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建
嵇康一生写过两封绝交书。
第一封是写给山涛的。嵇康与山涛曾经关系密切,二人连同阮籍、王戎、刘伶、向秀、阮咸,曾在山阳县的茂林修竹中,围坐一起,忘却世事,酣畅饮酒。后人称他们为“竹林七贤”。
七贤之中,山涛年龄最大,城府最深,练达人情,洞明世机。在血雨腥风的魏晋嬗代之际,山涛投奔了司马氏,依靠高明的政治才能和处事智慧,坐到了高位。比山涛小近20岁的嵇康,显然缺乏亦不屑于这种与世沉浮的生存能力,在“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时代里,他固执地坚守着自我。这种坚守,最终导致了他的人生悲剧。
无论从哪方面看,嵇康都是个无比惊艳的人。他身形伟丽,风姿潇洒,到深山采药,被樵夫惊为仙人下凡。他是文学家,诗文俱佳,尤擅四言,风格清峻。他工于书画,草书被唐人视为精品。他精通玄理,富有建树,所作《声无哀乐论》和《养生论》,成为清谈重要话题。他是音乐家,一曲《广陵散》,感天动地。他还是一位工艺大师,喜欢抡锤锻造。他实在是太过出众了,虽然只做到了中散大夫,虽然长期隐居,却难掩他成为一代名士。于是,在拉拢不成的情况下,他成为司马政权的重点盯防对象。
嵇康不是阮籍,他不会苟且于世。他是曹魏的姻亲,娶了曹操的曾孙女。毋庸讳言,他是心系曹魏的。或者说,他心系两汉以来形成的稳定的儒家社会。在那样的社会里,礼法出于人情,上下井然有序,士人可以一展抱负。魏晋之际绝非如此,那些叫嚣礼法的,做的却是最毁弃礼法的勾当。于是,他怀着满腔抑郁与愤懑,转向老庄,追寻自然与自我,希冀在琴诗药酒的世界中得到解脱。然而,孤峭不群的嵇康,无法做一个自在的隐士,如他诗中描述那般:“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形养寿。”他胸中涌动的郁郁不平之气,难以阻扼,终究以一种激进而奇特的方式,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迸射了出来。
山涛的本意,是想关照昔日的兄弟。在谋得更高官位之后,他任职的吏部郎空缺下来,这是一个主管人事的肥差。他想到了靠种菜和打铁贴补家用的嵇康。始料未及的是,嵇康非但没有领他的情,还写下了一封绝交书。很快,山涛应该对自己未免鲁莽的举动深感后悔和自责。他并不责怪绝交书让他颜面扫地,他自责的是,这封绝交书间接导致了嵇康的死亡。
在这封长达1700余言的书信中,嵇康表白了他的生活方式、处事态度和人生追求。他提到,自己天性疏懒,常常一个多月不洗头脸,又受老庄影响,任情恣旷,喜欢做个无羁散漫的人。他剖析了自己与世俗礼法的格格不入之处,指出自己有“必不堪者七”,诸如喜欢晚起;喜欢独自垂钓行吟;身上虱子很多,喜欢把搔;不喜吊丧;不喜写信;不喜与俗人交接等。一旦穿上官服,进入官场,便要遵守各种条条框框,让他不堪忍受。更重要的,是他的“甚不可者二”:一是“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二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对待汤武周孔的态度,使他与朝廷所奉行的儒家意识形态形成尖锐对立,定然为司马政权所不容。而他嫉恶如仇的性情,使他写下了第二封绝交书,并直接引发了他的死亡。
嵇康最好的朋友,名叫吕安,不在七贤之列。吕安思念嵇康时,即使远隔千里,也要驾车前往拜会。于此有了一个成语“千里命驾”,意指朋友之间的笃深感情。其实,嵇康先认识的是吕安的哥哥吕巽,并且将他许为至交。不过,嵇康“好善暗人”,看走了眼。
因为一个荒唐的事件,嵇康卷入了吕安兄弟的纠纷中。事情是这样的,吕巽垂涎弟媳的美色,将其迷奸。吕安气愤不已,意欲告官,将这件事告知了嵇康。吕巽亦央求嵇康从中调停。嵇康念及他们兄弟之情,门第之誉,好言劝告吕安平息此事。吕安听从了好友的慰解。吕巽亦信誓旦旦地向嵇康保证好好做人。孰料吕巽的誓言是假,他做贼心虚,反诬吕安“不孝”。汉代以来推崇儒学,以孝治天下。“不孝”是个很大的罪名,曹操曾以“不孝”之罪杀掉了孔融。吕安被逮入狱。熟悉内情的嵇康悲愤莫名,写出了《与吕长悌绝交书》。“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这封绝交书只有300字。嵇康以冷静悲凉的笔调,简单回顾了与吕巽的交往,表达了自己辜负吕安的歉意,被吕巽所负的失望与愤慨。
嵇康挺身而出,为吕安辩诬。恰如曹操之杀孔融,并非一时兴起。肆言高论的嵇康素为司马氏所不满,吕安一案正为除去嵇康提供了借口。因交好笼络嵇康不成而衔恨的钟会,抓住这个机会,怂恿晋文王司马昭杀掉嵇康。
于是,嵇康入狱了。公元262(一说263)年,嵇康被处决于洛阳,时年39岁。临刑之前,嵇康神气不变,要来一张琴,弹了一曲《广陵散》,曲终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之死,对他个人而言,或许有点讽刺意味。他信奉养生之道,认为神仙虽不可学,但通过服食药物,可以益寿延年。持此观点,他积极地寻道问药,“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或许是受到亲戚何晏的影响,他服用五石散。然而,他从来没有“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有养生理论,却无保身之术。
嵇康已逝,从此历史上有了一位孤悬苍穹的文化英雄。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人类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