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劫良缘(三)

2014-05-14 09:54十里菱歌
桃之夭夭A 2014年10期
关键词:阿爹朱雀

十里菱歌

鲤吹的飞云不及我们的快,此刻才赶到,她跌跌撞撞地从飞云上下来,才一站稳,就如报晓的公鸡提足了中气道:“君上、六位娘娘,初月神上回来了。”

阿爹和六位阿娘这才注意到了我。

也仅仅是注意到,因为,他们的目光很快就被我身旁的紫朔夺去了。

我清楚地看到六位阿娘不约而同地正了正坐姿,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裳,下巴微收,面带娇羞。

我心里不禁为阿爹哀叹一声,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六位阿娘在阿爹面前如此不修边幅,在紫朔一个后辈面前却在意起仪容来了,可悲可叹,呜呼哀哉啊。

阿爹倒也不在意六位阿娘一边倒,把麻将牌放下,仍是左手撑着下巴,空出来的右手朝我招了招,慈爱道:“月月,过来,真不愧是爹爹的心肝宝贝好女儿,回来得正是时候。”

总算有一句正常点的台词了,按照戏本子里的剧情发展,阿爹下一句台词应该是“回来得正是时候,爹爹正熬了一锅好汤,快趁热喝了”,想到这里,我有些动容,张开双臂就要奔过去奖励阿爹一个大大的熊抱。

我奔到半路时,阿爹笑眯眯地吐出了下半句台词:“正是时候啊,今天刚好三缺一。”

我一个踉跄,熊抱险些就要给了地面。是了,莲华现下游方在外,鲤吹和我又不在家,阿爹加六位阿娘一共七人,摊成两桌,总有一桌三缺一。

紫朔稳稳地扶住了我,似笑非笑道:“在自己家也能摔?”

我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激动罢了,激动罢了。”

阿爹和六位阿娘已经摆好了重新开战的阵势,阿爹瞟我一眼道:“激动完了就快过来,爹爹等你等得好苦。”

我揉揉额角,有些头疼地看着鲤吹:“你不是说阿爹和六位阿娘寻我寻得很急?”

鲤吹天真无邪地笑:“是很急啊,神上你又不是不知道,三缺一时总是很急的。”

我不语,表示理解。

阿爹并六位阿娘又在那边催了,焦急难耐显而易见:“月月啊好女儿啊好心肝啊好宝贝啊,你倒是快快过来啊。”

我的牌技并不怎么好,想到这层,我慢吞吞地拿出荷包掂量了一下,瘪瘪的,估计里面剩的银子让阿爹阿娘宰一轮都不够。于是我清了清嗓,朝梧桐树下喊:“我不玩了,刚长途跋涉回来很累,我回房睡觉了。”

阿爹阿娘异口同声地长长“嘁”了一声,以表达失望及鄙视之情。

紫朔好笑地望着我手中寒碜的荷包,慷慨道:“你要是想玩,我不介意先垫些本给你。”

我把荷包重新揣进兜里,拍拍口袋道:“不用了,我是真的有些累,想回房歇一歇。”

紫朔静默半晌,沉吟道:“那我送你回房。”

我摇摇头,正欲开口拒绝,他已经迈开步子走在了前头。

望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我有些纳闷,他送我都从凡间一路送到千梧乡了,难不成还怕我在自个儿的地盘上走丢?

一时没留神,我将这疑惑小声嘀咕了出来。

紫朔侧回身,微风吹得他的发尾有些飘起,侧脸的轮廓静雅而美好,我心中蓦地一窒,窒完后又不得不唏嘘,美男子就是美男子,即使乱了一头青丝,也俊得能亮瞎我这双朱雀眼,若换成别人,恐怕就是“风一样的男子”,简称“疯子”了。

他徐声道:“就算你再迷糊,我也不认为你能在自己家里走丢。”静了半刻,他看向别处,目光停驻的地方,白色的菩提花漫山遍野盛开,“只是许久没来这里了,想随便走走。”

原来是这样。

虽然我阿爹阿娘打麻将时家里一片混乱,但这千梧乡的景致还真没有多少仙乡能比得上,尤其是在梧桐花开的时候,白色花朵绵绵似与天边的云霞相接,美得让人如坠梦中。阿爹当年就是相中了这里的美景才在这里安家,因粗略算来有上千棵古梧桐,便取名为千梧乡了。

我好说歹说也是千梧乡的小主人,见紫朔说要逛逛,便大大方方地说了两声:“请,请。”

紫朔古怪地凝我一眼,转身继续走。

回房的路要经过摆麻将桌的梧桐树下,阿爹约莫是想起了还有九重天的太子殿下这一头肥羊可以宰,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热情招呼道:“尊敬的太子殿下,来陪我玩一盘?”

