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日学生与清末新政时期西方政治文化学说的传播

2014-05-09 08:45周棉
江苏社会科学 2014年1期

周棉

留日学生与清末新政时期西方政治文化学说的传播

周棉

清末新政时期,译书的重点从洋务运动以来中国知识界对西方自然科学中应用科学为主的翻译,转向了以欧美特别是日文书籍中人文社会科学类著作的翻译,并且以政法、教育类书籍为主。这不仅反映了留日学生通过中译日文,传播西学,“寻医求药”以救国救民的强烈愿望,更为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提供了先进的思想武器和理论指导,唤醒了大清帝国一批沉睡的臣民,激励了一批青年知识分子投身于清末新政与辛亥革命。

清末新政 留日学生 西方政治文化学说 影响

以往论者,在谈到留日学生与清末民初中国社会变革的关系时,常常把他们分为两部分,革命派或者立宪保皇派,这当然不无道理。但是,客观地说,在清末,无论是孙中山、黄兴为首的革命派,还是张謇、康有为、梁启超等为代表的立宪派,其中重要人物大都是留学出身。对前者无人质疑,对立宪派近年来也多有研究,如有的学者认为:“留日学生是立宪派中最活跃的一个群体,他们是立宪宣传的主力军,立宪运动的主要组织者和领导者,在整个立宪运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张学继:《留日学生在立宪中的作用》,〔北京〕《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2期。但是,为了行文的方便,本文在此不作辨析,况且,对经历清末中国这种亘古未有之社会大变革的数以万计的留日生而言,在这10年的巨大变化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他们的所作所为有时也很难用革命或立宪或保皇来区分,因此,关键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下面即围绕清末新政时期西方政治文化学说在中国的传播,看留学生在此过程中的作用。更确切地说,是留日学生的作用,即:他们是如何通过创办报刊、翻译外文著作,撰写文章,传播西方政治文化,为清末新政大造舆论并影响辛亥革命的。

一、从西书中译为主到日文中译为主

古今中外,凡欲干大事者,无不先造舆论以形成声势。如汉末农民运动领袖张角在起义之前,就散布“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考察近代西学东渐史和中国现代化史可知,在近代中国,西学取代孔孟之学成为中国社会转型的指导思想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在具体内容上则又有所变化。在甲午战争前,西学在中国的传播以西书中译为主,但此后发生了转变,逐渐形成了以日文中译为主的新局面。

这首先取决于近代国人对世界局势的了解与对国情的反省。

由于僵化的王朝体制,西学在中国的传播几经曲折,大规模的西学东渐始于鸦片战争之后。本来,晚清道光咸丰之际,中国仅有林则徐、魏源等极少数有识之士注意到西学的优越性,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随着洋务运动的进行,清政府于1866年派斌椿等官员考察欧洲12个国家,著有《乘槎笔记》;1868年至1870年,清廷又派出志刚等正式出使欧美,著有《初使泰西记》;光绪年间,清政府开始设立驻外公使,很多官员和知识分子得以出使欧美并撰写游记,因此,国人对西方思想文化的了解日益深入。在此情况下,一些翻译、出版机构应运而生,西方的一些科技、学术著作也被译成中文。如1843年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在上海创建《墨海书馆》,出版了一大批关于西方宗教、科学、政治方面的书籍,如《新约全书》、《大美联邦志略》、《植物学》、《博物新编》、《代微积拾级》、《代数学》。又如,1887年成立的广学会,是由传教士、外商组成的西学出版机构,也出版、翻译了大量的科技、史地、法律等学科的书籍,成为康有为等维新派人物重要的思想来源。其后,随着洋务运动的发展,曾国藩、李鸿章和随后的资产阶级维新派愈益重视西方的发展经验。一些重要的翻译出版机构也在清政府的推动下成立,如1865年成立的江南制造局附设之翻译馆,在1868年至1907年之间,翻译出版了大量的西学著作,达160种,其中以科技书籍为最多,兼及政治、经济和史地,对于晚清知识分子接触和接受西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虽然囿于王朝体制和士大夫的视野,国人对西学的认知还仅仅局限于器物科技的层面而排斥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但毕竟注意到了西学的一个方面。随着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和庚子之变,特别是中国惨败于甲午战争,对国人心理上的震撼极大,一直自认为是天朝上国的国人,上自皇帝太后,下到贩夫走卒,无不感到痛苦屈辱。清廷和中国知识界通过反思,逐渐形成了借鉴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汲取西学的经验,通过日本学习西学的理念,这就连几十年后中年的毛泽东也肯定:“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是进步的,它们成功地建设了资产阶级的现代国家。日本人向西方学习有成效,中国人也想向日本人学。”[1]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70页。

