。这些暴富的土财主们喜欢女大学生,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自卑,找女大学生找补。读书不好,考不上大学,那有怎样?我有钱,一样可以找一个女大学生爱我。
我思考了片刻,说一百元回收。怎么样?
女孩笑了,说当然行。只要你回收,钱是小事。
我打量了一下女孩。瘦、高、皮肤有些粗糙。衣服陈旧,鞋子是老款,我上学的时候女同学穿的那种。手上、耳朵上、脖子上都很干净,头发用一根皮筋扎了马尾。这是个乡下来的大学生,或许她的学费都是父母借的。我心里一紧,隐隐地抽。
你留下电话号码吧,我卖出去后才能给你钱。可行?
女孩有些羞涩,说行,你可以发短信给我。只是请你……
保密,是吧?我会的。我是生意人,拿回收的花卖人,砸自己的生意。如果方便,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要记你号码。
女孩羞涩的时候有惊人的美,我知道这种美只属于年轻。
你就叫我蓝吧。不是兰,也不是岚和篮,是蓝色的蓝。
我把花抱进来,除了外围损坏几个外,其他的仍然完好如初。我把损坏的剔除,把好的又插入花篮里。是的,它们应该给爱它们的人。
我大致算了一下,这些花还可卖三百块钱左右,给蓝一百,我还落二百。当然划算。
苏琴情绪有些低落,上班无精打采。我问怎么了,她说找房子太伤神。去了几家中介所,没有租到房,反倒贴了几十块钱登记费。屁大块地方,张嘴就是五六百,朝个南还要加钱。在我们家,太阳尽你晒。没听说晒太阳还要加钱,真不讲理。
我不敢搭茬,这样的话题很容易转移到加工资或者其他暧昧上。我也不容易,生意是比原来好多了,可我的开支也大多了。现在的店铺租金是原来的三倍,我眼一睁,就想到今天不吃不喝二百块钱没有了。还有水电、税收、吃饭、上网,男人就是一根弦,绷紧了可以弹出乐曲;再绷紧,就断了。我现在离断不远了,我在撑着。
晚上我发短信给蓝。蓝来了,我把一百块钱交给她,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我说你进来,我们聊聊吧。蓝说我还要回去上晚自习。我说大学里还有晚自习?嗯。晚自习是自己给自己上,你不上也行。我想考研,我只能靠自己。
我说好,如果有花,你可以送来。无论是别人扔了的还是人家送给你的,我都可以回收。
蓝说没有人会送花给我。蓝涩涩一笑。
我笑着说那不一定哦。蓝说谢谢你。
蓝走了,我有些后悔,我应该多给她一些。
陆续报道全国各地有禽流感了,这个城市也有了病例。禽流感似乎也影响到了我的生意,大家不敢去公共场合了,不敢约美女吃饭了,我的花店生意自然会下降。苏琴常常坐在柜台前打盹。
电话响了,是叶之的。她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我也没有找她。偶尔想发信息给她,却不知道说什么。我看着她飞离我,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我好像病了,身上软得很。文哥出差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你能让表妹来一趟吗?她手机没开。
我说好,我知道了。你把地址发我手机上,我告诉她。叶之说她知道呀。我说她成天糊里糊涂的,记不起来不是耽误事吗?发一下也不多余。
苏琴问是送花的吗?我说是,不要你送,你看店。我拿了一枝玫瑰就出去了。苏琴在后喊一枝花也值得送啊?
叶之穿着睡衣开门,看到我很意外,赶忙裹紧了衣服。
我让苏琴出去送花了,担心你,我就来了。
叶之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身上发软。我说打120了吗?叶之说我没有那么娇气。我们自己去吧。我说那你去换衣服,我等你。
我在客厅等,这是个二室一厅的楼房,小区环境很不错,房子装修得也不奢华。简洁,洁白。客厅墙壁上挂一台大电视,旁边有空调,还有镜子。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除了“高”靠了点儿边,“富”和“帅”距离很远。厨房里似乎有鸡汤的香味,这日子过得小康啊。
估计有五分钟,叶之还没有出来。你是去医院,又不是相亲,打扮什么。我喊叶之,叶之。没有人答应,我忙推开卧室门。叶之躺在木地板上,昏过去了。我大惊,忙背起她冲出来,等不及电梯,从四楼跑下来。拦住一个的士就往医院送。在车上,我帮她整理了衣服,我看到了让我脸红的地方。我忙裹住,又做贼心虚地看看前面,的士司机从后视镜在看我,我说她是我女朋友。你要不要看我身份证?如果不看,请你快一点儿,救人要紧!
