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尽铅华
身为镖局派来的卧底,她被坑蒙拐骗作了个小水贼,无端被卷入山海帮的内斗。什么?晕船?没关系,为师和你一起改行去做山贼!于是,这一段从入局第一天身份就被看穿的囧囧卧底生涯,就此开篇。
入局
江东乃东南富庶之地,流寇匪贼成灾,镖局如雨后春笋般崛起。
这其中名气最大、人数最多、后台最硬的,莫过于山海帮。可以说,山海帮这一个流氓团体,保障了周边一百四十六个大小镖局的饭碗。
于是不难理解大年初一的晚上,总镖头带着我们百八十号人,捧着硕大的空碗朝着山海帮方向拜了又拜,害得路人都以为我们改行加入了丐帮。
可事实上,这大年夜,连丐帮都人人分到一只叫花鸡,而我们只能对着一碗漂着葱花的清汤面长吁短叹。
“成也荀颜,败也荀颜。”
总镖头年终总结八个字,言简意赅。
荀颜师兄曾是我们清远镖局的活字招牌,水路陆路两边都吃得开,风光一时无两。可就是这时,他得罪了一个不能得罪的人:山海帮水路总管水清浅。
自那以后,荀颜师兄便音信全无,而我们清远镖局却依旧在人家的黑名单上。
上一次清远出镖,人家连船都给抢了,害得我们镖师一路游回来,上了岸转行就去做了渔夫。
我们哭也哭了,骂也骂了,可还能怎么样?
报官?自古蛇鼠一家,官衙里就有好几个水清浅的小弟,一口一个大哥叫得别提多亲热。
找镖局工会?没有贼,哪有镖,工会和山海帮那才是一衣带水、亲密无间的战友。
这些不能摆到台面上的道理,我六岁便懂了。
我觉得我应该算是聪明伶俐的。可此时此刻,我却深刻地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否则总镖头对我重复说了十六遍的那句话,我怎么听不懂?
“可儿,镖局决定,派你去山海帮卧底。”
入帮会那一天,我正赶上山海帮陆路和水路两方群殴。
双方声势浩大,乌泱泱几千号人亮出各自家伙,一边站在岸上叉着腰大喊:“有胆子你们上岸来砍!”另一边在船上振臂高挥:“有本事水里来见!”
这轰轰烈烈的对阵持续了一整天,到了落日黄昏,才终于有个口干舌燥的小贼来帮我办手续:“新来的?你有什么打算?是想做山贼还是水贼?”
我刚要开口,却觉得他眼中冒着杀气:“你是打算做水贼的吧?”
“是啊,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他咧嘴一笑:“算你有眼光,巧了,大哥我就是水贼。”
第二日,骂战持续升温。
到了日头高悬之时,远远东江水面漂来一叶小舟,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倾覆。舟上立着个黑衣人,戴着硕大的斗笠,显得人影单薄亦如那小舟,恐怕凶猛一点的江风都会把他给吹倒。
可就是他出现在视野中的一刹那,喧嚣的水面顿时安静下来,再没一个人敢出一声。反观岸上,那叫骂声却是一层高过一层。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舟上飘来一句话,噎死岸上几百人。
高人,实在是高人。
我瞪圆了眼睛,咽下口水,只觉得心脏都被这激烈的骂战给搅得怦怦直跳。
“这样骂来骂去也没个说法。”小舟高人又开口说,“不如换个法子比试。”
“什么法子?”岸上终于只剩下一个人在说话,可他一个人的嗓门更胜于方才一窝蜂的叫骂,浑厚有力的嗓音穿透力极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咱俩谁也不能反悔!”
