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高地

李仕一

（一）

山林村泉塘村民组，大年初三夜，家家户户亮着灯，冷风夜中，光影摇曳。村庄里，传来零星的花炮声，升起的礼花，飞的很高。

咚咚，咚咚，敲门的声音。

“老婆开门，我回来了。”王德锁边敲着门边哼着小曲：“咱们老百姓呀，真呀真那么高兴……”

“喝了两杯猫尿，高兴什么呀！”老婆把门打开见丈夫满嘴酒气，有些责怪。

王德锁眼睛有些朦胧，走起路来有些晃悠。老婆赶紧把他扶坐在沙发上，要去泡蜂蜜水想帮他醒醒酒。王德锁一把拉住老婆说：“等一下，跟你说个好事情。这……这个非常重要。”他显然酒喝高了，舌头有点打绕，“我们村庄快要拆迁了。”“你酒喝多了，说胡话吧！”老婆说。王德锁赶紧说：“真的！我那兄弟说了，过了正月十五，就宣布拆迁征地的事。”

王德锁说的那位兄弟，是镇上一开饭馆的，今天晚上就是在他那儿吃的酒。告别时，王德锁那位兄弟送他出来，悄悄地告诉他，说你们那马上就要拆迁了，回去抓紧建点房子，其它地方，许多人在征地前，都抢建了许多房子，征收时都狠赚了一把。

喝了一口老婆递过来的水，王德锁似乎头脑清醒了很多。那谢了顶的脑瓜门放着油光，一双小眼眯在一起。“老婆，我跟你说……”王德锁突然声音小了八度，告诉他老婆如此这般这般……“不要跟邻里其他人说”，说完王德锁又叮嘱一句。

这些年，随着开发区建设步伐加快，许多村民组土地被征用，村民们开始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王德锁所在山林村泉塘村民组，由于离开发区核心区较远，土地一直未被征用。 看着周边村民组的村民住进了花园式新小区，王德锁和大多数村民一样，企盼着他们村民组的土地也能早日被征用。

王德锁清楚，如果拆迁，不但能分到宽敞明亮的一套安置房，仅土地征用费就有一二十万……王德锁心想，我们农民挣钱不容易，虽然现在政策好，但土地没了，以后如果赶上什么情况，岂不是只能坐吃山空。王德锁和老婆说好了，能搞几个钱就要趁机多赚些。说干就干。第二天一大早，王德锁就忙活起来。请来弟兄、侄子和朋友，突击干了四天，在房前房后建成了八间平顶房——现在用于等待拆迁的低质量平房的速度可快了，而且成本很低，运些空心砖回来码码，外墙用石粉和上水泥，糊刷一下就成。王德锁粗略地算了一下，自己建这100平米的房子，各种费用不到三万，征拆时按标准能补偿八万，净赚五万多元。

望着新建的房子，王德锁心中窃喜。这样的好事，也只有我王德锁这样精明的人才想得到做得成。瞧同村的那些“傻子”们，还在天天三五成群地打麻将、打掼蛋呢！有大把捞钱机会，他们都不晓得用。王德锁想，正月初八上班后，查违巡逻又会正常化，那时你们想建也建不成了。

（二）

果然，征拆工作如期进行。消息发布的这天晚上，王德锁让老婆捉了只鸡，做下酒菜。老婆说：“反正房屋一拆迁，搬到安置房也不能再养鸡了。就杀只肥老母鸡犒劳犒劳你吧！”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不，王德锁今个特别开心，很痛快地在家喝了半斤多老白干。吃完饭，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交叉地放在肚子上，有节奏地轻拍着，心满意足地盘算着大把的补偿款该如何用。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王德锁拿着全额领取的土地拆迁补偿款去银行。走着走着，感觉后面有人跟着。他有些紧张，向后望了一眼，是两个小青年紧跟他身后。他走，两青年也走，他停他们也停。王德锁心里发慌了，赶紧跑。跑哇跑，跑了很长的路，累得直不起腰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刚调匀呼吸，一抬头，两青年正站在眼前，朝着自己笑呢。我的妈呀！别抢我的钱。王德锁大声叫唤着……

