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妮 邢 文 张祥友
浅析《红楼梦》的时间问题
王 妮 邢 文 张祥友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时间是《红楼梦》的一个重要主题,根据小说的神话与日常叙事纹理,可以将其分为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文章从叙事学的视角,分析了《红楼梦》中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跨度和事件频度等问题;并深度探讨了两种时间处理的内在逻辑及其所蕴含的文化意义。
《红楼梦》;神话时间;日常时间;文化意义
在“古今第一奇书”——《红楼梦》中,时间是一个重要的主题。根据不同的时间标准,可以将《红楼梦》中的时间分为多种类型。正如王蒙所言:“在《红楼梦》中,确定的时间与不确定的时间,明晰的时间与模糊的时间,瞬间与永恒,过去、现在与未来,实在的时间与消亡了的时间,这些因素是这样难分难解地共生在一起,缠绕在一起,躁动在一起。《红楼梦》的阅读几乎给了读者以可能的对于时间的全部感受与全部解释。”[1]305
我们遵循《红楼梦》的叙事纹理——神话叙事、日常叙事,可以将《红楼梦》的时间分为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这两种时间时而并行,时而分开,它们交错着构建起多维度的《红楼梦》时空,使其跳出了传统小说的窠臼,成为传世的经典之作,同时也丰富了小说的文化意义。
《红楼梦》有四个叙述层面:作者自云的超超叙述层,石头自叙经历的超叙述层,荣宁两府的主叙述层以及借文本人物讲出的如林四娘和石呆子的故事等的次叙述层[2]1。前两者主要是以神话故事为主要代表的背景叙事,后两者则是以描写贾府生活为代表的日常叙事,进而衍生出与之对应的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
利用两个神话故事,曹雪芹完成了背景叙事。首先,曹雪芹改写了女娲补天的故事,杜撰出一块无才补天的奇石:“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地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3]1其次,他假托佛教文化中的西方极乐世界,创造了西方灵河岸上修炼成仙的绛珠草化身人形下凡人间,用一生眼泪报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神话。最后,曹雪芹在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中,为西方世界创造了一个“太虚幻境”,顺理成章地将整个故事和时空连缀起来,并衍生出相应的神话时间。
根据《红楼梦》的故事线索,我们不难还原所涉及的神话时间。曹雪芹利用“女娲氏炼石补天”,将读者带到了史前——洪荒时代;接下来用“一日”的省略方法,“相应于一定量的故事时间跨度的文本篇幅是零”[4]136,让我们见到了几世之后的一僧一道,并将顽石化为美玉;“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再次遭遇顽石,并将其上的故事摘抄带入人间。顽石化身美玉之后,恰逢西方灵河岸边,神瑛侍者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为报其浇灌之恩,一并下凡为人,用眼泪还其恩泽,而“太虚幻境”则是仙人转世的必经之处,帮助连缀神话时间中发生的事件。
神话时间中事件分布如下图,具有典型特征:
1.神话时间中,发生的神话事件的数量比较少,从洪荒时代到文明时代,只发生了五六件事情;
2.神话时间跨度也相对增大,难怪曹雪芹在神话叙事部分,用一日千年,几世几劫来刻画时间的发展;
3.神话时间的时间刻度不明显,含混、模糊是该部分的又一个特征。
在创造玄幻的神话世界的同时,曹雪芹又建构了一个变幻无常的凡人世界,讲述着凡人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尘世生活,进而也推衍出日常时间。总体来说,《红楼梦》的日常叙事,基本遵循甄士隐看破红尘淡出世,贾雨春利欲熏心忙入世的轨迹发展,最后聚焦于贾家荣宁两府的人事兴衰浮沉,也是小说最为核心的部分。
日常时间的跨度基本上贯穿了贾家百年上下五代人,小说真正涉及的也是:“从甄士隐之梦暗示故事主人公贾宝玉出生开始,到最后贾宝玉‘悬崖撒手’、回归石头本质(其实也就是‘贾宝玉’死亡)为止”,[5]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其中重点描写的主人公发生感情纠葛的年龄,“据周绍良的实际推算,误差一年,应为十二岁,而黛玉比宝玉小一岁,应为十一岁。这个年龄从十八回开始到五十三回结束。也就是说,宝玉十二三岁的年龄和林黛玉十一二岁的年龄,是全书展开的大部分。”[6]75这与《荷马史诗》用阿喀琉斯愤怒的二十几天的战斗来表现特洛伊几十年战争的创作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样大大地压缩了日常时间的跨度。
