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春
(南京大学 文学院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46)
[文 学]
边缘的开放性:黎紫书论
张自春
(南京大学 文学院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46)
黎紫书;边缘心态;开放性;情爱/性爱伦理
相对于“大陆中心”而言,港澳台与北美、西欧、东南亚等区域性的华文文学创作似乎都是一种“边缘书写”,而马来西亚本土的马华创作群体则又是处于“边缘”的边缘,黎紫书就是这样的一个作者,她由此而有着很强的“边缘心态”,但也正是这种“心态”让她的写作充满着开放性,即:没有固定风格与固定题材。这些,最终造就了她的影响力。从她作品中关于情爱、性爱的书写,便能看出她集边缘性与开放性于一身的另类写作风格。
相对于“大陆中心”而言,港澳台与北美、西欧、东南亚等区域性的华文文学创作似乎都是一种“边缘书写”,这种边缘书写便要寻找一种依托来建立其精神支撑,如台湾文学中的“原乡”与东南亚文学书写中的“唐山”,无疑就是这样一种书写骨架或者说是隐性的线条,而这些区域里的华文写作者,正是按照这样一种“母国/母体”意识来构建他们笔下的“中国性”的。
这些作家身处在“中国”边缘,便本然地失去了“中国性”的主体建构的可能,因此他们大多变成了“他者”、“旁观者”或者“想象者”,他们的创作也由于这种身份的“离散”特性,表现出诸多“游离性”。按照王德威先生的观点,他们的写作成了“新三民主义”写作,即遗民、移民与夷民的写作①王德威.坏孩子黄锦树[M]//黄锦树.死在南方.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330-331.。那么,由于身份的“去中心”化的无奈与游离,这些区域里的作家们无疑需要寻找一种写作“范式”与精神依托来构建自身“中文”写作的合法性,写作的过程也成了他们寻找的过程,也就促成了种种形式各异的探索。马来西亚华文作家新世纪以来的写作忧患,正是这种边缘性书写位置的确立的尴尬。
如果站在一种“边缘”立场来思考,那么,有两点是可以想到的结果:
第一,由于对“中心”的怀念心态,边缘作家们笔下必然要出现“中心”给他们带来的记忆和幻想。虽然这些记忆经过想象的改造有可能面目全非,但是毕竟这是一种“回到中心”的基本特征或者工具。就马来西亚华文文学来说,对于“唐山”的或明或暗的表现,以及对民间信仰、生活方式与伦理道德等中华文化的书写,一方面表现出现实中的马来西亚华人对“中国性”的坚守,另一方面也表现出这些作家对“中国性”回归的奢望。虽然他们生活和创作于马来西亚的土地上,但是他们并没有刻意的融入到马来社会,而是坚守着“唐山人”的族群特征。从黄锦树和黎紫书的一些小说中可以看到,他们对于马来西亚的马来人、印度人的生活方式都持一种“排拒”态度,如两人在作品中都表明“马来甘榜”不如华人村庄文明。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为对“中国性”的想象性坚守,他们笔下体现出的“中国”特性或者说中国传统非常明显,在他们的文学世界里,对传统的继承,在某种程度上要比中国大陆做得好。
第二,由于这些人处于边缘,他们的创作就或多或少在探索方面要比中国大陆进行得火热。就如失宠的或者被边缘的人为了寻回曾经的关注,很大程度上会做出很多另类的事情来吸引别人的关注或者重新确立自己的位置。为什么港台作品中对于同性恋的书写要远远多于大陆的作品,或许正是这种原因。这些另类性探索必然产生“多元化”的创作。就马华文学而言,我们看钟怡雯、陈大为、黄锦树等人的作品都能够看出他们创作风格的不一致性,虽然他们都被称作马华新生代作家。而黎紫书的另类性则不仅仅表现在她与别人的创作风格迥异上,她个人的创作也完全没有统一风格——她自己说她追求没有风格的写作,其实就是一种“去中心”心态的体现。
如前文所述,相对于中国中原地带,马华文学创作无疑是处于“中文文学”的边缘。但就马华作家的组成来看,他们也有自己的“中心”与边缘。
