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飞
水镇人可以没饭吃但不能没戏听。
水镇人看戏不叫看戏,叫听戏。看只是看个热闹,听才听得出神韵。
水镇人听的戏叫祁剧,很多人不知道这个剧种。祁剧又叫祁阳班子、祁阳戏,是湖南地方戏曲中流行地域最广、历史最悠久的一个剧种。别小看这个地方小剧种,它比京剧的历史还早400年呢。
水镇人最爱听天一班台柱子花枝儿的戏。花枝儿是小旦,名播湘南,甚至连广西和广东都有人来请花枝儿去唱大戏。
花枝儿在水镇戏台唱戏,锣鼓一响,吃饭的丢下饭碗就去了,有的干脆端着个饭碗去听,戏听完了那碗饭端在手里还没动过呢;在春水河里洗衣裳的堂客们衣裳也不洗了,急急忙忙回家急急忙忙往戏台子赶,边走边催没去的邻居,快去咯快去咯,锣鼓响了呢!
花枝儿唱《孟丽君》,唱《昭君出塞》,戏台上轻盈娇俏,眉目间传情达意,把人的魂都勾了去。
大凡名角都有讲究,花枝儿的讲究在养嗓子。花枝儿说嗓子就是她的命,她养的不是嗓子,是命。
花枝儿二十三岁了,还没结婚,这年纪放在现在不算什么,可在五十年代那就是剩女了,而且还是大龄剩女。也不是没有人向她求婚,有很多,但花枝儿一个都看不上。水镇人猜,花枝儿会喜欢谁呢?
县里的书记朱心志喜欢上了花枝儿。
朱心志找到花枝儿说,花枝儿同志,我是军人出身,做事干脆。给你一句话,我喜欢你,要娶你当老婆,做一对革命的模范夫妻。
花枝儿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好一阵,很不相信地问,你有老婆呢?
朱心志大手一挥,离了,我和以前的老婆不在革命的同一条战壕里,已经跟她离了。
你离婚了我也不能答应你。花枝儿说得很决绝,半点面子也不给朱心志,做了一个戏台上甩水袖的动作,走了。
花枝儿喜欢的是谁呢?
右派分子容百川。
花枝儿喜欢容百川,容百川却不喜欢花枝儿。也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喜欢花枝儿。
花枝儿请容百川去春山居吃小吃,容百川不去。
花枝儿,我不能去。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戏子,看不上我?花枝儿不高兴。
没有,我没有看不上你。
我知道你怕右派身份连累我。我不怕,就是陪你去劳改我也不怕。
我还是不能,我不能做一个自私的人。
两人一个热一个冷,日子就在这冷冷热热中一页一页地翻过,就翻到了容百川因为拒绝诬陷刘长风而被押送到劳改农场这一天。
送容百川的人还真不少。花枝儿来了,人们默默地给她让出一条路。
容百川说,花枝儿,你不该来。
他们来得我为什么来不得,不就是送你去劳改吗?古时杀头还允许相送呢。
因为走得急,花枝儿一张瓜子脸胭脂一样红。
花枝儿对容百川说,好人遭陷,英雄遇难,古来就有。今天给你送行,我没有什么相送,你喜欢听我的戏,我给你唱一段《大雪飘》,权当为你壮行。
听说花枝儿要唱《大雪飘》,给容百川送行的人和围观的人都捏了把冷汗。花枝儿你胆子太大了吧,且不说你唱小旦的唱小生会坏嗓子,更险的是林冲被冤的戏你也敢唱,就不怕被打成反革命?
容百川也不让花枝儿唱,怕给花枝儿带来囹圄之灾。
花枝儿不管这些,嗓子一亮,唱了起来。唱腔悲愤,慷慨激昂: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奋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花枝儿越唱越悲愤,当唱到“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时,一大口鲜血从花枝儿嘴里喷了出来。
花枝儿的嗓子败了。
因为同情右派分子容百川,花枝儿还被清退出水镇剧团,发配到了水镇缝纫社。
最遗憾的是水镇人,《大雪飘》成了花枝儿的绝唱。水镇人说,想不到啊想不到,花枝儿一个小旦唱起小生来,盖过了剧团所有的小生,《大雪飘》唱得可真是好。可惜了可惜了,再也听不到花枝儿的戏了。
水镇人重重地叹息一声说,没有花枝儿的戏,这戏还有什么听头儿呢?!
选自《小小说选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