一进医院大门我就喊急诊,急诊。并抓住最近的一个导医小姐。去急诊室,否则我杀了你。导医小姐倒还镇静,边帮我托起叶之边说你杀不杀我,我都要带你去。我就是专门引导急诊室病人的。听过一个笑话吗?一个劫机犯站起来说,现在,我命令,飞机必须飞往伦敦。空姐过来说先生,这飞机就是飞往伦敦的。
导医小姐这个时候居然还说笑话,真服了。她这一说,我顿时松弛下来,重重跌倒在急症室门口。叶之已经送进去了,才想起自己一路飞奔,而且扛着一百多斤的肉飞奔。叶之啊,你要是再重些,马哥真要马革裹尸了。
不到二十分钟,出来几个医生,神情严肃。给我穿上淡蓝色防护服,戴上口罩、帽子。我说你们错了,病人在急症室呢。医生拉着我,我挣脱不掉。我被带进一个监护室,所有的医生只露两只眼,只能从身材上分辨是男是女。
其中一个眼镜说,病人已经醒了,有发热、头痛、鼻塞、全身不适症状,而且之前去过农贸市场接触过家禽,买了一只活鸡。我们怀疑在急症室的病人疑似禽流感,你和她一道来的,你们都需要隔离观察。而且我们已经上报了卫生局。
胡说什么,我好好的,背着她跑几里路,一顿三碗干饭,禽流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起来坐在客厅时,厨房里的鸡香。看来叶之在给她文哥下厨呢,好,谢谢禽流感。
什么是疑似呀?我问。
疑似就是好像是、可能是。她有禽流感的症状,具体是不是,还需要进一步观察、确诊。你是密切接触者。
我不是她男朋友,更不是她老公。我只是她朋友。
你背她来的,这就是密切接触。请你配合隔离,防止更大的传染。
我要是不配合呢,我家里一摊子事,小本生意,眼一睁,钱就没了。属鸡的,刨一点儿吃一点儿,不像你们,吃我们病人,还是“疑似”。
你不配合,只能请公安和保安配合你了。眼镜有些恼,从镜片的反光能看出来。
好吧,我声明一点,是你们硬要治疗我的,医疗费不带硬要的。不然跟抢劫差不多。我只好妥协。
我在隔离室坐下。一群人听心脏,量体温,测血压,抽血采样,进进出出,有条不紊。我第一次被这样隆重地接待,窃喜。不就是禽流感吗,别说“疑似”,就是真是,又怎么样?至少,我是因为叶之,我们不能有共同的爱情,至少我们有了共同的“疑似”。
每隔半个小时,我就要笑一次。我怕痒痒,而护士量体温总是塞在我胳肢窝。胳肢窝是我的命门,只要一挠它,让我干啥都行。很多人不知道,我也不能说,否则把我钱抢去了,还定不了抢劫。律师一定会说,他是自愿的,因为我的当事人问他要钱时,他一直面带笑容。
叶之知道,用过一次。让我请她吃重庆火锅时用过。
我打电话给苏琴,告诉她我临时有事回不去了。让她把店门关好,回去吧。如果真不想回去,睡我那儿也行。苏琴说你不会半夜偷偷回来吧?我说我倒是想,医生也不同意呀。苏琴说啊?你病了?在哪儿,我去看你。我说你别来,男科医院,你不方便。苏琴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老公是男人,我儿子也是男人,大小我都看过。
我说你再这样,我开了你。
女人不能惯,一惯就上脸。还真不把我当老总看呢。
我和叶之在医院住了两天,在不同的监护室。只有放风的时候,我们才能通过封闭严密的玻璃窗相互看一眼,像探监。我们相互做胜利的手势,我们在“疑似”中走到一起,共同承担着一个未知的命运。医院已经在商议把我提前送走,因为我太能吃了,而且还要啤酒。他们不给,我就死缠烂打。当然他们不会给,但我仍然会死缠烂打。我想我们就这样坐着吧,我们要像革命夫妻那样,把牢底坐穿。不放风的时候,我们就发短信。那两天给移动公司添了不少麻烦。我们说了很多,说了童年,说到了家乡,说到了父母,我们还说到了未来。
我们没有说文哥。文哥在我们之间成了敏感词,不约而同。我怀疑我们相爱了,在疑似禽流感里,我们疑似爱情。
可是这样的幻象还是很快被出院打破了。医生把我们撵出去那天,晴空万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医院在办一个什么创先活动。叶之在文哥的鲜花簇拥下,坐进了宝马,绝尘而去。而我扬手打了个人力三轮,蹒跚而去。
叶之,我算认识你了!能共患难,不能同甘苦。你就让文哥宝马送我一下又咋了?当然,文哥肯定还在生我的气,而且,他肯定还没有弄明白我和叶之怎么疑似到一起了。
文哥疑似是个小心眼。
我回来了,苏琴像国家领导人机场迎客一样,快步上前握手。我把手躲开,说传染。苏琴说你怎么和表姐一起治疗?是不是那个,那个……性病呀?
放屁,你听说过处男得性病的?我进屋把自己扔在床上。想这家医院真不人性化,既然两个都“疑似”,为什么不让我们在同一个监护室呢,我明明看见叶之那间有两张病床。
苏琴敲敲门边,说有个女孩送了两次花来。我问谁送的,她不说,我就帮你收下了。马哥,你行啊。那女孩挺年轻的,看上去像大学生,你们怎么认识的?就是皮肤糙些。我知道她说的是蓝,可她没给我短信啊?突然想起,那两天完全都是和叶之单线联系,其他的短信我根本就不看。我拿出手机翻看,果然有蓝的。但我不能对苏琴说,苏琴大喇叭嘴,嚷嚷出去我就别做生意了。
我说你管,我就喜欢皮肤糙的。皮肤白有什么好?刺眼;皮肤细有什么好?滞灰。汽车一过,大花脸一个。
苏琴说就你,找女大学生?
怎么啦,女大学生不是人啊,你不要瞧不起女大学生。
谁瞧不起女大学生,是女大学生可能瞧得起你?她们属天鹅的,四年一过,就飞走了。
对,只留下我这只癞蛤蟆了。是吧?
