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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08 03:56菲莱韭菜
金山 2014年12期
关键词:佛珠蒴果栾树

菲莱韭菜

大雁正在南飞,但头顶空无一物,听不到雁鸣,拾不到雁翎,这已成为我们的生活常识。可是,我们又无法否认,它确曾飞过我们的头顶,从我们看不清的高空,向南,再向南,直到头雁开始俯冲,一大片湿地美得像布景让雁群窒息。偶尔,它们降低了飞行高度,它们从城市上空掠过,在行将消失的时候,它们嘎嘎的叫声才传到地面。地面到处是嚣张的机器声、脚步声和吵嚷声,它们统治着我们的耳朵,谁也不曾留意那一串微弱的雁音。而她听到了,她抬头,她看到大雁排成的人字,她无声地尖叫起来,她举起手机拍照,再眺望,哪里还有?是急如鼓点的节奏,是血液奔腾的瞬间。是没有约定的相逢,也是惊鸿一瞥的挥别。大雁和她再见。天空重又布满灰霾。而她,那个下午,无疑很幸福。她发来照片,我说像诗,她说像画。那个行草体的“人”字,写在遥不可及的天上,成为我们共同的仰望。

【叶片和浆果的腮儿红了又凌乱。这是风格突转的季节。这是自由与摆脱的季节。告别正在演出,而演出也在告别。】

雪鹭飞过湖面。农历九月十四的月亮,很圆了。鹭的身体银光闪闪,就像一小瓣月亮。它从哪儿来?从一方方鱼池飞来,从山麓下的那些树尖振翅,从苍黄的苇草间开始疾跑,从沙渚上的宿營地醒来之后一声长吟——通常它就来自这些山林水草;可是今晚,月色如此美好,今晚注定超凡脱俗,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只白鸟来自月亮。那里不能只有丹桂玉兔和金属板斧,也不能只有粉墙黛瓦的徽派民居,还要有蒹葭的轻风,细虾的涟漪,一只白鹭沙沙的行踱。此刻,它飞来了,驮着月光。我站在亲水的栈桥上,轻易就记住了这个月夜。

【风的参与让一柄叶子的落地轨迹变得很难描述,但引力崇尚简捷明快,引力只一拽,复杂的过程就完蛋了。】

那些红色的蒴果就挂在栾树的树梢上。有些夸张。不是一星半点,是一簇簇、一团团的,像染了彩发的少男少女,还扭起身子,不对它注目可不行。就因为这些红果儿,栾树又叫灯笼树。那是些微型的小灯笼,一串串地挂在树上,洋溢着喜庆。有些风,灯笼就摆动,这样的景子让你心生喜悦,你站在树前看,看着看着,就会听出它们相互间的碰擦,清脆悦耳,好像风中的风铃,好像是瓷的质地。剥开蒴果,里面藏着种子。这些黑色的小圆球,坚硬耐磨,可以做佛珠。过去,栾树很受寺庙欢迎,如若没有取材方便的世俗考虑,这种有着妖冶颜色的植物大概会被逐出山门。而今,喜欢栾树的是我们的城市,城市就是要张扬,要招摇,要流光溢彩。栾树是绿化新秀或新宠,它的热情似火的彩发,轻而易举就成为这个秋天的“树标”。秋晚了,风劲了,蒴果开裂,地上都是那些黑色的种子。不会有人来收集,再用它们制作佛珠了。车轮将它们碾碎,风将它们吹跑,雨水将它们冲进下水管道。这基本就是它们的归宿(新归宿)。它们过去的归宿是做成一粒佛珠,被各种的指尖捻动,听各种不同的方言诵经,从穿绳上一滑到底再慢慢爬出深渊重新获得那根手指的抚弄。一串完整的佛珠就像一个宇宙,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升腾就是下坠,获得就是剥夺。单个的一粒珠儿,就是其中的一颗星星。现在,这颗星星正在下水道中走完它的最后一程,怎么说这也是很大的命运落差吧?可是,差别存于一念之间,栾树种子没有“一念”,又哪里会有“一念之差”?几番风雨,蒴果销蚀,现在的栾树就是一棵绿树。秋天是结算的日子,但不是清算,更不是无情的清洗。

