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金
(北京语言大学 对外汉语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语言学]
从对外汉语教学看汉语研究①
孙德金
(北京语言大学 对外汉语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对外汉语教学;汉语研究;研究取向;研究水平
从对外汉语教学的需求看,汉语研究从理论上满足了人们在认识上的需要,从应用上解决了实践中的具体问题。而对外汉语教学和自然语言处理这两个领域在相当程度上也推动了汉语语法研究。但从总体上看,现代汉语的研究水平仍然比较落后,许多词汇的基本问题并没研究清楚,一些有关词和词类的汉语语法事实和理论仍存在很多问题。对此,一方面要完成服务于语言基础研究的“基础设施”建设;另一方面要立足汉语实际尽力发掘汉语事实,并在语言事实基础上,努力进行理论探究。
对外汉语教学(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教学)无论是从事业角度还是从学科角度,都需要以(汉语)语言学为基础,这应该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在教学质量的提升上,教学模式、教学方法、教材等固然都很重要,但最根本的还是对汉语言文字的认识,包括理论上的认识,也包括具体的语言事实的揭示。
语言理论和语言应用从来就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以语法学的产生看,就是源自语言应用,具体说就是语言教学的需要,更具体地说就是第二语言教学的需要。公元前2世纪的希腊语教师狄奥尼修斯·特拉克斯(DionysiusThrax)系统总结了前人的语法研究成果,编出第一本正式的希腊语语法教科书《语法艺术》(TechneGrammatike,也译为《读写技巧》),是现存最早的教学语法书,是为了满足对罗马人的希腊语教学需要而编写的,后世的传统语法就是以此为基础的。他把句子(lógos)作为语法描述的最大单位,把词(léxis)作为语法描述的最小单位。开启了传统语法以“句子”“词”为基本单位的先河。因此,一定意义上说,是应用需求催生了理论。同时,理论又反过来作用于应用。从对外汉语教学的应用需求看,汉语研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满足了需求,学界未必都很清楚。本文中,笔者就此问题作一些探讨。
同其他科学活动一样,语言研究也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取向,即,为了什么而研究:理论取向和应用取向。前者主要满足的是认识上的需要,也可以说是纯粹满足好奇心;后者则是以解决实践中的具体问题为基本导向。
理论取向 从研究领域上看,关于人类语言起源问题、人类语言的发展演变规律问题等等,都是主要以实现认识上的目标为取向。包括近些年大热的认知语言学的研究,也是同类的研究,以至于有些研究已经难说还是属于语言学的研究了,或偏于哲学,或偏于心理学。索绪尔、乔姆斯基的取向毫无疑问是理论取向的。
同样是理论取向的,有些理论和应用关系直接些,有些理论基本上难于和应用有什么联系。比如配价语法曾被试用于德语作为第二语言的教学中,而转换生成语法则总体上无法用于第二语言教学中。
应用取向 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语言与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很多方面都有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比如众所周知的沟通交流的基本需求就要靠语言来实现。操不同语言的不同族群之间的沟通交流存在的语言障碍,就要靠学习对方语言来加以克服,因此理论上说外语学习活动应该在人类活动的早期就已经有了。前面提到的《语法艺术》一书的产生只是迄今所见到的最早的希腊语语法教科书,很可能在之前就已经有了固化的文字资料,只是或已消失,或未发现,因为该书的词类已经分成了8类。因此,传统语法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以应用催生的。再看我国的现代语法学首部著作《马氏文通》,也是有明确的应用取向。马建忠在该书的例言中明确说:
童蒙入塾,先学切音而后授以葛郎玛,凡字之分类与所以配用成句之式具在。明于此,无不文从字顺,而后进学格致数度,旁及舆图史乘,绰有余力,未及弱冠,已斐然有成矣。①马建忠.马氏文通[M].上海:商务印书馆,1898.
他把语法的基础教育作用强调到相当高的程度。黎锦熙先生的《新著国语文法》
②
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
③
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2.
