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荧
宋王无道,即将亡国。楚国大将曲畹据传有断袖之癖,点名要明月公子,作为和谈条件。明月公子女扮男装为国捐躯,被送入喜庐,一场逃亡大戏即将上演。
宋国第一翩翩佳公子,明月公子,要被送出去和亲了。他沉痛地承认:“我们宋国的王,确实是一头——蠢驴。”
不承认不行啊!正常人有这么干的吗?年前宋王生日,邻国楚王派使者来送贺礼,宋王认为楚王居心叵测,派的是奸细,就把使者咔嚓了,礼物照收。
楚国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派大军压境,要讨个说法。
宋王的第一反应是很得意:“瞧瞧,我说他们居心叵测吧?”
是,是!您老铁口直断,您老算无遗策!成了吧?可光得意没用啊,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吧?人家大军等着呢!于是宋王的第二个反应是,向另一个邻居——高国求助。
要说高国呢,确实跟宋国几代友好,所以前几年高国君迎娶王后时,宋王应该送份贺礼。
不幸宋王又犯起了小气的毛病,只准备了一担烟叶、一担砖茶,扎了红缎带,派了辆马车送去——马车倒是挺华丽,但不是留给高国君的!卸下礼物就回来。宋王居然有脸像长辈似的感慨说:“婚典还是从简好啊!
当时高国君没说什么,充分地展示出了涵养功夫,礼物照收。这次宋王去求助,高国君就把先前那份礼物原封不动送了回来,道:“听说这对宋国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就请用它们去打战吧!”然后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话,“战事还是从简好啊!”
楚国大军就不客气地挥戈直入了。
九日之内,连克九城,纵向侵占约百里之深。
楚王本来也没想到能达到这样的战绩。楚王兴奋起来,原本还只想讨点小便宜的,如今放心命令爱将:“扩大战事,能打多远打多远!”
七天之后,锦子关附近,宋国一位田老将军终于把楚军顶了回去。
宋摩古自登基后,把朝廷里文官武将都祸害一番,干足了罢黜贤能、重用小人的傻事之后,总算还留下田老将军这么个干将。
可惜蠢驴的特质就是,哪怕跑到悬崖边上,他也敢撩蹄子犯一把蠢。
田老将军顶住了楚军时,宋摩古确实是感激涕零的。田老将军逐渐扭转局势,把楚军赶回到两国边境附近,还打算继续追击时,宋摩古就不对劲了。
有近臣跟他进谏:“宜收敛田将军兵权,免如齐公故事。”
几年前,楚国有一位齐公,就是打战打得太好了,自封为摄政王,把持楚国国政二十年,现任楚王的父亲好不容易才把他赶下去。
哪位国君想再碰到一次齐公?宋摩古一想:有理啊有理!好险哪好险!就赶紧把田老将军抓回来,关进大牢里,免得他有机会造反。
明月公子当时跪在玉阶上,劝谏得那个惨烈,结果也被抓去关了起来,三天后放出。宋摩古直愣愣看着他的脸,松口气:“爱卿的花容月貌,幸亏没受损,不然就太可惜了。”
明月公子顿时涨红了脸,大怒:“陛下不爱江山,反而喜欢侮辱臣子吗?”
“好了好了,别上纲上线。”宋摩古举起胖乎乎的双手,“不然我把你关回去了。”
“田老将军放出来没有?”
“放了。不过,你可不许再骂我哦!”宋摩古看着明月公子的脸色,竖起一根胖食指,自卫般挡在自己面前,“我放你回去,你要再说不好听的,可别怪我不顾情面,真砍了你!”