由于历史上马来西亚对华人的排斥时断时续,马来华人在本地的华文教育受到了很大的干扰,存在着很大的困难,马来华人为了保持自己的“中国性”,不得不到处寻求机会学习汉语与汉文化。而且马来西亚于1971年通过并颁布实施的《大学学院法》对学额分配实行“固打制”,使马来西亚的大学对各种族的录取又是有严格的比例控制,许多成绩优异的非马来族的学子,主要是华族和印度族的青年,因受学额的限制而不能在本国就学,只能到海外去寻求升学的机会①黄建如.试析马来西亚高等教育发展中的一些问题[J].外国教育研究,2001,28(3):52-53.。而多数华人选择离他们最近的台湾、香港进行学习。学有所成之后,很多人留在港台谋取生存,同时进行文学创作。这些作家在台湾屡屡捧得文学大奖而引起广泛关注,他们被称为旅台马华作家或者留台马华作家,其中包括李永平、商晚筠、张贵兴、潘雨桐、林幸谦、黄锦树、钟怡雯、陈大为、张草、辛金顺以及更年轻的诗人木焱等,这一群作家的文学创作很活跃,影响力也很大,在台湾形成了一个马华文学创作的“中心”。与之相比,在马来西亚本土的华人创作群体,无论是受关注程度还是作家数量、创作数量都要逊色一些,已经处于马华创作群体的“边缘”。因此,相对于中国大陆作家来说,许通元、黎紫书等“非留台马华作家”则可以说是边缘的边缘了。
正是因为这种“边缘的边缘”地位的尴尬,黎紫书的火热和流行才能够引起如此大的反响,难怪黄锦树曾经讶异于“她的学历并不高,没有大学学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本职是记者,却能在两地频频得奖”②黄锦树.艰难的告别[M]//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1.。当然,黎紫书能够成为花踪文学奖得奖次数最多的作者并多次获得《联合报》、《中国时报》两大报的大奖,其中不乏她自己也毫不讳言谈论过的迎合评委口味的写作的因素③2013年4月14日在北师大的演讲。。但是,笔者认为,黎紫书创作的独特性才是其获奖的重要因素。而作为一个处于边缘的边缘写作者,“边缘心态”的纠结正是她创作的独特性。正如董启章所总结的,她处于“文学终结”、“经验匮乏”、“边缘文学”三位一体的“危机结构”中,她的“自我身份与世界状况之间的错位”引起的“焦虑”①董启章.为什么要写长篇小说?——答黎紫书《告别的年代》[M]//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320.,正是她创作的源泉,而这种焦虑引起的,正是作品中恒定价值规则的解体。
事实上,黎紫书本人对“边缘心态”有自己的认识。2013年4月在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场讲座中,她曾经表示担心由于自己是边缘人的原因,自己所创作的作品会不会得到大陆中原中心读者的接受。而在与内地专栏作家黄佟佟的对谈中,她也曾经分析过:“进入中国大陆的阅读市场,我觉得如果马华作为边缘的书写族群,没有办法通过倾向于大陆化的书写就能获得大陆的认可,我觉得相反,事实上是要保持我们马华的独立性、独特性,才有可能被发现,才有可能被尊重,因为今天的读者特别年轻一代,对马华也是有一定的期待,他觉得黎紫书为什么写的东西没有马华色彩,他们可能会有一点失望,其实是抱着去看马华文学的心态和期待去读。”②黎紫书.我从不认为风格有多重要[N].信息时报,2013-4-21(A30).或许正是因为这种“边缘性”混合着“族群的不安全感”,他们才更加热心地去“捍卫任何象征中国文化的符号”③黎紫书.马华作家有一种中文焦虑[N].新快报,2012-7-24(大道文化副刊·视点).,从而创造出奇特、另类而又具有很强的文学性的作品。
由此,黎紫书给我们确立了一种模式,一种站在时代的边缘竭力靠近文学中心视野的词语试验。她靠着丰富的想象力,用文字语言制造出诡谲的变化多端,来想象自己的文学位置。这是一种用边缘打破边缘孤立地位的成功,也是一种边缘的声嘶力竭的呼唤。虽然她的文字经验与“打入”读者视野和批评家视野的方式不无重复的地方(如,其目前为止唯一的长篇《告别的年代》其实正是此前各种各样短片创作的总结和概括),但是她毕竟以她独特的书写方式和近似混乱甚至自我矛盾的创作风格,确立了她在马华文学中的独特位置,甚至达到了一种能够与马华“留台”中心作家群体抗衡的目的。虽然她与他们的创作并没有什么明显冲突,甚至是互相影响和关联的,但是因为她自身经历与留台马华作家的差异性,让她的写作无意识中对台湾的马来经验有一种排拒意识或者陌生感——她曾经表达过留台马华作家笔下的马来西亚是虚构中的,与现实的马来西亚有差距④黎紫书.马华作家的笔下,早已不是雨林、动物和马共[J].时代周报,2012-8-30.。
这正是黎紫书基于自身“边缘性地位”的写作策略:运用自身所处的“边缘”建立自己的“存在”位置。正如董启章所言:“黎紫书所想象的马华文学,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边缘'位置,以被忽略或遗忘但却终有一日会被重新发现的姿态,以一部包罗万有、虚实兼容的‘大书',去见证自身在时光中的存在和不灭。”⑤董启章.为什么要写长篇小说?——答黎紫书《告别的年代》[M]//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321.也正是在这种在中心者眼中看来是“违逆的道路”中,黎紫书才“执信自己描绘的那个‘被世界排除的世界'才是现实世界,至少它要比眼睛看见的世界更接近真实”⑥黎紫书.小说练习本[M]//野菩萨.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296.。