苏琴嘿嘿笑,说其实你不糊涂。
我让苏琴提前走,苏琴说等会儿,一会儿有车来接我。
我停下来看着她。意外吧?嘿嘿。人家没下班,专车。
什么情况,要向组织上汇报。
对你说也没有啥。南边不是有个厂嘛,厂里工人多,他在厂里搞销售。来买过两次花,就请我吃饭了。人不错,对我也好。我们就住一起了。
住一起?你们闪婚?
是闪住。他们厂里很多男女工人都是这样啊,临时夫妻。有什么呀,搭帮过日子呗,一个人太清苦。
你不怕你老公打上门,殃及我花店啊?
他自己在那边也这样,等有钱了,孩子大了,我们也老了,再回去。
那男人爱你?
俗不俗啊,什么爱不爱的。两个人合租一间房子,睡一张床,吃一锅饭,生病了能端一杯水在床头,晚上有个说话的人,对我好就行。人嘛,哪方面都比我老公强。你说算什么呢?
疑似爱情。
什么?
疑似。我才学的一个名词。
一辆摩托车停在花店门口,一个男人摘下头盔,满脸的油汗在夕阳下生辉。苏琴说我的专车来了,拿了一瓶矿泉水就出去了。先给男人擦汗,又喂了两口水才坐上去搂住腰。摩托车一加油门,飞了。
这世界变化快啊,我才“疑似”两天,苏琴就找到归宿了。这让我情何以堪啊。我不能留她了,她太招蝶了,万一哪天招来一只马蜂,还不蜇死人啊。
我给叶之一个短信,我说苏琴已经不适合在我这儿了,庙小,马蜂大。
叶之两个小时后回了短信。她也正准备辞职,正觉得不好张嘴呢。她进了那个厂的食堂,待遇也不错。也解决了住宿问题。谢谢你对她的关照。
好嘛,我还没有劝降,人家倒起义了。
我打开抽屉,苏琴把几天的账记得清清楚楚,钱账相符。看来她或许真有撤退之心,她会在这个城市里享受她生命的成熟,还有疑似的爱情。
五
我把二百块钱递给蓝,蓝接了,比第一次好多了。我说你暑假怎么不回家?
我家在贵州。她说了个地名,我不知道,没有听说过。坐两天火车、两天的汽车,再搭拖拉机走山路才能到家。我们那儿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山,凡是出过山的,都没有再回去。
蓝边说话边随手翻我看的书。你喜欢业余时间读小说?你还读钱鈡书的《围城》?
不好意思,我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有些对不起钱鈡书老人家。这样的书应该在明亮的大学课堂看,最差也应该在书房看,泡一杯绿茶。再说,对我来说,不存在业余,我最富裕的就是时间。
蓝大笑起来,手背捂着嘴。你一直都这么乐观吗?
我不乐观,非常不喜欢自己的乐观,天天都想哭,管用吗?要是一哭就能改变生活、改变命运,我就把我笑神经开刀拿掉。
蓝说和你在一起说话真开心。是啊,哭、埋怨、愤怒、郁闷管用吗?你一定经历了很多生活,不然怎能说出这样智者的语言。
别搞个人崇拜,现在不兴了。我看上去很老吗?
不老,积极向上的人都不老。我不喜欢无病呻吟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不喜欢。
呵呵,我其实也就一方鸿渐,人不坏,但没有用。这样的人很多,成为了成功者的垫脚石,我生来就是为成为垫脚石而奋斗。
我们都是。蓝认真地说。
我装作思考了一会儿,说你在我上一层。
蓝说我是苦孩子出身,大学第一年的学费父母借遍了全村人的钱。我不回去不是我不愿意回,是我不想把钱把时间浪费在路上,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回去父母就着急。他们又要到处借钱。我对他们说我有工作了,有钱了。
我看到蓝眼睛里的光,那光刺疼了我内心最软最隐秘的地方。
你能来我这里帮忙吗?我付你工钱,还不耽误你复习考研。我突然做出一个决定,一点儿都不艰难的决定。
真的?你可以聘我吗?你店里有一个人呀,我来过两次,问了我好多话,好警惕、精明的一个人。
她辞职走了。
怎么会呀,她业务那么熟。一个不热爱工作的人,是不会那么上心的。蓝有些狐疑地望着我,疑似一只小白兔在看一片鲜花开满的草地。不知道是馅饼还是陷阱。
真的。为了证明我的话,我把叶之的短信给她看。
叶之,是个女的吧?
是。我们是老乡。
很善良的一个女子。蓝说。
嗯?就一条短信,你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你在大学学刑侦的?
我学文学的。你短信是在七点二十分发的,她的短信是在九点十分回的。她一定是先问清楚后才答复你的。而且说她本来想主动辞职,就是不好张嘴。补偿了你的歉意,也维护了她的自尊。是个聪明、善良的女子。
这个鬼精灵。
叶之啊,今夜月白风清,花也静静地绽放。一个忽然想你的夜里,烦恼如丝啊。
蓝来上班了。我给她基本工资,外加提成。我对她说你不要以为我在做善事,我不是慈善家,这里也不是红会。蓝说红会本来就不是做善事的地方。别打岔,你工作上出错我一样会扣你工资,直至辞退你。你只有给我创造效益,我才会给你奖金。我不恶,但也绝不是善茬。我也是小本生意,我以营利为目的,所以你要厉行节约,和中央保持一致。
蓝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马总,我是这样计划的。第一、三天之内熟记所有花卉的名称、象征意义、价钱、最低折扣和包装方法;第二、我会给我的校友群发短信,推销我们的花店,扩大销售;第三、到一些大酒店联系销售经理,他们手里掌握着一些大型活动的信息,比如订婚、结婚、庆典。
瞧,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我一激动,说每月追加你一百块钱短信费。蓝吃惊,然后是惊喜。啊?我一个月话费才二十。马总,你不怕我以权谋私啊?
