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3 10:46子薇
辽河 2014年5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作者简介

子 薇 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芜湖市作家协会理事,芜湖市镜湖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芜湖市通俗文艺研究会副秘书长,鲁迅文学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芜湖金周刊》专栏作家,《义乌商报》名家有约专栏作家。子薇的文字犹如“指尖上舞蹈的精灵”,绚丽,冷寂,亦大气。已发表散文随笔、短中篇小说数十万字,并获各类文学奖多次。已出版长篇小说两部,其中,第一部长篇小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先后获得芜湖市政府首届文学奖、2007-2008年安徽省政府文学奖。2011年12月16日,荣膺《芜湖金周刊》封面人物。

1

姐姐出嫁时,正是春天。走在姐姐前面的,是几个挑着丰厚嫁妆的劳动力,箱子,柜子,盆子,被子,上面都张贴着大红色的喜字。

姐姐的嫁衣,是她去几十里路远的汤沟街上选的布料做的,藏青色的哔叽裤子,白底子上起着粉色花朵的上衣。姐姐是被两个和她交好的姑娘搀扶着走出家门的,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母亲,眼眶里储满了泪水。

太阳挂在西天,姐姐一直朝西走,漫天的彩霞泼在姐姐身上,美得如同一幅画。穿过一片菜地,是一条溪流,清澈见底,长得无边无际,每天早晨,人们在那儿穿梭不息,或洗衣或漂被。那条溪流,我们称之为涧滩。此时,虽然是春寒料峭的下晚,尚有三两妇女蹲在那儿洗菜洗衣裳,见了出嫁的新娘,她们站起身,喜笑颜开地看着姐姐走过涧滩,走上田埂……

铺天盖地的红花草,在和风里摇摆着娇柔丰满的身姿,茎叶是碧绿的,花朵是梅红的。姐姐走进一片松树林,消失在我们视线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姐姐的新家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像我们家一样的土墼草房?是不是像我们家一样的也在村子的顶东头?我和弟弟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前方的地里,油菜花已经泛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我的眼睛突然被那惊心动魄的光芒灼疼了,趁着弟弟没在意,我快速地仰望了一下天空,手背往眼睛上迅捷地一抹……

回到家时,母亲在灶间忙着,和母亲一起忙着的,还有屋后的剃头二娘和根桩的娘。剃头二娘的称谓来源于她的男人,她男人是剃头匠。剃头二爷身怀一身好手艺,他不仅会剃头,还会劁猪。更绝的是,村里人得了肝炎,皮肤像黄表纸,剃头二爷去山上采些中草药敷在病人的手腕上,出个大水泡,水泡消了,病就好了。我们叫根桩的娘为小娘,叫她男人为小爷。小爷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犁田耙田的活,在村里,他做得是一等一的漂亮。母亲身上系着半截子蓝色碎花围裙,从水桶里捞出雪白的豆腐。起身的刹那,我看见母亲的眼睛红红的。灶台上的两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一口锅里蒸着猪大肠裹糯米饭,另一口锅里正焖着猪肉,浓郁的香味把屋子塞得满满的。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的圆,特别的亮,三张大方桌上的美味,很快地被亲戚友邻风卷残云、消灭一空。母亲和剃头二娘、根桩的娘一起收拾着桌子上的盆钵碗碟,清洗归整后,还回人家。

躺在床上,清粼粼的月光从木窗栅的缝隙间穿越过来,洒在房内黑黢黢的板结土地上。不知道,磨道村的姐姐家,酒席进行得怎么样了?可有使坏的人们,故意地捉弄新娘子的姐姐呢?睡不着的我翻一下身,垫絮下的稻草窸窸窣窣地响,枕芯里的稻壳沙沙地动……

2

雨前脚走,彩虹后脚便仿佛天宫的大门般,高高地悬挂在门口的大树上。到了下午,天空宛如一块漂洗得干净明亮的浅蓝色竹布,与母亲盘花扣的大襟褂子色彩相像,白云悠闲地飘来飘去,让人恨不能架只天梯,扯下几片来行(hang,二声)进棉鞋棉袄棉被里。

远处山坡上的杜鹃花,红得如同仙女不小心抖落下来的彩绸衣裳;近处的油菜地里,油菜花金光灿烂,直向天边铺过去。菜园里,豌豆花宛如呼啦啦成群结队飞过来的蝴蝶,落在青扑扑的菜地里;长长的豆角前脚赶后脚地,比赛着往竹竿搭起的架子上攀爬;南瓜花不肯将歇,大朵大朵开得黄灿灿的;或青或红的辣椒屏气凝神地把身体倒立着吊在植株上;西红柿比过年时哥哥折叠的红灯笼还好看。