“正是此理。”
小舟高人不疾不徐地说着,一下子又反客为主,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羽扇呼啦一下子展开,脚后跟那么一跺,小舟像是装了个火枪一般嗖的一下子冲着岸边急驶。
忽而一阵清风来,黑袍被风鼓得满满,斗笠滑落后是一头乌黑长发,飘飘洒洒之间,将银光闪闪的水面映成了一副水墨。
而他那斯文俊秀的五官,最是画中最妙的几笔。嘴边一颗美人痣,却是自那里起一道浅浅的疤痕,一直奔腾过整张右脸,在眼角戛然而止,用朱砂勾勒了一朵小小的杜鹃,在这黑白素色之间,红得触目惊心。
泣血杜鹃杀戮海,一朝佛心水清浅。
我听着这话长大,当下便大叫了起来:“水清浅!”
这一句叫出来便覆水难收,岸上山贼们凶狠的目光四面八方扑来,我躲在那位水贼大哥身后瑟瑟发抖,只听见他低声吼了一句:“蠢材,快跑!”
电光石火之间,我只见得一片乌云自天空降下,腰间被呼地一带,再一睁眼人已经到了那小舟之上。我身边那位惊魂未定的水贼大哥则跪倒在他脚下,感激涕零:“谢大哥救命之恩。”
汗……不至于吧。
思及此处,忽而身后岸上响起一阵子磨刀霍霍的声音,我怯怯回头,方才我所在的地方已经被砍了不知多少刀。
“呵呵,熊当家的,你的手下着实有些暴躁,是欺我无人吗?”水清浅立于舟上,手轻轻一挥,江面二三十只大船都飘起了“海”字大旗。
原来,岸上那个声如洪钟的家伙,就是山海帮陆路总头目熊彪。
“少废话!方才说的比试,究竟是怎么个比法?”
我和岸上水上无数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水清浅,只见他人畜无伤地笑着,眼角却荡漾着狡黠的目光。
羽扇骤停,杜鹃涌动,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比咱们二人,谁能调教出更好的徒弟如何?”
熊彪很豪迈地吼道:“比就比!不过你水清浅花花肠子一堆,以防你使诈,人选得翠绿翠绿才算公平!”
这又是一句行话。新人一般称为小黄瓜,而翠绿翠绿的小黄瓜,自然指的就是像我这种刚入了帮会不懂规矩、险些死于内斗的炮灰。
水清浅目光下移三寸,轻飘飘落在我身上,居高临下,羽扇轻轻抬起我的下颚,忽而是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徒儿,你叫什么名字?”
“可儿。”
“一月为限,我一定会——”他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朗朗对那一岸人说道,“好好调教她。”
说完,他身后那一字排开、气势恢宏的大船上成百上千的水贼齐声高呼:“水上小蛟龙!”
我怯生生泪汪汪地看着这位从天而降的师父,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那个吧,师父,徒儿晕船。”
相逢
“水清浅,我没听错吧?你要带着你这位‘水上一条虫,哦,不,是‘水上小蛟龙加入山贼帮?”
山海帮陆路总头目熊彪笑得像朵小百合,着实惊悚。
更惊悚的是还能一直保持自然微笑的水清浅,手中羽扇清风徐徐,眼角杜鹃灿烂芬芳。
“还请熊老大收留。”
我猜测,水清浅这一百斤的体重,起码八十斤都是脸皮。
于是乎,山海帮水路总头目水清浅就这样加入了山贼帮,还被分去守偏远的崖口森林。
据说东江之上哭号声一片,多少人心目中的崇高信念轰然崩塌。
熊彪为此飞鸽传书,想要刺激一下我们。
那时那刻,水清浅正带着我在崖口森林里开荒。树枝嘎吱一声被踩断,他随手把纸条一烧,目光却是落在了那只肥肥的信鸽上。
“好久没吃鸽子了。”
火光映衬下,他眼角杜鹃如啼血,我拼命咽了口口水,慌忙摇手:“师父,这不妥吧,这可是熊老大的……”
“怕什么,我们又没吃熊。”
我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肚子却忍不住叫唤起来。他突然无比温柔地看着我,暖洋洋的火光炙烤着我们,在这黑漆漆的森林里,竟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可这感觉来得太突然,我竟说不好,该怎样形容。只是,大概火烧得太旺,怎么觉得脸都烤得发烫了起来?