紫朔云淡风轻地回答:“不了,我送小满回房。”

明明发出邀约的是阿爹,紫朔拒绝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的却是我六位阿娘。

我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睡意说来就来。

迷迷瞪瞪的,阿爹那个好听的声音此刻听起来莫名有些老奸巨猾,离题还离得挺严重:“要知道,想娶一个心仪的姑娘进门,首先要过的是她爹娘的那一关。”

一阵沉默。

我又打了个哈欠。

“……我送小满回房后就来。”

一头扎进软绵绵的绣枕里,我舒服地哼唧一声。

紫朔为我拉好被子,低低道:“安心睡吧。”

“嗯,你玩你的去。”

我往被窝里钻了钻,声音闷在被子底下有些模糊。他勾唇笑了笑,衣袖一挥,转眼间有如乾坤逆流日夜倒转,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窗外梧桐枝影横斜,映在窗纸上如同一幅淡逸的水墨画,室内檀香袅袅浮动,嗯,是个入眠的好氛围。

我回他一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然而,睡意这东西委实难解,明明天时地利人和,我此刻却睡不着了。闭着眼睛许久,一颗脑袋还是清明清明的。

我以为紫朔会走,谁知他却在床沿坐了下来。平时在他面前视形象如粪土的小女子我,此时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若是以往,我大可以睁开眼睛和他聊聊天,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什么的,不像此时,许多语句都胶在了肚子里,百转千回无比纠结,却还是吐不出来。

我想,一定是因为他吻了我的缘故。

关于他吻我这件事,个中缘由我想破了一颗朱雀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话说我那日还真是丢人,被他那么一吻后,脑子糊得好半天回不了神,等终于归窍了,立刻二话不说嗖地飞奔进忘忧园里,砰的一声把大门关上,还慌慌张张下了好几道禁制把门封死,任大罗神仙也闯不进来。

不经意间瞥到镜子中自个儿的脸,竟比熟透了的樱桃还红。

咳咳,虽说我也有一颗爱幻想风花雪月的少女心,但彼时我化作了男儿身,看到镜子中一个汉子的脸红成这样,还真把自己生生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不知我把自己关在房里睡了多久,醒来时只看见枕畔的时盏花瓣密得让人不想费心去数。紫朔就站在我的床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那日睡得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看见紫朔在那儿,便傻乎乎地咧嘴冲他傻笑,伸手去拉他袖子:“紫朔哥哥,我还是被你找到了。”

紫朔眉尾一挑,任由我拉低他的身子,对视了半晌,我正奇怪他怎么不说话,他伸手来拨我额前的发:“睡迷糊了?忘了?也好,省去了我的解释……”他对我浅浅一笑,“嗯,我找到你了,我来带你回家。”

他前半句勾起了我一丝记忆,脑子里有一幕影像似乎马上就要跃了出来,然而跃到一半却被他那一笑搅乱。我脑袋里仍是一团糨糊,于是便呆呆地起了床,呆呆地上了归家的飞云。

此刻躺在床上,我的脑筋终于对接上了——什么省得解释!大哥,别这么潇洒自如好吗,那可是我的初吻哪。

想到这个,我的心底便顿时有如千万只蚂蚁在爬,痒得一刻钟也不得安定。

我认识的神仙里面,最多情,也最有情场经验的是莲华。我当年曾撞见过莲华和某一小仙的闺阁逗趣,那时年少,不知非礼勿视为何物,便天真地凑过去问莲华:“你为什么要咬这位姐姐的嘴?”小仙子嗔了一声“讨厌”,娇羞无限地跑了。莲花拢了拢衣襟答我:“月月,那不是咬,是吻。”我又问:“什么是吻?你为什么要吻那位姐姐?”莲华说:“吻也分很多种,至于我为什么要吻刚才那位姐姐,因为那位姐姐寂寞了。”

听完莲华所言,我很是受教。

如今想起莲华当年的解释,我脑子里的疑惑渐渐有些明了。

因为小仙子寂寞,所以莲华要吻她,反过来可以推出,紫朔之所以会吻我,那是因为他认为我很寂寞。

这下子真真玩大发了。

虽然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凡间待了十年,但是我有得吃有得睡还有擂台打,是一丁点儿也不寂寞的。紫朔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理由夺了我的初吻,这这这,我是不是有点无辜?

