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黄昕宇
紧随毛主席的身边人
被招进中央读书班的时候,庄受宠若惊。他很快学习到了重要文件:毛主席致江青的信。毛主席说“我有些什么事情,我都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跟你说”。读书班里除了他之外,都是造反派的风云人物,而他,只知围着墨绿色球台打转的木讷的乒乓球运动员,显得那么“落后”——他的第一张大字报,还是由第一任妻子鲍蕙荞写好,逼他签字的。
庄第一次见江青,感觉对方很随和,拉家常,问到鲍蕙荞身为一位钢琴家下放到干校无琴可弹,江立刻表示:我的样板戏正需要一个弹钢琴的。
鲍蕙荞调回“艺术岗位”之初,也对江青充满感激。但她渐渐发现,这位女领袖表面叱咤风云,私下里大家都对其不满。而自己的丈夫,也从讨厌“没本事瞎胡闹”到“对政治感兴趣了”。其实庄也一度疑虑。身边有“积极”的朋友劝他:你是信主席?还是信自己?
他决定信主席,以及主席最亲近的人。
一次陪江青打球,江问:“小庄,我打得怎么样?”喂球喂得恰到好处的庄答:越打越好。江得意地说:“总理打球只会推挡,我喜欢两面抽杀,进攻!”
自从上了江青的战车,庄则栋不得不一往无前,他成为共和国最年轻的部长级领导——体委主任,进入了中央政治局。据《乒乓启示录——庄则栋在“文革”中》记载,他下放了自己的队友,批斗时任体委主任王猛,在周和邓的劝阻下仍不敢放弃江的指示。鲍蕙荞发现他烟越抽越多,而且是雪茄;出门不管多远的路,都要坐红旗小轿车;她对他的工作提出质疑,他反驳说自己是在真正干马列,是革命;当她表示出对他媚权的不屑时,他高呼:你的一切还不是我给的!
有的时候,他也会怀疑,特别是当江青跟周恩来意见发生矛盾时,他常常不知所措,害怕站错队。
但在巨浪的裹挟下,他不自知地众叛亲离。
“两案”人员的特批人生
隔离审查进行了4年,“除了一支笔供我用来写交代和检查外,还能做的就是早盼太阳、夜数星星。”
1980年,重获自由的庄则栋被分配到山西体委工作,他急切地询问陪同的国家体委工作人员,组织如何对他定性?工作人员答复还未定,但,“你自己也可以想象。”
当庄则栋走上去往山西的火车,窗外是他久违的世界。他睁大眼睛“重新认识生活”,“有些头晕目眩”。
他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回首往事,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墨绿色球台旁边度过的,是在掌声、鲜花和赞扬声中度过的,一度达到了荣誉的顶峰,一度又身陷囹圄,与世隔绝……我知道我要走的是一条忏悔和赎回过失的唯一道路。”
火车到达太原,地方体委的对接人员叫了他一声“同志”。庄流了泪。
庄在山西带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同时也等来了他的人生结论:“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犯有严重的政治错误,属人民内部矛盾。”“江青、林彪反革命集团成员”(简称“两案”人员)成了他洗不掉的政治标签。
1985年,他回到北京少年宫执教,并与鲍蕙荞离婚。
那时的他,定位于“我是一块炭,只能发点热而没有光,谁碰上我,会沾上黑。在这块土地上,有谁不怕沾上政治的污泥呢!”