也都是为了教育的目的而著,应用取向很明显。
除了语言学习的应用需求,还有很多其他领域。比如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特别是计算机技术的发展,让计算机来理解人类的语言,进而生成语言,就成了人类的一个梦想。计算机的语言信息处理、机器翻译等研究领域成为语言应用研究的重要方面。某些语言研究就是为了满足这方面的需求。
有先生预言,20世纪90年代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将在第二语言教学,主要是对外汉语教学以及自然语言处理这两个领域内,得到长足的发展④郑懿德.对外汉语教学对语法研究的需求与推动[J].世界汉语教学,1991(4):217-222.。
时间已经到了21世纪的今天,这种预言是否已经实现了呢?客观地说,这两大领域确实在相当程度上推动了汉语语法研究,但是否已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恐怕还需要做客观的评估。感觉上似乎离期望的状况还有不小的距离。
中文信息处理 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对语言的分析(切分),语言单位的确定就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语料库的建立需要切分出词来,而汉语“词”的问题一直是理论界的一个难题。随着语料库建设的推进,这个问题总体上已经基本解决了,至少从技术层面得到了较好的处理。当然在涉及语体问题时还是存在着问题。应该说,这方面的研究客观上推动了对汉语本身的认识。以往对汉语问题的观察和描写,多半是举例性的,有些“不老实”的现象往往会被回避掉,或者被忽略掉。而要建设精语料库,就必须对自然语料做穷尽性的处理和分析,是无法回避和忽略的。比如我们在建设“现代汉语研究语料库”(1996)①该语料库项目由孙宏林主持,除笔者外,项目成员还有黄建平、李德钧、邢红兵。精语料为200万字,语料平衡性良好。时,遇到的很多问题就是原来不曾想到的。
上世纪90年代,曾经有过语言学家和计算机专家的短暂合作,彼此希望通过合作促进各自的研究。但遗憾的是,合作未能持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计算机专家从工程观点出发,希望语言学家能够在具体语言问题上(如连动句)提供句法、语义上的规则化的描述,但据说所提出的五六个问题语言学家都答不清楚,得了零分②这些情况是先师胡明扬先生告诉笔者的,他是语言学家一方的代表,计算机专家的代表是清华大学的黄昌宁先生。。由此可见,以往的语言研究,很多都是大概其的,并没有真正实现语法研究的目标,即做到形式和意义的对应。而且,以往我们的研究常常是“公说公有理”,难以找到比较客观的检验标准。
中文信息处理的相关研究不仅促进了汉语研究,还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检验研究成果的作用。
胡明扬先生谈到20世纪90年代在北京语言学界发生的两件大事:(1)1990年电子工业部高级工程师吴蔚天研制的“HY—I型汉英机译系统”通过专家审议。汉英机译系统需要对书面汉语进行句法分析,并作出语义解释,然后才能根据语义解释生成英语句子。该系统是第一个在这方面取得突破的先例。他在研制过程中对现有的各家语法体系经过反复筛选,最终采用了黎锦熙先生的传统语法体系,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一个“入句辨品”和“完全语法树”模型,取得了成功。(2)1995年初某个大型国家项目采用现行的结构主义语法体系和配套的电子词典,用东北工业大学研制的语法分析器在北京进行分析实验,分析的句子是:
巩固v占领v阵地n时n//,应v按prep匆促adv防御v要领n组织v防御v。
分析结果是,得出了33种可能的句法结构,却得不出一种确定的句法结构,而且这33种可能的句法结构恰恰不包括应该得出的那一种正确的句法结构。胡先生谈到,这一结果在计算机专家中间引起了震动,同时也引发了部分语言学家的反思,从而对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理论、方法和取向都产生了重大冲击。
③
胡明扬.现代汉语语法的开创性著作——《新著国语文法》的再认识和再评价[J].语言科学,2002,1(1):92-101.