明月公子回去后,就连着听到坏消息。田老将军年纪本来就大了,在狱里受了折磨,以至于身体健康受损;在他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军心也散了;宋摩古又小气,补给军需没肯敞开了供应,还怕田老将军对于牢狱之灾怀恨在心、对他不利,就派亲信宦官督阵。结果田老将军理所当然战败了。宋摩古不得不求和,楚王要求好大一笔财宝、四百对童男童女,还有田老将军的头。
明月公子听说了这件事,沉着脸道:“备衣。”
他麻衣素冠去宫门口,求见君王。近臣说:“大王不见客。”他往宫门口一跪,就开始骂。骂一段,后头哗地鼓一阵掌。听众越聚越多,挤挤挨挨。里头有老大爷的声音:“真不愧是本国第一公子。”小姐的声音:“梅香,扶我一把!我要晕了……太帅了!”大小伙的声音:“快抄下来!明天当咱们的作业卷子,交给塾师去。”还有“偷公子的一根发簪,你说能卖多少钱啊!”嗯,最后这是谁的声音?衙役板着脸出来维持秩序了:“偷鸡摸狗的给我站出来!”
“让开让开全让开!”宫中侍卫清场,把围的那满地人,管他乐不乐意,全赶走了。竖起步障,宋摩古挪动肥圆的小腰身,一颤一颤的亲自出来了,手里还捏块手帕挡着鼻子,嫌宫外太臭。
“陛下!童男童女送出去,百姓离心离德;如果再杀了田老将军,这叫自断臂膀。楚国从此再无顾忌,我们要遭殃的!”
“哎哎。”宋摩古挥了挥手帕。
明月公子有种很不祥、很不祥的预感:“陛下!难道您——”
“我已经把头送过去了。”宋摩古拭了拭眼睛,又撸下一大把鼻涕,嫌恶地看着手帕,近臣赶紧给他换一条。
“你——”明月公子差点没背过气去。
“然后楚国背信弃义,不跟我和谈,他们反而打得更凶了。哇!”宋摩古说到伤心处,哭得气噎声断。
“他们当然背信弃义!”明月公子毫不客气地吼道,“他们压根没打算守信好吗?你以为呢?!”
“你……爱卿你好凶……”宋摩古哭湿十六条手帕,咬着第十七条手帕边,眼泪又往下滚。
“陛下现在有什么打算?”
“现在嘛,”宋摩古点着胖手指,“幸好……你知道我已经没相没将,军资真的不够了,有孩子的老百姓也都闹逃跑——”
“这叫幸好?!”。
“幸好的在后面啦!”宋摩古连连摇手,“那个,其实我士兵也缺……”在明月公子杀人般的凛厉目光下,他吓得把正题一口气丢了出来,“曲畹将军说把你献出去,他就撤军!”
明月公子闭了闭眼睛。
“你知道的,”宋摩古好心跟他解释,“都说曲畹将军有断袖之癖,他曾经——”
“我知道。”
“谁叫爱卿你太美了……”宋摩古不无遗憾道。
“现在好了。”宋摩古百感交集地点点头,“现在你终于有机会为国捐躯——”
“早干吗去了?!”明月公子连珠炮似的爆发,“我在粮政上的建议你不听!我在军政上的建议你不听!倒霉临头了你叫我捐躯?!”
宋摩古把小手帕往地上一摔:“你去不去?”
明月公子冷笑:“你不怕我过去得了宠讲你坏话?再说我有天失宠了他又来打你怎么办?”
宋摩古跺着胖脚,尖声问:“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明月公子干脆利落地回答。
“瞧吧,我们亡国,都是他的责任。”
明月公子一口老血吐出来,身子摇晃一下。
“爱卿!”宋摩古惊呼着赶上去,亲手抱住他。哇,这手感——哦不,重点是爱卿身体怎么样?早听说爱卿身体弱,有旧疾,时不时就会晕倒。唉,这嘴角、这下巴、这细脖子、这胸口染了红艳艳的血,怎么让人更加地……
“陛下请自重。”明月公子勉力拍开他的狼爪,“请以江山社稷为重。”
“行,行,怎么都行。”宋摩古诚恳道,“不过外头退不了敌还得说成是你的责任。你理解的吧?谁叫我是君你是臣……”
都被打成这样了,推责任有个屁用啊!明月公子沉痛总结:“确实是头傻驴!”