而且,黎紫书的创作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视野,一种对她所处的边缘世界的“边缘感受”的书写。假如我们以大陆(中原)中心的观点来考察,或许会觉得她有矫揉造作或者玩弄文字的一面,但是,如果我们把她以及她的创作看成一种旁观的“他者”,或许我们的“中心”也只是幻想中的“自我陶醉”,如同董启章所警示的:“对当代大陆的小说家而言,一不存在‘边缘'或‘少数'的问题,二不必回应‘经验匮乏'的诘问(相反却一直处于‘经验爆炸或泛滥'的状态中),三也似乎没有文学终结的意识。但这并不是说,大陆作家能自外于文学同行的共同命运,因为在缺乏危机意识下,在商品化和消费主义通行无阻的超高速发展中,加上各种政治和文化因素,大陆可能会比其他华语地区更快地迈向‘文学终结'。”⑦董启章.为什么要写长篇小说?——答黎紫书《告别的年代》[M]//黎紫书.告别的年代.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325.
如前文所述,黎紫书有着很强的“边缘心态”,而这种“心态”则让她的写作充满着开放性,没有固定风格与固定题材。其小说中可以解读的主题、命题也就很多,尤其是在人物之间的情感关系的表现上,黎紫书给读者呈现出一个开放的视野。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寻找乱伦的合法性 黎紫书的小说中,充斥着对乱伦行为的书写,尤其是在心态和叙述氛围上。男人的恋母情结、女性的恋父情结、对情人的奇特依恋,伦理上的母女共用一个男人等等,都是她笔下表现得很奇特的内容。她似乎要打破伦理观念对人的禁忌,要打破伦理观念对读者的束缚,刺激读者眼球。她的好几部小说中,主人公沉迷于对某个亲人的特殊情感中,在生活中又不能得到酣畅淋漓的表达,而处于被压抑状态,从而人生经历出现诸多乱象。作者似乎要通过这种表现,寻求乱伦行为存在的心理学合法性。
在小说《天国之门》中,“我”有着严重的恋母情结,母亲死后,沉迷于对母亲的怀念,以及对母性安慰的快感的寻找中。“我”从“弹钢琴的女人”身上找到了安慰,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已经有3个儿女,而且似乎还是此前跟爸爸有染而使得爸爸和妈妈婚姻出现问题的女人。“我”竟然痴狂到想要她帮我生一个孩子的地步,却遭到拒绝。与此同时,教主日学的女孩喜欢着我,并且为我怀过孩子,我却不让她生下来,导致她自杀而死。作品中,亲缘关系拉近了“我”与母亲的距离,同时也将“我”放置在一个无法自拔的依恋主体上,母亲死后,“我”成了脱离于母亲的独立存在,同时也失去了一种依托和归属感,于是“我”便只能寻找母性安慰,最终一次又一次地在“弹钢琴的女人”那里寻找到安慰。但这个女人毕竟不能成为“我”真正的母亲,而“我”的生活还得继续延续,于是“教主日学的女孩”成了我过上正常生活、摆脱对母性的寻找和对母亲的迷恋的动力,但是,她虽然保持着跟“我”的关系,甚至为“我”怀有了孩子,还是不能将“我”从看似不合理、看似非法的情感依恋中拉回来,于是,女孩没有将孩子生下来,还走上自杀的毁灭之路。既然救赎的唯一可能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么“我”对母亲的依恋,也就是恋母情结,便获得了本身的存在的合法性。因此,直到小说结束,“我”仍然没有走出对母亲的畸形的依恋心态①黎紫书.天国之门[M].台北:麦田出版社,1999.。
《疾》中,在父亲被他的大老婆拒绝、母亲也死了以后,“我”终于成为了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并且担负着照顾他的一切责任。因此,“我”之前得不到的父爱可以得到了,对父亲的“占有”成为了一种合法行为,而一旦被我“占有”了的父亲辞世,“我”便成了失去“恋人”以及爱、感情依托的孤零零的肉身,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我”,希望“如果我也死去,我们会更靠近一点”,并终日沉湎于对父亲怀念和畸形的迷恋之中:“你叫我找一个男人嫁出去,我很辛苦的咽下一口面包,在胃囊里面包还在发酵,你就是我唯一的男人了。”②黎紫书.疾[M]//野菩萨.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浮荒》中,“你”父母死后,跟“细姨”生活,深深迷恋着细姨。在细姨死后,继承了她扶乩占卜的衣钵,与鬼魂、阴魂打交道,同时深陷于对细姨的怀念之中。小说中的“你”不仅将对细姨的迷恋放在自己人生的最高层次,而且还将自己的人生选择与职业、工作放进了与细姨密切相关的延续中③黎紫书.浮荒[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273.。
