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惠云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语言学]
云南省七个“特少”民族语言使用状况调查
陆惠云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民族语言;云南汉语方言;强势语言;亚强势语言;语言使用
独龙族、怒族、普米族、德昂族、阿昌族、基诺族和布朗族七个民族,是云南省人数在10万人以下特有的世居的少数民族。现代化进程中,少数民族语言受到强势语言的冲击,有的少数民族语言在逐渐萎缩、蜕变、衰落甚至濒危。因此,了解在强势语言(普通话)、亚强势语言(云南汉语方言及其他使用人数较多的少数民族语言)的环境中,这七个“特少”民族语言的使用状况,把握其民族语言在现实生活中所具有的功能,探究影响其民族语言使用的原因,发现制约其民族语言的因素,从而寻找保护和传承其民族语言的对策。
自20世纪80年代起,“濒危语言”已成为国际语言学家的关注点。90年代许多国家成立了专门的濒危语言保护机构,开展了抢救和保护濒危语言的行动。为此,199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导并将每年的2月21日设定为“国际母语日”,旨在帮助人们了解世界各民族母语文化的现状,推动语言及文化的多元发展。2009年2月19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最新数据警告:全世界大约2 500种语言面临灭绝。这一数目超过了世界语言总数的三分之一,比2001年发布的濒危语言数量增加了好几倍,语言的大规模衰退乃至消失已经成为当今世界范围的普遍现象。
我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有56个民族,汉族人口最多,占全国总人口的90.56%,其余的55个少数民族只占全国总人口的9.44%。汉语是中国社会生活中的主体语言,普通话是国家推广的通用语言,其他数量较多、使用人口相对较少的各少数民族语言是在少数民族聚集地使用的局部语言。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发展,各民族间的交流融合,我国很多少数民族语言正在逐渐衰落甚至消失。2008年1月出版的《中国的语言》一书比较详细地调查了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的现状:中国境内目前正在使用的语言有129种,其中的117种已经或者正在变成濒危语言,少数民族语言的使用者将越来越少。每一种语言都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文化内涵。多样的语言代表多样的历史、多样的文化。因此保护少数民族语言已不仅仅是保护语言本身,更是保护丰富多彩的少数民族历史文化传统。
云南是中国少数民族最多的省份,有世居少数民族25个,其中独龙族(0.58万)、怒族(2.59万)、普米族(3.36万)、德昂族(1.54万)、阿昌族(3.39万)、基诺族(2.08万)和布朗族(9.19万)。七个特有的、人数较少的世居少数民族(下文简称为七个“特少”民族),他们的语言也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一样,在现代化进程中不可避免地经历着急剧的变化。
在飞速发展、迅猛变化的今天,这七个“特少”民族的语言究竟面临着怎样的问题?他们的语言功能是否还在发挥着作用?在强势语言(普通话)、亚强势语言(云南汉语方言及其他使用人数较多的少数民族语言)的环境中,语言的使用现状如何?什么是影响他们语言使用的因素?如果他们的语言正面临着危机,应该如何保护和传承这七种少数民族语言?