端午节临近,太阳洒下明晃晃的光辉,热烈里藏着霸气。到了中午,把坐在树荫下的人们都逼出一身细汗来。母亲趁着做活的空当,去吴桥街上买回几把蒲扇,细细地用碎花布绲了边。绲过边的蒲扇,不仅精美好看,也相对要耐用得多。

布谷鸟的歌声清晰动听,有着抒情的明媚婉转,还有着贴近土地的朴实纯真,它们在替庄户人家着急呢。我听上去,那歌声的内容简约却不简单,“收谷,布谷,一样不能耽误。”地里等着人们收割的一望无际的黄澄澄的麦子,把脖颈都盼得酸胀弯曲,再也撑持不住,齐扎扎地勾下头去。日子是金色的,清风拂过,麦浪翻腾,那般富于力度的华美和艳丽,可以与朝阳下的向日葵相媲美。

我们家后院里,泼天泼地的石榴花,浓艳的色泽,合当挤出汁液来,染指甲,涂粉唇。桃树上结满了润泽饱满的桃子,母亲总在早晨摘下一篮,自家留上十几个,余下的便拎到村后送给了人家。栀子花开得那叫一个欢,洁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地堆在碧绿的花萼上,每天,总有一朵芳香馥郁的栀子花,盛开在母亲的鬓边。

五月五,麦子黄,包好粽子过端阳。母亲念叨时,姐姐回来了。姐姐手里好看的篾篮子里,躺着青青的苇叶和苇草,清冽迷人的芬芳,让人闻着生出莫名的喜悦。当晚,姐姐和母亲一起裹粽子,粽子里有晶莹剔透的糯米和丰腴肥美的红豆。包好如山的粽子,母亲半夜便起床煮粽子。端午的早晨,我们被浓郁的粽香熏醒。起床后,看见煮好的粽子盛放于大号的笸箩里,旁边还有与粽子一同煮好的鸡蛋、咸鸭蛋,稀饭兀自在锅里沸腾着。母亲从田畈里摘回几株带着露水的艾蒿,插在门楣上,扫把那么高,黛色,浓浓的植物草香,飞扬跋扈地钻进鼻子里。

吃过香喷喷的早餐,我和弟弟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母亲和姐姐没有闲着,她们穿上长褂长裤,拿着镰刀走进了麦地。下午放学后,我和弟弟去麦地里拣拾遗落的麦穗。走过村口的杳塘时,意外地捡拾到了一只青色的鸭蛋,加上我们家当天鸭子下的五只蛋,鸡下的九只蛋,一共便有了十五只蛋。母亲说,姐姐害伢了,等姐姐走时,让她拎上一篮回家补身子,她肚子里的宝宝要营养呢。endprint

3

弟弟还在换牙,前面已经长成的门牙大得夸张,像是两块石板。我笑他,他便扑过来追着打我。打不着,一恼起来。我远远地站着羞他,弟弟的脸皮臊得通红,嘴巴咧得更大。过一会子,传来母亲的轻喝,好好的,嚎什么嚎?走到门口的母亲,放下肩膀上的锄头和手上的菜篮子。弟弟得到救星般地扑过去,一张嘴,有血流下来,紧跟着,落下一颗牙。母亲朝弟弟张开的嘴里瞅了瞅,一边将那颗牙朝我们家房顶上一扔,一边说,小小下牙,跳上房顶,今夜发芽,明天长大。弟弟听着,便咧开嘴笑了。

夜幕欲落未落时,我们这些孩子喜欢沿着石头台阶走下水边,拿脚去打,拿手去戽。总不能尽兴,于是,随手从岸边拾来小瓦片石片,打起了水漂。那些小瓦片石片仿佛知悉我们的心思,在清碧的水面上,忽上忽下,忽深忽浅,水老鼠似地弹跳着。水里的风景,被搅得细碎零乱。偶有熟透了的黑褐色的泡桐果子落下来,鱼儿黄蟮们的清梦想必也被无奈地搅碎了吧。