《告别的年代》中的杜丽安,嫁给钢波以后,跟钢波大老婆的女儿刘莲共同“使用”一个男人好多年,最后还把刘莲所生的叶望生的儿子当做亲生儿子养育。这篇小说中,合法性的确立似乎仅仅因为杜丽安是刘莲的继母,两人之间只是名誉上的母女关系,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作为一个辈分上属于“女儿”但年龄上并没有与杜丽安相差太大的刘莲,和两人共同的情人——叶望生的关系是公开的,并且她与叶望生认识在前;而杜丽安与叶望生之所以发生关系,则是由于她在情窦初开时期暗恋上叶望生的双胞胎兄弟叶莲生,叶望生只是成了一种替代性的对初恋的满足,同时她与叶望生的关系是隐藏的、是地下的。所以虽然一对母女“共用”一个男人好多年,但是从逻辑上讲似乎是正常的①黎紫书.告别的年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同性恋爱的自然属性 黎紫书笔下专门写同性恋的并不多,但是在好多作品里都有同性恋的情节。而她笔下的同性恋爱,并非是生下来就非要同性相爱的,有时候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或者只是一种微妙的情愫。《裸跑男人》中,身体羸弱的矜生,原先是喜欢自己的舅母,并久久不能忘怀。后来矜生谈了一个女朋友桑妮,不久桑妮离开了,而桑妮的哥哥乔恩却时不时出现在矜生身边,有一次乔恩趁女朋友在盥洗室,转过头来偷偷吻了矜生,后来两人竟然渐渐发展成了同性恋②黎紫书.裸跑男人[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山瘟》中“我祖上”对于温义队长的特殊情感,竟然到了神话般的崇拜地步,他“每次昏睡中扎醒就交代死后要与温队长共埋。”③黎紫书.山瘟[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0.两部作品中,《裸跑男人》中的同性恋是明写,但是矜生一开始是一个对舅母有很特别的情愫的“乱伦者”,其次又是一个正常的异性恋,最后才变成了一个同性恋者。三者之间的依次转换自然而然,从乱伦中走出来是因为跟舅母不可能,从异性恋走向同性恋是因为一个偷吻,实际上转换的过程正是生活的正常逻辑作用的结果。后一部作品中,虽然“我祖上”与温义队长之间是不是同性恋并不明显,但是“我祖上”对队长的特殊感情实际上已经由一种队友关系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一种同性恋的情愫。
《告别的年代》的第三层叙述中,作者韶子的小说《只因榴莲花开》写的是同性恋题材,其实只是跟风行为,虽然很多人不喜欢这种题材,却获得了大奖。而小说《只因榴莲花开》中的女作者与艾蜜莉之间的同性恋爱,也是在相处之中自然而然产生的,并没有轰轰烈烈的你追我逐的情节。这里的题材书写与获奖成了一种社会流行的跟风行为,与同性恋本身的真正内涵并无多大关系,同性恋题材的流行也仅仅是社会的自然行为和结果。小说内容中的两个女性也并不是先天性的同性恋,而且在描述中,艾蜜莉还是有男朋友的人,因此同性恋也只是人性的一方面而已④黎紫书.告别的年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野菩萨》中的阿蛮与她瘫痪的双胞胎妹妹之间,同样也有着一种相互依恋的情愫,而她们这种情愫的存在依据,仅仅是她们在出生以前“在一起拥抱了八个月”。《告别的年代》第二层叙述中的“你”同样只因为有一个双胞胎的存在,就把他看做是除了母亲和玛纳之外最依恋的人⑤黎紫书.野菩萨[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黎紫书笔下这些同性恋情结,无论是事实或者只是一种情愫,都有一种自然而然、可有可无的意味。她或许要通过这种情节的描写告诉人们,其实同性恋可能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存在,有可能随时发生,而她并没有因为社会伦理中的禁忌——尤其在马来西亚社会,以伊斯兰教为国教势必也会影响华人的性恋伦理书写的自由——而刻意隐藏这些社会现实中可能的人的本性,而是用很自然的手笔,将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同性恋属性表露出来,这一点,至少在目前的大陆文坛中,是不可能大规模出现的。也许,正因为黎紫书处在边缘,所以她可以大胆、自由地呼唤和表现。