带着这些问题,笔者于2012年11月-2013年5月,对独龙族、怒族、普米族、德昂族、阿昌族、基诺族和布朗族七个民族语言使用状况进行了田野调查。
1.调查对象及地点:独龙族——怒江州贡山县独龙江乡;怒族——怒江州福贡县匹河乡、上帕乡,贡山县丙中洛乡、茨开乡;普米族——怒江州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通甸乡;德昂族——德宏州盈江县新城乡;阿昌族——德宏州盈江县弄璋乡;基诺族——西双版纳景洪市基诺族乡;布朗族——西双版纳勐海布朗山乡。
2.研究方法:(1)实地调查;(2)数据分析和比较研究;(3)实验定性与定量分析。
3.样本情况:(1)问卷设计。围绕本课题关键词设计问卷:问卷分为“基本情况”、“语言使用地域”、“语言使用人群”、和“语言功能评价”四个部分。为调查的方便、有效,采用了三种题型:即单选题、多选题、开放题。正式调查前,在云南省民族中等专业学校进行试调查,发出试问卷40份;根据试调查反馈的信息,修改了一些不明确或难于准确回答的题目,最后形成正式问卷。(2)随机抽样。为进一步提高抽样效率、减少抽样误差,从七个“特少”民族中随机各抽取语言使用最活跃人群:12-20岁、20-45岁;要求性别相对均等,受教育程度不限。对少数不识字或识字不多的对象,采用了访问人帮助记录问卷答案的形式。(3)问卷的发放与回收(见表1)。(4)问卷数据处理:2013年6月,对有效问卷分类,进入数据统计、输入计算机的处理阶段。数据分析采用SPSS16.0软件包及传统的比率统计方法。
表1 各个民族样本所占比例
以云南省七个“特少”民族语言使用为主要指标,从基本情况、语言习得、语言选择、语言能力、语言态度五个方面共29项指标来说明。
1.基本情况:对问卷数据进行频数分析后,得到此次抽样调查的基本信息。
表2 统计信息汇总表
表2所示:云南省七个“特少”民族的性别、年龄、民族、婚姻等五项基本信息指标。在这五项中,具体居住地域的有效样本数目为535,有25个样本该信息缺失。
表3 受访者性别、年龄在样本中所占比例
表3所示:随机抽样受访者中,男性比例高于女性,男性为53.04%,女性比例为46.96%。这是由于男性在少数民族地区有着广泛的语言互动联系;受访者年龄在12-20岁以内的占57.86%,21-45岁的占42.14%,因为这两个年龄段是使用语言最灵活、最具有代表性的群体,能够很好地反映出语言使用主体语言使用的基本情况。
表4 受访者家庭通婚状况
族际婚姻是语言接触、语言变化的主要原因。家庭是语言使用的最基本的场所,对儿童的语言习得具有重要的影响。在族际通婚的家庭里,语言的兼用和转用现象普遍存在,对语言的影响也非常大。
表5 受访者家庭具体居住地域
语言与语言使用者具体居住地域、该地域居住人口的民族成分有很大关系。由于社会、历史、政治等多种原因,各民族为生存不断迁徙,于是在许多地方就形成了单一民族的聚居地、多民族的杂居地。“尤其是在民族的杂居区不同的民族交错杂居,语言现象十分复杂,一个民族中不同的人往往兼用不同的语言,而一个人除母语外也可以兼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①何俊芳.语言人类学教程[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132.
2.语言习得:语言习得通常指在自然的语言环境中、潜意识地不知不觉地掌握和获得语言的过程和方法。语言的习得分为第一语言习得和第二语言习得。为了解七个“特少”民族的语言习得情况,问卷设计两个习得阶段的问题。
(1)第一语言习得。第一语言指人出生以后首先接触并习得的语言。问卷的问题是:上学前你最早会说的语言是哪一种?你在哪里学会本民族语言?数据如下:
表6 受访者在家学会本民族语言的人数及比率
表7 受访者上学前最早会说的语言的人数及比率
通过项频数及百分比分析,560个被访案例中,在家学会本民族语言的有487人,占总人数的86.96%;有450人在上学前最早就会说本民族语言,占总人数的80.36%;也就是说,被访者中平均有80%以上的人在家最早学会并掌握的是本民族的语言。家庭是孩子生活的主要场所,陪伴在孩子周围的父母及其家人,尤其是母亲和其他女性长辈,她们是孩子成长时期不可缺少的哺育者和看护人,孩子最早的语言教育主要来自她们。