把因果理清楚,我正想一鼓作气睁开眼和紫朔解释,这时却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很低,很沉,若不是我朱雀一族向来耳朵尖,恐怕我就听不见了。他像在问着谁,又像在自言自语:“就算他成亲了,你还是会一直喜欢他吧……”伴随着的是他指腹抚过我脸颊的温凉。

心尖忽地揪了揪,闷闷的有些生疼。不知是因为他的话中内容,还是因为我从未听过他如此落寞的语气。

他说完这句话后,房中落得一片良久的沉默。

此情此状,我只好再继续装睡。

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这是我熟悉的味道,渐渐地,檀香的气味越来越隐远,沁人心脾的梅香越来越清晰,让人闭着眼睛仿佛就已经可以看见,腊月风中,九重天阙白雪青瓦,而一株白梅在墙角静静绽放。这也是我熟悉的味道。

这是紫朔身上的冷香。

可感觉到他的指腹沿着我的脸颊滑下,在我的嘴角略略一停,接着便收回去了,像是什么都不想惊动般。然而短暂的一瞬后,梅香却更加靠近,竟似就在鼻端。

我额头上传来一丝冰凉,随后,是一丝温热。

这感觉……这感觉……

前者像是亲吻,后者像是鼻息。

我的天!

胸口像是冬日里的古钟被猛地一撞,一颗心不可抑制地鼓噪起来,我想睁开眼求证,却没有准备好要怎么面对,忐忑不安间,只听得胸腔中的一颗小心脏跳得越来越急。苍天可鉴,我什么时候活得这般扭捏过!

双颊火辣辣的,我想我的脸一定红透了,只求紫朔亲完了就走,千万,千万个千万不要还待在这里,不然以后我这张脸都不知要往哪里搁。

老天终于也顺了一回我的意,门扉吱呀一声开了又关,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我干巴巴地看着天花板,房中的檀香越来越浓郁,梅香渐渐消逝得几不可闻,我有些怀疑,方才那一切是不是我自己睡不着而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然而床沿边上的被褥凹痕告诉我,这不是梦。

唉,看来在紫朔眼里,我真是十分非常极度寂寞啊……

翻来覆去的,最终竟要掐了个静心咒才能睡着,我活了五万多年,这还是第一次。

将睡未睡昏昏沉沉之际,我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梦。

可神仙哪会做梦。

神仙梦见的,一个是回忆,一个是预言,不是对过去的记忆就是对未来的预见,只有这两种可能罢了。

我这次梦见的,是回忆。

四万九千三百年前,那一段前尘往事的回忆。

我阿爹是治理一方仙乡的帝君,是神仙,是朱雀。我那亲生阿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名凡间女子。

阿爹说,阿娘在生下我之后就去世了。

因我身上流着一半凡人的血,我是只化不出原形的朱雀。

常听说有灵兽修为不够,化不出人形,而化不出原形的灵兽,千千万万年来我只听说过一个,那便是我自己。嗯,真是只独站萧萧荒野,拔剑四顾心茫然,高处不胜寒,寂寞空虚冷的朱雀啊。

我也曾忧伤过,也曾自卑过,也曾眼里包着泪趴在阿爹膝前,可怜兮兮地啜泣着问:“爹爹,为什么我化不出原形?”

阿爹每次都是极有耐心地抚着我的头,等我止住眼泪后,才意味深长道:“别急,等你能够化出原形的时候,一定是天上地下,四海九州,自盘古天尊开天辟地以来最美的一只朱雀。”

我听完觉得很安慰,就又屁颠屁颠地跑开去堆沙子了。

按照戏本子里的剧情发展,我这么一只不济事的朱雀会被隔壁家的孩子欺负,会被一边扔石头一边嗤笑:“看啊看啊,这就是那个没娘的杂种!”

然而,没有。

我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欺负我的邻家坏小孩半个影儿都没瞧见。

莲华在听了我的疑问后,无奈地望了望天,叹气道:“月月,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隔壁家。”

我恍然大悟。

莲华又道:“就算有隔壁家也是不用怕的,放眼四海九州,哪个小兔崽子敢欺负怀青帝君的宝贝女儿?暂且不说阿爹是远古混沌初期就孕育出来的第一只朱雀,身份无比尊贵,只说我们六位阿娘,每位阿娘的娘家背景说出来都能把人吓死。”想了想,莲华接着道,“还有啊,我看太子殿下不是挺关心你的嘛,有他这么一个过硬的靠山在,你就尽管撒野吧。”