“哎哟,您骂自己的王,没有关系吗?”军帐中,有个戴木面具的人端坐在公子对面,面具下,幽幽眸光闪烁。
二
自从明月公子拒绝了为国捐躯之后,宋摩古倒也打算振作一下,可惜奇迹并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曲畹大军逼临宋国都旁边的那座高山,爬上去之后,已经可以俯瞰王城的城墙与屋顶。
曲畹将军并且封锁了王都附近的一切道路,都城里的存粮毕竟有限,“大饥,人食人”眼看只是时间问题。
宋摩古说到做到,把责任都推到明月公子头上,说他自私不肯捐躯才害得大家遭殃等等……可惜推卸责任填不饱肚子。眼看粮仓一天比一天空,百姓就快要暴乱了。
反观楚国军营,一切井井有条,夕食的炊烟从容升起。曲畹亲自巡视全营,嘱咐将士:要小心哪里蹿出一支勤王军,救了宋王。虽然可能性很小……总是小心些吧!
恰此时卫兵来报:“有人从京都出来,求见将军!”
曲畹问:“谁?”
“自称是明月公子。”
曲畹黑幽幽的眸子凝了凝,才问:“怎生形容?”
“轻衫玉带,单人仗剑。”
曲畹又静了一会儿,低声做了吩咐。
明月公子被很客气地迎进军营、送进军帐,帐中坐的却不是曲畹将军本人,而是个穿着宽袍大甲、戴着木面具的家伙,自称曲畹将军使者,全权代表将军。
明月公子责骂完宋王之后,这位使者不痛不痒丢过来那句嘲问,明月公子正色回答:“君君臣臣,他既做足了昏君的本分,还不让人骂?要人尊敬,自己先把社稷保稳再说!”
使者抚掌:“我们将军就是喜欢公子的率直。”
“贵方却有些不率直。”明月公子淡淡道,“我既然敢来,阁下为何连露一面相见都不敢?”
“这张脸,”使者抬手碰了碰面具,道,“打仗受了伤,怕吓着人,还是遮一遮好。曲将军实有要务,暂时不能出见,还请见谅。”
“在下要谈的事,阁下可以做主吗?”
使者微微颔首:“公子请讲。”
“在下此来,特请求将军运些粮草救济饥民。”
使者微愕:“一京的饥民……”
“不仅京都。”明月公子道,“从此往北、往东其他几个城邑,听说饥荒问题更严重,整村整屯,民不聊生,流离失所。在下恳请将军设法放粮!”
使者惊讶得反倒笑起来了:“请问公子,哪有两国交战,反去喂对方民众的道理呢?”
明月公子立即道:“你们可以在你们那边发粮。人民过去,领了粮,不得回头,就成为你们的人民。”
使者笑着,不置可否:“公子这招为渊驱鱼,真妙啊!”
明月公子蹙着俊眉:“实话实说吧!我们那位国君,把昏君能犯的都犯齐了,死期就在眼前。你们肥肉在口,迟早放不过他,我只是不忍心看着草民们陪他死。”
使者眨了眨眼睛,声音严肃了许多:“实话实说,我们为什么要帮忙救你们的人呢?”
明月公子微低头,眼皮微台:“粮债肉偿。”语气柔媚诱人。
使者心动神摇:“可这肉都已经送入口了,我们何必再麻烦……”
“如不接受这小小的请求,” 明月公子截口道,语气一变而为萧杀,“仆幸尚存伏剑之力,更遑论伏剑之心!”剑弹出吞口,刃对着自己,寒光凛然。
这是威胁要自尽了。他……应该是做得出来的。
使者窒了窒,不得不妥协:“好吧。不过我们也养不起这么多人,所以只能答应给他们一些口粮周转,对于穷困不堪的流民,还是得引导他们疏散到其他地方。之后的日子,要靠他们自谋生路、自食其力。”
明月公子松口气:“多谢。”
使者忍不住问:“您孤身前来,真的对自己的魅力这么有自信?从来没人拒绝过您的请求吗?”