在这晕晕乎乎的情愫中,他依旧微笑着,突然间倒提起那只肥硕的信鸽,一把扔进我怀中。
“为师喜欢七分熟的。”
说完,他寻了块平整的地方,优雅地侧卧而眠。
在我惊愕的一刹那,被绑了翅膀的信鸽依靠着雄健的爪部力量扑腾了出去,如一只山鸡那样冲入树丛,转而消失不见。
“别跑!”
我抄起搅火棍跟着冲入了树丛,也不管劈头盖脸而来的树枝打在脸上有多疼,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跑了多远。跌跌撞撞之间,只觉得踩中了什么,呼的一下,天旋地转,再一睁眼,世界已经颠倒过来,而我目光所及,是一个白色的身影。
我突然心一紧,是幻觉吗?
我怎么,仿佛看到了荀颜师兄?
那还是荀颜风光的时候,我闹着他带着我一起出镖,于是他高高抱着我骑在他的高头大马上。我们身后是一大溜插着未字旗的镖车,洋洋洒洒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闯过森林,到了东边岸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东江,那么开阔的水面,无边无际,而荀颜将我拥在怀中,轻声说:“可儿,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保护着重要的东西,去外面的世界,这就是我对镖师这个行当全部的认知。
曾经那样的美好,美好到我几乎遗忘了其中全部的艰险。
譬如说眼下这样的陷阱,就是很有些经验的山贼下的套子。竟然连崖口森林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没有放过。
“这位绿林英雄,不妨交个朋友,来日江湖再见,必有重谢。”
我下意识说出一整套镖师的套话,那白衣的人影听后,却是走得更近,一把撕下遮面的白布,轻声如当年一般:“可儿?”
“荀颜!”
我们这老熟人见面三分招呼还没说完,就看见自荀颜身后闪出一个彪形大汉,吼着:“你在干吗?!”
别说,声音还挺耳熟。
接下来的声音更加耳熟,是我那位本应该正在熟睡中的师父水清浅。
“你们又是在干吗?”
锋利的小刀飞过,割断了倒吊着我的绳子,下坠的一瞬间,我看见荀颜的白衣飘起,可随后又猛地停下。
我猜想我应该是被师父接住的,或是扑倒在他怀中。至少那些市井小说里都是这样描写的——月黑风高,他大概也不会看得到我不怀好意的奸笑。
可是没有,我就那样生生地垂直落地,在距离地面只有几寸的时候,腰带被牢牢抓住,模样恰如那只逃跑的信鸽。
抬头讪讪笑,我看不清师父的表情,只听到他声音冷得不能再冷,冲着对面扫射:“带着你的弟子滚出去。”
火把猛地亮起,熊彪吼得树上掉下好几只松鼠。
“水清浅,这些统统都是我的地盘!”
“哦,我还真忘了,抱歉。”
……
嘭,我一抖,直接全面着陆。
灰头灰脸的被水清浅捡了回去,我甚至不敢回头看荀颜。
走了好远,我才猛地想起一个问题来:“奇怪,他们怎么会搞到一起?”
水清浅在前面赶路很匆匆,随意说着:“不奇怪,那小子是熊彪收的弟子。”
什么?荀颜师兄竟然投奔了山贼?
“这怎么可能!”
水清浅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我:“你认识他?”
“没有——我就是觉得……他挺帅的。”
“帅的男人很危险。”水清浅慢慢向我走来,星空下脸上的疤痕和眼角的杜鹃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诱惑,“譬如说我。”
“师父……”
“嗯?”