在当时,中国把学习西方的经验转向日本是比较务实的。因为在历史上中国人就对西方和西文比较陌生,中国的国情与西方的差距也非数十年之遥,要马上学习西方,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具体运作上,都需要一个长期的适应过程。但是,日本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本来就与中国“同文同种”,这种说法严格地讲并不怎么科学,但自隋唐以来,日本在文化上深受中国影响则是毫无疑义的,容易沟通,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传统友谊也是有目共睹的,况且一衣带水,来往方便。通过明治维新得以脱亚入欧的日本,其改革的经验确实值得中国深思、借鉴。这种看法实际上是当时中国朝野的共识。

其次,也与清末新政时期留日人数的剧增有关。

本来,作为传播新潮、启迪民智的新式传播媒介、传播途径和传播工具,在清末新政之前的维新变法运动中已经出现,特别是在上海、香港等大城市就有多家报馆和书社。其中影响力较大、最早的报纸是1861年由英商匹克伍德在上海创办的《上海新报》,1864年香港出版的《中外新报》和《德臣西报》中文版《华字日报》。其后,1872年西商美查(ErnestMajor)在上海创办了《申报》。1874年王韬在香港创办了《循环日报》—世界上第一家中国人创办的中文日报。其后1895年8月康有为、梁启超等在北京出版了《万国公报》(后改名为《中外纪闻》),1896年出版了《强学报》,同年梁启超在上海又创办了《时务报》。这些报纸成为当时国人了解世界的重要窗口。然而,戊戌政变以后,专制的清政府查封了很多报馆,通缉相关人员,中国内地的一些报刊不得不转移到租界或海外,而日本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重要的传播西学的场所。到清末新政时期,它则兼有空间、时间、人员、资源和机构等优势,特别是数以万计的留日学生的参与,西方现代政治文化特别是日本化的西方理论如潮水般地涌入中国,成为开启民智、推动新政的强大的理论武器。概言之,留日学生通过日文翻译外国书报,创办期刊,传播西方政治文化学说,撰写变革文章,为新政及其以后的辛亥革命提供了强大的舆论支持。而这,则是留学欧美的学生所不能比拟的:根据目前可靠的资料,自1881年至清末新政前1900年的20年中,留美生仅22人;从1901年至庚款留美前的1908年也仅有281人[1]梅贻琦、程其保:《百年来中国留美学生调查录》(1853-1953),见拙编《中国留学生大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89-591页。,且远隔千山万水,对国内外交动向、政治局势的了解远远不及留日学生那样快捷。因此,他们不仅人数上无法与留日学生相比,在地理上也不占优势。

二、留日学生创办的媒体

留日学生创办的媒体[2]晚清至辛亥革命前后留日学生创办的媒体基本为期刊,没有报纸。但因对“报刊”的概念未认真考究,有关著述多称之为“报刊”、“刊物”。但对那时有的媒体如《民报》、《官报》等,因其不完全为留日学生在校学习时所办,是否为留日学生报刊,学界有歧义。,始于1900年11月创办的半月刊《开智录》。此后,随着留日大潮的涌起,留日学生纷纷结社,创办、出版期刊,如1902年11月在东京创办、1903年11月停刊的《游学译编》,由杨守仁主编,杨度、陈天华、黄兴等编译,在当时留日学生创办的雨后春笋般的报刊中,更为中日所关注。

1903年1月创办的《湖北学生界》,蓝天蔚、刘成禺等译述;1903年2月创办的《浙江潮》,孙翼中、蒋智由、蒋方震等编撰,1904年停刊;1903年4月创办的《江苏》,秦毓鎏、张肇桐、汪荣宝主编,丁文江、陈去病、黄宗仰等编撰,共出12期。此外,还有教科书译辑社、东新译社、会文学社和《河南》、《四川》、《云南》、《夏声》、《晋乘》等期刊,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对期刊的具体数量,说法不一,据学者最新统计,有97种[3]详见谷长岭、叶凤美:《辛亥革命时期的留日学生期刊》,欧美同学会等编《“留学人员与辛亥革命暨第二届中国留学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1年8月,第61页。,或者更多。如此之多的期刊,数以万计的留日学生,其传播功能该是何等的强大,传播内容又是多么丰富,对清末政坛和文化界的影响该是多么强烈!其中较有影响的期刊便是《开智录》和《译书汇编》。