你提醒我了。给男朋友发短信费用是要扣除的。
我没有男朋友。
生意不错,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学生来买花。有的是蓝的同学,有的是校友,后来又有了外校的学生。蓝会根据要求,在花束上插一张卡片,写一两句文雅又切题的诗。如乔迁新居送花的,她写: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送女朋友的红玫瑰,她写: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在蓝色妖姬上留诗:你知道,美好的事物都是慢慢开始的,不可能一开始就是蓝。
蓝的手书很漂亮,卡片上的诗不用电脑打。她的同学说,花枯萎了扔了,可她的笔迹保留着,有的人还收藏呢。蓝很得意。
中午,我会叫外卖,两份沙县小吃,或者老乡鸡,或者徽州太太。蓝说这是她长这么大吃得最好的饭菜。我说以后还会有四斤重的大龙虾,半斤重的鲍鱼。蓝说我喜欢家常,喜欢平淡。平淡是真,就这样多好。真实。生活真实,你也真实。可以抓住的真实。
蓝扬起头,长长地幻想一会儿。我会在她幻想的时候把鸡腿夹给她。蓝说马哥,你想让我当老肥婆呀?没人的时候,她也喊我马哥。
注意用词,你一学文学的女大学生,称什么老肥婆。而且老肥婆不是对什么人都能用的。
文学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蓝低下眼帘。学文学的就是要体验生活。
蓝在我这儿恢复了自信,恢复了一个女孩模样。我给她的工资里,要求至少有百分之二十的服装款。蓝问为什么。我说这是为了工作,为了花店,必须的。
晚上结账的时候,蓝会伸出纤手在我面前说,马总,我手都抽筋了。如果是叶之,我一定懂风情。我会痛惜地把手抱在怀里,轻轻地按摩。但这是一双女大学生的手,是蓝的手。
我说我也是,我是数钱数到手抽筋。
好多天没见到叶之了,我联系过她,没有回音,疑似消失了。我知道,她不属于我。
“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爱我的人她还没有来到。”林依轮唱歌嗓子很好,但表情肯定不对。对于歌曲的诠释显然错了,这是歌手的失败。爱的人飞走了,那人还没来,你开心什么呀?面带笑容唱这样的歌,拿我们开涮不是?在我们伤口撒盐。别以为自己长得帅就可以胡唱!
蓝又笑了。说你和唱流行歌曲的较什么劲啊,我给你下载一些莫扎特、贝多芬的吧。
别,我只关心卡扎菲,我只喜欢贝利。大家都在听通俗的,凭什么让我听高雅的?你下班吧,我要草堂夏睡足。
蓝噘着嘴说你这老板不知道体贴员工,这么晚了也不知送送。
外面灯火通明,川流不息。你以为是走山里夜路啊?
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才不能送。你一文学女大学生,识人不淑,对我这样的,挖到篮子里就是菜。人家不会说你,只会说我骗色。只听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听说天鹅喜欢癞蛤蟆。
蓝说你是个好人,是个真实的人,是个务实的人,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我说你可别说我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纯粹的人。那人死了,我还活着。蓝说我身边的同学,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在你这儿,我有安全感和归宿感。
我赶忙打住。你这样说,叔叔承受不起,叔叔不禁夸,一夸我,我就迷糊。蓝说只要我不迷糊就行。
叶之发短信来了。花,静静地绽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
我眩晕了一会儿,赶紧回信。我也是,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茶楼、上岛、星巴克都关门了。明天一早我去找你,好吗?
啊?你醒了。
我手机声音像村里大喇叭,能不醒吗。
那你为什么现在还开手机?
我二十四小时服务有情人。你为什么现在还不睡觉?
你管!
那明天见吗?
不见。
这叶之,你啥意思。上来就抒情,我刚要入戏你就开溜,临走前还不忘兜头一盆凉水。把我晾那儿像傻小子,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不见我罢!有本事别失眠,有本事失眠别想我。
我动了心思,想买房。只有在这个城市买房,才算有了根。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或许那天看到叶之的房子后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算算,我可以挤出首付,我在网上查房地产的资料。地势好的价格高,价格低的偏远。房产就像女人,漂亮的你娶不起;你能娶的,自己却不喜欢。我让蓝给我参谋。蓝两眼放光,说马哥,开始为将来打算了。是不是想结婚了?什么时候有这样想法的?