人生低落期,他与当年在日本打世乒赛时认识的女球迷佐佐木敦子重逢。后来两人相爱并相约相守一生。
“特事特办”、“写信给中央领导反映情况”几乎成了庄则栋解决重要问题的唯一方式。所以,当他跟佐佐木敦子的婚姻因涉外而得不到批准时,他只能再次运用“写信”的方式。
庄则栋事前咨询涉外婚姻处,知道他和敦子的情况符合法律规定,可以结婚。但单位领导却给他传达指示,由于其曾官至部长,掌握国家机密,不能与外国人结婚。禁令传来的同时,敦子的中国签证到期,未获延续,只能回到日本。
以为自己不可再次拥抱爱情的庄则栋苦闷悲伤,他“哀叹自己再一次以喜剧的形式扮演着悲剧的角色。……我要问问命运之神:‘您怎么总是选我当演员呢?……舞台上演员的荣辱、兴亡、悲喜全是假的,而我的这些却都是真的。”
1987年,庄则栋和佐佐木敦子终得完婚。
家庭生活恢复正常,但庄最在意的组织和社会评价的回归却要经历更久。
新华社记者唐师曾记得,1984年,北大国际政治系拟邀请庄则栋来开讲座,庄自报演讲题目《我的七十二变》,未获北大批准。
“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火红年代,上边儿有严格规定,刚放出来的庄则栋像一只惊了枪的兔子,严禁采访。”因此,一直想一睹庄则栋真容的唐师曾来了个硬闯少年宫,冲进庄的教室,连拍3张,立刻被庄挥舞球拍赶了出来。二人肢体接触之际,唐把名片硬塞进庄手里。
当晚,唐将这张照片发了通稿,次日即被《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北京日报》等多家媒体引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将图片说明以口播的形式播送。不久,自隔离审查后一直极度抗拒记者的庄则栋给唐师曾打来电话,请他到家中做客。当晚一见面,庄就急切地问这位新华社记者:“是不是党——要重新评价我了?”
“重新评价”或许是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有次基辛格访华时问到乒乓外交功臣庄则栋,中方接待人员说“他出差了”。1996年,纪念乒乓外交25周年,中国乒乓球队赴美访问,一些老队员也被邀请参加庆祝活动。庄则栋依然缺席。
他的反思,在公开场合虽然不多,但亦有所表露。他承认自己伤了人。2002年,他对《鲁豫有约》说:“……当然我伤人不会去打人,我更不去关人,我不搞这些。因为即便是文化大革命中,我也反对搞这些。但是你不给人家工作,你把人家调离,这个本身就是伤人。”
他承认自己不懂政治,在自己的书中写道:“我搞政治是历史的误会。”在斗争狂热期,他认定这些工作都是必要的“阶级斗争”:“……举个例子,1974年,假如你跟着‘四人帮干,感觉还可以;但是1975年邓小平同志一上来后,跟‘四人帮(对着)干,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了,感觉就是有点受压;到1976年提出反击右倾翻案风,我们的日子又好过了。所以我感觉凡是跟着风跑的,就是一种阶级斗争。”
狂风过后,他发现自己“知识上的狭隘、生活上的局限和幼稚,简直是盲人骑瞎马,能不摔得头破血流吗?”
1999年,他在电视上看到王猛,后者谈到庄则栋,说庄尽管犯了错误,但是可以原谅的。庄则栋闻言感慨:共产党培养的一些老同志,我认为真是了不起,对于任何事情都实事求是。”“人啊,都有功有过,作为一个年轻人,他犯这样的错误,应该说是不好的,对党和人民对体育事业都有一个很大的(危害)……确实搞乱体育战线起到一个很坏的作用。……当然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庄则栋的队友、乒坛名宿徐寅生评价说。
庄在跟作家叶永烈的通信中说道:“历史像一幅油画,在近的地方看不清,站远了才能看得清。”经过“文革”,他明白自己不是搞政治的材料,还是愿意回到少年宫,教孩子们打球。
这样的生活,庄则栋也满足了,他在书中写道:“如今,我和敦子一直住在北京,过着普通市民淡泊宁静而又美满幸福的生活。”
2008年,庄则栋查出患有癌症。在将近五年的治疗中,他表现顽强,友人说他的状况就像乒乓球赛,“天天都是20平”(21分制计)。2013年,农历蛇年春节这天,他终因重病不治逝世。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