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
第一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临川水幽幽,由怨气凝结成的青莲漂了满河。冉沐被昆仑密境的引路人带着,一路过了三生桥,顺着临川朝白帝殿去。
越近白帝殿,那引路人越是紧张,不住提点着冉沐:“再往前就是白帝殿,待会儿你见了白帝殿下,说话可要仔细些,他脾气不大好。”
冉沐自然是将头点得如鸡啄米,一副乖巧模样,可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
人都有一死,她死得比较独特。
她是好色死的。
堂堂相国千金,竟然因为贪看骑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与太尉家的小姐发生抓扯,不慎从酒楼上跌落,惊了马遭乱蹄践踏而死。
这样的死法,堪称旷古烁今。只亏得冉沐她爹冉老丞相爱女心切,即便丢尽了老脸,仍然将她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别的不说,光烧的纸钱就能眼馋死一堆魂。
冉沐别的本事没有,睁眼说瞎话骗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却不含糊,加诸她那一张脸生得讨喜,一路上讨好耍赖,又用诸多纸钱打点,最后竟让她买通了引路人,将她送到这昆仑密境中来。
冉沐原来的打算挺直白简单。
在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小说里,死而复生的桥段实在不少,她大好年华,佳婿未觅,同太尉小姐看不对盘折腾了十多年的大仇未报,老年丧女的丞相爹哭得又实在凄惨,而听引路人说,这昆仑密境的主人乃是天界上神——白帝,这位殿下法力通天,行事也不依常理,她若能求得对方点头帮忙,未尝不可重回人世间?
只可惜冉沐算盘敲得好,但等她真站上了白帝殿,看着面前气质冷如冰霜容色压过春光的白帝时,她发现,自己那该死的好色毛病又犯了。
原本打算好的说辞整个从脑子里飞走,完全忘了个干净。她就这么站在殿中央,直愣愣地盯着白帝,那眼神如狼似虎,简直像要将殿上的白帝生吞活剥。以至于白帝身边那三角眼的掌书文官生生打了个突,上前一步半挡住冉沐视线,朝带她进来的引路人狠狠瞪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
“为何将这女子带来?快带出去,带出去!”
这引路人收了冉沐不少钱,路上同冉沐也聊得极投缘,险些就要兄妹相称了。他本打算帮这小姑娘说说好话,这会儿给掌书文官一瞪,再瞧殿上白帝神色冷然,完全瞧不出喜怒,心里不由得忐忑。他死硬着头皮吱唔道:“大人,这小姑娘死得有些蹊跷……瞧她的面相,应该是福泽深厚的人,不该如此短命,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而她听闻殿下慈悲,千求万求要见殿下一面,小的一时心软,便斗胆带她来给殿下瞧瞧。”
万物有命,世间万物的生死轮回,都记载在生死簿上,理应不会出差错。可冉沐的面相,也的的确确不该短命。
听引路人这么一说,掌书文官将冉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越打量越是狐疑,突然,他眉头猛地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说话,一个声音适时响起。
“文官,去引路人那走一趟,将生死簿带来。”
一直端坐殿中的白帝终于开了口。已经不知几万岁的白帝生了一副好皮相,此刻只不过将眼帘一掀,淡淡说一句话,就让冉沐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再也移不开视线。而等掌书文官将生死簿带来,白帝看完生死簿上内容,转而将目光投向她时,她瞧着那双凤眼里的胜雪清光,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
“冉沐,按照生死簿上记载,你阳寿未尽,不应早亡,是引路人那方出了差错。现在本应让你复生,可你命盘已改,加诸……”
白帝的音色略低,语调沉缓,极为动听。但他到底说了什么,已色迷心窍的冉沐根本没听进去。旁边的引路人急得干瞪眼,使劲咳嗽了两声将她唤回神,她也只来得及抓住白帝最后一句话的尾巴。
“……你身体已毁,无法复生,只能以婴孩之身重入尘世……”
冉沐猛地醒悟过来,一下子将头磕到了地上,语出惊人:“我不愿重入尘世,恳求殿下准许我留在昆仑密境。”
本就清净的白帝殿上霎时变得更加静默,四周连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满殿的仙婢仙童们见过的人也不少,可还没见过谁跟冉沐一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而且,这昆仑密境虽是仙境,但境中冷清,规矩又多,哪比得上人间那花花世界的热闹?