下晚时,门口便被泼洒了好几脸盆的清水,腾腾的热气从地下钻出来,随着清风的吹拂,渐渐地飘散了。夜色沉下去,猪卧进圈里,偶有鼾声响起,翻一个身,梦呓似地咂咂嘴。鸡啊鸭的悉数钻进竹笼,打起了瞌睡。母亲将它们拎进屋后的院棚里,受惊的鸡鸭叽叽咕咕一会子,随着笼子的平稳落地,它们渐渐地进入梦乡。大人小孩们坐在我家门口的大树下。天上,繁星点点,月悬苍穹。小塘恰似一幅水彩画,水里是另一个天空,也是繁星点点,也是月悬苍穹;只是,那里的风景更美丽多姿,周围的泡桐、灌木齐齐地倒映其中。其境其景,让人生出置身仙境的恍惚与飘然。

蜻蜓,蝴蝶,鸟儿,早已归巢。唯有荧火虫,一个一个地提着盏灯笼,在黢黑的田畈、墙角旮旯里来回逡巡穿梭。天上的星星眨巴眼睛,人间的荧火虫晶莹闪亮。兴高采烈地忙着炫耀夜光礼服的荧火虫们,运气不佳时,便撞到我们这些正愁无事可供消遣的孩子们的手上。我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一个,抓一个,见两个,抓一双。不需多长时间,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便有了数量可观的荧火虫。一只手抓着瓶子,另一只手覆在上面,那覆上去的手仿佛立时被施了魔法,呈现出通透的瑰丽晚霞般的色彩。一群孩子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轮流将肥嘟嘟的小手盖上去,然后,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正疯得起劲,树下乘凉的大人们嫌吵,终于忍不住,一声轻喝,还不坐下来乘凉,才洗的澡,又要耍得一身汗呢。疯得意犹未尽的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各回各家。

夜,将嘈杂的声响一一过滤掉。蝉在枝间梢头上唱着歌,声调是温和的,不再如白日里撒泼似的声嘶力竭。就是啊,谁能招架得住如火般烈日骄阳的炙烤呢?清风在耳畔抖着翅膀,蝉唱,蛙鸣,一声叠一声地盖过来,我的眼皮渐渐地沉重,星也朦胧,月也朦胧,蝉声渐消,蛙声渐悄……

4

双抢开始了,种田的母亲,教书的父亲,周潭中学高中生的大哥,太湖师范中专生的二哥,一起戴着草帽,穿着长褂长裤,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田间收割金黄饱满的稻禾。我和弟弟跟在他们身后捡拾散落的稻穗。等稻禾全部堆放到稻床后,一家人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在石磙上脱谷的,用水车抽水灌溉稻田的……

小爷被母亲请来犁田打耙。小爷的脑后脖颈处,有只小馍般大的包。母亲说,那叫风气包,是常年挑担子压的。小爷褂子的胳肢窝那块总有一大块黄渍,母亲也有。母亲说,庄户人家汗淌得有涧滩水那么多,淌长了,汗衫就变黄了。我喜欢看小爷犁田耙田时的样子,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耙具上,身体随着水牛拖拉耙具的韵律摇晃着,扯开嗓子唱他自己编的歌曲。究竟是些怎样的唱词,我听不大清楚,只知道他唱到末了,是一定会将嗓子提得高高的,以长到不着边际的“呵呵呵”音结束。他停下来后,在下一曲开唱前,整个人仿佛喝多了酒似的,沉醉不语,脸膛红彤彤的。

最辛苦的是母亲,她在田里劳作好一阵子,再赶到菜园里摘菜。我给母亲打下手,剥毛豆,洗菜,烧火。这期间,我们家的伙食特别的好,当日新下的鸡蛋鸭蛋,会被母亲做出不同的花样,炒鸡蛋,摊蛋饼,鸡蛋汤。咸猪肉派上了大用场,炒进毛豆里,炒进干子里,鲜嫩的茄子被切成瓣,与蒜泥等作料一起蒸在饭锅上。山芋粉被调成糊,拿菜籽油煎成粑粑,切成块,与豆腐一起烩,偶尔也同从吴桥街上割回家的猪肉一起红烧。还有母亲晒制的鲜香的腐乳和黄豆酱。母亲春上亲手做的葛粉,被冲调成甜美的半透明的稀糊,在小爷和父亲他们从田畈、稻床归来时,母亲递给他们每人一大碗。