相对于增大的神话时间跨度而言,《红楼梦》的日常时间跨度不仅被压缩,而且事件发生数量也十分密集。《红楼梦》写尽了人生的各个重要事件:生、死、食、睡、爱等等,而且每一种事件,都以不同的形式展现得臻于完美。以死为例,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各种独具特色的死法,可谓是写绝了。
第一回“好了歌”中“荒冢一堆”,拉开了《红楼梦》的死亡序曲;第十二回,贾瑞在性幻想中,成了“风月宝鉴”中的骷骨;第十三回,秦可卿神秘之死,脂砚斋评“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为“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甚是蹊跷;第十六回,贾宝玉的密友秦钟在挨打后,不能承受气死老父的事实,最终也“夭逝”了;第二十七回,黛玉吟《葬花词》,成为自我死亡的谶语、自作的挽歌;第三十二回,被王夫人斥为“勾引”宝玉的烈女金钏,被逐后投井自杀;第四十四回,熙凤捉奸,鲍二媳妇蒙羞自缢;第六十六回,刚烈女子尤三姐,遭到柳湘莲猜疑,以身殉情;第六十九回,贾琏外室尤二姐,被王熙凤骗进大观园后,不堪折磨吞金而死;第七十七回,“风流灵巧招人冤”的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后抱屈而亡;第九十五回,贾家的重要庇护者——元春,因疾不治而薨;第一百零三回,悍妇夏金桂欲害香菱,反毒自身;第一百一十回,贾府“内闱的中枢神经”——贾母寿终而亡;第一百一十三回,让人憎恶而又同情的赵姨娘受阴司惩罚,暴病而亡;第一百二十回,身世凄苦而心性纯真的“呆”香菱死于难产。
和频繁出现的死一样,生、食、睡、爱等都以不同的样式反复出现,它们不但打破了日常时间的跨度,使其细化为物理时间,甚至将文本叙述时间等量于日常故事的发生时间,小说的叙述成为一种电影放映似的动态描述。在第三回,以林黛玉初进贾府时的陌生眼光,对贾家荣宁二府进行了扫描式描写。
相对于神话时间中时间刻度模糊化处理,曹雪芹对日常时间的刻度做了明晰化处理。“按曹雪芹构思,《红楼梦》以元宵节甄家火灾起,以元宵节贾府火灾终。《脂砚斋评石头记》说:‘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做关键。’”[7]101由此可见,中秋作为一个时间刻度在《红楼梦》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它不仅成为度量日常时间的刻度,还从故事层面照应了小说的发展,“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除中秋以外,曹雪芹也把《红楼梦》中的日常时间如生日、节日等特殊日子,作为重要的时间刻度来刻画,黛玉、宝钗、凤姐、宝玉、贾敬、贾母的生日,不仅各具特色,而且巧妙地将小说连缀起来,使整部小说长而不拖,缓而不慢。小说这样的设置,不仅是叙事策略的需要,更与中国礼仪之邦,注重礼节的文化心理有一定的联系。
在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的架构下,《红楼梦》形成了两个相得益彰的世界:人世界和神世界,它们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主要体现为人物、事物、逻辑联系。
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并不是一直分离的,它们也存在交错的部分,主要体现为以一僧一道为代表的神话人物在两种时空的穿梭。他们先是在大荒山无稽崖遭遇补天遗石,将其幻化为美玉,携入太虚幻境;又在太虚幻境见到梦境中的甄士。一僧一道在连接神话时间、日常时间中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每逢重大关节处,僧道必出现。“英莲方在抱,僧道欲度其出家;黛玉三岁,亦欲化之出家,且言外亲不见,方可平安了世;又引宝玉入幻境;又为宝钗作冷香丸方,并与以金锁;又于贾瑞病时,授以风月宝鉴;又于宝玉闹五鬼时,入府祝玉;又于尤三姐死后,度湘莲出家;又于还宝玉失玉后,度宝玉出家,正不独甄士隐先机早作也。则一部之书,实一僧一道始终之。”[8]43
一僧一道从神话时间进入日常时间的同时,以宝玉为代表日常时间中的人物,以特殊的方式也能进入神话时间。在《红楼梦》第五回中,贾宝玉睡梦中神游太虚境,借“金陵十二钗”的判词、曲文提前了解了故事的走向和主要人物的命运,造成了一种预叙的效果,而日常时间对神话时间的介入,也使文本形成了一种双向互动。
除人物联系之外,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的连接,还体现为以石头(美玉)为代表的事物联系。在《红楼梦》中,石头可谓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它来源于神话时空,是神话女娲补天的重要物证,遭遇一僧一道后动了凡心,被前者化作美玉,几世几劫之后与宝玉一起进入凡间,也就进入日常时空。
美玉成为宝玉的精神化身,它不仅成为宝玉的庇护者,更是宝玉日常生活的观察者。“‘石头’在记录、观察宝玉的行动的同时,还以其‘象’衬托出人物思想性格中那些不能直接叙述出的特质,与人相互依存、相映成趣。因为,‘石头’既记录宝玉的行踪,又戏剧化地介入宝玉形象的建构中,与宝玉的人生、命运相纠缠,从而揭示出宝玉复杂的处境和独特的性格特征。”[9]石头不仅介入了日常时间,甚至更为深刻地进入了普通人的生命,将这两种时空联系得更加紧密。