明月公子失笑:“我屡屡碰壁好不好!只不过在这件事上,饥民诚然是我们君王的问题,不是贵将军的。但他们现在不肯替宋王卖命、跟你们打战,日后饿狠了,迟早成为流寇,无视国境,哪里有吃穿就去哪里抢,到时候大家还不是头痛?趁早疏散了他们,对你们也有利无弊。贵将军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向您嘱咐过了吧?不然凭一介使者,怎么有权力当场答应我这样的请求呢?”
使者目光闪了一下,礼送明月公子出营。临行前,明月公子答应,听到楚国放粮赈饥的消息,他就欢欢喜喜、心甘情愿,来与曲将军成其好事——如果这能叫好事的话。
回去的路上,明月公子沉吟着,总觉得这使者身上有点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让他很介意。
这会儿,宋摩古早知道他去敌营了,慌得咬着手指:“公子投敌怎么办?怎么办?他想去,明明我也肯送他去的呀!为什么他不把这人情留给我做?太坏了!坏人!哇——”顿时又哭湿了一沓手帕。
正乱着,侍卫报告:“公子又回来了!”
“哦?”宋摩古大喜,从手帕堆里跳起来,“快请——不不,我去看他。孤亲自去问他!”
见到明月公子身影,宋摩古扑上去,气急败坏:“你跟楚军密谈?有没有卖国?”
明月公子闪开他一双肉爪:“只准你密谈不准人家密谈?只准你卖国不准别人卖国?”
宋摩古要抓狂了:“你卖了多少钱?!”
“给饥民发粮。”明月公子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宋摩古泪奔了:“那些饿死鬼关你屁事啊?!我的宝座怎么办?”
明月公子叹了口气:“他们答应在边界发粮,那岂不是暂时不会打你?”
宋摩古想了想:有理!小胖脸上露出笑容:“我顿时高兴起来了。”
明月公子警告:“不过你小心,要做好防范,或者快点逃,不然回头还是要遭殃。”
宋摩古又生气了:“不准你乌鸦嘴!”
明月公子顿时翻脸:“那微臣自尽,不去了!”
宋摩古赶紧好言相劝:“得得!乖乖,我都听你的。你出嫁……不,出使,我准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三
明月公子就知道宋王的保证靠不住。
什么风光啊?一群宦官来给他涂脂抹粉戴上大红花啊!
“所以陛下这么迫切地把我打扮成娼妓送出去吗?”明月公子嘴角抽搐。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宦官尖声娇气道,“这样打扮多漂亮啊!打扮漂亮好邀恩宠啊!您……”万语千言滚滚地往外倾倒,一边把他的外衣扒下来。
“滚。”明月公子拉下脸,就一个字,寒气砭肤,宦官们扎堆“滚”到门外去,又愁眉苦脸探回头,“公子,您就穿这个去?”
一袭亵衣,黑发曳地,好像……太那什么了。宦官都要喷鼻血……
“当然不是!我要穿丧服。”明月公子顿了顿,“因力不能护国护民,特以此自责。”
宋摩古当然听出了讽刺,气得不来送行了。
明月公子临出门,脚步顿一顿。旁边院门锁闭很久了,那是女主人的居所。
明月公子到了适婚年龄,还不议亲,因为身体有暗疾,鸳鸯枕上不能一振雄风……他也不讳言,跟做媒的坦白,怕误了人家姑娘,还是别结亲算了。后来有位不嫌弃这个的寒门女子,到底嫁了过来,也算举案齐眉,几年后染病身亡,明月公子就没再娶过。
脚步顿一顿,到底走了过去。
约好的“喜庐”地点,在三元山白夜峰,在楚军和宋王军控制的地区之间。这是宋摩古和曲畹双方谈判的结果,中立地带,两方都不派兵,成其好事,以示诚意。如今明月公子立在峰头往下看,薄暮的风柔和吹动满峰枝叶,山下点点灯火的光,截然分成两边,一边是楚军,一边是王军。
喜庐是赶着新搭的,站在门前,还能闻见木头截开的香气。送嫁者们把红毯铺到门前,便依照曲畹的要求退下:除了明月公子,其他人上了峰头就要走,否则就被视为没有和谈的诚意。
山风吹袂,喜庐中寂寂无人,红烛点了许多,一片细小的噼啪声,恨不能把整座新房付之一炬的样子。明月公子觉得自己像是献给山伯的祭品。
一进去,眉头就一皱:这房间布置得怎么……如此女性化?