吃饭时,父亲和小爷面对面地坐着,母亲从吴桥街上买回来的高粱酒,他们一人一杯,碰一下,“吱溜”一声脆响。我时常纳闷,母亲常交待父亲少喝酒少抽烟,却总是在父亲回学校时,将从吴桥街上买回的高粱酒和东海牌烟,塞进父亲的行李中。我们几个孩子跟往常一样,每人在饭桌上搛些菜,便坐到了门口的大树下。母亲往大钵子的淘米水里加稀粥和细糠,搅拌均匀后,两只黑猪在母亲“啰啰啰”的呼唤声中,屁股一崴一崴地走过来。母亲扬起手中的葫芦瓢,稻子洒到门口的空地上,成群的鸡扑愣着翅膀,节奏欢快地把嘴直往地上啄。鸭子“嘎嘎嘎”地亮着嗓门,从四面八方朝着细碎的菜叶和螺丝奔跑过去。大黄狗不知道跑哪儿打野食去了。

忙完双抢,交完公粮,吴桥公社开始挨个村子地放电影。小孩子开心,大人开心,老人更开心。夜晚,一轮圆月悬挂于深邃的夜空,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中院村边的稻床上,密密匝匝地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们饶有兴致地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宽大的屏幕。得意的蚊虫们四下纷飞,满世界都是他们的美食,也偶有不走运的倒霉蛋,被人们粗糙的手掌或者巨大的芭蕉扇瞬间击毙。看不够的我们,来天再赶到别的村子里去继续津津有味地看。

5

中午放学后,我和桩妹去捞田螺。我们手里拎一只小小的木桶,另一只手里抓一只绑着长长竹竿的网兜,走在田埂上,眼睛在秧田里逡巡。每每看到一只田螺,我们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放射出灼热的光芒。田螺捞得总是很少,远远不够家里鸭子的吃食。我和桩妹最后必是下到水位很浅的楠塘里,大把大把地往木桶里捧螺丝。塘里的螺丝多得捧不完,只是,它们的壳是厚的,颜色发青发黑,不像田螺薄薄的壳,呈现出金黄色晶莹剔透的质感。顺带着,我们还会再走下塘泥里,用双脚采河蚌。回家后,将河蚌的肉剪碎,看着一只只肥嘟嘟的鸭子,大口大口地往扁而长的嘴里使劲地吞咽着螺丝和河蚌肉。它们原本就很长的脖子,简直要伸到天上去。endprint

轮到我们家放牛了,我一大早便起床将大水牛牵到村外的山坡上吃草。山芋藤子在地里牵牵扯扯,直把整个一块地铺排包围得水泄不通。棉花的植株已经长到小树那么高,棉铃已经滋长出来。糯稻的穗子,像是怀孕的妇女,肚子直往下坠去……

稍得空,母亲编织起了草鞋。大山离我们家有十几里路,有座属于我们中院村的山,已划分到各家各户。我们家的那块山,远远看上去,还没巴掌大,但走近了,砍起柴来还要砍个七、八天,十来天呢。母亲一大早煮好稀饭后,便去了大山。星期天,我和弟弟陪着母亲一起去。母亲穿草鞋,我和弟弟穿球鞋。天不亮,我们就起了床,穿着长裤长褂,头上戴着草帽,草帽下还压着条披挂下来的毛巾,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拿着镰刀、扁担、绳索,往大山走。十里长的普通小路,我的感觉还不是很累。朝阳从山上探出头时,我们抵达山脚。我和弟弟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越往上,越是艰难,山上长势旺盛的茅草简直将人整个地淹没了,每走一步,都是举步维艰。终于抵达,开始砍柴,虽然千小心万谨慎的,双手还是被那些丛生的荆棘刺得生痛、出血。只一会儿,我和弟弟便撂了家伙,坐在厚厚的草地上吃起母亲摊的饼。

中午,母亲为自己捆了一大担柴草,只象征性地为我和弟弟捆了两个小草把般的担子。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话一点不假,才走出不远,弟弟脚下一滑,便摔了个狗吃屎。个子小,骨头韧性好,弟弟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滑溜溜的山石。

6

晚稻入仓后,田畈里变得前所未有的荒芜——麦子、油菜的种子,睡在土里,正蕴藏力量,蓄势待发。我们百无聊赖,便从地窖里拿出山芋消磨大把的时光——山芋片煮稀饭;火烤山芋;山芋粉搅成糊用油煎成粑粑待冷却切成块;煮熟的山芋去皮捣碎摊薄切成条或角,晒干炒熟,又脆又香……

说起来,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而母亲在冬至这天早上,一定要用高粱粉做汤包般大的汤圆,还用小麦粉做粑,萝卜白菜心,给家人吃,也祭祖。冬日宜吃糯米食,它是暖性的。母亲说,月子里的女人,要吃糯米蒸熟晒干炒制的香喷喷的炒米,拿鸡汤泡上,那是上好的调养身子的补品。母亲为即将做月子的姐姐忙得不亦乐乎,忙着做好吃的,还有宝宝的小衣裳。