白帝大概也有些意外,好一阵才开了口问道:“你留在昆仑密境做什么?”
冉沐脑子里的算盘敲得啪啪响。她是从高楼摔下,又遭乱马践踏,身体定然惨不忍睹。如今不能还原,与其从头开始,还不如想办法留在白帝殿。说起来,她做了十多年相府小姐,还没见过谁的相貌能胜过这殿上的白帝,怎么舍得就此离去?
“殿下天人之姿,气度非凡,我一见之下折服不已,愿生生世世留在昆仑密境,侍奉左右。”
“生生世世,侍奉左右?有趣,我许多年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趣的人了……”
不知是否错觉,冉沐觉得,白帝嘴上说着有趣,可那口吻却隐约有点令人胆寒的森冷。她心头一跳,正要接着磨嘴皮,却听白帝道:“好,我准许你留在昆仑密境,可侍奉我就不必了。近些年临川里青莲开得不错,但缺人打理,你就负责打理它们吧。”
说话间,白帝嘴角微挑,给了冉沐见到他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笑容太过耀眼,几乎将殿中的清冷摒去一半,冉沐看直了眼,完全忽略了白帝随后缓缓道出来的期限——
“八百年。”
白帝一锤定音。
冉沐成了昆仑密境的一名婢女,专职打理临川里满河的青莲。
上任前,掌书文官领着引路人给了她一碗汤。
第一印象定生死,掌书文官对冉沐的印象非常不好,看向她的三角眼里满满都是鄙视:“喝了这碗汤,好好当差,等八百年期满,白帝可能发个善心,让你去三生桥上给云娘搭把手。”
冉沐来时走过三生桥,那有个女子,终日端着汤碗守在桥头,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掌书文官丢下句话就走,冉沐端着汤碗,望着碗里自己的倒影,不由得将一口牙磨得咯吱咯吱响。
其实视线里刚没了白帝那张脸,她就醒过神来了。
八百年啊!她上一辈子才活了十六岁,在没有美色欣赏的时候都觉得时光漫长无比,这八百年若让她对着色压春光的白帝还好,让她对着这满河的莲花,这不是逼她上绝路吗?
那白帝长了一副好皮相,心地却太狠了!完全的表里不一,蛇蝎美人!不过,他要是以为这样就能打发她冉沐,那他完全就想错了!她冉沐要是不想办法混到他身边去,就把冉字倒过来写!
冉沐低着头,眼里两簇小火焰熊熊燃烧,心里那叫一个豪气干云,可她一抬头,再望向面前的引路人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作忐忑无措。
“大哥,我……”
引路人那纸糊一样的脸抖了抖,愧疚和责备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叹口气道:“哎!你这丫头,叫你重回人世你怎么就不肯呢!就算换个身体,也比在这里守着这满河的怨气好。要知道,这满河的青莲全是怨气所化,积怨越重,莲花开得越艳,你新入密境毫无修为,若被这怨气冲了,轻则迷失神智,重则魂飞魄散……”
冉沐眼里瞬间浮了水汽:“不知怎的,我一见白帝殿下,就觉得熟悉万分,连心都乱了……”
她面相生得讨喜,一双圆溜溜的眼黑白分明,装起可怜起来容易更让人心生不忍。照例说引路人在昆仑密境中几千年,心肠一向挺硬,可一对着这丫头,莫名把丢了几辈子的好心都捡回来了,责备的话都变了安慰。
“事到如今,你也别太担心,先把这碗定魂汤了,定住三魂七魄,改日等掌书文官和白帝殿下心情好了,我替你说说情,好歹先替你换个差事再说。”
冉沐含着泪不住点头,同引路人千恩万谢,喝完汤把汤碗递过去的时候,还顺带在碗底塞了厚厚一沓银钞。
“大哥,我以后就全靠你照顾了。另外,如果白帝殿下心情好了,你就替我瞧瞧,他身边有没有贴身伺候的差事……”
“……”
引路人嘴张了张,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能捏着钱飘着走了。
等他一走,冉沐往河边一蹲,捡起河边的石片打起水漂来。
引路人没说的话她很清楚,她的确是色胆包天。
可这人在世上走,谁没点怪癖?