我说我只是让你参谋房子,不参谋我的生活。蓝说房子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呀。我觉得吧,开始可以买小一点儿的,这样你的压力会小一些,等将来有钱了,换个大的,小的就算是投资。我说国家正在打压房地产呢,也许房价会降下来。蓝说国家还反腐倡廉呢。
我选了一个八十五平米的,离我这儿不远。敲定了户型楼层以后,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了,似乎房子已经是我的了。我在客厅里翻跟头,在床上竖蜻蜓,在沙发上七仰八叉,没人可以管我,这是我自己的地盘。甚至做梦我都已经搬进去了。跟我一起入住的不是叶之,也不是蓝,而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女人。
我相信梦跟现实是相反的。
订房的时候蓝要和我一起去,我说不行,花店离不开人。蓝拿出一张纸说,我都写好了,你看。纸上写着:“主人有事外出一个小时,很快回来,如给您带来不便,请见谅。”蓝说多一个人多一份智慧,选房子是一生的大事,不亚于终身大事。
蓝看着我,我看见了她眼里的光。我投降了,说好吧,你不嫌烦,就来。
售楼小姐问你们是急着结婚用,还是暂时不急。我刚要说话,蓝拉住我,问有什么区别吗?急着结婚我们有现房,但是可选的楼层和户型少了;如果不急,可以选期房,选择的空间大得多。蓝说选期房吧。
奇怪,哪是我买房,是蓝买房了。我说蓝,你消停消停。这房还是我来选。售楼小姐说你们俩谁选都一样,女子选房远比选男朋友精明得多。
这小姐,怎么说话呢,难道我配不上蓝,外人看上去不般配?我生气,又不好解释。我看到蓝极力地在抿嘴。
这丫头,跟我耍小聪明。不过,这小聪明倒是很可爱的。
蓝主宰了后来的程序,直到走出售楼处我才想起来。蓝为什么就这么自然地、堂而皇之进入了我的生活?房子是她选的,以后交房验收,装修岂不是理所当然地参与进来。然后呢,一起搬家,乔迁新居?
蓝坐在自行车后面咯咯地笑,我说你笑什么?蓝说高兴啊,幸福是纸里的火,包不住。我宁愿坐在自行车后面笑,也不愿意坐在宝马车里哭。
六
苏琴一早来了,我有些意外。她疑似比原来更胖,只是脸上表情不如从前。蓝招呼她坐下,泡了杯茶,然后去柜台接待客人。
苏琴说她从这儿路过,顺便来看看我。我当然知道这是假话。我说你最近好吗?食堂的生活一定很好。
不好。有烦心事。
苏琴看看蓝,蓝正在给几个学生插花,几朵玫瑰,几朵百合在她手里像颜料,几下就勾勒出了一幅画。蓝在给他们写卡片。
你们好上了?苏琴悄悄地问。
你对这感兴趣啊?总不会大老远就来问这事吧。我把茶杯往前推推。什么烦心事啊,怎么不找你表姐叶之说去。
叶之烦心事比我多,我跟她说是跟要饭花子借钱。
我一下紧张起来。她怎么了?
你最近没见她?
她不见我。从医院回来后,一直没见到她。我怅然。
哎呀,不说她。她的事你还是问她吧。这城里,我只认得你和表姐,又是老乡,遇到事,只能跟你们说说。那男人要我给他生个孩子,他来养。我不干,正和我别扭呢。
他老婆呢,正儿八经的不生,凭啥让你生啊?
他老婆有不育症。俩人找了好多医院都不行,还是盐碱地。苏琴似乎有些得意。你说,会生个孩子你得意什么?
你不愿意生,告诉他就是。
我说了,可他总是磨我。他精力又那么旺盛,万一有天怀上了,我怎么回村啊。再说,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总不能当件衣服送人吧。
我有些难堪。这苏琴,你对一个未婚的剩男说这个,合适吗?我是你老乡,熟人,可我不是你闺蜜,也不是妇产科大夫。我能帮你出什么主意呢。
那你离开他不就得了。我淡淡地说,这样可以掩饰我的尴尬。
他说他爱我,我也觉得他很好,晚上洗脚水都帮我打好。每月还给我钱,让我寄回去给孩子。你看我现在穿的衣服,鞋子都是他买的。连卫生巾都是……
你认为他真的爱你?我连忙止住她。
应该是。苏琴迟疑地点点头。
那他就应该尊重你呀。
他说了,要是帮他生,要是儿子,给我十万,女儿,五万。
你认为这是爱?我笑起来。这是把你当工具呢。
也不能这样说。我给老公生儿子,一分钱也没给我呀,平日里还打我,公公婆婆嫌我不会做事,总是挂驴脸。我能遇到这么好的男人,也不容易。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只好反问她。
这不就是烦嘛,所以来找你呀。马哥,马总。你经历的多,见多识广的。帮我出出主意。苏琴不依不饶。
我再经历得多,也没经历过这个呀。你真病急乱投医。我喊起来。我看到蓝背向着我们,或许在做事或许在偷笑呢。
苏琴站起来。唉,知道你也没好办法,也就说说,心里好受些。
苏琴走了,她倒是好受了,一大早到我这儿倒垃圾来了。我又不是垃圾中转站。我收拾好手机、钱包,对蓝说我要出去一趟。中午别等我吃饭。
蓝说你去见叶之吗?
你咋知道……你管老板的事啊?我出去联系业务,一个大型活动。我支支吾吾的。不对呀,我凭什么支支吾吾的,我应该理直气壮呀。她是我的员工,又不是我老板。
蓝幽幽地看着我。那你回来早点儿,路上注意安全。别骑车去了,太远。
我答应着,出门打的。在路上我忽然想到,蓝是怎么知道叶之住处离这里远呢?难道她知道什么了?她在关注我的私生活?