无雨雪的日子,在我尚且没有从香甜的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母亲等待灶堂里最后一把煮着一大锅稀饭的火苗熄灭,迎着第一缕晨曦,用棒槌敲碎池塘里厚厚的冰层,清洗我们换下来的衣服鞋袜,还有彻夜温暖我们身体的被单。洗好衣物赶回家的母亲,从稀饭里盛出一碗米汤,兑些清水,把清洗干净的衣被放进去,再拿出来拧安,晒在阳光下。那些贴紧我幼小身体的衣服和被子,不仅挺刮,还格外地温暖。我的睡眠,因为这些加了米汤元素的裁剪各异的棉布,而更加地踏实、温馨、厚重、绵长。

贪玩的我和弟弟,总会趁着母亲在地里、菜园里忙乎得管不着我们时,三五成群地斗鸡、跳田、踢毽子、跳绳子,一不小心,恼了,便不疼不痒地吵嘴、打架。一些胆量颇大的或大或小的孩子们,他们还有更好的娱乐方式,踩着高跷,盛气凌人地在池塘里厚如砖头般的冰层上行走。清闲的日子里,和我一起观赏踩高跷的,还有三三两两吊着只黄烟袋的老爹爹,双手拢进袖筒里的老奶奶,他们历经风雨沧桑的眼睛眯缝着,脸上的笑纹绽放如菊花。

最高兴的是,父亲隔两周或三周从几十里外的中学归来时,母亲会在火锅里,放上自己制作的豆腐、菜籽油煎炸出来的山芋粉粑粑,偶尔火锅里还会加上浓香馥郁的肉和骨头。

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和弟弟分坐大火桶的两端,腿上搭着厚厚的棉垫,做着白日里老师布置的作业。母亲纳鞋底,父亲一旁坐着,边抽烟,边讲些他看到听到的逸闻趣事给母亲听。母亲的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容,腮上一抹淡淡的红晕,宛如抹了胭脂般好看。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富有才华的父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跟母亲讲?背着母亲,我向父亲说出了我的疑惑。父亲温和地回答我,小兰,你娘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的见识、心胸、勤劳和坚韧,十个有文化的女人里,有九个赶不上。

7

雪天,下到菜地里,我将白萝卜从菜地里拔出,拍净雪和浮土,以手指剥除外皮,雪白细腻的肉身,一口一口地咬下去,清脆甘甜。牛在坡地上啃着草,赶到村口时,不管不顾地径直拉起了粪。身边若是没有稻草,只用手一掌一掌地团起,贴于墙上,干了揭下来,烧灶,简直赛过柴草。说起来,鲜花插于牛粪上,其实,牛粪得天独厚地有着其它畜粪所阙如的青草的芬芳。

与孩童比肩高的大缸里腌着白菜。母亲空闲时,便穿上胶鞋站上去来来回回地踩,最后总不忘拿大青石压上。大坛子里腌着萝卜,母亲趁着烧菜纳鞋底的空当,拿棒槌一下一下地往里压,回味了,掏出一把,拿菜籽油炒上,爽得嘎嘣脆响。来年酥烂,盛出一碗,放些大椒,锅上蒸了,雪白的米饭,可以扒下三大碗。

夜里,弟弟生病了,他说看到踏板上站着一个人,火红的眼睛呢。母亲穿衣起身,喂弟弟喝了一缸子白开水。然后,拿来一只碗,里面装满米,外面裹一块红布,在弟弟的身上划圈圈,再打开看时,米似是浅了些。母亲喊,成武哎,家来噢,别怕,回家睡觉(音:困告)了;成武哎,家来噢,别怕,回家睡觉了……弟弟睡熟后,母亲说,火焰高的人,看不到鬼,火焰低的人,能看到。小孩子火焰是低的,成武是吓着了。我一听,只觉得身上的汗毛管子竖起来,紧紧地搂着母亲的脚,死劲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后,母亲将被单换了。我便羞弟弟,丑哦,昨晚坐轮船去芜湖了呢。弟弟便追过来打我。看着活蹦乱跳的弟弟,母亲交待我们,晚上在没人的地方,听到不熟的声音,千万不能答应,搞不好是鬼或者快死的人的鬼魂在喊你,你一应,魂也就跟着走了。