有人好财,有人好名,而她是好色。
照她爹说的,她这辈子打一出生起,只要见到长得好看的,就无论如何也移不开眼。
小时候别的孩子都怕被人拐着跑,而她,只要给找个漂亮的乳娘,连爹都抱不走。
等再大些,这好色的毛病就更厉害。当今圣上的九皇子长得俊,却不受宠,她只因见不得人家受欺负,在御花园里就挽了袖子,把圣上最宠爱的七皇子八公主揍了个七荤八素,还逼着他们给九皇子道歉。若非她爹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拉着她硬生生在御花园外跪了两天两夜,她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她好色的声名响彻大梁朝,谁都说冉老丞相英明了一辈子,偏生摊上她这么个混账女儿,简直是前世修的孽!她要能嫁出去,大梁朝没准都亡了!
别人说什么她浑不在意,天下美人之多,她怎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就算到今日因好色枉死,她遗憾的,也不过是那替她操了一辈子心的老爹会伤心,还有就是那新科状元着实生得俏,虽不及白帝的皮相惊人,可也算芝兰玉树风采过人,而她只是在酒楼上惊鸿一瞥,未能近距离仔细端详,实在可惜。
心中遗憾,冉沐打水漂的手劲便大了些,手中石片激起一串涟漪后,直接砸碎了一朵青莲。
但那青莲仿佛有灵性,瞬间又重聚成形,还猛然腾空,朝她扑了过来。
阴寒怨气带着湿冷水汽扑面而来,莲花背后,青面獠牙的怨魂十指如钩。冉沐一个激灵,起身想逃,却觉脚腕上一紧,临川中突然伸上来两条枯藤,拽着她就往河里拽。
“救命啊!”
在昆仑密境的第一天就遇见这种事,冉沐实在没什么应对经验,只能扯着嗓子求救。可临川边连个鬼影都没有,她垂死挣扎一阵,却全然无效,缠在她脚踝上的枯藤越收越紧,眨眼间,她的小腿就全泡进了森冷的临川水,那青面的白骨爪也抓到了面前。
拼了!无可奈何之下,冉沐将心一横,两手一把掐住那青面的脖子,伸头朝着对方的爪子就是一口!奈何那青面并非实体,冉沐一口咬过去全是空无,反倒是自己脸上火辣辣一疼,整个身体又往临川里陷了一尺。
天要亡我!感觉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被抽走,临川水一步步漫过大腿、腰腹、直至胸口,没顶的恐慌袭来,冉沐心头大乱,更加大声地呼救。
正当冉沐以为自己没救的时候,两道白光交错闪过,面前的青面突然间烟消云散,脚上的束缚也松开了,有人提着她的衣领,将她带上岸。
“你没事吧?”
“没、没事才怪!”
劫后余生,冉沐坐在地上,拍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等缓过劲,才抬起头来看看她的救命恩人。
这一看,她顿时哑了。
她在人间十六年,自诩见过不少好颜色,谁知道死了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孤陋寡闻。
眼前救了她的这位恩人,论相貌其实只算中上,比不得白帝容色逼人,可胜在一身气度出尘,他不过一袭白衣一柄佩剑往那儿一站,便让人觉得三千繁华打眼前过,也不及他引人注目。
“你可有受伤,能不能站起来?来,我扶你起身。”
许是天生脾气好,即使冉沐的眼光热切得过了头,恩人也没有半点不耐,反倒是朝她一笑,将手伸了过去。
看着眼前骨节匀称线条修长的手,冉沐毫不犹豫地抓住,手底触感温暖,全不似她死后感受到的无尽冰凉。
“你是这昆仑密境中人?”