无性·中性·易性 黎紫书笔下还有一部分人物形象游离于无性、中性或者易性状态之中。她们要么对性无动于衷,要么对性迎拒无定,要么不认同自己的性别特征。
《卢雅的意志世界》的卢雅,从小就有一股刚毅脾性,眼神总是坚毅、锐利、镇定。在父亲欠债不回、母亲远赴台湾打工以后,她成了家里的当家人,把家里维系得有条不紊,而她只是一个少女而已。有一次一个裸体男人爬上窗外的木瓜树“指引”他的裸体予她以及她的妹妹,她镇定应对,仅仅大喊“救命啊”,最终把男人吓跑,此后挥刀砍掉木瓜树,俨然一个“女汉子”形象。后来在电话亭,又遇到一个男人以露出自己的性器官引诱她,因为是公共场所,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却很镇定地遵循男人的“指引”,并用镇定而毫无反应的眼神让男人“落荒而逃”。可以看出,卢雅不仅在生活上不需要依靠,而且似乎对性也毫无兴趣,完全处于一种无性干扰状态,再加上她本身性格中的刚毅气质以及女性身体属性,也可以看出作者更多地将她塑造成了一个中性人物①黎紫书.卢雅的意志世界[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告别的年代》的第二层叙述中,“你”在母亲死后,对新住进来的玛纳无比留恋,两人不仅产生感情,还发生了关系。但是一次“你”的同事黑杰克骑车带“你”去兜风看妓女和人妖的过程中,发现玛纳也在其中,才知道玛纳是一个人妖,从此玛纳消失,然而,“你”却依然对玛纳念念不忘。在此,性别问题已经不成其为问题。而且,根据小说,黑杰克是一个同性恋者,“你”也并没有回避他的行为,因此,对于同性恋、对于变性、对于人妖,“你”似乎都并不在乎,而更在乎的,是有这么一个人,让其有一种归属感和依恋感②黎紫书.告别的年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疾》、《天国之门》、《浮荒》以及《告别的年代》等作品中,虽然充斥着恋母情结、恋父情结,但是由于运用“我”、“你”的视角来抒情与回忆,性别区分并不是很明显,如果不是后面情节中提及,这些深陷于细腻的感情回忆的人,无论理解成何种性别似乎都是可能的,对于读者来说,主人公在很长时间里,性别都是模糊的、神秘的。
《告别的年代》第三层叙述中,作者不明的小说《屠子》中的主人公石双修丧妻之后改以女装面目生活于世,并且立遗嘱死后让子女将他以女装入殓。同时暗示有很多人怀疑《屠子》的作者是丽姊,因为丽姊生活中也有朋友虽然娶妻生子,然而却私藏着无数女性用品,被发现以后改以女装形象生活。这就是对社会中“异装癖”存在可能性的反映,无论是石双修还是“丽姊”的好友,他们都在寻找易装与易性的可能性。作者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了生活中人们心态的多样性,以及有些人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正常生活逻辑的压抑而大胆表露自己的勇气。
在以上这些作品中,作者将传统的性别关系完全颠覆和打乱,变得模棱两可。性别问题也许是伴随着现代化所产生的反传统的结果,同时也是反中心主义的边缘书写,作者通过对多性别互相转换的情节的描写,似乎要对道德伦理“大一统”的局面进行冲击和反叛,同时将社会现实生活中的“多元化”进行写作上的认可和支持。
平静的压抑 黎紫书还有一部分小说描写的是正常的男女情感。这些小说中人们的情感表面上似乎很平静、正常,而隐藏着的却是异样的压抑性。
《赘》中的女主人公静芳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已婚妇女,在她坐月子时候,夜半起来喂孩子奶,当听见丈夫梦呓中不断叫喊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时,她的反应却只是:“发生这种难堪的事,静芳也没想过要把阿胜揪起来,骂他掴他拧他。她依然摸黑抱起出生的孩子,在黑暗中解开睡衣纽扣,用饱胀的双乳去止住婴孩嘤嘤的哭声。孩子不哭了,房里一片深沉的寂静与漆黑,反而加倍凸显阿胜的呓语,使之立体化。静芳出神地怔在那里,觉得婴儿的小嘴极其贪婪吮吸着她的奶水,产后发胀的乳头隐隐作痛。”“适当的沉默是她做母亲的心得。”