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垄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我比村里的小伙伴多读了那么几本闲书,我肯定不会把杜鹃、子规等名字与布谷鸟划上等号。说实话,作为一个标准的农家子弟,直至今天,我仍固执地偏爱着“布谷鸟”这种叫法。一种普通的小鸟,能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谷物联系在一起,不知是鸟的造化,还是我们人类的幸运。
童年时代,翻遍了我所能见到的所有古籍,包括爷爷不轻易示人的几本线装书,就是没有找到一行直接点到“布谷鸟”的诗句,随处可见的不是“杜鹃”就是“子规”,还有个别称之为“蜀鸟”“杜宇”等等。我知道,我所希望看到的布谷鸟,不是从秦观、李白、温庭筠等人诗中飞出的那一只,那一只过于凄凉、哀怨,我所喜欢的这一只,一定是浸淫着几千年农耕文化的精灵,它在吐绿的春天里欢快而自由歌唱,召唤着镰刀,催生着秧苗,从而给土地、庄稼和农人带来更新的理念和渴望。
我也曾痴痴地发呆,假想这一只活泼可爱的布谷鸟不是被我所见到,而是被古代那些大文豪们的灵感所捕捉,那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上到初中,偶然与一位还算博学的老师谈起关于布谷鸟的疑虑,他竟一下子点破了我读书的局限以及认识上的孤陋寡闻,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单单宋代就有好几位诗人直接点名道姓写到过“布谷”。宋代的蔡襄诗云:“布谷声中雨满犁,催耕不独野人知。荷锄莫道春耘早,正是披蓑化犊时。”陆游也有诗曰:“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但令春促驾,那为国催耕。红紫花枝尽,青黄麦穗成。从今可无谓,倾耳舜弦声。”……
一桩古诗中不见布谷鸟的小小“公案”,就这样被瞬间解开。我没有为我的浅薄无知而羞愧,倒是为我心爱的小鸟能以布谷的身份在古诗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开心。那时的我,没有一肚子的才华,却有满脑子的诗意。可惜作为淘气的乡下少年,我无法像蔡襄、陆游他们把布谷鸟的身影和叫声,写成清新动人、饱含哲理的诗句。除了“进笼子(学校)”读书“坐牢(待在家里)”做作业,更多的时间则耗费在花样繁杂的乡村游戏上。我们一帮顽童也常进行用弹弓打鸟的比赛,我们打的是麻雀、乌鸦和一种方言里称之为“山蛮子”的鸟,在我的影响下,大家约定俗成,一律不得向布谷鸟开弓射击,谁也说不清这样做到底有什么道理。我的回答是:“布谷鸟是好鸟,喜欢喜欢就是喜欢!”
是啊,我对布谷鸟的喜欢,也许不需要任何理由。它有值得骄傲的翅膀,飞行疾速无声,仿佛农业劳动里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在以自己的方式给人们以警示和启迪。春夏之交,芒种前后,故乡的上空便有布谷鸟优雅的身影,它们好像接受了季节的请柬,从老黄历中主动地飞来,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那些日子,乡野田间,桑林柳梢,便会传来布谷鸟“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割麦割麦,布谷布谷”的叫声,像是民间的一位预言家,又像是一名乡村吹鼓手,总之是要提醒人们抓紧农时,别误了秋后的收成。如此亲人般的歌唱和善良,怎不叫人心疼地叫它一声“麦哥哥”(我们乡下对布谷鸟的另一种昵称)?
如今,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已经很难见到布谷鸟的影子,偶尔的一只也一定是位匆匆的过客,因为它们知道在只有楼房没有鸟儿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布谷鸟和它朋友们的家乡。无数个深夜,我被梦中“割麦割麦,布谷布谷”的叫声唤醒,那是布谷鸟和我私下里又一次完成了灵魂上的交流,布谷鸟和它的叫声已经深入到我的骨髓,我就是另一只布谷鸟,带着另一种使命,向着故乡和农业的方向飞行。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