对外汉语教学 郑懿德就具体指出:“汉语作为外语的学习者对汉语的无数的‘为什么',常常是我们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教学者研究语法的动力。”④郑懿德.对外汉语教学对语法研究的需求与推动[J].世界汉语教学,1991(4):217-222.王还也谈到:“只是由于这偶然的去英国教现代汉语的机会,从而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地窥见汉语中的奇妙世界。我发现对我掌握纯熟的自己的母语竟有如此之多的不知其所以然之处,而在当时的语法著作中也找不到解释。我又发现从现实的语言现象中去探索规律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⑤王还.门外偶得集:序[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王还先生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我们看先生的《门外偶得集》(增订本),无法不被她具体而精到的观察、分析而折服。比如通过对汉语“都”和英语“all”的比较,指出“都”并不是表示总括全部,而是指事物的每一个,这就能够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可以说“我们两个都是教员”而不能说“我们两个都是好朋友”。这一语言事实的揭示无疑得益于对外汉语教学实践。仅就汉语看汉语,往往无法看得这么具体,这么深入。再比如她指出“追得我直喘”有歧义,当“我”是施事时可以变换为“我追得直喘”,当“我”是受事时就不行,但无论“我”是施事还是受事,都可以变成“把我追得直喘”,还是个歧义句。所以朱德熙先生在这本书的“代序”中说“收在这个集子里的文章都不算长,可是从里头可以看到作者对语言的敏锐的感觉以及他在分析一些语法现象时的精细独到之处。”⑥朱德熙.门外偶得集:代序[M]//王还.门外偶得集.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
吕叔湘等先生也都非常重视对外汉语教学对推动汉语研究的重要作用,吕先生就写过《通过对比研究语法》的重要文章。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前社科院语言所所长刘坚先生曾专门到北京语言学院(今北京语言大学)待过半年,据说就是为了寻找研究课题。
对外汉语教学也培养了一批在汉语语言学领域有突出贡献的语言学家。仅以北京语言大学为例,除了王还先生以外,还有赵淑华、吕文华、郑懿德、赵金铭、房玉清等先生。
对外汉语教学除了具有推动汉语研究的作用外,也和中文信息处理一样,具有一定的检验的作用。语言学者所做的描写和分析、解释如果符合汉语实际,在教学上往往就能有比较好的效果。
总体上看,就现代汉语来说,除了部分领域外,研究水平仍然比较落后。本文不可能对汉语研究的现状做十分全面的论述,这是笔者学力、水平难以达到的,下面所述只是笔者对汉语研究部分领域的一孔之见,或有一些道理。
首先来看词汇。有人认为汉语词汇的主要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事实是,还有许多基本问题并不清楚。
第一,什么是现代汉语词?笔者曾提出“不存在超语体的词”①孙德金.现代书面汉语中的文言语法成分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比如实义成分“商”究竟算不算词呢?从口语角度看,肯定不算,不能说“这事儿咱们商一下”。但在现代汉语书面语的句子中,如“双方共商合作发展大计”,恐怕就不能不认为“商”是一个词。这是实义成分,起功能作用的成分也有同样的问题。看一份材料:
V后跟“于”还是跟“在”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倾向性,恐怕不能简单地说“于”不是现代汉语的功能性成分。其他如“其”、“以”、“之”等亦然②孙德金.现代书面汉语中的文言语法成分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这牵涉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如何认识“现代汉语”?
一般所说的“现代汉语”指的是作为标准语的普通话,其书面语形式“白话文”取代文言也不过百十来年。在现代汉语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既继承了古代汉语的成分,又受到了英语等外来成分的影响③欧化语法,参见: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还不断吸收方言中的成分,形成一种多质混杂的语言样态。对此朱德熙(1987)、胡明扬(1993)早有论述。但长期以来,汉语语言学界对于现代汉语的这一基本面貌缺乏理性的认识,在具体研究中往往采取简单的贴标签的做法,比如动辄说某成分是古代汉语的,研究现代汉语可以不管。事实上问题绝不这么简单。一个基本的任务是,要确定现代汉语系统中究竟融合进了哪些异质成分?确定这些异质成分已经融合进系统的标准是什么?笔者于2012年出版的《现代书面汉语中的文言语法成分研究》①孙德金.现代书面汉语中的文言语法成分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初步回答了这些问题。其中也讨论了和文言语法成分相关的现代汉语规范的标准问题。所讨论的问题关涉语体问题,语体和语法的关系。这方面的研究还很不充分,客观上也直接影响了对外汉语教学。
现代汉语语法系统的非均质问题也对对外汉语教学产生了影响。李大忠曾谈到外国留学生的一种语法偏误,例子是:
(1)这种饮料,喝前要不要搅搅匀呢?