隔上几日,货郎便要光顾我们中院村。货郎一肩挑着摆满琳琅满目物品的担子,一手节奏均匀地摇晃拨浪鼓。远远地见了他的身影,听到诱惑力十足的鼓声,我便有冲进家里搜寻牙膏皮、鸡肫皮的冲动,货郎担里的糖呀,要多甜有多甜,要多香有多香。

我们家焐的小鸡,性急的已经将脑袋钻出蛋壳,偶有一只鸡蛋露在外面,母亲便骂,不好好做娘,回头不给你米吃。老母鸡懂话似的,将露出来的鸡蛋,往身下拢了拢。一窝小鸡孵出来后,母亲在每一只小鸡脖颈的后方,涂上洋红,它们跑起来时,宛如滚动的小绒球,真是让人心疼。endprint

楠塘里的水被车干了,母亲将分到的一大筐子鱼,大的腌起来,小的,放了很多很多的水,红烧了,那么多的鱼冻子,够我和弟弟拌上好多顿的饭呢。

家里请来了中院村唯一的女裁缝。母亲那些天一刻不停地忙着,糯米煮熟,晒成米胚子,再上锅与沙子一同炒,喷香喷香。柴火熬制山芋糖稀,它是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糖豆子不可缺少的配料。泡黄豆,磨黄豆,做豆腐。洗净抽屉,做炒米糖。用淌面盘子做米面——一锅一锅地蒸,然后挂到外面擦洗干净的竹竿上晾凉了,再卷起切成条,晒干。还有,炒花生,炒蚕豆,炒米角,炸糯米圆子,炸肉圆子……

8

大年二十九、三十,我们家的门槛简直都要被踏破了。请父亲写春联的乡邻,络绎不绝。乡邻们称父亲为“大先生”。母亲在灶间忙着,父亲在堂屋忙着,各不相扰。我们家的中堂是一幅巨型的老虎图,那只老虎腾空而起、威猛无比,一副随时可能跳出画外的架势。两边的楹联上写着: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除夕之夜的团圆饭,母亲必会请来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一位孤寡老人,母亲随我们孩子叫她二娘。二娘来时,拎着一只火球,它是一种取暖工具,带有把手的小瓦钵,像极一只圆形的小篮子,只不过,前者是黄土经窑洞特有工艺烧制而成,后者由竹篾或藤条细细编织而成。二娘到来后,放下火球,坐进大火桶,她要咳上好一会子才能平息下来。这一餐饭,母亲只为二娘一个人搛菜,边搛边说,多吃点,二娘。饭后,母亲将崭新的压岁钱分别塞到了我们几个孩子手上,当然,二娘也有一份,每人一元。二娘必会推推搡搡好半天,终会被母亲硬塞进她的大襟褂子里。

大年初一,“大戏”登台上演。过年前排练了大约个把月的八位姑娘,已经开始了巡回演出。她们每人肩头上挑着一对花篮,韧性良好、被日月风霜漂染成赭红色的细细的扁担,与能歌善舞的姑娘的腰肢一样,弹起,落下,柔软得似乎要断掉,却总也断不掉。她们唱黄梅戏——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又唱民歌——花蓝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歌词、唱腔一变,姑娘们的舞姿也就变了。

大年初二,弟弟一早跟着父亲去给外婆拜年,母亲准备好的竹篾篮子里,躺着一刀猪肉,两包红糖,几斤挂面,两条雪白的方片糕。我赖在家里不肯跟着去,我要等姐姐呢。

半上午时,我远远地看见姐夫挑着一担稻箩,姐姐跟在姐夫身后,迎着阳光走过来。稻箩里沉甸甸的,一头是我那肉嘟嘟的胖外甥,另一头是拜年的各色礼物。挑在稻箩里的外甥,随着姐夫扁担的上下弹跳,晃晃悠悠地东张张西望望。母亲将外甥从稻箩里抱出来,喊了声“我心嘞”,一口亲上去,紧接着,麻利地撇开小外甥的两腿,一泡尿,热气腾腾的,简直飙到房梁那么高。

年来得太慢,却走得太快。我们这些孩子尚陷在年的香芬和喜气里,母亲说,过了三天年,又是原还原。初七不出,初八不归,很快地过去了;正月十五闹元宵,也很快地过去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年飞奔而去,百般失落,万般不舍。

9

岁月更迭,世事变迁。而今,中院村的田畈坡地,日渐荒芜;小楼别墅,却如雨后春笋般地悄然林立。但在我记忆的河流里,在我情感的沃土里,中院村永远是我笔下的样子——民风淳朴,泉水清冽,鱼肥禽壮,谷米飘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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