我给叶之打电话,关机。我发了短信,然后去她家。敲门,没人应。我就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我不信她不出来。一个保安过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找谁。我说了房号,业主名。保安说就是那个黑黑的女子?一个瘦男人常来。只是我也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我打电话给苏琴,苏琴说马哥,中午来食堂吃饭吧,尝尝我做的菜。我说我想知道叶之去了哪里,为什么电话关机了。苏琴说我也是找不到她,才去你那儿的呀。
我打电话回花店,让蓝给我找文哥的名片,把号码发给我。蓝说正忙着,几笔生意呢。我说就在柜台抽屉里,你随手不就找到了。我听到蓝似乎很不情愿地“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给我发过来一个号码。我按照这个号码打过去,是空号。怎么可能呀,文哥难道和叶之私奔了?
我怏怏地回来了。蓝看到我忙迎上来,递毛巾给我擦汗,又端来了泡好的绿茶。
没有见到?
一个手机关了,一个是空号。
或许,他们不想让别人打扰。或许出国旅游了。
我进屋躺下,继续纳闷。叶之关机,或许白天在睡觉,文哥不会是空号呀。他是生意人,轻易不会换号的。我起来,从抽屉里找出来文哥的名片,仔细看了他的号码。居然和蓝发给我的错了一个号。
蓝发的文哥号码是错的,是无心的还是有意的?我不能问,问也不可能有结果。这样的小失误在生活中常有,而且她说了,她当时正忙。
我重新拨了正确的号码,这次通了。响了几声后,接通了。
你干嘛?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是你,叶之?你关机了,家里没人。我有些担心,苏琴也说和你联系不上。
叶之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在医院。
我连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怎么不舒服,在哪家医院我去看你。
不是我,是文哥。现在说不清楚,以后吧。
叶之,你别挂电话。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能帮你吗?
你帮不了,也不能帮。
电话挂了,再拨,拒接。
我发了个短信:叶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你的朋友。我和苏琴,都是你值得信赖的人。如果需要,可以随时告诉我们。相信我。
我情绪低落。我看那些花儿都在笑,我看到蓝色妖姬正在唠叨。我不想看书,也不想送花,有几单都是蓝在送,回来后脸色潮红,脊背湿透。我无所事事,看啥都心烦。
我问了苏琴,苏琴也不知道文哥住在哪家医院。苏琴又说了男人的事,说又涨价了,生了儿子给十五万。马哥,我都有些动心了。再说,给他生的,又不是外人。
我狠狠地说,你个傻婆娘。低于三十万你别答应,他在找你的便宜呢。你生了给他,他一转手,五十万。
真的?
我已挂了手机。
蓝说文哥或许就是哪里不舒服,现在的医疗条件、医学科技,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你注意到了吗,叶之姐的手机关了,你打文哥的电话是她接的,证明叶之姐在全程陪护。所以你尽管放心。
我放心什么?你以为我担心文哥呀,真是打了碟子说碗。
马哥,除却烦恼需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我说蓝,快开学了,你什么时候走?提前告诉我,我好招人。
马哥,你要撵我?蓝脸色顿时阴了下来,雨也随之要下。
不是,你的学业要紧啊。你看,你父母把你从大山里送到城里读书,不会希望你将来只是卖花吧?你有更好的前景。你的前景不是花店,是花园。
我没有花园,也不想要什么花园。你和这个花店,就是我的花园。蓝哭了。
我说你总要继续读书吧?我的语调低了许多,我不能见女人哭。
我原来的打算是读研,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先在你这儿打工,边打工边找工作。你现在撵我走,我无家可归,走投无路。蓝不哭了,疑似有了笑意,真服她。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是渭城,花店是客舍。但你终将远行。远行前,你可以暂居此地。
蓝笑得很幸福,是一种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幸福。
其实我内心是明白的,或许蓝喜欢我,或许蓝真的需要我。但她最终不属于我,就像鸡窝里的孔雀蛋,不过是借个巢孵化。她没有见过世面,没有体会过爱情,没有经历过男人。而我,只能娶鸡,不能娶孔雀。有娶孔雀的想法都是悲剧。
古人说门当户对是多么精辟呀。只有门当,才有相同的价值观、世界观;只有户对,才有相同的生活习惯、经济条件和文化背景。灰姑娘嫁王子,只是童话。他们的爱,都不是真正的爱情,看上去很美,疑似爱情。
叶之,你打算演绎一段童话吗?你有沉迷童话的权利,我却有揭破谜底的义务。
我醉了,柔软的床疑似有女人的体香。我在幻想中沉入黑暗。
七
我终于在一家医院里查到了文哥的入院记录。如果你出足够的钱,你可以知道任何一个人哪颗门牙松了,哪地方有颗痣。这就是信息化时代,没有人有绝对的隐私。
文哥的病例上写着触目惊心的两个字:肺癌。
我一手捧着花,用另一只手捋着病历上的字,一个个读,证明不是眼花。内心凄然,叶之,天上没有掉馅饼,也不是陷阱,而是麻烦。这病,再中十次大奖也没有用。生命的可贵在于你拿什么都无法置换,无论你是巨富还是穷人,领袖还是平民。这个感悟,早在十年前我就有过。我过柳溪的时候,被突发的洪水冲走,我在浪和岩石之间翻滚,直到进入洪河,有十几里路。我被好心人在河滩救起,在医院昏睡三天。三天后,我一声长啸,起床做广播体操。
我透过病房玻璃窗看到了叶之,正在给卧床的人喂水。我敲敲门,叶之抬头,水杯掉落。
文哥只剩下一个人形,两只眼睛却熠熠生辉。他说老弟,你来了好,来了好。喘了几口气。我有话对你说。叶之说医生说你要静养,不能劳累。文哥手指软软地指指门。叶之,如果你还在意我一个要死的人,请你让我和老弟说几句话,也不枉我们一场。
叶之眼圈红了,轻轻地把门关在身后。
文哥抓住了我的手。老弟,谢谢你来看我。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后还有牵挂。我不想对不起谁,也不想让人承我的情。我希望干干净净地走,了无牵挂,你说是不是人生的一个境界?