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除了存在人物和事物的联系之外,还形成了一种内在的逻辑联系。在西方灵河神话中,神瑛侍者浇灌绛珠草一株,仙草修成正果后,为报神瑛浇灌之恩化身人形下凡人间,用一生眼泪回报神瑛侍者之尘世肉身。在《红楼梦》日常时间里,宝玉与黛玉的爱情,恰好印证了神话故事预言,黛玉确实哭泣了一生,为自己而哭、为宝玉而哭、为他们的爱情而哭。最后,黛玉为宝玉与宝钗的结合流尽最后一滴泪,在宝玉迎娶宝钗的吉时,只留一句:“宝玉,你好”,便在仙乐中魂归西去……这样日常故事处理与神话故事如出一辙,造成逻辑上的对应关系,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构成了一种深度关联。日常时间成为神话时间中一个剖面,最后又回归神话时间,使整部小说在时间上成为一个封闭的环形结构。
《红楼梦》中,这样神话时间和日常时间的处理,以及神话事件对日常事件的干预,不仅是一种叙事策略的需要,更具有浓厚的文化意义,它也成就了《红楼梦》这部传世佳作。
首先,《红楼梦》中神话时间对日常时间的介入,用神话事件预言日常事件,不仅使日常事件烙上了宿命的味道,更增加了悲剧色彩。在《红楼梦》中,以宝玉、黛玉爱情为代表的日常事件发展,始终没有脱离神话事件的预定框架,无论宝黛如何坚守“木石前盟”的约定,也无法改变“金玉良缘”的定命,在浓厚的佛、道氛围中,宝玉最终的人生归宿也只是一片虚无。
《红楼梦》开篇不久,曹雪芹就安排贾宝玉到太虚幻境“薄命司”游历,见识了金陵一省许多女子的“命运簿”。这样安排不仅是作者经营小说结构的“手段”,更是曹雪芹自身宿命观的直接投射。“他可以勇敢地揭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帷幕,但是,他又无力解释酿成种种人间悲剧的复杂缘由,故只好归于‘命运’,用‘一切早已注定’来抚慰自己和抚慰他人。‘命运’,在这里成了人生的精神‘镇痛剂’,一种隐蔽‘游魂’的避难所。”[10]199
其次,《红楼梦》中神话时间对日常时间的介入,用神话事件预言日常事件,符合中国传统小说的虚实相间、神怪小说的传统,彰显出浓郁的中国气质。
小说者,虚构乎?实录乎?这是中国小说批评史上争议多年的问题。在明清小说的发展过程中,多数作者采取“稍存实事,略作依违,嬉笑怒骂,托迹神鬼”[11]的方法进行创作,《红楼梦》亦是其中的佳作。部分学者认为《红楼梦》以现实生活为题材,事迹人物定然有一定的原型[12],只是作者不敢明显地指出所写的时代,为了避免触忌,运用了虚构手法。
然而更多学者倾向认为曹雪芹的创作,多为虚构,“‘假名立义,因文生情’,绝不是某人某事的实录……小说虽是‘空中楼阁’但却基于作者的‘阅历’——人生的经历、对社会的洞察和思考,小说艺术世界纷繁复杂的人事,都源自作者自己的生活积累。作家调动记忆中的材料,根据题旨而重新搭配组合,如此构成的小说世界,达到了艺术的‘实境’。作者‘偶借鉴于古人’或‘欲穷形于魍魉’”。[13]258通过神话时间对日常时间的介入,神话事件对日常事件的干预,曹雪芹构建了一个玄幻与真实共存,超越虚构真实的艺术世界,那里虚实相生,人神共存,红楼演尽人世沧桑,宝玉看透世态炎凉,最后落得一片“真干净”的白茫茫大地。
曹雪芹用宝玉的出走解构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家,“何处是归程?”梦醒后发现无路可走,然而这也正孕育着新的希望和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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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宗荣)
A discussion of the Time Notion in
WANG Ni XING Wen ZHANG Xiangyou
Time is a very important theme for. Based on the myth and usual narrative hierarchy, myth time and everyday time can be distinguished. In the view of narratology, this paper compares span and frequency of events of the myth time and the eveyday time. And the two kinds of time are analyzed from thier respective structures and the cultural values investigated.
;myth time; everday time; culture value
2014-01-11
王 妮(1984-),女,辽宁营口人,重庆三峡学院办公室秘书,主要研究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I206.5
A
1009-8135(2014)02-005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