如果光是大红大金也就算了,曲梁上弯弯作月牙雕,月牙尖垂下丝绢制的桃花,又有真的牵牛花缠着假花生长,家具都漆作月白色,上用细笔绘莲红兰绿的花卉,鸳鸯板壁,低垂纱缦,中垂珐琅的一个个玲珑小葫芦。这简直是闺中少女梦幻中的房间,而且是比较恶俗的梦幻!
更糟的是,明月公子怎么觉得这场梦似曾相识?
他在所有坐具中唯一一把还算简洁中看的椅子上坐下来,凝眉沉思。
外头,有人在窥视。
明月公子除了沉思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作,好像这样凝坐一晚都不妨似的。那人终于忍不住,走了进来。
身材高大,手长脚长,容颜也称得上俊朗如玉。
“曲畹将军?”明月公子抬起头,含笑看了他片刻,打招呼道,“或者说,使者先生?您还是不戴面具比较好看。”
曲畹怔了怔:“你怎么发现的?”“是啊,我为什么会发现呢?”明月公子喃喃着,嫣然一笑,“不如立个小小赌约,你猜三次,怎么样?三次都不中,我仍然告诉你真相,但是你要答应原谅我一次。不管我做什么,都原谅我一次。”
多幼稚!曲畹心里冷哼,口中却已忍不住说道:“身形?”
明月公子摇头:“很多人身形类似,何况你穿了宽甲大袍坐于案后掩饰,也有刻意改变动作风格。”
那么声音更不对了,他也刻意改变过声音。曲畹想了想:“气味?”
“我又不是狗。”明月公子微笑。
曲畹看着他笑弯了的双眸,心中一动:“是了。是眼睛吧!”
面具下露出来唯一的真实。是那双眼睛。
“天底下那么多人,却找不到两双相同形状的眼睛。就算有相同形状,也不会有一样的眼神。”明月公子抚掌道,“正是眼睛。”
曲畹牵了牵嘴角:“抱歉,没让你赢赌约。”
明月公子豁达道:“无妨,也不打什么要紧。”
朦胧月色静静从窗口洒进来,烛火却烧得太过喧闹。曲畹背窗而坐,借着烛光端详着明月公子,徐徐问道:“你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忘吗?”
明月公子本来打算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模糊的事……恍恍惚惚的,捕捉不着,似久已遗忘的梦境。他改口道:“也许吧。”
曲畹眼中掠过一丝锐光,如出鞘而渴血的刀,“那么,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眉娘。”
明月公子一愕。他的亡妻:吕眉娘。
头开始晕,明月公子抚着额,更觉得不对。来之前他是有服过药——那是准备曲畹真想来个销魂时,他忽然“上吐下泻”、“身染急性恶疾”,好叫曲畹知难而退——但不应该是这样子发作!
曲畹也开始托起头。他们两人都醒悟:喜庐中有毒!
毒从何来?木香味、烛蜡味都很浓。但应该不是它们。明月公子凝神一想,目光投向门口。曲畹动作更快,已经掠过去,准备揭起红毡。
送亲者铺在庐门外的红毡,下面装了很小很小的机关,明月公子踏过去,无色无味的毒气就释放出来。
曲畹手指刚搭上红毡,暗箭如电光般射来。曲畹怒吼着,左足踢出,将那三支箭全数踢落,然而又有如蝗般的弓弩暗器,对着他发射。曲畹右臂已然中招,喉口又要遭袭。千钧一发一际,明月公子纵身卷来,矫健如龙,抱着他就地一滚,避回喜庐中,一掌击破墙角木壁。那里果然埋伏少些,两人飞射出去,打翻一层宋兵,躲到密林丛中。明月公子伸手就扯下了曲畹腰间的令牌。
曲畹要疯了:“我的令牌!”他权威的象征,凭此号令三军的啊!