家人的语言态度②可参阅:郭熙.中国社会语言学[M].浙江大学出版社;戴庆厦.社会语言学教程[M].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游汝杰,邹嘉彦.社会语言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戴庆厦:语言态度(language attitude)又称语言观念,是指人们对语言的使用价值的看法,其中包括对语言的地位、功能以及发展前途等的看法。郭熙:“语言态度是社会态度的体现,而且社会发展、文化背景、年龄、性别、社会群体的紧密程度等都与语言态度有密切联系。”游汝杰,邹嘉彦:“语言态度是指个人对某种语言或方言的价值评价和行为倾向。”或语言观念对孩子的语言发展也有着重要的影响。父母及家人所使用的语言受到其个人从小成长的语言环境、文化传统乃至个人的特殊经历等因素的影响,他们教授给孩子的语言中渗透着主观的、情感的语言态度。
家人的语言选择与家庭的婚姻结构密切相关,对孩子的语言发展也有很大的影响。如果孩子的家庭是族内婚姻,那么孩子最早接受的就是单纯的本民族语言。这样,在孩子成长初期,家人就一直采用使孩子舒适、识别、安全的本民族语言与孩子交流沟通,在孩子的语言学习方面起到了示范和引导。七个“特少”民族的孩子在自然、舒适、安全、落实的家庭语言氛围中,大量地接受到来自父母、家人及周围人的自然语言,并在潜意识里不知不觉地掌握和获得第一语言(本民族语言)。而族际婚姻家庭中,孩子则会接收到来自家人的多种语言信息,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对母语的接受。如:怒族,其族际婚姻占40%,与之联姻的民族主要是傈僳族、藏族、汉族,故在其家庭内语言也出现了混用、兼用、转用的情况。而语言的转用方向始终受婚姻中主体民族语言的影响。但这并不是说族际婚姻家庭的孩子,母语学习就会出现很大的障碍。以阿昌族为例,在所取的样本中,阿昌族族内婚姻仅占10.00%,与其联姻民族分别有景颇族、傣族和汉族,但这并不影响阿昌族母语的学习,戴庆厦的《阿昌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中,通过调研证明:阿昌族本民族语言使用功能相对稳定,绝大多数阿昌族为阿昌语-汉语双语人。
家庭之外的族内生活场所也会影响孩子的语言学习。表6、表7中,基诺族的两个数据看似悬殊过大,仔细分析,正好表明:孩子习得母语的途径不尽相同,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母语传授的唯一地,村寨等族内聚居的地方也同样能学到母语,因为村寨的同族、与孩子进行语言交流的人都可以是孩子最好的语言老师;事实上基诺族孩子最早会说母语的真正原因是本民族聚居地这样一个优越的学习母语的空间。
此外,文化教育对基诺族语言也有很大的影响。在所采集的基诺族样本中,尽管其族内婚姻占98.75%,但在语言使用上则主要是基诺语-汉语的双语并用,此外还兼有基诺-汉语-傣语或哈尼语。这样既很好地保护了本民族的语言,同时又学会并掌握了其他民族的语言。戴庆厦的《基诺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中的调查实例也证明了这一点。
调查数据提示我们注意的是:近20%的人虽然是七个“特少”民族中的一员,但本民族语言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第一语言。他们有的转用了其他少数民族的语言,有的转用了汉语方言。如:普米族第一语言习得所占的比率最小,原因是在选取的样本中,普米族族际婚占46.25%,与之联姻的民族有傈僳族、白族和汉族,这些族际婚家庭的语言先出现混用、兼用,随之有的则出现了转用,故被访的普米族,有的母语已转用为傈僳语,有的转用为白语或汉语。不管怎样,家庭始终是本民族语言口口相传、代代相承的最好地方。家庭成员实在是传授本民族语言最好的老师。
(2)第二语言习得。第二语言是指人们在掌握了第一语言以后再学习和使用的另一种或多种其他语言。当今的经济全球化、文化现代化的发展“打破了地域间隔,增加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掌握一种使用面广、社会功能强的语言成为人们的迫切需要,这就促进了人们去学习第二种语言;又由于大众传播媒介包括广播、电视、电影、报纸和国际互联网的日益普及和科学技术术语的普遍应用,又为人们习得第二语言创造了有利条件。”①张公瑾.社会语言学,语言的生态环境[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236.