“唉唉，醒醒，怎么了？”老婆见王德锁乱蹬乱踢，紧紧地抱着枕头，大口喘着气，知道他做着梦呢！

第二天起来，王德锁浑身无力，有些恍惚。昨晚咋做那样的梦呢？

征拆丈量时，王德锁傻了眼。人家不给他丈量那八间房，说那是违建。王德锁说自己新搭建八间平房是在方案公布前建好的，必须丈量补偿，否则什么都不拆。

两个月之后，王德锁成了“钉子户”。

王德锁收到了限拆通知书。

王德锁不怕，多次对上门做工作人员大声说，你们吓唬谁呢？国家有规定，不许强拆，你们有种就来试试！

王德锁心里或许也是知道的，征拆是可以通过强制执行的。

（三）

这天早晨，王德锁一开门，就看到自家的房屋的墙上被人刷写了个大大的“拆”字，不用问，准是开发区征拆中心干的事。敢在我家墙上乱写，这可是我的私有财产，我们没有达成一致，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做？王德锁这个气哟，牙咬得嘎嘣响。心想，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拆；我不签字，你们拿我有什么办法？他气不过，把“拆”字给涂擦掉了。未曾想，第二天起来，斗大的“拆”字又写上了。再给涂擦掉，第三天“拆”字又写上了。前两次是用石灰水刷的字，用点清水一擦就没了，而这次居然是白漆写的，擦了半天也擦不掉，这也太损了吧！王德锁气得再次瞪大了双眼。

王德锁表面上“理直气壮”，但心里还是没底。电视上经常说，一些地方，趁被拆户外出不在家，突击强行拆除了房屋。所以，王德锁时刻提高着警惕。“老婆，我到镇上买些东西回来，如果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给我。”王德锁有些担心，临出门时，再三嘱咐。到了镇上，买了5袋大米、两罐液化气等许多生活用品，光食盐就买了二十多袋，下决心要打持久战。天天和老婆在家“严防死守”，即使迫不得已需要外出买东西，手机的电也充得足足的，与老婆联系保持畅通，绝不给征拆小组有可乘之机。王德锁还给老婆打气，开导说：“现在社会上有个现象，当私人与政府利益冲突时，不管合理不合理，只要敢闹、敢上访，都会或多或少得到补偿。有道是‘闹的孩子多得奶吃，大闹得大钱、小闹得小钱，不闹不得钱。”老婆有些担心：“老王，我们这么做，不会犯法吧？”王德锁把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他们是公，我是私，公家不会让我个人吃亏的。电视上播的‘钉子户，最终不都是得到高额补偿了？”王德锁既不闹，也不上访。王德锁说上访是无能的表现，是丢人显眼，他选择了不挪窝，坚守自己的家。endprint

限拆期到。

王德锁正在家闭目养神，突然听见有人喊，执行强拆的来了……

王德锁出来一看，吓坏了。只见铲车、推土机轰隆隆地响，后面还跟个闪着灯的车，正朝着他家开来。

王德锁浑身一哆嗦，忙转身回家，拿出一瓶早已准备好的农药瓶，走出门外，拧开农药瓶盖，冲着强拆队伍大喊：“都给我站住，今天哪个敢靠近，老子就喝下它，死在你们面前！”这么一喊，还真管用，拆迁队伍立马停下来了。管事的见此情景，忙打电话，请示汇报。领导怕出事，赶紧亲临现场指挥。到现场后，见王德锁如此死活不肯让步，也没办法。现在各地因征地拆迁造成过激事件而被免职、撤职处分的官员太多了。领导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做出了暂停强拆的决定。

王德锁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逼走了强拆人马后，王德锁浑身都软了。心想拆迁人员若是硬闯，我真的敢把农药喝下去吗？这可不是老白干呀，农药毒性剧烈，喝下二两当场要死人的。我的目的是为了多要一点钱，若是小命没了，要钱还有什么用？王德锁想着想着不禁后背直冒冷风。他老婆更是吓得够呛，望着丈夫连话都不会说了。