【风雨飘摇中出现许多美丽的线条,空气的心思有点乱了。任何一样美丽多少都带有破坏性,何况,飘摇中还传出细碎的祈祷、欢叫和手掌的拍击。】

有了雨,不能没有芭蕉;芭蕉出场了,又焉能无雨?雨打芭蕉就像山泉碰到石块,想也不想,躲也不躲,撞个满怀,就是这样的声音,叮咚,叮咚,空灵、纯净又好听。芭蕉有那么高大的树型,那么宽大的叶面,却一点不影响它的书生形象,还是个风流倜傥的书生,青衫一袭满是悦目的书卷气。这样的芭蕉树,自然是古典的,诗意的,也是忙碌的,因为它要出现在一切需要古典和诗意的故事中。但它不是主角,它总是出现在花墙漏窗的后面做配景。芭蕉站在角落里,静静地听。芭蕉的沉稳是无数次倾听的结果,芭蕉的古典形象和书卷精神,还有芭蕉金声玉振那样迷人的音质,也都孕育于倾听。可能它也悄悄记录下什么野语和志异,这样一棵有灵性的植物,为什么它就不能是个杰出的书写者呢?写在哪儿?写在它的身体上。我们看芭蕉的叶子,上面一道道的叶脉,像不像绿色的笺纸?写了什么,完全看不出,全部文字都隐在叶子的青绿之后。可是我们又不敢断定,说芭蕉的文字全然没有读者。蕉叶上那两条三条撕开的裂缝,应当就是阅后留下的书痕。阅者是谁?大有想像空间。我听芭蕉,芭蕉也听我。雨打在我的身上,也像雨打芭蕉一样好听么?是清亮的,还是浑浊?是金石之风,还是柔靡小调?我不想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想说:惭愧,我的声音哪有芭蕉的好听!

【果子掉了,叶子掉了,树枝在掉,树皮也在掉,纷纷的,没有风雨骤至,而那景象正是风雨飘摇。】

一片柳叶,长长的,秀气的,被一个少年摘下,折叠,卷成口哨,含在唇间,吹出一种绿色的颤颤的长音。在一吐一吸之中,少年嗅到了来自植物的体味。夕阳,长堤,少年赶着鹅群归家。他肩扛的竹竿,梢头上那根红布条,在晚风中飘动。这是多年前一场旅行中的印象。后来我模仿过那个牧鹅少年,可是我吹不出声音,只感觉到唇齿间的清凉。秋天的柳叶,和春天比,和夏天比,长是一般长,就是绿得发老,还有点糙手,但它肯定是我最喜欢的一种树叶。它一点不强悍,不辽阔,它静悄悄地躺在我的手心里,小鸟依人似的,这样的叶子,怎能欺负它?它是如此纤细,你都不忍将它夹在书中作标记,更阔大更坚韧的叶子才适合做书签。

【梧桐仍然有完整的树冠,柳树不细看,依旧风姿绰约。梧桐与柳,是秋天的未了账单。】

荷的账单付清了。秋天已经将一支荷腐蚀成一幅画。荷是枯荷,画就是枯荷听雨。谁听?是茨菰的大叶,是那只老蛙,还是三两只躲雨的绿头鸭?或许应当有我的旁听。那张灰褐色布满孔洞的荷已不是乐器。雨点的力量让它东倒西歪,却不能击打出一段韵律。这样的画面让唐朝的李商隐顿生恻隐:“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细数一下,荷的快乐时光就是夏天了,写出这种快乐的是宋朝诗人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简直是荷的表演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生命秀。在荷最强大的时候,秋天来了,它闪出边幕,一步步向舞台中央走去。秋将强盛,而荷将失去身段,失去歌喉,失去意气风发,变成一幅颓废的画。

【叶子落了地,它摔疼了,原来,摆脱与告别,自由与行走,并不是甜品,而是痛感!这是叶的初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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