我使劲地点点头。我说不出话来,一块石头压在嗓子眼。我试图推开它,它岿然不动。当初那个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透出男人成熟和潇洒的文哥,正一点一点被癌细胞吞噬,只剩下骨架。这对一个生命是多么的残酷,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坏事,有过什么样的爱情。
我和叶之第一次认识,就是在洗脚城。第一眼我就喜欢她,她像我母亲。是的,像我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微黑、健康、开朗、朝气蓬勃。我记忆中母亲就是这个样子。
文哥有恋母情结。
有时我去并不洗脚,只是喜欢和她说话。我喜欢看她说话,喜欢她说话时候的嘴型。我也喜欢她时轻时重的按摩手法,一度痴迷其中。后来,我知道了你,知道你开一个花店。她说她喜欢你,喜欢你的真实和善良。她说你是一个喜欢娇惯她的哥哥,你穷,但你有志气,尽管有时候你的志气显得很傻。她也知道了我的家庭,我的生活。再后来,我无法接受她在洗脚城,或者无法接受我母亲年轻时候的这样的生活,我说我中奖了,中了大奖。
你没有中奖,只是给叶之撒个谎?
是的,说中奖,是意外之财,我想叶之会更容易接受。我做生意很多年,也有一些积蓄,足够叶之富足的生活。我结了三次婚,离了三次。她们爱我的钱,却不愿给我一个家庭,一个孩子。
文哥喘了几口气,我用面巾纸擦去了他眼里的水。他的眼睛深陷,泪水只能汪在眼窝里,流不出来。
我想改变叶之的生活,她应该有好的生活,善良的、纯洁的女人都应该有好的生活。我改变她,其实是在改变我自己。我帮她,也是在帮我。她被我的诚意打动,她同意了。我知道她在意你,所以我盘下一个花店,半价转给了你。请你别生气,我不是为你,是为叶之。可是,我们却不能结婚……我因为一次车祸,丧失了性功能。叶之陪我去了很多医院,自己知道不行,她却坚持要治。后来,查出了癌症,叶之瞒着我,我自己知道的。我留下了遗嘱,我的资产一半捐给叶之当年的小学,一半由叶之继承。
文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有,有……钱不是……错,错在用钱干……干,什么,爱也没有错,错在……爱谁……
我握住了文哥的手。
叶之这段时间在筹办一件事,她要和我结婚,要给我生个孩子。
生孩子?
她咨询了医生,说可以用人工授精的方式。她着了魔似的逼我签字结婚,而且去了登记处咨询。人家说我不符合结婚条件。她哭了,非常伤心。她买通了一个医生,医生也被她感动,在我麻醉的情况下,采集了我的精子,已经做了两次人工授精。老弟,请你制止她,终止这个荒唐的行为。她这不是爱,是同情,我不需要,而且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享受不到父爱,那对他不公平。不公平啊,老弟。
一个未婚女子带着孩子,她一辈子的幸福就毁了。老弟,请你帮帮我。或许只有你能制止她,我希望她今后生活幸福,而不是在回忆、艰难和后悔中度过。她幸福,是我最好的爱。
我不相信来生,可是我相信命运,它是公平的。叶之,这么好的女子,是我不该得到的,所以命运索性夺走了我的生命……
文哥大喘气起来,渐渐地微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我忙按下呼叫器。护士和叶之都跑进来,把文哥往急救室推。我一个人傻傻地站在空荡荡的病房,我的思维我的灵魂已经出窍。我不知身在何处,我不知今夕何夕。叶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这样做?你给他留个孩子,就是爱他吗?叶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之进来了,默默地收拾文哥的东西。她没有哭,只是慢慢地把东西一件件地放进旅行箱里。我要帮她,她不许。她手劲大,我的手背红了。
紫外线杀毒器被推进来,我知道这是一个人走之后医院的程序。文哥就这样走了,带着他的遗憾和不甘。
外面太阳正高,高大的广玉兰、梧桐树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影子。鸟儿在枝间跳跃,风带来了喧嚣和人声。生机勃发中,有生命在悄然离去。或许这就是生命勃发的理由。就像南极的一种草,必须在阳光充足的一个月内完成发芽、长大、结籽,然后枯萎。
文哥的葬礼我和蓝、苏琴都参加了。蓝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让自己哭出来。叶之穿着黑纱,以未亡人身份谢礼。她瘦了,精神恍惚,我知道,她需要一段时间来调理。时间是残酷的,也是温馨的。它可以把残酷变温馨,也能把温馨变残酷。我早起梳头的时候,居然发现有了几根白发。
我带了一个大花篮,放在文哥灵前。蓝一早就来扎了,我则一夜无眠。