明月公子扯着他的臂膀:“快走!”
好吧,刀枪剑戟,凭他山下有三军,此时还是溜为上策,权威没有性命重要。明月公子拉他钻进树丛深处,杀声隔得很远,暂时安全了……除了右臂伤口痛得要命。事实上,他这条手臂都已经不能动了!明月公子也一身狼狈。曲畹睨着他:“这算什么苦肉计?”
明月公子牙齿咬得咯咯响:“我跟你说过我们王是头傻驴吧?”
“他竟然想暗杀你啊!”明月公子都要气疯了,“杀了你有什么用?我们国家被打到这种程度,不靠你带队,楚王再叫其他将领来也能灭国吧?真把你杀了,你的亲信受到这个刺激,豁出去屠城复仇怎么办!”
“公子真是个明白人……”曲畹悄悄用那条完好的左臂向他摸去,打算把令牌偷回来。
此时,他们是躲在一条密密的林带后头,林带那边是喜庐,林带延伸出去,是个断崖。若从断崖边往下绕,能看到大楚三军。
追兵的声音已渐近了。
曲畹手指快要碰到他自己的令牌。
明月公子举手,铆足劲把令牌弹出去。那令牌直落在断崖口。
“瞧!他们难道从这边走的?”“糟糕,曲将军要是逃回到他那里,咱们全完了!”“这个令牌……先带上,万一明月公子控制住了他,我们拿着令牌说不定有用。”“他都吃里扒外帮人家跑了,你还信他?”“毕竟是我们的公子……我们先在崖下搜搜看?”
追兵往断崖下较劲,林带之后暂时安全了。明月公子松口气:曲畹三军都在山下,一知道主帅遇袭,立刻会发动攻击。宋兵既捡到令牌,够聪明的话,就会先用它稳住楚军,那么,宋兵也暂时安全了。
铁臂从后箍住明月公子的肩,曲畹冷厉道:“那我的兵就任你们屠杀?”
明月公子神色不动:“你的令牌这么狠,三军一见,就能任人屠杀?”
曲畹踌躇一下:“他们不是傻瓜,更大的可能是原地待命,追查我下落——你快把我送回去。”
“是哦,”明月公子反唇相讥,“我觉得送去给我们的人胁持最好。”
说是这样说,他真的很担心依宋摩古的驴子脾气,啥也不听,先杀曲畹再说,那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宋摩古之失位亡国,已不可挽回,但明月公子希望,至少能温和地亡,而不至于被杀成千里赤地。说到底,国君昏庸,百姓何辜?!
断崖那儿一无所获,追兵又原路搜了回来。曲畹一手抓住明月公子,单膝跪地。
咦?
哦,他不是跪明月公子,而是跪朝东方楚国方向,庄严道:“你救我出去,我约束部下绝不在宋国屠城!”
“也不让类似事件发生,不管是何规模,你必须用尽全力去阻止。”明月公子补充。
“是。”曲畹道,“我向湘灵发誓。”
那是楚国最受尊崇的神祗。楚国没有人人敢对它背誓。
明月公子一咬牙,引着曲畹摸到木丛后的山崖,下头就是深深幽谷,连宋国的樵夫都很少入内。明月公子将藤蔓绑在曲畹腰上,帮他下去。
四
说不出两人是如何到达谷底的,总之脚落实地,两人都折腾掉了半条命。曲畹身子倚靠在明月公子身上,明月公子把他推开。
曲畹诉苦:“我走不动了!”
伤在胳臂,痛在心哪!何况那条大筋连着腰——对,曲畹现在基本处于半身不遂状态,还有毒气未清。反观明月公子,四肢健全头脑清醒,搀扶一下战友怎么了?不带这么绝情的!