560个受访者大多选择了第二语言②戴庆厦教授主编的《阿昌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云南蒙古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基诺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以及本课题所采集的样本中,七个“特少”民族大多数人都能掌握第二语言。的学习,尽管他们选择语言的目的多种多样,但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即借助一种有效的语言达到沟通的最大效果。
表8、表9、表10、表11、表12、表13,反映七个“特少”民族第二语言的习得的相关情况。
表8 受访者学说汉语方言的地域、频数比较
表9 受访者学说汉语方言的地域、频数分析
表10 受访者学说普通话地域、频数比较
表11 受访者学说普通话地域、频数分析
表12 受访者学说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地域、频数比较
表13 受访者学说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地域、频数比较
表中所示的频数及相关百分比反映出目前云南少数民族第二语言学习的真实情况。在七个“特少”民族所在的学校,双语现象①双语现象:美国社会语言学家弗格森提出“双语现象”,即“一些说话者在不同情况下使用的同一语言的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变体”,也即“一种语言的两种变体在整个语言集体内并存,每种变体都有其特定的作用。”(参见:查尔斯·费格森.双言现象[J].国外语言学,1983(3).)、双语人普遍存在;汉语方言、普通话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中,学校里学习普通话的比率最高,为85.71%,汉语方言次之,为63.57%;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比率稍小,为52.50%,尽管其间有明显的差距,但总体看,三种语言均是七个“特少”民族选择的第二语言,而且比率均在50%以上。通过多选项频数分析,三种语言选择的选择频数分别在109.86%、118.69%、107.41%,从平均选择数据来看,每位被访者学说这三种语言分别有1.098 6、1.186 9、1.074 1个选择。这组数据与学说本民族语言的数据相比显得较高。
数据说明:第一语言的学习课堂主要在家庭,而第二语言的学习课堂则可以是学校、村寨、集市、书本、广播和电视;学校是学习各种语言最好的课堂,这是因为学校是各民族学生的聚居地,各民族学生接受科学文化知识传授的场所,也是语言接触最为频繁的地方;教学中,教师借助普通话传授科学文化知识,生活中,各族师生借助汉语方言以及懂得人最多、最有效的少数民族语言相互沟通。村寨是第二语言学习的另一场所。这个场所为少数民族学习汉语方言、普通话以及身边生活、影响相对较大、用途较广的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展开了比家庭大得多的语言空间。
七个“特少”民族在频繁的语言接触中,深受特殊的语言环境影响,在语言的自然接触和非自然接触中,较多地、较深程度地受到了汉语方言、与其生活密切的少数民族语言和普通话的影响。云南虽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但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表现出多民族聚居地域上的多民族语言文化相融合的格局。在单一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单语(本族语)现象相对明显,在多个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多语现象随处可见。在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表现出以汉语为主体的情形。生活在这些地域的少数民族,在语言的运用上也适应了现实的需要,普遍成为了多元语言空间的双语人(多语人)。
3.语言选择:王立先生指出:“语言选择指在不同的交际场合说话者视情境需要选择某一语言或方言与他人进行交流的言语行为。”“语言选择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语言使用者的语言态度与价值取向”②王立.城市语言生活与语言变异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94.。