“刚才中了埋伏,脚扭了。”
水清浅终于还是眉间抖了抖:“自己爬回去。”
三秒钟以后,他又冲了回来,背对着我蹲了下来,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又饿又累的我很识趣地默默趴在他那并不算宽厚的背上,生怕他会站都站不稳。
可他毕竟是没有再说什么,双手稳稳抓紧了我的腿,低声说:“我好久没走陆路,不太习惯,你抓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高高跃起,一脚踢在树干上,随即朝着另一片树木飞了过去。
夜黑,月高,郁郁森林之中,他如跳跃在他的江面,轻轻一个点水,身子轻盈无比。
风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那一瞬间我想起当年,荀颜对我说的:“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我不假思索地说:“师父,我算是你重要的人吗?”
“重要嘛……不好说。”水清浅依旧那样毒舌得要死,“重是肯定的。”
“那你把我放下好了。”
水清浅半天没说话,也没有放开的意思。我得意极了,原来这厮也会别扭。
然后,我们回到了自家的火堆边,那里有一只垂死挣扎的信鸽,正咕咕咕地叫唤着。
“师父,你真厉害,出来找我,还能顺便找回咱们的晚餐。”
水清浅斜了我一眼。
“过奖,我是出去找晚餐,不小心碰到你而已。”
交手
在崖口森林埋伏了二十天,我们才终于等到一趟镖。
以前我要是听说谁家走镖碰到山贼,肯定要替他们骂上几句:“这些可恶的山贼!像苍蝇似的无处不在!”
可这一遭远远看见镖车,我却兴奋得大叫:“这些可恶的镖局!怎么半天才送来一块肉!”
水清浅斜了我一眼:“你进入状态倒是挺快的。”
“师父教导有方。”我脱口而出,水清浅一愣,灿烂地一笑:“算你有良心。”
我,彻底蒙了。
“趴下。”水清浅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入了树丛。我们像两只紧挨着趴在地上舔油的老鼠,而师父的爪子更是紧紧按住了我的脖子,温热的触感奔腾至全身。
“那个……师父……男女授受不亲。”
“一会儿你负责拦路,我负责抄底。”
师父完全不搭理我这些酸腐的礼义廉耻,一把就捉住了我的手,嘴巴朝着镖车的方向撇了撇,轻声耳语:“你会拦路的行话吧?”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咱们就两个人,你得多周旋一会儿,为师才好绕到他们车尾去抄底。”水清浅翻着白眼耐心地和我解释着,我忙着点头,只听到马车声渐近,心也跳得越发快了起来。
从小在镖局长大,想不到还没学会走镖,就先出来打劫了。
仿佛看出我的局促,水清浅本是已经放开的手又紧了紧,嘴角柔和上扬着:“多加小心。”
我心里突然暖洋洋的,想不到,这个大魔头还是很惦记我的。
然后我才发现,我竟然也很惦记他——主要是惦记他手一抖把镖局来个团灭,那我日后还如何面对那些同行啊!
“师父,您下手也小心。”
“自有分寸。”师父一溜烟地跑了。我拍拍胸脯,深呼吸几口气,随时准备冲出去。
山贼抢劫有些规矩,譬如说会事先在大路中间横上树枝,而有经验的镖师便会停下来,向山贼问话。
若早就打过招呼,旗子插得对路,那么山贼便会放行。如若不是一家,当场孝敬也是可以。
若两者都行不通,那就只能一方一人,比斗一番——总之,群殴是少之又少。
我听着那镖车稳稳停下,便一跃而出,蒙面布遮住大半张脸,粗着嗓子喊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这位绿林英雄,不妨交个朋友,来日江湖再见,必有重谢。”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好汉,这……”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然后呢?”
镖师索性收起武器,横在那里等着。我一时没了下文,抓耳挠腮半天,好不容易编出一句来:
“你们可知道水清浅是谁!”
“废话。”
“他是我师父!”
“胡扯!”镖师们哄堂大笑,不知是谁嚷嚷着:“你要是水清浅的徒弟,我就是水清浅的祖宗!”