《开智录》,半月刊,1900年11月由留日学生郑贯一于日本横滨创办,冯自由、冯斯栾撰述。其宗旨为“倡自由之言论,伸独立之民权,启上下之脑筋,采中、东、西之善法”。1911年3月20日出到第六期即停刊,其原因除了经济压力外,还因该刊表现出比较明显的革命倾向,发表了《民约论》、中川笃介的《民权真义》、《自由略论》、《法国革命史》、《义和团有功于中国说》、《论帝国主义之发达及二十世纪世界之前途》等涉及法律、政治、历史以及激烈的时论等文章,引起了读者较大的争议,产生了吹皱一潭死水、兴起波涛的作用。

由此可见,作为留日学生创办的新媒体《开智录》,在如何开智、通过什么方式开智等方面用心良苦。为此,《开智录》第一期特刊登了蔡锷以笔名署名的《开智会序》加以说明,要提高国民素质,一为“图国民之自立”,“尤以开智为议”,“中国之亡,非随今日政府以亡,乃国民之智未拓”;二为要“使邦国之独立,人群之富强,舍教育将安取”,“夫教育者,用以开发人智也”;三是开智的重要内容为当今“种种学问”,“物质进步之次,当有精神进步”,要“使邦国之独立,人群之富强,舍教育将安取”;开智的重要内容是“学问”,“泰西何以强,有学也,学求有用,精益求精。中国何以弱,失学也”,而中国不仅缺少“桥梁舟车”之学、“铁道”、“电线”之学等,更缺少“民智”,因此,必须引进新的西方政治文化学说。

《译书汇编》,月刊,1900年12月由留日学生戢翼翚、杨廷栋、杨荫杭、雷奋等在东京创办,1903年4月更名为《政法学报》,发行者为译书汇编社。其社员多为励志会会员。励志会为留日学生最早的社团,1900年成立于东京,以“联络感情,策励志节”[1]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上卷,〔上海〕中国文化服务社出版1946年版,第47页。为宗旨,其纲领是:“研究实学,以为立宪之预备;养成公德,以为国民之表率;重视责任,以为辨辧之基础。”[2]《译书汇编》第12期,1903年3月13日。据《译书汇编》第二年第三期“社告”,其主要成员共14人,除王植善为《译书汇编》代派处的上海育材学堂负责人外,其余13人均为留日学生:戢翼翚,社长,东京专门学校毕业生;主编杨廷栋以及陆世芬、雷奋、杨荫杭、周祖培、金邦平、富士英为东京高等商业学校学生;章宗祥、钱承鋕、吴振麟为帝国大学法科学生;汪荣宝,庆应义塾学生;曹汝霖,中央大学学生。其中戢翼翚、杨荫杭、金邦平、章宗祥、汪荣宝、曹汝霖、杨廷栋、雷奋等都是清末民初名噪一时的人物,如戢翼翚(1878-1908),字元丞,湖北房县人。1896年,经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选拔,派往日本留学,为中国官派首批留日学生之一。到日本后,入亦乐书院学习。1899年毕业,入东京专门学校学习。期间参加兴中会,主持创办《译书汇编》、《国民报》等刊物。1902年毕业回国,1905年参加清廷组织的游学生考试,成绩突出,被授予政治经济科进士,任外务部主事,负责对日交涉。后因被指控“交通革命党,危害朝廷”而遭革职,押解回籍,于1908年在武昌逝世。杨荫杭后来作为京师高等检察厅长可能已不大为人所知,但其女儿杨绛、女婿钱钟书却名闻天下;在其影响下出国留学后成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的妹妹杨荫榆,则因为鲁迅的批判而成为1949年后大陆中文系师生无所不知的“恶婆婆”;杨廷栋、雷奋则是《清帝逊位诏书》三人起草小组的成员——另一位是实业家张謇。由此,不难想见《译书汇编》的编辑力量和编辑水平。

三、传播的主要内容

在留日学生创办的数以百计的期刊中,最有代表性的无疑是《译书汇编》,其内容十分丰富,主要可概括为三方面:

1.译介政治法律学说,为清末新政提供思想武器

起初,《译书汇编》以译介欧美及日本政治学说为主:“时人咸推为留学界杂志之元祖。自后各省学生次第倡办月刊,吾国青年思想之进步,收效至巨,不得不谓《译书汇编》实为之倡也。”[3]冯自由:《励志社与〈译书汇编〉》,《革命逸史》初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9页。