语言的选择是语言使用者有目的地使用语言的行为。它是交际行为、自我表现行为,也是社会行为,“语言行为之所以是社会行为不仅仅是因为人们用语言在社会中‘做事情’,而且讲话时所选择的语码本身就是一种维持或改变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行为。”③徐大明.当代社会语言学:第二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9.这种语言的选择和语域④徐大明《当代社会语言学》中阐释:“语域”即语言使用域(domain of use)指一系列共同的行为规则(包括语言规则)制约的一组组典型的社会情景。这是一些活动范围(领域),在这个范围内人们必定选择某一种语言、方言或语体。的选择密切相关。
(1)家庭域语言选择。
表14 家庭内部使用本民族语言频数比较(1)
表15 家庭内部使用本民族语言频数比较(2)
表14、表15显示:家庭生活域中,七个“特少”民族在日常生活的交流中首选的语言就是本民族语言,其平均百分比分别为86.07%、82.86%,他们将本民族语言作为家庭成员交际的主要用语。
七个“特少”民族在家庭日常生活中首选本民族语言,也反映了七个“特少”民族对本民族语言的认同程度与密切程度。家庭是与家人共享生活的空间,是本民族语言传承的主要地。家庭的语言选择主要建立在共同的血缘基础上,源于血缘的强烈认同的一致态度和亲属情感。家庭中使用的本民族语言,使人有舒适、识别、安全、交流、落实的感觉。
数据说明:普米族家庭内部使用本民族语言的人数最少,比率最低。在本调研所取得样本中,本民族与其他少数民族杂居的特殊地域,其族际婚姻为46.25%,母亲非本民族(傈僳族6人、白族8人、汉族6人)的占样本的25%,父亲非本民族(白族11人、汉族6人)的占样本的21.25%。其次是怒族,其族际婚姻超过40.00%,母亲非本民族(傈僳族16人、白族1人、汉族4人、藏族2人)的占样本的28.75%,父亲非本民族(傈僳族6人、白族1人、汉族2人)的占样本的11.25%。族际婚家庭父母语言的混用、兼用、转用没有给孩子很纯净的语言环境,于是影响了孩子第一语言的学习,成为影响家庭内部使用本民族语言的重要原因。
(2)族域语言选择。语言是民族的显著特征,是民族之间的重要区别,也是民族稳定的基础。表16、表17显示出七个“特少”民族族域的语言选择。
表16 民族内部本民族语言使用频数比较(1)
表17 民族内部本民族语言使用频数比较(2)
表中显示:族内生活域中,七个“特少”民族选择了本民族语言作为族内交流的主要用语,使用平均百分比分别为79.46%、81.61%,表示七个民族中,族内交际是用本民族语言的比率达到了80%,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七个“特少”民族对本民族语言的选择,主要源于其对本民族的认同,源于本民族“根”的凝聚力,即用本民族语言将其紧紧捏合,表现为个人对本民族的认同。他们坚持固守住自己的语言,并将本民族语言看作是凝聚和认同本民族最为亲切、最有效的文化纽带。族内语言的延续是本民族语言传承的主要途径。
但普米族用本民族语言的频数相对较低,为63.75%、67.50%,平均为65.63%,与其他六个民族的平均数相比,相差14.91个百分点。普米族46.25%的族际婚姻,使得村寨的民族成份多样化,同样使得族内语言复杂化,故而不能形成共同的文化语言认同,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不利于民族语言的保护和传承。
(3)公共域语言选择。表18显示了七个“特少”民族在公共场合使用本民族的情况。
七个“特少”民族在公共域使用本民族语言比率总体偏低,平均百分比仅为11.47%;除村寨开会(19.11%)、商店购物(13.04%)比率稍高外,其他比率均低于10%以下。
事实上,在七个“特少”民族生活的地区,社会生活域已将汉语方言作为公共场合人们交往、沟通的语言;文化教育域的通用语言已逐渐趋向普通话;其中村寨开会一项,虽然看似工作域,高于其他生活域的使用,但重要原因仍是其居住的地理空间——本民族聚居的村寨,进行的仍是族内的相关事务,实属族内生活域语言。
表18 公共场合本民族语言使用频数比较
总体看,七个“特少”民族在家庭语言、族内语言、公共语言使用上的数据反映出:七个“特少”民族在语言使用上正处在从被动的语言支配环境向理性选择语言环境过渡,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其语言适应性和语言兼容性也在逐渐增强,他们将本民族语言作为文化载体、民族特质的同时,也把其他民族的语言合理借用,作为人际沟通、信息交流的工具。
4.语言能力:语言能力指语言使用者学习、认识和掌握运用语言的能力。徐大明教授认为:“最直接影响到语言能力的因素是语言的使用,在双语社会中,就是对语言的选用,选用得越多,该语言能力就越高。”①徐大明.社会语言学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8.为了解这七个“特少”民族各种语言的熟练程度,设计、采用主客观衡量的考察方法。