(2)请你把这个问题说说清楚。
(3)我的房间太脏了,下午我要扫扫干净。
(4)我请我的同屋把这篇文章讲讲明白。
在作者看来,这些句子都是属于错误的句子
②
李大忠.外国人学汉语语法偏误分析[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6.
。问题是,这些句子都可能是学生在汉语环境中自然习得的,当学生被告知这些句子都是错误的句子时,他们会怎么想?为什么中国人这么说是对的,我们说就是错的?这种来自吴方言的结构(VV+结果补语)已经一定程度上进入普通话,这是语言事实。方言对普通话的影响是客观的,在语法上的影响过程是漫长的、缓慢的。再比如“有+VP”结构(如“有去”),目前很多年轻人已经接受了这种结构,但究竟接受的群体范围有多大?是在有些词语上这样用还是已经成为一种系统性的规则?这些问题都还不清楚,也需要进行社会语言学的调查。
这些现象反映的是现代汉语普通话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存在着一些动态变化着的现象,需要运用社会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进行调查研究,得出并非非此即彼的认识。教学实践中才会做出恰当的处理。
第二,哪些词是现代汉语中的规范词?有学者说这个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我看未必。就看代表着现代汉语词汇规范的中型规范性词典《现代汉语词典》的收词情况,恐怕还不能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该书采取标〈书〉、〈方〉的方式,把非规范词标出来。尽管编者已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但还是存在着标准不明的问题。比如同样是文言词,对“之”和“其”的处理就不一样。“之1”、“之2”、“之3”都标有〈书〉,而“其1”(代词)、“其2”都没标,何以如此?我们不清楚③孙德金.略论《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标〈书〉词及其改进建议[J].辞书研究,2012(4):26-31.。
胡明扬先生在谈到《现代汉语词典》收词问题时说:“现代汉语的情况和西方国家语言的情况很不相同。真正的现代汉语规范化工作是在五十年代才开始的,即使是在今天,哪些是现代汉语的规范词语,哪些不是现代汉语的规范词语,如果不掺杂三分主观武断,是谁也说不清楚的。”④胡明扬.《现代汉语词典》的收词、释义和注音[C]//《现代汉语词典》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那么是不是就无法做到一定的客观化呢?我认为是可以的。从特定的历史时期看做不到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说这是个根本无解的问题恐怕不恰当。所谓规范,是在一个共时平面一种言语共同体普遍接受的“最大公约数”。如此看来,完全可以采取统计的方法,求出这个最大公约数来,这就要靠高质量的大型语料库了。
第三,词义是不是都揭示清楚了?《现代汉语词典》已经出到第6版,是目前公认的权威工具书,也应该说代表了目前汉语词语释义的最高水平,但仍然存在着一些释义不准确的问题。例如“裁决”,《现汉》解释为“经过考虑,做出决定”。胡明扬先生曾明确指出这样解释“不很全面,至少缺少两个主要内容,一个是‘裁决'必须是权威机构或权威人士做出的决定,一个是‘裁决'必须是对有争议的问题做出的决定,至于是否‘经过考虑'倒是不重要的。”①胡明扬.《现代汉语词典》的收词、释义和注音[C]//《现代汉语词典》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这个意见显然是正确的,到第5版还没有吸收进去,我们查了刚刚出版的第6版,释义仍然是最初的。
第四,词的“档案”是否已经建立起来了?对语言的认识水平怎么样,很大程度上要看词的“档案”是否全面、完整、清晰,包括词源、词的意义演化、词的用法的变化等。比如“科学”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形容词的用法?我们不知道。这些都是影响对语言进行理论认识的最为基础的研究。我们要承认已有的研究还很不够。胡明扬先生谈到了英语的研究情况:
从19世纪着手编纂到20世纪初出版的十卷本《牛津英语大词典》收录了公元8世纪以来见于文献的英语词语,每一条都注明最早出现在什么文献里面,给出释义并给出最早的例句,如果有多个义项,分义项注明在哪一年首次出现在什么文献里面,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例证。有了这样一部词典,英语词汇的历史就有了坚实的基础。②胡明扬.中国语言学21世纪展望[M]//刘利民,周建设.语言:第三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对于汉语的研究情况,胡先生谈到:
某年某月某人在某个刊物上发表一篇花了不少工夫写成的文章,说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说某个词语是到唐代才出现的,实际上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有用例;过不了几个月又有人指出,实际上汉代就已经出现;再过几个月几年,又有人发现,有关的词语早在先秦就已经有了。③胡明扬.中国语言学21世纪展望[M]//刘利民,周建设.语言:第三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这些问题之所以不清楚,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认识,包括做事风格,大而化之,不细;二是与之相关的对现代手段的利用不够,语料库建设问题还没有很大的进展。到现在还没有一部基于大规模语料库的词典就是一个证明。
其次再看语法。分别从理论和事实两个方面来看。理论方面仍有很多问题,这里说两个问题:
第一是关于“词”的问题。词的问题不光是理论上的大问题,而且是一个对于实践,特别是第二语言教学实践有着重要影响的大问题。近20年来,随着“字本位”理论的提出,“字”与“词”的问题又再次搅动起人们的神经,成为业内(甚至业外个别人士也参与)的一个热点问题。
胡明扬先生(2003)指出:
语法学家分析语法从来没有由于对“词”的认识不同而引发争论,几乎所有的争论都是由对各个“词”所担任的句子成分功能的认识不同而引发的。这样看来语法学家对什么是“词”实际上存在一个共同的认识,尽管在理论上可以争论不休。④王立.汉语词的社会语言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其实“词”的理论困境不仅汉语有,其他语言也有,实际是一个普通语言学理论上的带有共性的问题。但也并不因为“词”的理论困境的存在而失去以“词”为前提的语法理论构建基础,比如在定义语法时还是要说“组词成句的一套规则”等。
笔者于2011年曾谈到了“词”的心理现实性问题,至少已经有了三方面的证据:实验心理学的研究(例如:花生长得很好)、社会语言学的研究(王立于2003年的系列研究)、心理语言学的研究(姜美玉的口误研究⑤姜美玉.汉语口误研究[D].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论文,2001.)。⑥孙德金.从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角度看汉语“词”的问题[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1(5):1-10.该文全文转载于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语言文字学》2011年第9期。
主张语素教学和“字本位”教学的人常说的一种看法是,加强语素或字的教学可以帮助学生扩大词汇量,提高猜词能力。这种认识固然在一定意义上有其道理,但从根本上看,仍然是忽视了母语者和二语者的界限。
郭胜春针对强调语素(字)的教学的主张曾做过一项实证研究①郭胜春.汉语语素义在留学生词义获得中的作用[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4(6):27-36.。作者研究的问题是:外国学习者已有的词汇结构和语素义知识能对新词词义的获得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以及对于内部结构方式或语素显义程度不同的复合词,这种作用的程度如何。结论是语素教学的正向作用是极为有限的,对于半透明词和不透明词,构词语素对于理解不起作用甚至起反作用。
下面是被试对不同结构类型词的理解:
A.卖国———出口国 收车———收藏东西的车
B. 入院———医院的入口 知足———充足的知识
C. 情诗———诗里的感情 早春———春天的早晨/早来的春天
木船———造船的木头 好意———好的意思
D. 云海———云和海
这些是明显的“望文生义”现象。还有一种是生造词语。这是从口语和书面表达说的。举一个笔者经历的例子。一位韩国汉语教师,已有较高的汉语水平。开车送我回住处时找不到路,于是想去问学校大门口的门卫,很自然地说“咱们去问守门员吧”。显然,他的大脑词库中没有“门卫”这个词,又不知道“守门员”是一个体育专门用语,于是临时造出这个完全符合汉语构词法的词来。外语者书面表达中这样的例子也时常见到。从第二语言能力发展过程的角度看,这种现象是正常的,但根本的原因还是学习者词库的库存不够。而过分强调“字”或“语素”在构词上的作用则会起反向的误导作用。
第二是关于词类的问题。前面谈到,胡明扬先生在分析1995年计算机界所做实验的失败原因时指出:
美国结构主义语法原则上不考虑意义,而现在流行的词类体系又是和句法分析脱钩的。动词和形容词主谓宾定状补都能做,名词除了不能做补语,也是全能的,实际上既是“词无定类”,又是“类无定职”。这样一个和句法分析脱钩的词类体系当然无法用来分析句法结构,并且也严重违反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奠基人索绪尔关于聚合关系和组合关系的基本理论,因为现行的分类标准不完全是句法功能,在多功能的情况下是根据“词义”来主观硬性地“定为一类”的。②胡明扬.现代汉语语法的开创性著作——《新著国语文法》的再认识和再评价[J].语言科学,2002,1(1):92-101.