从《译书汇编》所译载的文章即可看出,其内容还兼及法律、外交、经济、哲学、历史等学科,如创刊号所刊登的译作目录有:德国伯伦知理著《国法泛论》,日本鸟谷部铣太郎著《政治学提纲》,德国海留司烈著《社会行政法论》,法国孟德斯鸠著《万法精理》,日本有贺长雄著《近世政治史》、《近世外交史》,日本酒井雄三郎著《十九世纪欧洲政治史论》,法国卢梭著《民约论》,德国伊耶陵著《权利竞争论》等。其中《政治学》乃早稻田大学学监、法学博士高田早苗讲授“政治学”课程时,节译美国政治学之父伯盖司(J.W.Burgess,1844-1931)之重要著作《政治学及比较宪法论》(Political Science and Comparative Constitutional Law)的讲义,编译者连续四期刊载。原著1890年出版,日译本1902年出版。因此,《政治学及比较宪法论》作为中文行之于世还早于日文。由此可见《译书汇编》的编译者对当时世界政治学界的热心程度,同时也说明他们与日本的政治学老师有着友好的关系。否则,老师尚未公开出版的讲义是不会让外国学生翻译的。《译书汇编》译载的日本名著还有《物竞论》、《各国国民公私权考》、《万国公法比较》等。

《民约论》(The Social Contrant),又译《社会契约论》,是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让·雅克·卢梭的代表作。《民约论》第一个完整的汉译本《路索民约论》,是留日学生杨廷栋据日本原川潜的译本转译而来,连载于1900年12月6日至1901年12月15日的《译书汇编》第一、二、四、九期上。1902年上海文明书局又以《路索民约论》为书名,出版了单行本。

《民约论》认为,国家是人们平等协商的结果,人民有权掌握国家政权。法律是大众共同意志的表现,人民的主权不能出卖分割;该书还提出了国家必须把立法权、行政权分开的著名学说,指出人民主权者,政府是共同意志的执行者,为了防止人民的意志被行政权所篡夺,必须定期召集人民大会进行监督。该书猛烈地抨击了君主制,庄严地提出了一个影响世界文明进程的伟大原则:人生来就是自由平等的,这是天赋的权利。国家则是自由的人民自由协议的产物。如人民的自由为强力所剥夺,人民便有起来革命的权利,可以用强力夺回自己的自由。因此,该书1762年一问世,即遭法国政府禁止,认为该书扰乱社会秩序,下令逮捕作者,卢梭为此被迫逃往瑞士。但其民主理论很快风靡世界,成为人类发展史上的不朽学说。

《译书汇编》还热衷于介绍宪政理论,认为中国“宜取法欧美日本之制度”并探求“学理”:“各国之制度,非可徒求诸形迹,要当进探乎‘学理’,否则仅知其当然,仍不知其所以然。盖各种之经营结构,莫不本乎‘学理’之推定。而所谓学理者,盖几经彼国之巨儒硕学朝考夕稽,以得之真谛也。”[1]《译书汇编》第2年第1期,1902年。自古以来,中国的士大夫喜空谈而不务实,但关乎国家命运的变革又决非空谈议论所能奏效。《译书汇编》重“学理”、求“真谛”之卓识,在当时实属难能可贵。

2.发表个人政论,体现参与意识

除继续介绍日本、欧美的宪政学说外,《译书汇编》从第九期还改变了体例,发表个人的政论,表现了强烈的参与意识,如《论研究政法为今日之急务》的作者攻法子,就毫不掩饰地宣称研究政法的目的就是“为创立宪法之准备”,认为“宪法之发生乃各国历史上治者与被治者相视之结果,宪法立而国未有不治者。此无他,以法治国之主义以法为神圣无上,而宪法为诸法之冠,宪法立则诸法之完备可期日而待也。是故世界各国往往以宪法之有无为国家文野之别。”持此看法的应该不是个别人,类似题目的文章还有耐轩的《立宪论》、亚粹的《论法治国》,以及《论国家》、《论公德》、《创造文明之国民论》等。

《立宪论》发表于1903年《译书汇编》更名后的《政法学报》,此文对中国应立宪与否进行了深刻的论述。作者认为,是否实行君主立宪政体,关系到国家的兴亡成败。特别是日俄战争日胜俄败的结局,进一步点燃了留日学生“宪政救国”的希望之火,文章指出,日胜俄败的根本原因就是立宪国战胜专制国。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留日学生们已预感到大清王朝将倾的大厦已无可挽回,要拯救中华民族的危亡,唯一的选择是走世界发达国家的宪政之路,而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专制和人治,已无回天之力。因此,立宪则存,不立宪则亡,已经成为辛亥革命前思想界、舆论界的强音。