(1)第一语言能力(本民族语言)。表19、表20数据所示:对七个“特少”民族的母语熟练程度的主客观评价接近现实,能够熟练使用第一语言(本民族语言)的人数平均比率较为接近,分别为67.14%、68.03%,其他四个栏的程度的层次人数依次递减;但数据也表明:七个“特少”民族中有30%以上的人母语还达不到完全熟练程度。对本民族语言不太熟练、很不熟练、完全不会的人还占18.21%。其中普米族、怒族能够熟练掌握民族语言的人数较其他五个民族的比率低。比率分别为33.75%、41.25%。
表19 被访者说本民族语言的熟练程度
表20 被访者同族说本民族语言的熟练程度
普米族、怒族特殊的生活地域,加之其族际婚姻超过40%,族际婚家庭语言的混用、兼用、转用成为影响本民族语熟练程度最为重要的因素。但与之相对的是阿昌族,尽管在所取得的样本中,阿昌族的族际婚姻最多,占到90%,且阿昌族居住在本民族聚居地的人最少,仅为16.25%,但能熟练应用阿昌语的人却能在70%,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①戴庆厦在《阿昌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中评论:“阿昌语是维系本民族情感的重要纽带,是家庭、村寨、集市中最主要的交际工具,在其生活、工作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笔者认为这也是阿昌族与怒族、普米族不同的地方。表明:语言的熟练程度与语言习得时间的长短、语言使用者学习和使用本民族语言的主客观条件、语言使用者学习该语言所花费时间以及语言学习者学习需求的不同相关。
(2)第二语言能力。
汉语方言——绝大多数受访者表示:会说民族语-汉语的人占族内大多数,尽管在家庭、族内的交流还以本民族语言为主,但在更广泛的日常生活里,交际语言则主要是汉语方言,表21、表22,为了解七个“特少”民族使用汉语方言的情况而设计。
表21 被访者说汉语方言的熟练程度
表中数据显示:七个“特少”民族说汉语方言的熟练程度的比率在30.18%,比较熟练应用的比率为35.00%,此两项之和(65.18%)与其说本民族语言的熟练程度的比率(67.14%)相比,只相差1.96个百分点。表明:汉语方言对七个“特少”民族的影响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但尽管会说汉语方言的人数越来越多,但其说汉语方言的熟练程度明显不及其第一语言(本民族语言)熟练。
由此也可以减少一份担忧:亚强势语言的汉语方言至少在一个时期是很难替代其本民族语言的。
表22 被访者同族说汉语方言的熟练程度
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受访者中由于各自的居住地域的不同,见表5,通婚状况不同,见表4,民族的接触、语言的接触使得七个“特少”民族在自然地语言接触中,不同程度地受到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表23、表24为了解七个“特少”民族使用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情况而设计。
表23 被访者说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熟练程度
表24 被访者同族说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熟练程度
数据显示:能熟练应用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比率不到7%,比较熟练应用的比率不到21%。尽管七个“特少”民族在客观条件下,不同程度地受到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但总体看,影响不显著,在其生活的范围里,本民族语言仍是最熟练的语言,本民族语言最能够表情达意,传达信息。事实上,除了其居住的地域与族际婚姻因素外,影响其熟练程度的原因还与语言习得时间、所习得的语言在社会更大范围内的语言功能有着密切联系。
普通话——随着我国文化教育的发展、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的实施、日趋完善的语言规划以及现代化的传媒技术,广播、电影、电影、网络等传媒手段早已将普通话带入到少数民族地区。表25、表26为了解七个“特少”民族使用国家的通用语言——普通话而设计。
表25 被访者说普通话的熟练程度
表26 被访者同族说普通话的熟练程度
数据显示:能熟练运用普通话的平均比率为16.07%,比较熟练应用的平均比率为40.36%,即在七个“特少”民族中能熟练和比较熟练地使用普通话的人数平均比率为56.43%,这是一个可喜的数据,表明:七个“特少”民族在国家近60年的文化教育、宏观的语言政策下,普通话意识、普通话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在当今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下,少数民族也完全能够与其他民族一起,适应社会的发展,参与到社会的各项活动中。