“先人早已作古,难为你们还有心下去陪伴。”师父的声音适时响起,惊得一圈子镖师竟如困兽一般团团转。终于有一个壮着胆子吼着:“你别装神弄鬼,谁人不知水清浅是山海帮水路总头目,他怎么会做了山贼?!”
“哎……”水清浅深深叹了一口气,“谁叫我一不留神收了个晕船的徒弟。”
我讪讪,在一旁笑:“师父,咱先不提这个了呗。”
“也罢——”他似是在回应我,明明说了句很嘲讽的话,却充满了莫名的自信,“我水清浅就算是做了山贼,那也是极品山贼。”
话音落,一片刀光闪过,镖师脑袋瓜子上束发的带子齐刷刷散了开。
“再不走,下一次刀可就要低三寸了。”
我看着这帮镖师落荒而逃的背影,却一不留神就冒出了个极可怕的念头:
水清浅,太帅了。
树丛之间终于闪出了他的身影,斜靠在镖车上,斗笠扶正,露出眼角那朵此刻很柔美的杜鹃。
“师父,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么也会受伤?”
“真多事。”水清浅不爱搭理我,一刀劈开了那镖车上的红漆箱子,然后冲着某个方向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埋伏了这么久,不会只为了这一箱银子吧?”
“水清浅,你害得我身败名裂!受死吧你!”
树林子里斜杀出一抹熟悉的白影,那身手我再熟悉不过。我曾在校场上傻呆呆地看着他习武,白天给他递毛巾,晚上给他举灯,也不知是多少个日日夜夜。
可如今,他的剑锋直朝着我而来,迅猛得让我连他的名字都来不及叫全:“荀——”
剑刺入我身前那个软绵绵的黑袍,那应该是师父的后背吧……没错呀,因为他此时此刻正拥我在怀中,就像市井小说里写的那样庸俗不堪。
我却再也笑不出来,只看见他眼角的杜鹃如啼血般红。
长发飘散空中,遮蔽了我的视线。纷纷洒洒后,黑的黑,白的白,红的红。
水清浅的大刀反手砍在了荀颜的身上,一片殷红,却只是声势浩大的皮外伤。
而荀颜留下的剑伤,虽只在一点,却是入骨三分的疼痛。
“可儿,为师教过你,帅的男人都很危险。”
我哭得稀里哗啦,只顾得扶住他拼命点头,他却笑着说:“那为师再教你一点,终究是为师,更帅一点。”
说完,荀颜师兄突然跪倒在地:“你刀上有毒!”
“是你自己不识字。”
明晃晃的大刀在我眼前几寸一闪,我这才发现在那刀面不起眼的边缘上,刻着一排小字:
有剧毒,请回避。
身份
水清浅这个男人,你永远也猜不透。
就像我猜不透他是怎么看穿荀颜要攻击我的把戏,就像我猜不透他为何会跑到熊彪的大本营来养伤。
他对熊彪只说了一句话:“过分了吧。”
我在一旁恭敬地补充着:“熊老大,我们虽然有点过分,可毕竟是荀颜先动的手……”
师父却粗暴地打断了我:“我说,熊当家的,你们这次过分了。”
……
熊彪肃穆许久,然后小百合般摇摆着说:“是是是,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我一直没搞懂这些山贼所谓的逻辑,事后师父点拨着说:“荀颜若死了,熊彪不过失去了一个弟子。我若死了,他就要失去一半的山海帮。”
“哦……那个,师父呀——”我眨眨眼,拽住了他的衣角,硬着头皮问了出来,“如果荀颜得了手,那么你也不会为了我得罪熊老大是不是?”
水清浅一脸鄙视的模样,仿佛我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他敢!我把他切成十八段去喂鱼!”