明月公子瞥他一眼,不说话,看一头野鹿来吃食,用眼神示意曲畹噤声。野鹿越走越近,明月公子口中轻轻模仿出流水的声音。
山野中的野兽需要喝水,哪怕现在不喝,找到新泉记下来,日后难免有用。果然野鹿听到水声,就循着走过来,猛见是两个人类,大惊,撒蹄子要跑。明月公子眼明手快,一把揽住它,它奋力挣扎,公子抚着它的脖子,温言嘟哝一番,它逃又逃不走,感受到公子的力量与善意,不得不逐渐安静下来。明月公子用藤萝系住它,叫曲畹坐上去:“喏,现在有坐骑了。”
曲畹毫不领情,反而抱怨:“你直接背我不就完了吗?何必多此一举。”
明月公子冷哼了一声。
两人一鹿,在林中慢慢行走,先是明月公子在前、曲畹在后,渐渐变成曲畹在前,明月公子在后。曲畹听到扑通一声。
回头,但见明月公子已经倒在地上,双颊涨红,烧得人事不省。
曲畹中的毒,明月公子一样吸入。但因为他先服了装病的毒,两相冲击,倒暂时克制住,明月公子又用内力强行压住,所以能比曲畹精神。但救了曲畹之后,走到这里,压久的毒一发作出来,倒比原来更凶险。
曲畹只好忍着痛从野鹿上下来,把明月公子扶上去,很担心地跟野鹿商量:“你别跑啊!是这人把你制伏的,你别闹腾啊。”
野鹿刨了刨蹄子,还真忍受了换明月公子到它背上。曲畹看着明月公子昏迷涨红的脸,不觉叹了口气,喃喃道:“真像啊,不愧是同胞兄妹……”说着就生起气来,“明明是要兴师问罪报仇的,为什么变成照顾他?昏迷的人会不会防备少一点?”把嘴凑到明月公子耳边,试问一句,“你还记得你的妹妹吗?”
明月公子半晌不说话,耳垂都烧得微红,形状玲珑诱人。曲畹心绪摇荡,强自抑制,正要把嘴离开,明月公子张开烧得干裂的双唇,回答了:“我……没有妹妹。”
“眉娘呢?!”曲畹追问。
“她……”
“为什么让她死?!”曲畹丢出这句话,心里在盼望,盼着公子答一句:她没有死啊!那就——
“没有选择哪。”明月公子在高烧的梦魇中,叹息着回答。
曲畹顿时气往上冲:“凭什么?!你可知道她……她……”
“她是我唯一心爱的女子,为了她,我不能再娶任何人,以至于被传成有断袖之癖!”
这句话,在曲畹胸口冲荡,毕竟没有说出来,他咬了牙问:“她所犯何罪。”
“她没有。”明月公子道,“有罪的是我。”
“你让她替你顶罪吗?”曲畹一惊,“你犯了什么罪?”
明月公子哭了起来,泪眼迷蒙:“我的出生,就是罪吧。”
既然认罪,那就去死好了!曲畹杀心顿起,左手抬起,去掐他的脖子。
这样纤细的脖子,手握上去,温香暖玉,血脉在手指下跳动,曲畹掐不下去。他想,先宣明罪状好了!
“你知不知道八年前——”
明月公子忽然张开明眸:“你不准乱来!你中的毒比你想象的深,要靠我解。”说完这一串话,又眼一闭,继续昏倒了。
曲畹呆了片刻:“你……是在诈我的吧!喂,你可知道眉儿——”
“哎。”明月公子仍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声音娇媚无匹。
曲畹石化片刻,又试了一声:“眉儿?”
明月公子又应了一声,这次把脸也碰到他手上了,挨挨蹭蹭,如猫。
曲畹手指尖都抖了:这家伙是疯了吧?是烧糊涂了吧!
如果不是烧糊涂,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怎么会……给他这样难得的机会?
曲畹把手留在明月公子颊边,痴然道:“你可记得我当时还只是一介白衣,偷跑到宋国来,不小心落到荷花田里,你笑得不行,划一个小木盆来救我。那木盆原来是你拿了采莲农人的,他们来追,你拉着我逃跑,一边跑一边笑。”
“我记得。”手边人昵声回答。
“你记不记得你想要的房间?”曲畹又道,“我照你说的那样布置了,想叫你哥哥见了吓一跳,我好趁机问你的事。”
“你真不应该。”手边人嗔道,“还记得那房间?多幼稚的品位!”