由上对七个“特少”民族对其本民族语言、汉语方言、其他少数民族语言和普通话掌握的熟练程度对比,可以说明:语言能力的强弱往往决定语言使用的频率;七个“特少”民族本民族语言的使用频率是四种语言中最高的一种,汉语方言次之,普通话低于汉语方言,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使用的频率最低;语言使用,往往给语言能力的大小以决定性的影响。从数据看,七个“特少”民族应用本民族语言的能力最强,其后依次是汉语方言、普通话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语言能力转而影响到人们使用语言的使用效果。由此看,在七个“特少”民族中,语言效果最好的首推本民族语言。同时从七个“特少”民族掌握各种语言的程度看,这七个民族在双语的社会生活里,大多数具备了多种语言的能力。尽管他们掌握各种语言的程度不一样,但总的效果已能显现——语言能力较其他民族单语人的强,这种语言适应能力与当代社会对现代人素质的要求是一致的。
5.语言态度:语言态度是社会语言学研究中的重要内容。费希曼(J.Fishman)认为,“当一个人在使用一种语言时,他就在证明他是这个民族的一分子。当双语人士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采用他所掌握的一种语言时,就表明了他对该语言的态度:或者是他认为在这个确定的场合使用该语言是得体的,或者他认为使用该语言更能表达他的身份。”①转引自:徐大明.当代社会语言学:第二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0.“语言态度对语言能力的作用不如语言选用那样明显和稳定。”②徐大明.社会语言学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7.但其在现实中的作用却不可忽视。语言态度大致分为两种,即感情的语言态度和理性的语言态度。由于感情的语言态度重于受访者个人主观的情感,很难保证其信度,故本调研偏重于理性语言态度的考察。
理性的语言态度:即语言使用者对特定语言的实用价值和社会地位的理性评价。这种态度表面上是主观的,实际上是受到社会诸因素影响的、客观的、理智的语言态度。问卷的问题是:你对“必须会说本民族的语言”所持的态度是什么?
表27 受访者对本民族语言的态度
表中对必须会说本民族语言持完全肯定态度的依次是:德昂族、布朗族、阿昌族、基诺族、独龙族、怒族、普米族,比率分别为:98.75%、86.25%、85.00%、82.50%、73.75%、62.50%、48.75%。
在表27的基础上,表28设计目的是进一步了解七个“特少”民族对语言的交际功能、工具功能的理性评价而设计。
表28 语言的实用价值评价
语言的交际功能、工具功能的理性语言态度评价结果:会说多种语言的实用价值依次是:方便生活、容易找工作、容易交朋友、容易得到提拔、容易挣到钱,统计比率分别为:66.42%、53.57%、47.86%、34.11%、30.89%。从首选的栏目看,大多数人的语言学习首先是为了交流的需要,属于非功利的语言态度;而后四个选项则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交友需要、发展需要和挣钱需要,显示出语言功利的方面。尽管功利方面多于非功利,但无论语言发展到任何阶段,它具有的交际功能始终处于最重要地位。
表29 语言的实用价值评价的分析结果
表29所作的多选项频数分析,被访案例百分比之和为181.65%,平均来看,每位被访者的语言功能的评价会有1.56个选择,亦即被访者认为会使用多种语言能获得的好处接近两种。由此可见,七个“特少”民族已经注意到语言的实用价值,语言在少数民族的生活中越来越受到重视;语言工具功能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会使用的语言越多,在今天的社会生活中就具有越大的优势,也就具备了社会竞争的多种能力;语言工具型的倾向也显现出七个“特少”民族的工作期望、发展期望、利益期望。
但应该引起重视的是,语言意识的提升会带来过于理性的语言选择,会不可避免地出现语言功能的强弱①何俊芳在《语言人类学教程》中指出:语言功能的强弱主要是指本语言使用人数的多寡,分布范围的大小,在本民族范围内外所能起到的交际作用的大小。如果一种语言在本民族范围内外所起到的交际作用在不断扩大,或使用人数在不断增多,分布的范围在不断扩大,这说明这种语言的功能在上升,反之,则说明这种语言的功能在下降。变化,这不利于“特少”民族语言的保护和传承。何俊芳认为:“一种语言功能的升降,不仅反映民族特征之一的语言特征的强化和降低,也会对民族的另一重要特征——心理特征的强弱产生重要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功能的升降与民族特征的强弱成正比。”②何俊芳.语言人类学教程[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74-75.