真是人多力量大,自此,我才意识到我的后台有多可靠,于是乎,我放宽了心到处上蹿下跳,几万年没半会儿消停。

有时我虽然惹出了一些不算小的混账事,但不是被壮士莲华挡在前面,就是被救兵紫朔劝解了,阿爹的那一顿棍子,极少落到我身上。

我就这样痛并快乐着长到了七百岁。

九重天上的神仙们每隔百年就会举行一次盛大的狩猎,狩猎地点在北海之外,青州之南的夷吾山。

因我平时调皮,阿爹怕我去观猎会惹出什么乱子,所以,纵然我出生后狩猎已经举行了六次,我却一次都没去过。

终于到了第七次,我七百岁那年的那次。

在狩猎前几天我一直装得很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主动帮忙刷碗扫地收拾麻将桌,活像换了一个人。阿爹觉得女儿终于有点懂事了,很欣慰。狩猎当天,紫朔来我家敲门,问阿爹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有了紫朔的开口,加上我前些天又表现良好,阿爹便挥挥衣袖,准了。

走出千梧乡的时候,按照说好的报酬,我很大方地在紫朔的脸上“吧唧”了一口。

明明是他自个儿讨来的赏,等我付给他的时候,他却傻眼了。

这一傻眼,就持续了大半天。

安安分分地在观猎台上待一整天不是我的作风,于是,趁紫朔不察,我随着出猎队伍一溜烟就跑到林子里去了。

夷吾山的风景甚好。

山巅上的冰雪尚未消融,山脚下就铺满了漫山遍野的白山茶,花瓣映着日光在微风中颤抖,清香迎面扑来让人禁不住精神抖擞。平时在各处洞府里闹惯了,此时我在山野自然里闹得也十分得心应手。

一下子扑蝶一下子追小鹿,等我开始注意四周时,我已经到了一个没有仙迹、灌木丛生的地方。

头上的树木遮天蔽日,林子里阴森森的,外边明明是阳光灿烂的中午时分,这里看起来却像即将入夜,不知名的昆虫在灌木里发出刺耳的鸣叫,平白为这林子添了几分寂寥恐怖。

我有些害怕。

平日里我的方向感本来就不太好,更别说这是一个四面八方看起来都毫无差别的山林,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但是,我更不能留在这里。山中多妖魅,我白白嫩嫩的一个小仙娃,看在那些妖魅的眼里一定比小肥羊还诱人,我如果留在这里,身上的仙气很快就会把妖魅引来。

术到用时方恨少,我学的那些术,用来幻把火烤条小黄鱼还行,要对付那些成了精的妖魅,可就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越想越害怕,我干脆撒腿就跑。

怕什么来什么,不知何时,我身后跟了一群对着我流口水的妖魅。

“小姑娘,别跑呀,看哥哥长得这么温柔就知道哥哥是好人……”

“叔叔带你去看金鱼,给你买糖吃喔……”

……

妖魅们在我身后张牙舞爪,我边跑边迎着风飙泪,风声从耳边呼呼而过,夹杂着妖魅们不怀好意的刺耳笑声,小腿被灌木划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我却不敢也不能停。

我的血味散在了风里,招来了更大的妖兽。

“吼——”

一道令风云变色的咆哮响起,这一瞬间似乎整个林子都骤然摇晃。

我身后的妖魅们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也不追我了,只顾着四处逃窜,我也撒腿准备逃窜,然而,当我对上灌木丛里那一双闪着黄色精光的眼,我的脚便突然一阵发软,就这样瘫倒在地上。

白虎灵。

家家都有本治小孩子的经,比如有些人家说“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送给乞丐养”,比如有些人家说“如果你做坏事,县太爷就来捉你去坐牢”,在我家,阿爹用来吓唬我的一句话是“如果你还这么野,我就把你扔到山里喂白虎灵”。

是以,我对只在睡前故事里存在的一种名为“白虎灵”的兽是又怕又恨。

可以想象,当我从小就又怕又恨的这种兽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我是多么恐惧了。

不能动弹。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头身形巨大、一身雪白的白虎灵轻巧地跃到我跟前,看着它黄得妖异的眼将我上下仔细打量,我却连发出一声尖叫都做不到。

我只祈祷它已经吃得很饱了,或者看到我就没胃口,又或者刚好今天牙疼不想吃东西,这样,我还有一丝活命的希望。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的美梦,在白虎灵朝我张开嘴时宣告破灭。

我甚至已经看到了它嘴里的蛀牙……嗯,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我索性闭上眼睛。

死就死吧,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呜,阿爹,永别了。

呜,紫朔,永别了。

呜,莲华,沙哟娜拉。

死亡的过程很漫长。

漫长到我可以听到“喀”的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也可以感受到温热的血喷洒在我脸上的湿润。