曲畹一呆:明月公子?不不,仍然是眉娘。是长大成熟之后的眉娘!
他闭了闭眼睛,只怕有泪会涌出来:“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回答,垂下一只手,另一只手抚着眉毛,我福至心灵,问:是叫眉吗?你笑了,瞅我一眼,说:叫我眉娘好了。”他咬了牙,“你说你的存在对同胞哥哥不利,已决意——”
“不要再来找我。多谢与你的相遇,我可以放心地下决断了,即使已经倾心,我还是不能放下自己的责任呢!”明月公子喃喃复述那句话,拧起了清丽的眉毛,言语变得杂乱,“有我无她,有她无我。这个世界没有她存在的余地,没有了……”
是的。曲畹悄悄跟踪她,认准了她的家门,后来再找,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她。她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果然因为身上带着某种秘密,所以被家人除掉了吧?杀她的人,也都该死!
可是这张脸……这张和眉娘一模一样的脸,蹙着眉,是快醒过来了吗?曲畹仍然下不了杀手。天边已如琥珀般微明,森林时而疏些,时而又密了。曲畹自己的伤已经好些,手按在公子背上——他竟然一路都在帮忙明月公子解毒?曲畹怨恨起自己来,忍不住出声自责:“你到底想怎么样?”
“跟着水声走就好。”明月公子轻声回答,如此温柔,以至于曲畹不知他此刻是明月公子,还是眉娘。
呃……不过他真蠢。万流归海。野鹿适才乱走一阵,耳畔传来真正的水声。曲畹顺着山泉的走势,果然看见了出路。密林在这里打开一道缺口,是个小悬崖,山溪变成一道瀑布,从那里纵身而下,绕过瀑布就好了!在那之前——曲畹望了明月公子一眼。
安全地点已经到了,是不是把这个娘娘腔从瀑布掼下去呢?眉娘的身世仍然没问清,但至少他大仇得报。他答应过明月公子不屠城,可没答应过不杀明月公子本人。
不过在最终动手前,还有件事:明月公子刚才说,他中的毒比他想象中的重?不管是真是假,他是不是应该先搜一下解药?
曲畹解开藤蔓,野鹿松了口气,纵蹄离去。曲畹则伸手探向明月公子的怀中。呃,这手感似乎有些……
“等一下!”瀑布下,有个女子从山道中跑出来,喝斥他,“你想对公子做什么?!”
五
如果光是女子喝斥,曲畹是根本不在乎的。不过,女子身后,又有个彪壮男子,张弓搭箭对着他。箭头泛着蓝光,明显淬了毒。箭法不知怎么样,反正曲畹不想冒险。他举起双手:“误会,朋友!”
“什么朋友!”女子眼尖得很,“你身上穿的是不是楚国衣服?你是不是在打宋国?是不是想杀公子?”
这个就还真说不清了……最好是明月公子本人亲自醒来说啦!曲畹无助地看看明月公子,又看看旁边的石头。
也许跳到石头后面会比较安全一点?
明月公子恰在此时微张美目,看见瀑布下的女子,立时失声呼道:“眉娘?”
曲畹张大了嘴:“什么?这个怎么会是眉娘?!”
女子双手叉腰:“我就是公子的结发妻子吕眉娘,你有什么意见?”
持弓男子回视她一眼,眼神明显有意见。
“呃,好吧,”吕眉娘讪讪地纠正措辞,“我是前妻。”
曲畹混乱了,抓起明月公子的手:“等一下等一下,你的老婆为什么跟你的双胞妹妹同名?”
“我的双胞妹妹?”明月公子挑起了眉毛。
“你先把公子放下!”男子朝曲畹紧了紧弓弦。
吕眉娘观察了一下曲畹的神色,轻轻按住男子的手,示意他放下箭,对曲畹道:“公子没有双胞妹妹,我保证。当中应该有什么误会,我们何不下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