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小波那年我三十二岁,刚刚读研归来,单位正要委以重任。本来,我已经和老杨商量好,等事业稳定下来再怀孕,谁想,小家伙说来就来了。
阵痛来临之前我想得还很简单,孩子呱呱坠地,将娃扔给婆婆接下来我该干啥还干啥。可真的躺到产床上,铺天盖地的疼痛中亲身体会孩子剥离母体的那种刻骨感觉,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忽然苏醒了。
医生将皱皱巴巴的小波抱过来,看到他第一眼,我居然落泪了。手掌落到孩子的脚丫上时,我心中一凛:右脚弓的弧度不对。
听到我的惊呼,老杨和婆婆挤过来。襁褓打开,小波瘦瘦的身体清晰呈现在眼前:右脚先天残疾。
婆婆和老杨的表情都有点僵,他们没一个人碰孩子。小波好像意识到了冷落,哇的一声哭起来。
我的心一紧,立刻将孩子抱进怀里。我以为暂时的震惊过后老杨和婆婆会恢复天性中的舐犊情深,可现实很让人无语,整个月子期间他们都很少抱孩子,目光中的嫌弃,一直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里。
会走路之后,小波的身子总是一歪一歪的,别的小朋友和家长,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刚开始,小波懵懂无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意识到了什么,渐渐变得暴躁,经常将自己在房间中一关就是大半天,稍微不如意,就大发脾气摔东西。
七岁的时候,因为奶奶没有给他买冰淇淋,小波将她从楼梯上一把推下,婆婆摔折小腿直接进了医院。出院后坚决回了老家,再也没有来过我家。
因为这个事儿,老杨狠狠打了小波一顿,从那天开始,小波再也没喊过“爸爸”这两个字。
家里浑不懔,到了学校也好不到哪里去。功课一塌糊涂不说,同学关系也非常差。此外,小波还有毁坏东西的暴力倾向,所有书本都用手指戳出好多窟窿,铅笔折断了一支又一支。
看着他狼藉的书包,老杨完全绝望:这是上辈子的冤家啊。
为了给小波讲道理,我几乎磨破了嘴皮,毫无效果。看着我用胶带把散落的书本粘好,小波偶尔会搂着我的脖子说对不起。每到这样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升腾起希望:只要有耐心,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为了孩子,我放弃了炙手可热的职位,选择了清闲的后勤部门,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小波身上。
通过耐心细致的观察,我发现了小波的秘密,他的所有激烈行为,都是因为内心的敏感和脆弱。先天的残疾令小波特别受不了轻视和排斥,学校里的那些出格行为,其实就是为了反击和发泄。
越深入小波内心,我越震惊,脚弓上的残疾好像一只贪嘴兽,正不知不觉吞噬着小波的良善、自信和纯真。
十多岁的孩子,按说正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年代,可小波总会不自觉地察言观色,留意别人的好恶。一旦发现不被尊重的苗头,栖息在内心深处的暴躁就一跃而起。
小波的所有另类都是源于自卑。他既忌惮别人对自己残疾的注目,自己的内心也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为了小波,我开始研读心理书籍,并成为午夜电台心理访谈节目的忠实听众。进入陌生的领域非常艰难,但无论多难,我都没想过放弃。我相信,为了孩子,每一个妈妈都会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在不断的阅读中,我有了一个欣喜发现,英国作家毛姆也是脚弓残疾!他的自传体小说《人生的枷锁》中,有对自身残疾从迷茫痛苦到正视放下的真实描述。读着毛姆的文字,我心中开出一蓬蓬的喜悦,毛姆可以超越自身痛苦,我的小波应该也可以。
我想过让小波阅读这部作品,可几十万字的《人生的枷锁》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太过高深艰涩了。如何让小波真实感受到毛姆带来的力量,看着埋头在画报中的儿子,我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如果将《人生的枷锁》画成连环画,也许,小波会喜欢。
我尝试着动笔,很快又气馁——画面凌乱,词不达意。我只有非常简单的美术基础,根本应付不来这样大部头的作品。老杨知道我的念头后,更是摇头不已:那小子就是个废柴,别费这个劲儿了。
放弃?不,这绝不是一个妈妈该有的态度。
我报名参加了简笔画速成班,学习一段时间后,虽然笔法依然凌乱,可速度已经快起来了。更让人惊喜的是,小波很喜欢妈妈的简笔画,对毛姆的故事充满了兴趣。
历时一年之久,《人生的枷锁》终于全部变成了连环画,小波很细心地将那些零散纸片装订起来。扉页上,有我写下的一句话:老天会给每个恩宠的天使留一个记号,毛姆的脚,就是命运恩赐的独一无二的标志。
小波小小的手指一次次摩挲过这句话,眼中闪过亮晶晶的光芒。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十多岁的他,什么都懂了。
升入六年级后,开学两个月,老师又召见了我。小波和同学再次发生了冲突。
从学校回来,小波忐忑地看着我,我其实想发火,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今天的事儿虽然是小波不对,但对比上个学期打架的频率,已经有所进步了。而且,老师还夸奖你作业变整齐,书本的洞洞也少了……”
小波的脸,微微红了。
上了初中之后,小波依然让人操心,成绩一般,同学关系也不算融洽,但对比小学阶段的凌厉,已经非常让人欣慰。
那本搁在枕头下的《人生的枷锁》的连环画,被他翻起了毛边。眼见小波对它的喜爱越来越浓烈,我买来更多毛姆的作品,并和小波约定,每看完一本书,我们都各自写出读书笔记。
小波的读书笔记很简单,但我还是能从中看到,文字正在他的灵魂中发生着变革的力量。
而这,也正是我暗暗期许的。
升入高中部不久,小波在一次作文竞赛中拿了头等奖。
他的作文开始频频成为班级范文,同学们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小波申请了博客,每天做完作业就钻到电脑前,到高三毕业,他博客的关注者竟然超过了一千人。
高考后填报志愿,我以为小波会选中文系,可他,选择的却是心理学。
“妈妈,我想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用一生的时间来带领那些泅渡在暗夜的灵魂寻找光明和希望。”
看着高大得已经够不到肩膀的儿子,我的眼睛湿润了:自救之外懂得爱人,我的幼小敏感的儿子终于真正长大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小波发了一条微博:除掉枷锁的手上总会矗立着美丽的灯塔,亲爱的妈妈,谢谢你。微博下面,是一帧图,那本卷了毛边的《人生的枷锁》连环画,温柔地躺在时光里。
我的眼泪,再次幸福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