第一,从掌握的数据材料看,七个“特少”民族现处的语言环境,是一个多变的、充满挑战的社会环境。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这七个“特少”民族在很大程度上仍保持着两代人之间的语言承继,在本民族语言的维系中,仍坚持以家庭为第一语言的传承基地;在众多其他强势语言的重重包围下,保持着在本民族中使用本民族语言占大多数比率;保持着本民族人对掌握本民族语言必要性的充分肯定。但七个“特少”民族在新文化的碰撞下,能熟练掌握本民族语言的绝对人数明显地减少了,同时各民族之间,语言的承继的人数比率出现了明显的不平衡。
第二,七个“特少”民族在特殊的社会发展环境下的语言应用的现实,体现出语言生态中,自身所具有的超强的适应性和包容性。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良好的民族关系、开放的经济环境、文化环境、教育环境促进了语言的大发展,使语言也一直处于开放状态,在开放、宽松的和谐气氛中共同发展。七个“特少”民族的语言也在和汉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相互促进、并行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包容、吸收,初步形成了本民族语言、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汉语方言、普通话各占一席、各尽其职的双语环境,各种语言在目前的情况下和谐共存,共同服务于七个“特少”民族生活的各方各面。
第三,七个“特少”民族与其他民族共同生活在多语的环境中,作为本民族的一员,对本民族文化认同,他们固守住自己本民族的语言,在家庭及同族交往的私域,本民族语言的使用始终处于主动地位,仍具有其固定的社会交际范围和社会交际功能,仍具有其不可替代性;作为与其他少数民族相伴的邻居,他们尊重、学习并使用着彼此的语言,在族际交往中“次公域”,相互之间民族语言的混用、借用、兼用乃至转用的双语现象,仍普遍存在;作为云南人,对云南地域的强烈文化认同,使他们接受并广泛地使用云南汉语方言,在云南人的交际空间,汉语方言成为各民族交流的公共语言、通用语言;作为中国公民,公民的意识、国家的认同,扩大了普通话在公域使用的范围。本民族语言、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汉语方言和普通话在不同的语域里协同发展。
据以上数据分析以及三方面的评判,可以初步预测,这七个特有少数民族语言在强势语言(普通话)、亚强势语言(云南汉语方言及其他使用人数较多的少数民族语言)的包围下,七个“特少”民族语言仍在继续传承,除了普米族、怒族两个民族,尤其是普米族的语言功能、语言能力、语言态度有所减弱外,其他五个“特少”民族的语言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是不会迅速萎缩、蜕变、衰落甚至濒危、消亡的。
A Survey of the Actual Use of Seven Extremely Rare Ethnic Languages in Yunnan
LU Huiyun
(School of Humanities,Kunming University,Kunming,Yunnan 650214)
ethnic language;Chinese dialects in Yunnan;dominant language;semi-dominant language;language use
In Yunnan province,Dulong,Nu,Pumi,De'ang,Achan,Jinuo and Bulang are the seven indigenous ethnic people each with a population size less than 100,000.In the process ofmodernization,influences from the dominant language are so enormous that languages of ethnic people wither,disintegrate,decline,or even become endangered.The purpose of this survey is:to understand,in the circumstances ofboth dominantand semi-dominant languages and their dialects,how the native languages of the ethic people are used,what are their functions in daily life;to explore the factors that influence their use;to identify the elements that curb their use;and to seek methods to preserve these languages alive.
陆惠云,副教授,从事现代汉语应用、对外汉语及外国文学研究。
H17
A
1009-9506(2014)01-0045-15
2013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