“不是。”对方牵冉沐起身,又挥袖在她身上一扫,将她满身的水渍挥去,“我是仙界的汀风仙君。”
冉沐一双眼黏在对方身上,嘴里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汀风仙君笑笑看她,却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我瞧你是面孔比较生,不像这儿的人,怎么来了昆仑密境,还待在这临川边?刚才我要是晚了半步,你就会被这怨气吞噬。”
“呃,这个……”
冉沐吱唔了下,在汀风仙君面前,她总不能老实承认,自己是色迷心窍,为了留在白帝身边,才硬要留在昆仑密境吧?好在对方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犹豫,便不再刨根问底,而是笑着摇摇头,将一串紫色手串塞到她手中。
“你我也算有缘,这串定魂珠你且带在身边,它可以替你定住三魂七魄,增进你的修为,让你免受这临川中的怨气侵扰。”
临川水缓缓向东流,水面上雾气朦胧,朵朵青莲若隐若现,别外清幽。
一切平静而幽美,刚才的惊魂一瞬仿佛不存在。
这种带着诡谬的平静令冉沐心有余悸,她也顾不得客气,忙道了谢将手串收下。之后想想,又觉得自己似乎太不客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仙君,无功不受禄,你救了我又送我东西,我却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这样,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哪怕是无聊找我聊天都好,我一定随叫随到。”
汀风仙君闻言似觉好笑,正要说话,腰间的佩剑却陡然发出一声轻啸,猛从剑鞘中飞出,直飞向冉沐。
冉沐惊奇地发现,汀风仙君的佩剑竟然是一柄断剑。剑身从中间碎成了两段,断口处平整,似乎也是被神兵利刃所断。更奇怪的是,那两截断剑一直悬浮在她的身边转动,却又没有半点伤害她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冉沐好奇地伸出手去,那两截断剑似有感应,咻地飞入她手,一层淡淡白光从她手心漫出,缓缓包裹住剑身。两截断剑发出一身清响,从断口处重新拼凑在一起。
“这!”
这下不仅冉沐好奇,连汀风仙君也动了容。
从她掌心发出的白光越来越强烈,两截断剑拼合处的裂缝仿佛在缩小。冉沐心中好奇不已,正想再努力试试,却觉身后一阵冰寒之意袭来,令她如芒在背。她心头一跳,手心白光瞬间散去,两柄断剑哐当坠地。她回过头去一看,白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那容色仍比春色还艳,可气质似乎比白帝殿上初见那一瞬还冰冷。
白帝的视线在她身上冷冷一掠,然后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汀风仙君。
“汀风,你来了为何不告诉我,我等你很久了。”
汀风仙君手指一弹,将地上的两截断剑重新召回剑鞘,又朝冉沐笑笑,道了声等会儿再见,才看向白帝。
“等我?今日如果我不来,你其实准备一直瞒着我吧,哪会希望我来?”
汀风仙君的语气中有些不悦,冉沐嗅出味道不对,一下子竖起了耳朵,正准备再多听两句,却被白帝冷冷一眼扫了过来。他的眼神太过凌厉,冉沐被看得缩了缩脖子,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装作若无其事地扭过头,蹑手蹑脚小心走开。
待离了丈余远后,她小心翼翼回转头,汀风仙君和白帝都已没了踪影。她拍拍胸口,准备去找引路人,突然身边又是一阵冷意袭来,明明已经消失的白帝莫名出现,一见她便伸出了手。
“刚才汀风给你的东西呢?给我。”
“啊?!给你?”冉沐整个一愣,“殿下,您堂堂昆仑密境之主,怎么还缺这个?”
“……”白帝脸色猛地变得很难看。“拿出来。”
冉沐心中虽然百般不舍,可看白帝生起气来仍然迷得人七荤八素的脸,握着定魂珠的手就不争气地递了过去。
接着,她只觉身边冷风一掠而过,定魂珠同白帝都消失了,再瞧瞧空空如也的手心,只觉憋屈万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
“这脸长得太好,性格就是有缺陷!”
连惊带吓地折腾了半日,饶是冉沐这样精神好的,也觉得有些累了。
定魂珠被拿走,汀风仙君和白帝这两个可以养眼的都没了影,她瞅瞅旁边看似安静实则暗藏杀机的临川,赶紧往里拐了几步,快步往自己的住处赶。
昆仑密境的女眷不多,除了三生桥上的云娘,就剩下新来的冉沐了。
因为有引路人的打点照顾,冉沐被安排在云娘所住的偏院里。她回去的时候,恰巧遇上引路人和云娘从住处出来。引路人一看见她,赶紧招呼住她,压低声音略带些神秘地道:“小丫头,你回来得正好,我和云娘带你去个好地方玩玩。”
冉沐一脑门雾水,这昆仑密境除了白帝长得俊,能有什么好玩的?