但,没有疼痛。

我怔怔地睁开眼,怔怔地,看到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幅画面。

一名白衣少年右手执剑,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他容貌清俊,五官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般,精致而不柔和,眸底似凝了一抹终年不化的严寒,嘴角的线条抿得冷漠绝情,看起来,十分非常极度不近人情。

然而,这个不近人情的少年却救了我。

他手中的剑滴着血,白虎灵倒在一旁,已没有了呼吸。

少年甩甩剑,剑上的血部分已经凝结了,一时甩不干净,少年脸色不改,手腕一沉一震,剑上的血瞬间不见踪迹。他不慌不忙地将剑插回剑鞘,转身就走。

而我还坐在地上。

他没有心疼地问我有没有事,也没有伸手助我一把拉我起来,更没有像戏里演的那般,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伤口,用公主抱把我送回家。他只是那样干脆地、冷漠地、决绝地转身就走,那毫不迟疑的背影仿佛在说,只要我不想死,我就会跟上他。

我也想跟上他,然而我的脚动也不能动,划伤我小腿的那些灌木大概有毒,现在我腰部以下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

我急忙喊:“壮士请留步。”

他果真留步了,却不是因为我这一声唤,而是因为另有一名俊美的紫衣少年,正策马心急如焚地朝这边奔驰而来。

白衣少年停下脚步,不卑不亢地朝紫衣少年行礼:“太子殿下。”

紫朔看也不看白衣少年,策马直直地奔到我面前停下,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我身边,声音微微有些喘:“小满,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事?”他伸出手想碰我,却不知我伤在哪儿,怕碰到我的伤口,手伸到一半就又缩了回去。

我抿唇摇摇头,有白衣少侠这个外人在,我想装一回坚强,然而看到紫朔那张溢满担忧的脸,我的满腔委屈便再也止不住,涌上眼眶化成酸楚,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我一边抹泪一边语无伦次道:“我有事,紫朔哥哥,我有事,我被很多妖魅追,我被灌木划伤了,白虎灵要吃我,我看到了它的蛀牙,然后‘喀的一声我以为我脖子断了,还被喷了一脸臭血,现在我的腿没有知觉了,紫朔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紫朔一张俊脸煞白煞白,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小腿上的伤口,打横抱起我:“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的耳朵就贴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他安慰我不要怕,可我觉得他比我还怕。

听到紫朔的心跳让我很心安,我打了个嗝儿,好不容易止住眼泪。扯了扯紫朔的衣袖,等他低头看我,我朝白衣少年的方向努努下巴:“紫朔哥哥,是那位壮士救了我。”

紫朔道:“他是风破神君。”

紫朔一边回答一边把我放到鎏金马鞍上。

我说:“紫朔哥哥,你先抱我过去,我要和他说一声谢谢。”

我死死圈住紫朔的脖子不肯松手,紫朔拗不过我,只好又将我抱起来,走到风破面前。

想到戏文里是怎么给恩公报恩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把话说出口:“风破神君,很感谢你救了我,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以身相许。”

紫朔抱着我的双手颤了颤。

风破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就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一般,嗓音也是冰冷冰冷的:“我不娶无力自保的女人。”

说罢,他转身就走。

我死死咬着下唇,等风破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后,我揪着紫朔的衣襟,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紫朔哥哥,从今天起,我要认真修炼,成为天上地下最厉害的神仙……”

有因就有果,夷吾山的这桩事是因,因它而酿成的果,可谓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去夷吾山观猎是紫朔带去的,我出了事,天帝为了给我阿爹怀青帝君一个交代,也为了向天地众神彰显自己的大公无私,判了太子紫朔九天九夜的冰蚀之刑。冰蚀之刑虽不致死,但被禁锢在冰山之中,受冰魂蚀骨之痛,绝对谈不上是什么轻松的刑罚。

阿爹深知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死性子,我受伤归根到底是我自找的,紫朔只是倒霉被我拖下了水,对于紫朔受刑一事,阿爹很愧疚,期间不断在我床前摇头叹气道:“太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欠了你的,平时你闯了祸太子要替你收拾烂摊子,如今你自作孽太子还要因你受罚……”

我双腿中毒颇深,药元真君说划伤我的草是天地间数一数二毒的草,如果不是紫朔将我抱起得及时,恐怕我这一双朱雀爪子就会这么废了。我在药元真君的府上躺了一个月回到千梧乡后还不能走动,阿爹说这番话时我正躺在床上,眼巴巴,泪蒙蒙的,阿爹看我也实在可怜,便停口不说了,只叹气。

比紫朔更惨的,是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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