与此相联系,《译书汇编》强调民权,张扬民权的“力行”与“实践”:实际上也就是步骤,要“有秩序有组织之机关”的推行,从而表明了他们对清末改革的基本看法,即不是用革命的办法改朝换代,而是在清政府的领导下有序地进行变革。但是,他们也并不讳言时弊,有的文章就直接鲜明地指斥清廷的体制,如《论中国行政机关之缺点及其救济策》等,不仅深刻地指斥清政府官僚机构的种种弊端,而且指出了“救济”的方略,如精简机构,惩治贪官污吏,根除卖官鬻爵等。这些建议,可谓切中时弊。

3.鼓吹救亡,宣传革命

与《译书汇编》的宪政倾向不同,另外一些刊物则表现了明显的革命锋芒,最早具有鲜明革命倾向的政论刊物应该是《国民报》,1901年5月在东京创办,其主要成员与《译书汇编》的主要成员重叠,如戢翼翚、杨廷栋,主编是思想激进的秦力山,编撰则新增了冯自由、王宠惠等。第三期发表了著名的《中国灭亡论》,文章指出,在清政府已经腐朽透顶的情况下,主张忠君、勤王极端错误,这种行为就如婢妾,“为主人所唾弃,闭以幽室,不召幸者已隔岁年,而彼犹日施脂粉,冀复专幸于六宫粉黛之中”。因此,作者号召国人“杀身以易民权,流血以购自由”。《国民报》第四期还发表了章太炎的名文《正仇满论》,这是“对资产阶级改良派政治主张批驳的第一篇文章,可视为中国近代史上革命与改良论争最早的一篇历史文献”[1]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1页。,或者说是革命派最早一篇批驳保皇派观点的文章。在此之前,梁启超发表了著名的《中国积弱溯源论》,章太炎的《正仇满论》正是针对梁文所作。今日观之,梁启超的文章颇具学理,他对中国几千年政治腐败的根源作了深入的探讨,也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光绪皇帝的希望和忠诚——显示了一个超脱民族局限的学者的真诚和傻气,但是他忽略了当时中国民众强烈的不无偏颇的排满思潮,因此遭到了《正仇满论》的猛烈抨击。虽然章太炎所关注的中心只是他对满洲及其清朝统治者的厌恶和排斥,再次证明他是一个坚定、狂热的民族主义者,把革命等同于排满,甚至认为当时中国最急需的并非“革命”而是“光复”。为此,在后来他还不惜与孙中山分道扬镳,但是在当时,章太炎的名字及其《正仇满论》却颇能获得多数人的喝彩,因此,在留日学生和国内产生了不同凡响的震动。客观地讲,像《国民报》这样激进的期刊不在少数,如《四川》载文揭露清政府出卖路矿主权的行为,号召同胞投入救亡运动;《湖北学生界》载文分析中国被列强瓜分的严峻形势,呼吁国人奋起救亡,等等,不一而足。

四、传播的广度

1.从译著的学科看传播者之目的

由于众多的留日学生从事译介工作,当时日文新书新作大量出版发行,成为辛亥革命前中国最大的一次日文作品传入中国的文化交流运动,对清末新政和以后的辛亥革命产生了影响。有学者在1904年写道:“日本之译本,遂充斥于市,推行于学校,几使一时之学术,寝成风尚。”[2]诸宗元、顾燮光:《译书经眼录·序例》,张静庐辑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二编,〔上海〕群联出版社1954年版,第95页。

近人谭汝谦博士主编、日本著名学者实藤惠秀监修、1980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译日本书综合目录》,集1978年之前中国所译日文著作综合性目录之大成,内容之丰富翔实为其他书目所不及。据该书统计,中译日文书籍1860-1867年仅4种,1868-1895年仅8种,而1896年到1911年,中译日文书958种,年均63.86种。而1902年到1904年中国所译的外文著作,译自英文者共89种,占全国译书总量的16%;德文书24种,占4%;法文书17种,占3%;而译自日文的竟多达321种,占60%。当然,这些也并非都是留日学生所译,也有少量的为国内培养的日语人才翻译,但极其有限。

上述译书共8类,其中人文社会科学类译书共778种,占译书总数的81.2%;自然科学、应用科学共172种,仅占译书总数的18%。如果再进一步细分,哲学宗教类占4%,社会科学类占38%,中国史地类占6.6%,世界史地类占18%,语文类占13%,美术类占0.3%,自然科学类占8.7%,应用科学类占9.3%。详见表1:

表1 1896-1911年中译日文书籍统计

以上数据无可置疑地表明,人文社会科学类著作已经成为当时留日学生译述的重点和重心。他们一改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翻译界和留学生以翻译西方自然科学的传统,而不约而同地翻译日文版的西方哲学社会科学著作,传播西方现代政治文化学说。其意图显而易见,就是希望通过这种抱有强烈政治目的和社会责任感的译书活动,以唤醒几千年来在封建文化传统下愚昧沉睡的国民和昏聩的清廷官僚,达到改革清朝弊政、富国强兵、振兴中华之目的。

2.从译者的价值取向看译书之社会影响

作为一种文化传播活动,翻译无疑是一种有目的的文化选择活动,译何种书、何时译,既受制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也反映了译者的文化价值取向和政治观念。其中最能反映留日学生价值取向和贡献的著作,当推规模宏伟、影响深远的《新译日本法规大全》。

《新译日本法规大全》由留日学生刘崇杰、陈威、何燏时、梁志宸、陈与年、高种、汪兆铭、刘崇佑、陆孟熊、张竞仁、林蔚章等,用历时两年的功夫,在南洋公学译书院旧译本的基础上校译而成[1]《日本法规大全》,钱恂、董鸿祎辑,商务印书馆1907年版。钱恂为留日学生监督;董鸿祎,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生,钱恂之婿。,1907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全书81册,约400万字,分为25类,涵盖了宪法及各种专门法,收录法律、法规3000个。该书有12人作序,他们是清朝皇室镇国公载泽以及戴鸿慈、吕海寰、沈家本、袁世凯、端方、岑春煊、盛宣怀、张元济等重臣名流,还有日本伯爵大隈重信,日本京都帝国大学法学教授、法学博士织田万,日本早稻田大学学监高田早苗。从当时中日两国对该书如此的重视程度,不难看出该书的现实意义,正如张元济序中所说:此书“成于诏行立宪之日,足以备邦人研究宪政之助”[2]何佳馨:《新译日本法规大全点校本》第一卷,张元济序,〔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明乎此,将该书置于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解读,就能获得极其广阔的阐释空间。它出版于清末预备立宪之际,可以说为清末法制改革提供了重要的范本,成为清政府在推行新政的关键时期一套系统的政治学、法学参考书。也正由于该书切合时需,成为各界难求的畅销书,用洛阳纸贵来形容似乎并不为过。一些“不肖奸商”也趁机盗版翻印,以至于两江总督端方曾咨呈外务部“禁止翻印”[3]《江督咨呈外务部文》,《南洋官报》,第78册,1907年。。

综上所述,撇开清末留日学生立宪与革命的分野,从他们译书的内容可以归纳其文化取向,主要表现为:译书的重点从洋务运动以来中国知识界对西方自然科学中应用科学转向了欧美、日本人文社会科学类,并且以政法、教育类书籍为主。这不仅反映了留日学生通过中译日文,传播西学,“寻医求药”以救国救民的强烈愿望,更为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提供了先进的思想武器和理论指导,唤醒了大清帝国一批沉睡的臣民,激励了一批青年知识分子投身于晚清新政与辛亥革命运动。

〔责任编辑:肖波〕

Abroad Students and the Spread ofWestern Political and Cultural Theories during New Policies of Latter Stage of Qing Dynasty period

Zhou M ian

During new policies of latter stage of Qing dynasty period,the emphasis of translating has switched from practical science of western natural science by Chinese intellectual community since Westernization Movement to the translation of humanity social science books of Europe and America and especially of Japan and most of the books were about legal and education.This not only shows that by translating Japanese books into Chinese,the Chinese students in Japan spread western theories,learned new methods to save their country,but also provided advanced theories and weapons for new policies of latter stage of Qing dynasty and the Revolution of 1911.At the same time,a lot of sleeping subjects of Qing dynasty were waken up and many young intellectuals were encouraged to take part in new policies of latter stage of Qing dynasty and the Revolution of 1911.

new policies of latter stage of the Qing Dynasty;Chinese students in Japan;W estern political and cultural theories;influence

周棉,江苏师范大学留学生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教授 221008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201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留学生视角:20世纪初中国传统社会的转型与文学的变革”(项目编号:10BZW081)、2010年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委员会直接资助规划项目“清代留学档案史料整理”和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民国时期留学史料的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1&ZD101)成果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