难道是去修行?她对那些东西可没兴趣。
不过她心中虽犯嘀咕,面上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摸样,眼睛亮闪闪的好奇万分:“什么好玩的地方?”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跟我们去了就知道。”
这云娘的名字听来温柔,脾气却不然,她也不等引路人解释清楚,上前来排住冉沐肩膀,手再一挥,冉沐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过,眼前景致陡然就变了。
刚才还在住所前的他们,一下子出现在了一间极热闹的大堂里。堂中是各形各色的仙人,有的两两成双在一块喝酒,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块赌钱,还有的居然在唱小曲。
若不是对自己的眼睛有信心,冉沐几乎以为,自己这是回到了凡间的市井间。
“昆仑密境居然有这种地方?”瞧白帝那冷冰冰的气质,以及三角眼掌书文官一本正经的模样,难道没有要求整个昆仑密境都跟着他们修身养性?
“废话。”云娘看冉沐的眼神像在看白痴,“做人不过百十年,还有那么多人觉得无聊,我们在这一呆就是上千年,不找点乐子谁受得了。”说完,她随手从旁边桌子抓了坛酒,袖子一挽,就挤到一张赌桌去。
稍讲些义气的引路人虽还留在原地,但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远远瞅着赌桌上的战况,边对冉沐道:“这里可以喝酒、赌钱,往里面走还有弹唱说书的,小沐你瞧瞧,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我带你去?”
冉沐体贴地摇了摇头:“大哥你自己去玩,不用管我,我先四处看看。”
她的乖巧换来引路人一个略带愧疚的眼神,以及之后毫不留恋奔向赌桌的身影。
冉沐四处打量了一阵,见满屋子的人没几个长得好看的,觉得无趣,便随口问了下路,朝引路人口中弹唱说书的地方去。待走过一条过道,撩起门口的珠帘,她脚刚迈进屋,就听里面有人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三界六道的稀奇事,大家只怕都听得差不多了。今天老头子高兴,就给你们说一段咱们昆仑密境鲜有人知的故事,是关乎咱们殿下的。”
事实证明,不管人还是仙,好奇心都是少不了的。
说书那长胡子老头这话一出,满堂的仙人耳朵都竖了起来,冉沐也赶紧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静地等着听白帝的秘辛。
只听那老头道:“大家都知道,若论长相,咱们殿下在三界六道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可这皮相长得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咱们殿下那脾气。话说很多年前,咱们殿下曾受过一次重创,幸得仙界汀风仙君所救,被留在汀风仙君的府邸养伤,谁知却引出了一段孽缘。那汀风仙君有个极宠爱的女弟子,对咱们殿下一眼钟情,连续几百年来,日日都往昆仑密境跑,不管咱们殿下如何冷言相对,她都不折不挠,那份情意可比金石、可感天地,奈何……感动不了咱们殿下。”
有仙童咋呼起来:“一定是那女仙长得丑!”
老头摇摇头:“据说那女仙的相貌,可半点不比咱殿下差。”
咋呼的仙童们统统安静了,冉沐嘴角抽搐了下,脑子里闪过白帝冷冷看人的模样。得,就他那样的,估计审美也有些奇特,长得美不一定能入他的法眼。
静了一阵,又有仙童想到了问题:“不对呀!我来昆仑密境也两百年了,怎么从未见过那女仙?老头你编故事骗咱们的吧。”
老头嗤之以鼻:“你知道什么!那女仙因为缠殿下缠得太过,被殿下告到了天帝跟前,天帝将她除了仙籍贬下凡间。汀风仙君就因为这事和殿下结下了梁子,殿下也因为这事厌恶透了死缠烂打的女人。不然你以为咱们昆仑密境的女眷为什么这么少?”
“殿下真狠心啊……”
“哎,难怪咱们这里除了云娘,就没个女眷!”