虽然作者通过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展示给了读者主人公隐藏着的情绪,但是读者能看出来,整篇小说中,静芳始终在压抑自己,不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真实情绪及时有效地表现出来,就连因为肥胖而想练习游泳达到减肥的想法,也不能告诉丈夫和儿子。整部作品中充斥着一种压抑氛围,表面上看来,静芳一家的生活平平淡淡,很幸福的样子,实际上,却是矛盾重重,静芳心里也是千疮百孔。作者似乎要通过正常表象之下被压抑的心理状态的书写,说明生活中的情感、爱情、家庭实际上已经默默的压抑了一部分人的真实情感①黎紫书.赘[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野菩萨》中的阿蛮原来和妹妹一起喜欢金强,金强也对她很好,曾经送金链给她,而妹妹则救过金强。妹妹死后他们也没有在一起,“阿蛮老寻思着有一天该把金链退回去,却又舍不得。就像她有时候会劝金强别跟老婆怄气,可心里又真不想看见他待她好。”阿蛮的压抑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和自己同时喜欢金强,而且妹妹已死,虽然仍然爱金强,但也因为记忆中的创伤,只能压抑自己②黎紫书.野菩萨[M]//野菩萨.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我们一起看饭岛爱》中,快40岁的素珠在生活中对儿子表现出自己的纯洁,然而在职业上却是一个艳情小说作者,在网络世界中常常把自己化成20岁女人与网友裸聊,寻求刺激。还与一个网名“负离子”的人感情深厚,当他们发展到想要互通电话的时候,她猛然意识到,负离子也许只不过是儿子西门的化身③黎紫书.无雨的乡镇·独角戏[M]//野菩萨.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
《有天使走过的街道》中的女人,养病期间迷恋上了在阳台上看楼下路过的美少年,她把其中的一个美少年冠名丘比特,对他竭尽意淫,虽然理智上她告诉自己这种行为是恋童癖、幻想狂,但是还是禁不住想象:“可是你对美色的贪欲只有一天比一天膨胀。每次你看见那少年,便油然而生起要从窗台跃下,死在他面前的冲动。”“你突然后悔当初没有立下当老师的志愿,否则今日你可能在这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执教,每天会在校门前或者学校走廊的拐弯处,与他碰面。”“而你是谁呢,老去的朱丽叶吗,保持许多昨日的姿态,守在窗台。”④黎紫书.赘[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在这些作品中,黎紫书将正常人表面上看着正常的生活后面隐藏的被压抑的东西一一挖掘出来,通过对被压抑的人们的精神的表现,表明正常生活实际上是最不正常的。在表象之后,往往藏着那些被压抑的人性、人的心理状态,那才是真正的“人”本身。她以一种反对正常生活逻辑的姿态,将社会的另一个层面表露无遗。
作为人对“物”的迷恋 黎紫书的一部分小说中也表现出恋物癖属性,虽然不多,而且比起黄锦树的“骨骸迷恋”也没有那么深沉,但是却充满着异类色彩。《七日食遗》中,老祖宗对他的宠物兽的爱护很奇特,他将爱兽希斯德里⑤苏丹留学生蒙泰赛尔认为“希斯德里”可以理解为“歇斯底里”,但是笔者以为,就“老祖宗”一直想要写传记来记录自己革命的历程而言,似乎还是理解为他对“历史”相当迷恋更为合理。与自己关在房子里,不让任何人进来,然而在家人以及国家机构的监控之下,他最终沦为爱兽口中之物⑥黎紫书.七日食遗[M]//野菩萨.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国北边陲》中由于祖宗留下来的遗言,家族里的男人都在30岁大限之前死去,从此他们家的男人都迷恋上了死亡,他们“总是等待着三十岁那年的亲身体验,等着与死亡进行一场疯狂的交媾和繁殖。”⑦黎紫书.国北边陲[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洞》中的“他”,一生对瘫痪在椅子上的妻子的照料无微不至,但是却逐渐对妻子以及女性失去了兴趣,而坠入难以启齿的梦遗症中,后来却迷恋上阅读有关性侵犯的控状,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能够达到最大的性快感⑧黎紫书.洞[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虽然黎紫书笔下的恋物癖数量较少,比起黄锦树那些掺杂国族记忆与历史忧患的书写,似乎没那么沉重。但是如果将她的写作处境放置在边缘化的边缘,那么从她小说中的恋物情愫也许也可以找到边缘学的解释方式:身处边缘的写作,由于对抵达中心视域的渴求达不到,而转入到对外物的把玩消遣之中。