我怔住了,师父也干咳了几句,总结陈词似的说:“于是这问题归根结底还在于,熊老大他打不过我。”
说罢,我还懵懂着,他浅浅斜了我一眼,轻轻说了句:“伤口不太方便,伺候为师上药。”
给他上药的时候我手抖了好几次,最后药水洋洋洒洒铺开了半个后背,师父懒洋洋地平趴在那里,说着:“可儿啊,不知道的,还当为师是被镖车给碾压过去了。”
我红着脸将他衣裳遮好,信口胡说着:“我在你背后画了一幅山水。”
“哦?你还有这种本事?”
“那当然,可惜你看不到。”
他侧过脸,突然来了句:“那你帮为师重新画一朵杜鹃可好?”
铜镜之中,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端详他秀气的五官,那分明是极细腻的一张脸,却被那粗犷的伤疤给打上了无法泯灭的江湖气。
药水洗去了旧的花样,露出眉端依旧很醒目的疤痕。那明明是剑伤最深之处,想必是戳出白骨的一剑。即便到了如今,也要用极为炫目的朱砂才能遮蔽。
我笔尖蘸了朱砂,迟迟,不知如何下笔。
那是他旧日伤痕,我不能触碰的回忆。
一想起他那句仿佛无心的“多事”,我的心竟是不知为何疼了一下。原来,我的窥探,只是多事。
“武功再高强,也会受伤。”他突然就迎上了我的笔尖,“为师也不例外。”
“那出剑的人心里一定很慌,留了这么难看的疤。”
“这倒是。”他随意说着,“当年他还是个孩子,可不像如今,一剑到底,利落干净。”
我身子一抖,竟将满桌的铜镜、墨盒都碰翻在地,眼前水清浅明明是笑着在说,可落在静静的屋子里,却沉重得不堪回首。
“当年……当年给你留下这道疤的,就是荀颜?”
“啊?”
“发生了什么?”
“那次镖,两边混战,厮杀到最后,只剩了一个孩子。我拦了要出手的同伴,想留他一命,可他怕极了,趁机夺了剑冲了过来。”
“他竟然能刺中你?”我惊声出口后,才后知后觉傻在原地。
怪不得师父会一眼就看透了荀颜的把戏,原来只是因为,多年之前师父便曾亲身经历。
“那孩子心术不正,小小年纪,便使了那样的手段。”师父说得很平静,“可惜我当时也还年轻,没有看透他的把戏,才会——”
“当年,荀颜刺中的人,是谁?”
“与我相依为命的妹妹。”师父突然含笑看着我,“和你一样,上了船就会吐,于是我陪着她一起做了山贼。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后来呢?”
“后来,那小子被镖局的人救走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便去了水路,再也没回到陆地上来。”
“再再后来呢?”
“再再后来……”师父突然一捏我的鼻子,眉头一皱,“荀颜那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偏要跑到我面前耀武扬威,于是我只能对他下了追杀令。”
我刚要张口,师父却手指下移几寸,堵住了我的唇,眼角那团血红的朱砂迎上了入窗而来的阳光,明明是血的记忆,却成了花开的芬芳:“再再再后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清远镖局,派来个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卧底。”
我站在那里,抖成一团。
泣血杜鹃杀戮海,一朝佛心水清浅。
水清浅的手段,我应是不陌生的。这个在江湖最深的旋涡中活下来的男人,这个让周遭一百四十六个大小镖局又爱又恨的魔头,这个……会给我烤鸽子,会救我出陷阱,会替我挡刀剑,会让我为他画杜鹃的师父。
“最后的最后,小卧底是被切成十八段去喂鱼了吗?”
师父还是那样素素地一笑:“这要取决她的画工如何了。”
破局
今日便是我与荀颜比试的日子,前往校场的路上,师父依旧是一身潇洒的黑袍、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张秀美的脸,还有……
眼边那一坨朱砂红。
“水老大眼角边那刺青看着很有个性啊……那是日头吗?”