“云娘能算女的?”
“不对,最近殿下不是留了个新来的小姑娘在昆仑密境吗?这难道有啥隐情?”
屋里议论纷纷,老头对这样的效果颇为满意,轻咳一声,正要再吹嘘一番,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你们越来越不懂规矩,居然敢在私底下妄议殿下,是不是想被锁进量刑司!”
三角眼的掌书文官不知为何出现在屋里,吹胡子瞪眼地骂人。
屋里的仙童见势不妙,光遁的光遁,隐形的隐形,一下子作鸟兽散,最后就剩下一个毫无修为的冉沐,逃不掉躲不了,孤零零暴露在掌书文官风雪一样的目光里。
“你!跟我来,殿下要见你!”才骂完人的掌书文官口气极为不善,手指都快点上冉沐额头。“不思进取!才到昆仑密境多久,不知道提升下自己的修为,只知道在这些地方瞎混!殿下留你在昆仑密境就是个错误!”
好在冉沐这辈子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脸皮厚忍得苦,被掌书文官骂得狗血喷头,也只是老老实实地点个头:“大人教训的是。我初到昆仑密境,不懂规矩,以后还请大人多提点。”
得了面子的掌书文官从鼻孔里喷了个音节给她,却也没再骂她,而是抓了她的肩膀,再次带她体验了下神行千里的感觉,瞬间移动到了白帝跟前。
汀风仙君大概已经离开了,白帝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手中把玩着那串定魂珠。
他见冉沐到来后,一个眼神支走了掌书文官,之后便默默盯着冉沐看,那视线如刀般锐利,似要将冉沐整个剖开来,瞧得冉沐心底发毛,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居然劳烦白帝殿下亲自审她?
屋中寂静无声。
冉沐同白帝大眼对小眼了半天,本以为自己会先顶不住,谁知对视了没多久,她这思维就跑偏了。
啧啧,白帝的相貌果真没得说。
瞧那双眼,深邃得能将人陷溺。瞧那鼻梁,线条流畅如神笔绘就。瞧那唇瓣,不知道按下去是温软的,还是跟它主人的气质一样偏冷?
冉沐眼神越发迷离,思绪越发飘忽,脑子里更开始不自觉地把白帝同过往见过的所有美人做全方位大对比,结果发现……白帝果然艳压群芳无敌手。
“冉沐,你的手在做什么?”
让她找回理智的,是白帝重重扣上她手腕的力道,以及他极度不善的声音。
冉沐陡然发现,自己竟然色胆包天,将手指按到了白帝唇上。
刚才听来的八卦瞬间跳出脑海,冉沐没骨气地后怕了,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谁能告诉她,这已经死了一次的该怎么办?
冉沐赶紧解释:“我、我的手突然不受控制了!殿下明鉴,小的对你是单纯的仰慕之情,绝无轻薄觊觎之心啊……”
“……”
白帝一脸鄙夷,仿佛甩开什么脏东西似的,用力甩开她的手腕。
找回一条小命的冉沐赶紧退开几步远,以防自己再度做出找死的行为。
啪!一串手串跟着摔在她脚边。
“拿去,你既然自告奋勇要替本殿看管临川八百年,别还没尽责就灰飞烟灭了。”
冉沐将手串捡起,那是串莹白的手串,每粒珠子中都有一泓白光在缓缓流动,她只是将它拿在手中,就觉得一股暖流注入身体,在她丹田内流转。只是这东西看起来虽然很好,但并不是白帝刚才拿在手里把玩的那串定魂珠,他给她做什么?
“这是什么?汀风仙君给我的定魂珠呢?”
话一出口,冉沐就发现,白帝的脸上除了明显的鄙夷,还添了一分冷色:“没有定魂珠。不要就放下,掌书文官,你带她回去!”
掌书文官应声出现,冉沐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串套上手腕:“要,我要!”