总体来看,黎紫书笔下并没有写过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她自己说她对爱情的理解很高尚,要求也高,在现实生活中没有遇见过理想的爱情故事①黎紫书.马华作家的笔下,早已不是雨林、动物和马共[N].时代周报,2012-8-30.。因此,她的作品中的爱,大多数都是畸形的、另类怪异的。再与她所处的边缘性地位相联系,可以看出,无论是她对乱伦心里的表现、对同性恋情节的展示、对性别模糊特征和需求的挖掘,还是对正常生活表象之下性压抑、情感压抑的深刻思考,以及对正常人的非正常的恋物癖倾向的窥望,都表现出她作为一个另类的写作者的自我位置的寻找和确立的过程。概括来说,黎紫书笔下的情爱/性爱书写的特色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
第一,正常情爱/性爱伦理的缺失和畸形化是其所描写的世界的特性。黎紫书笔下的情爱或者性爱似乎都是乱糟糟的,既有多个人之间的纠缠不清(如《州府纪略》②黎紫书.州府纪略[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也有因为好奇与冲动而引起的人生悲剧(如《推开阁楼之窗》③黎紫书.推开阁楼之窗[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既有多种恋爱经历的相互转换(《裸跑男人》④黎紫书.裸跑男人[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也有在意淫中度过光阴的无奈(如《有天使走过的街道》⑤黎紫书.有天使走过的街道[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而即使是表面上看着顺应正常道德伦理规训的情爱/性爱生活,也是充满压抑的“正常”生活的变体。
第二,敢于挖掘人性情感中隐秘的部分,并将其以文学手法公之于世。黎紫书在其小说中大胆尝试将乱伦、同性恋、恋物癖、网恋等在正常生活中被看做是另类的、畸形的情感心理诉诸文字来呈现。然而她并不像一般的色情作者来展示肉体与欲望,而是从更深层次的心理结构中来挖掘处于这些层面的人的被压抑的一面,表现他们真实的生活、心态与需求。同时,她对这些具有特殊情感需求的人,更多的是站在理解和同情的角度对其进行观照,而非用批判的眼光去扼杀他们,因为这一切,也许就像她的小说《某个平常的四月天》⑥黎紫书.某个平常的四月天[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以及《流年》⑦黎紫书.流年[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卢雅的意志世界》中所表露的,仅仅是因为这些人在成长过程中,外在条件对他们进行了冲击和影响的结果。
第三,以边缘的姿态自由书写和表现。如前面所分析,黎紫书不仅在文学版图中处于边缘位置,在自己的成长中似乎也没有刻意的追求过或者获得过中心的关注,反而是在残酷的生活世界中她学会了容忍和冷静。因此,站在边缘立场上来对边缘人物进行书写和观照,便成了她小说的基本主题。她的小说中的主人公,无论是《蛆魇》中的“我”这样冷静的不被关注者,还是《推开阁楼之窗》中的小爱极其漂亮的妓女母亲⑧黎紫书.蛆魇[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甚或是《告别的年代》里的众多女性,都属于社会的边缘人物。在看着正常的生活秩序中表现出来的,却是扭曲的、畸形的生活经历:冷静地杀死继父(《蛆魇》)、没有理由地跟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并为其怀孕(《推开阁楼之窗》)、没有目的的寻找(《无雨的乡镇·独角戏》⑨黎紫书.无雨的乡镇·独角戏[M]//野菩萨.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等等。这些社会中处于非中心地位的人,在处理自己感情的过程中出现的诸多奇奇怪怪的情绪与情愫,并不是他们自己有意为之,而是无意识中自然而然产生的。如《州府纪略》中众人皆知的大美女谭燕梅,一生的感情经历是如此的复杂、传奇且出人意料。她喜欢姓刘的游击队员并与其发生关系,这似乎是顺其自然的:因为救了受伤的他,于是便爱上了他。