（四）

阳春三月，本是个山花烂漫的季节，可王德锁门前那棵桃树虽开着花，却不是那么灿烂，苍白的花瓣上沾满了灰尘。王德锁很是纳闷。这么久了，怎么没有人找我说拆迁的事呢？机械作业产生的噪音和运输车辆造成的扬尘，搅得王德锁是日夜不得安宁，受尽了折磨。不久，整个泉塘村民组的土地全部平整好了，只有他的家还在高处兀立，成为一座孤岛。他的儿子、女儿过完年，就外出打工去了，家里只有他和老伴俩。望着眼前的一切，王德锁感到孤独无助，心中不免有些凄凉。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人们早已进入梦乡。王德锁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王德锁寻思着，我每天和妻子在家值守到底值不值得？这些日子弄得自己是又黑又瘦、胡子拉碴的，而且还让自己的老伴跟着受累。征拆小组没人来理他，村民们还时不时地说上几句风凉话，实在是气死人了。是守着，还是同意拆？老婆见丈夫茶不思、饭不想，睡不好觉，整天感到恍惚，非常心痛，劝说丈夫还是同意拆了吧。王德锁经不住老伴的再三唠叨，终于勉强下定了决心，同意拆迁。但怎么把自己意思表达给开发区呢？王德锁又纠结起来。直接告诉开发区？那就会被动，不利于争益，这个不行。此时的他仍抱有一丝幻想；让村里的人转告？王德锁又觉得没面子，过去邻里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都是来求他帮忙。老婆见丈夫没辙，说要么叫大侄子给传个话，王德锁也是坚决不同意，认为这样太掉价。“你就是死要面子，还是先看看，等等再说吧。”老婆很是不满但又不忍心多说。

怎么办呢？又发愁了好几天。好在王德锁智商高，一番苦思冥想，终于有了办法。干脆不在家守着，撤出去不就行了。王德锁叫来开货车的侄子来帮忙，装了两大车，趁着夜色悄悄地转移了，只剩下一张破木床。当初王德锁老婆也不太赞成突击建那八间房的，只因王德锁如意算盘打得叭叭响，一算比她儿子女儿两个人在外打工两年的收入还要多，也就没有坚决反对。可现在弄成这样，当然心中舒畅不了，边搬东西边一个劲地数落着，王德锁此时也只能是默不做声、灰头土脸，任由老婆说了。

不知是不是王德锁有意弄出了动静，虽然是晚上运走了家里东西，还是让工地值夜班的人知道了。工地负责人对开发区领导说：“‘钉子户同意拆了。”“何以见得？”“王德锁从‘高地上撤退了。撤走了就是同意拆呗。”平日里，他们把王德锁的待拆房子简称“高地”。

又下起雨来。换季的雨是清新的，雨声似乎让大地安静了下来。现在已四月了，王德锁望着清丝般雨，喃喃自语：“干嘛呢？我都撤离了，你们怎么还不理不睬的呢？”雨还在静静地下，王德锁的心情也平稳了很多。心想，土地平整早已结束，许多厂房已开始建了，我这几百平米宅基地对开发商来说，可能是可有可无的，不然为什么不找我谈条件呢？只要开发区找个熟人跟我通融一下，我肯定会降低条件；再不行，把我搭建的几间平房材料费给补偿了也就算了。王德锁经过长时间的折腾，也想明白了，我王德锁乱搭乱建本身就是想取些不义之财，如果补偿了，对其他村民也不公平。万般无奈，最后还是让侄子传了话。王德锁是“大彻大悟”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王德锁的房子终于拆了。但王德锁并没有从中多捞取一分钱，还倒贴了许多费用。

（五）

王德锁懊悔呀！人家过大年，是忙着走亲戚其乐融融，“砌墙”围城码麻将；自己过春节，是忙违章搭建房，砌墙是码空心砖。原本想趁机赚几个钱，到如今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半年来吃了许多苦，遭了许多罪，被人讥讽，还损失了三四个月的打工收入，真的是得不偿失！王德锁苦笑着，自己被称是个精明之人，却做出如此傻蛋之事。

又过了一个多月后，令王德锁意想不到的是，开发区领导推荐他到一家投资过亿元的大企业上班，当上了仓库保管员，月薪2000元；更令王德锁意想不到的是，给出的推荐理由竟然是：该人比一般人要执着，能坚守，能吃苦耐劳！

上班头一天，老婆说，老王你到镇上去理理发、刮刮胡子吧。第二天，王德锁着一身新衣，面貌焕然一新 ，在走向公司的路上，人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脑门子似乎更亮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