好吧!虽说士可杀不可辱,不食嗟来之食,可这样的古训从来不是她的生存准则。
白帝和掌书文官看着她,脸上的不屑之意如出一辙。冉沐暗暗咬咬牙,眼珠子一转,望着他们时却是甜甜一笑,平素黑白分明的大眼弯成了月牙:“谢殿下赏赐。”
白帝眉头一跳,半个字没说,直接手一挥,冉沐眼前一花,人已经被扫出白帝殿,跌坐到一张床前。
床上被褥花色有些眼熟,床对面的桌边坐了一个女人,正端着酒碗大口喝酒。她听到声响后回过头来,瞧见是冉沐,不由得奇道:“你跑我屋里来做什么?”
冉沐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感谢白帝殿下,直接把她送回住处了,只是位置偏了点,送到了云娘房里。
在经历过刚开始的折腾后,冉沐终于开始适应她的新生活。
托白帝殿下给的手串的福,她看守临川的日子虽然无聊,但总算没了灰飞烟灭的危险。她也渐渐有了一些修为,虽然仍被云娘鄙视,可好歹能瞬间移行,也能教训教训临川里捣乱的魂灵怨气了。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满昆仑密境的仙人她虽然都混了个脸熟,但再没发现一个有白帝殿下或汀风仙君般出众的。而她既不能经常见着白帝的面,汀风仙君也再没有出现过,简直叫她望眼欲穿。
这一日,冉沐长吁短叹地从临川回来,却发现云娘坐在屋里,居然也在长吁短叹。
在冉沐来之前,云娘作为昆仑密境里唯一的女性,完全是一个男人婆。她平日嗜酒好赌,个性也来得爽利,冉沐就算是看见她揍掌书文官,也不会比看见她长吁短叹来得惊奇。
“你怎么了,没去赌一把?”
云娘又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眉宇间满是忧色:“我把汤碗摔碎了。”
“……”
云娘侧过身,冉沐的视线越过她的身体看过去,只见桌面上堆着一堆碎片,瞧那颜色质地,不是云娘的宝贝汤碗是什么?
云娘以手撑额:“这会还有人等在三生桥上,没有这汤碗,可怎么办啊?”
冉沐在昆仑密境呆了一段时间,对密境中的事情也大致有了些了解。
昆仑密境位于仙界、人界和冥界三界的交界处。寻常人死后,会去往冥界轮回转世,但如修仙者、下凡历劫的仙人等有仙缘的人,无论是功德圆满得道成仙,还是需继续入尘世历劫,都会来到昆仑密境,经过三生桥,喝一碗云娘熬的忘尘汤,忘掉前尘旧事,重头开始。
这忘尘汤的功效,完全出自她的汤碗。如今汤碗居然碎了,难怪她会愁成这样。
“这汤碗还有多的吗?或者有没有法子修补?”
云娘摇头:“这是上古传下来的法宝,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修补得好。这事闹大了,殿下准得把我丢进密境量刑司锁一辈子。我倒是不怕那些酷刑,就是离了酒没了赌,日子还不如不过了。”
冉沐深有同感,要让她一辈子远离美色,那她也不不如不过了。
同情地望着云娘,冉沐在桌边坐下,用手小心地拨弄了下汤碗的碎片。那碗也不知怎么摔的,一小片一下片就差没成渣了,恐怕把人间技艺最好的修补师傅找来,也没法攒个囫囵形出来。
可说也奇怪,就在冉沐拨弄碎片的时候,一个奇怪的景象发生了。冉沐手心再度出现了白光,正如那次她触碰汀风仙君的断剑时一样,桌上的汤碗碎片居然在白光的作用下缓缓浮空,然后自己重新拼凑在一起,凑成了汤碗原本的形状。
云娘见状顿时怔住了,看向冉沐的目光里全是震惊。冉沐自己也是一肚子的疑问,完全搞不懂状况,只是凭着一股直觉,利用自己微弱的修为,操纵着手心的光芒。渐渐地,那些碎片间的纹路开始消失,汤碗在一点一点还原,而冉沐也开始感到吃力,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砸在桌面上。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云娘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冉沐和汤碗。也不知过了多久,冉沐手心的白光散去,而汤碗上的裂缝也全部消失了。云娘跟得了宝似的一把抱住汤碗,边问冉沐:“这怎么回事,你究竟是谁?”
浑身汗淋淋的冉沐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抬起眼皮看了云娘一眼,刚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两眼一翻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