虽然此前、此后她与别的多个男人有纠葛,但是她最终却将发小同时又是刘的另一个相好黄彩莲的遗孤作为自己的儿子养育。她自己的真正丈夫,是一个卑怯的残疾人,她嫁给他、对他好,仅仅只是为了感其父之恩,而他们也平平静静地过了一生○10黎紫书.州府纪略[M]//出走的乐园.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总之,黎紫书站在边缘的视角上,对社会、对人、对生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并且进行了深刻的、客观的表现。由她自身边缘地位所决定,她的作品中人物的复杂的情感经历与需求,往往有一种挑战别人的阅读底线的效果,从而表现出一种极其开放的视域。在此,她作为一个边缘人的表现充分展现了出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是一个很孤僻的人,但我又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演欲”①黎紫书.最理想的写作状态是躲起来[N].晶报,2013-5-12(B04).。
在广阔的以中文为载体创作的文学中,中国大陆以外的文学创作与大陆文学并不一定要形成一种“博弈”,而应该是互相补充的,事实上,二者是紧密关联的,如论者所言:“在华语语系的视野里,不同地域和时空的文学本土生成、场域(literaryfield)得到仔细而切实的观照,同时,本土发展的复杂性,尤其是不同于中华文化母体的差异性更得到重视,即使中国中心主义者最引以为豪的中国性(Chineseness)也会产生本土中国性和文化中国性大部分叠合,但亦有更改、冲突或发展。当然,反过来说,这也是它们可能以边缘消解中心、返回中心,甚至逆写(writeback)中心,或自我超越中心的资本。”②朱崇科.再论话语语系(文学)话语[J].扬子江评论,2014(1):17-22.黎紫书处在边缘并进行着边缘化书写的努力和坚守,至少是坚守着中文世界的“意识形态认同”③杨四平.现代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与接受的差异性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八卷:第一期.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11.之下的文学表达,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创造着中文文学的另一种图景,对我们来说,其创作方法,既应该是一种借鉴,也是一种成果。
Marginal Openness:A Discussion of Li Zishu
ZHANG Zichuan
(Research center of Chinese new literature,College of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46)
Li Zishu;marginal mentality;Openness;the ethical of love
Compared to the“Chinese Writing Center of Mainland China”,writers of the language from other regions like North America,Europe,Hong Kong,Macao,Taiwan and Southeast Asia are all“marginal”,and Chinese Malaysian writers living in Malaysia are even more“marginal”.Li Zishu is one of such more“marginal”writers,and it is her“marginal”mentality that keeps the openness of her work dynamic:no fixed style or themes.Her unconventional style of this mentality and openness is easily perceived in her writings about love and sex.
l206.7
A
1009-9506(2014)10-0023-09
2014年6月10日
张自春,博士,研究方向:中国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