1990~1996年,在胡明扬先生率领下,“词类问题考察”课题组对汉语词类问题做了不同于以往的细致研究,全面梳理了词类研究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对各个词类进行了全面的考察,最终成果《词类问题考察》③胡明扬.词类问题考察[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6.受到了学界的高度重视。尤其是中文信息处理界,据说不少学者都把这本书作为案头书。词类问题尽管还有一些有待解决的问题,但总体上可以说已经有了较大的共识,也因此才会实现《现代汉语词典》的全面标注词性。
词类问题的核心就是词类和句法结构的关系。毫无疑问,如果坚持认为二者没关系,那么也就等于取消了词类的价值。
上面说的两个理论问题都直接影响对外汉语教学。而且上面说的是涉及语法理论和语法体系的大问题。那么再看语言事实,有人说汉语语法事实基本都清楚了。在我看来,离清楚还差得很远。如果都清楚了,对外汉语教学不会是目前的水平。这里只举几个例子。
(1)有些组合的关系还不清楚。例如:布匹、改+VP(改抽白面儿了)、发+X(白、酸)
(2)很多规则描述“捉襟见肘”。例如“存现句”问题。目前的对外汉语教科书中,在描述到存在句的构成条件时一般要强调:动词后的NP应该是不定指的。这种描述常常会遇到麻烦,如:黑板上写着我的名字。老师刚讲完这个条件,学生就会拿类似的句子来问老师。这说明我们对汉语本身规律的了解还很有限。
再如时间副词“在”。看病例:去年,因为他从一个商店偷了三千块钱,警察抓到他时,他在跪。
语法书中只是讲“在”表示动作行为的进行,对这样的病例的解释显然不够。
(3)一些语法形式究竟表示什么语法意义尚不明确。比如“了”,有多种说法。再如“把”字句的语法意义,有传统的“处置说”,也有“位移说”“致使说”等。有学者试图运用新的理论(例如构式语法理论)来解决“把”字句的教学问题,意图是好的,但仍然回避不了最基本的问题:语法形式和语法意义的互证。学习者如果不能准确地把握某个语法形式所表达的语法意义,他就无法在形式和意义间建立起关联。笔者曾经有个认识:凡是语法形式和语法意义对应得好的语法项目,教学效果就好。①孙德金.对外汉语语法教学中的形式与意义[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7(5):7-14.
这些问题的存在和我们学界的认识有直接关系。对具体的语言事实的发掘重视不够,很多问题都大而化之地处理了。对这种现象吕叔湘先生早就在《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中指出了,“很多人一提到语法研究,往往只想到语法体系方面的大问题,忘了这个和那个词语的用法(在句子里的作用)和变化(加减其中的成分,变换其中的次序,等等),忘了这些也都是语法研究的课题。这方面的研究,过去是很不够的。这种研究看上去好像琐碎,好像‘无关宏旨',实际上极其重要。”这番话是1979年说的,今天有改变吗?好像更严重了。
上面是摆问题,这当然十分重要,但只是看到问题还不行,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谈几点意见:
首先,需要完成服务于语言基础研究的“基础设施”建设。这一点胡明扬先生早就提出了意见,他说“我们首先要建立各种各样的汉语语料库和检索系统,如:汉语历史文献分阶段的语料库和检索系统、词典编纂和语汇研究用的各个时期的汉语语料库和检索系统、语法研究用的各个时期的汉语语料库和检索系统、汉语口语语料库和检索系统等。”②胡明扬.中国语言学21世纪展望[M]//刘利民,周建设.语言:第三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这样的“基础设施”对于汉语事实的认识是必不可少的。目前的状况并不理想,已经建成的一些语料库很难满足研究的需要。比如要研究语体和语法的关系问题,目前没有适合的语料库。
其次,在上述基础上,还是要立足汉语实际,尽最大努力去发掘汉语事实。这恐怕不会有太多的反对意见。问题是怎么发掘?这牵涉到一个老问题,理论和事实的关系。语言学界存在着一种倾向,对包括传统语法在内的一些“传统”的理论有偏见,和“保守”“落后”画等号。讲一件事,一个越南来的博士生,第一次和我见面就说,听说在北语不写认知语法方面的论文博士毕不了业。不管她这种说法是怎么来的,但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学术界的一种倾向。
一个基本事实是,我们只要是经过了语言学分析的基本训练,在观察和描写语言时就已经戴上的“有色眼镜”——某种理论,完全没有专业训练的就谈不上对“语言事实”的认识。那么,为什么只是因为采用的是传统的理论和方法,就被认为是不值得做的?只有所谓的“现代的”才是有意义的?传统语法就那么一文不值吗?事实恰恰相反。斯威特、叶斯柏森等语言学大家所用到的理论和方法就是继承了传统语法,形成有他们特色的“习惯语法”学派,他们不是也为英语语言事实的描写做出了巨大贡献吗?