我看着叶之木然地送灵、签字、选骨灰盒,领取骨灰,骨灰入土的那刻叶之撕心裂肺地哭了。她在哭文哥,也在哭自己。苏琴和蓝抱着叶之,她们也在哭。我知道,这个时刻只是个诱因,她们都有哭的理由。而我,则默默告慰,文哥,放心,还有我们。叶之会有更好的生活,她会幸福。
人工授精没有成功,而且医院后来拒绝给她再做。国家有规定,人工授精不允许针对单身女性。那个医生也受到了处分。
只有我知道原因。
八
蓝考上了公务员,我给她送行,请苏琴和叶之作陪,地点选在“红顶”。
我和蓝早早地到了,点菜后等她俩。蓝靠着我坐,我站起身倒茶,然后坐在她对面。蓝高兴,也有些伤感,我相信那伤感如多云天气,一阵风会吹过。我出钱让她去参加的公务员考试培训班,三个月时间六千块。蓝很刻苦,有次居然晕倒在课堂上。我不许她晚上来加班,也不许她找理由不走。我知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取了,就是悲剧。
蓝的眼神坚毅、自信,她不再是那个怯怯问是否回收花的女孩了。
苏琴到了,腆着肚子。来了就嚷嚷要吃鸡,吃红烧肉。我对服务员说加上,加上。苏琴说今年过年不能回去看王八孙子了,叹了口气。又说男人已经在她卡里打了五万块钱,男人还说,如果生女孩,是“招商”银行,生男孩呢,是“建设”银行。蓝不懂,问啥意思。苏琴说,女孩以后是招财的,男孩以后是破财的。要买房子,要买车子,要娶媳妇,要投资,不是建设嘛。蓝脸色红红地说,我父母也没有招到商啊。苏琴说不急,这不有马哥这个农村信用社了嘛。正笑着,叶之进来了。
叶之气色好多了,只是有些疲惫。叶之和蓝、苏琴拥抱了一下,和我点点头。对服务员说上瓶酒,陪蓝和我喝。蓝拍手,我却有些隐隐的担心。
我从来没有见过蓝和叶之喝酒,蓝越喝脸越红,叶之越喝脸越白。蓝说叶之姐,叶之姐……我开始制止她们,不管用。苏琴夺酒杯不行,只好把酒瓶夺走。叶之站起来,说马哥,谢谢你,我敬你一杯酒。仰头喝干,蓝说我替马哥喝。叶之推开她,说我们俩的事,你别管。蓝说,姐,你放心……
叶之转向我。马哥,谢谢你,但我恩怨分明。以后你恼也好,好也罢,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你。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叶之扬起手,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我的半边脸顿时红了,我再次领教了叶之的手劲。
蓝扑上去,抱着叶之哭着说姐,你凭什么打他?你凭什么?马哥心里只有你,你凭什么打他?他不说,可是我知道。那天他喝醉了,躺在我怀里时,梦里说的却是你。
蓝哭得很伤心,比那天在葬礼上还伤心。
我对蓝说你别管,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苏琴说你们闹什么呀,叫你们别喝酒,别喝酒。喝多了就胡闹。唉,可惜了这些菜。表姐,等孩子出生了,你来喝喜酒。我们偷偷地喝,我有钱了。
叶之也流泪了,她提前走了。我知道,我和叶之之间完了,现在以至将来,都不会再有什么联系和瓜葛。那曾经朦胧的情愫或许只是暧昧,只是好感,只是疑似爱情。
那天,我坚决把蓝送回宿舍,交给她的室友。我对蓝说,明天你可以不用上班了。
我另招了一个丫头,这丫头是个手机控,没人的时候就玩儿手机。我说了很多次,后来也懒得说了。后来她却辞职了,说在我这儿不自由。我又找了几个,都不理想。
秋风渐渐凉了,大学城里迎来了许多新的朝气蓬勃的面孔。很多学生来关照我的生意,说收到学姐发来的短信,推介了我的花店。有的说我寝室里还有学姐留下的墨宝呢,是一首诗,女诗人羽微微的《约等于蓝》,学姐就叫蓝。
我没有了蓝的消息,或者我有意屏蔽了她的消息。收房的时候,售楼小姐说你女朋友来了好多次了,看了小区环境很喜欢,也看了我们装修的样板房。还问我们要图纸呢。她今天怎么没来?
我说你一定记错了,我没有女朋友。
苏琴来电话说她生了个胖小子。但是那个混蛋男人却反悔了,剩下的钱不给了。他说要么他就不要这个孩子了。你说我能带个孩子回去吗?他就是掐住了我这个弱点,当初怎么没看出来这个阴险的小人。男人,个个都不是东西。嘴上说的爱呀,爱呀的,全是屁话。
我听着她不停地骂,后来我把手机放柜台上,自己办事去了。
我隔壁门面正在装修,是一家化妆品店。大幅的女人照在橱窗里、灯光下,欲语还休。开业那天,我送去了花篮,尽管我一直没有见到他们老板,但毕竟以后是邻居了,要相互关照的。
迎宾小姐喊叶总,有人送花。
叶总?
叶之站在大厅深处,一身洁白的职业装,头发盘起,气质优雅。微笑着伸出手,说马总好,谢谢您,以后请多多关照。
张子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并获“安徽文学奖”“安徽省首届小说对抗赛”金奖。出版长篇小说《黑白布局》《旧城》,有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和被各类选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