“有可能是向日葵,但是没有花瓣。”
“我看着像是一张大饼。”
……
我头埋得低低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师父却闲庭信步把头抬得很高,生怕大家看不到那眼角边的玩意似的。
“师父,于是你是想借刀杀人吧?”
“师父,真的画得那么难看吗?”
“师父,其实我主修的是抽象画。”
“师父……替我收尸……”我站在校场口,风呼啸而来,满场都是为荀颜助威的,毕竟他是熊彪的弟子。而他的武艺更不必说,那是让山海帮多少人恨到牙痒的存在。这样一个人被逼得倒戈落寇,岂非讽刺?
此时此刻,他依旧一身白衣风中翻飞,那熟悉的身影曾拥我入怀,对我说过:“可儿,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我曾天真地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可如今我自己来了,才发现,许多事,远非黑白能够评判。
被匪寇杀了全家到头来却认贼作父的师兄,他是对是错?
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眉端却祭奠着妹妹逝去的生命,水清浅又是好是坏?
而我,本是卧底,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水清浅,又如何说得清楚?
我扭头看看师父,他云淡风轻地冲着我笑,依旧是那句话:“多加小心。”
“那个吧,师父,徒儿喜欢你。”
人之将死,想啥说啥。
我晾着瞠目结舌的师父在一边,毫无章法地提了刀便那样冲杀出去。
荀颜不断退让着,脚下生花是我熟悉的华丽。
此时此刻,我却觉得,那华丽得几乎空洞。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生在这个江湖,许多事身不由己,为何还要那么偏执?”
“什么时候,连你也可以对我评头论足了?”本是一再退让的师兄,突而猛地一掌劈了过来,手中剑提得老高,“看来,不教训你一下,你忘了我是谁。”
“你真的会杀了我?”
“你说呢?”话音未落,那剑影已经逼到了我的眼前,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想起第一次在岸上见到水清浅,看他威风八面,看他巧舌如簧;想起他对熊彪说,可儿晕船,所以我们要加入山贼帮;想起他手把手教我烤鸽子;想起他背着我在树丛中穿梭;想起我们一起埋伏时的谈天说地;想起他端坐镜前,塞给我一支朱砂笔。
我想起许多事。
可这都不重要。
我没有忘了的那件事,才最重要:荀颜的花招。
不再躲避,没有自卫,我不再去追逐那柄剑,而是猛地朝着师父扑了过去。
人到,剑到。
“我就知道,你的目标是水清浅。”
我猛烈地撞到师父身前,那细细的剑尖刺入后背的时候,我只看到了水清浅眉端那团朱砂红,在阳光下那么耀眼。
事后,我才知道我昏睡了整整三天。
这还不算什么,可惊悚的是,这三天,师父一直守在我身边。
只他一个人。
“伤口不太方便,还需为师伺候你上药。”
我醒来时,听到的第一句,便是这么一句话。
他在我床边,手指上涂了一层不知是什么的药膏,慢悠悠地补充着:“为师作画水平也很高,可惜你看不到。”
也许因为死里逃生,也许因为荀颜那一剑,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看到了水清浅,我号啕大哭扑在他怀中,然后听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熊彪一脸的堆笑霎时凝固。
“过分了吧。”师父毫不在意地继续抱着我。
“是是是,这一次又是我们过分了。”熊彪忠厚老实得像只看门犬,“不用说,这次比较,水老大你赢了!女娃,你够胆,为你师父连命都不要了,是我们山海帮的种!”
师父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高声道:“我赢了,这怎么算?”
熊彪眨了眨眼:“水老大想怎么算?”
“我觉得极品山贼这称呼不错。”
“于是——”
“从今往后,山海帮陆路由我管辖,水路交给你,你看如何?”
熊彪下巴快砸到地上去,懊悔地大吼:“水清浅,你小子一早就算计好了是吧?”
“没办法,谁叫我的徒弟晕船呢?”
师父微微一笑,眼边一坨朱砂红如清晨旭日,灿烂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