事实的挖掘需要充分利用语料库手段。比如词语的释义问题,用法调查问题,目前基本上都没能做到在大规模语料库基础上进行描述。比如上面说的“裁决”一词的释义,胡明扬先生的修正是靠他的语感,如果能在较大的语料范围内加以检验,就更加令人信服了。当然,仅仅依靠语料库也是不行的。叶斯柏森等人对英语事实的穷尽性研究显然不是依靠现代意义的语料库。
最后,要在语言事实基础上,努力进行理论上的探究。如胡明扬先生提到的“语义语法范畴”,晚年对“语义驱动的汉语语法”的思考等。这方面的路会更长。
说了这么多的问题,难免会让人有些沮丧。现代意义上的汉语研究也就是百多年,如果再把一些政治干扰因素考虑进来,真正用于实实在在研究的时间并不长,落后是必然的。问题是,我们无论是在认识上还是行动上是否已经走上正途。至少还存在着还没走稳就想跑的问题,整体社会的浮躁在语言学界也客观存在着。
最后想引用胡明扬先生在其《中国语言学21世纪展望》中所谈到的话作为结束:
在上个世纪之交,对外英语教学的发展极大地推动了现代英语的研究,并且出现了像叶斯柏森那样的语言学大师和一大批英语专家,对现代英语的语言事实进行了近乎穷尽的描写和研究,创建了有自己特色的理论、方法和体系,把现代英语研究提高到一个到现在也很难超越的高度,同时为此后以英语研究为基础的语言理论和方法论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近年来我国对外汉语教学有很大发展,……20世纪初的英语研究还不足以满足对外英语教学的需要,所以叶斯柏森他们把重点放在英语的本体研究方面,今天汉语研究的水平还远远达不到20世纪初英语研究的水平,我们怎么能忽视本体研究呢?教语言的怎么能不首先研究语言呢?本来,对外汉语教学的发展很可能成为中国语言学的发展的一股强大的推动力;但是,非常遗憾,对外汉语教学的发展没有成为这样的推动力,没有提高语言学在中国的地位,倒似乎反而进一步证明了语言学“不算什么学问”和“没什么用处”。①胡明扬.中国语言学21世纪展望[M]//刘利民,周建设.语言:第三卷.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Chinese Language Studies See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SUN Dejin
(Center for Studies of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
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study of Chinese;research orientation;research thrust;research level
Studies of Chinese language have successfully produced the cognitive knowledge demanded in 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and offered workable solutions to concrete issues in practice.The practice of 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 and the process of natural languages have,to a considerable extent,created a great push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But on the whole,the level of research on Chinese is still relatively backward,with many basic issues unresolved in lexicology and in the grammatical facts of words and their parts of speech,as well as many issues that still remain questionable in theoretical exploration.Therefore,while it is fundamental to complete the“infrastructure”construction for the basic research of language,it is also important to identify the linguistic facts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thereupon develop theories specific to the language.
H1
A
1009-9506(2014)10-0001-09
2014年9月10日
孙德金,教授,主要从事对外汉语教学研究。
①本文为2012年“全国汉语言文字高级研讨班”(北京语言大学)的报告稿,此次发表做了一些修改,但保留了口头报告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