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命在自己手里
手术前,洁若告诉我说,医院要她在一张开列着我可能遇到的五种死亡的单子上签字。她劝我多考虑一下。我说,你签吧,我命硬。
除了初中时得过一次伤寒,我一生几乎没住过医院。七十岁上住起院来,不免会想到死亡问题。
每次去东岳庙,我总对那个瞪着眼睛翻看生死簿的判官不服气。凭什么由他来决定人的寿数!
如果有人问我的人生哲学,我想用四个字来概括:事在人为。我从不相信先天注定的寿数。小时我就想,寿数再高,要是把身子横卧在火车铁轨上,也照样轧成两段。我一面准备死亡随时光临,一面自己加强锻炼;有病及早治,尽量推迟它的到来。
说来也怪,我面对死亡的勇气,恰好来自1966年的“紅八月”里我服的那瓶安眠药。倘若隆福医院按照当时通常的做法不收我这个“阶级敌人”,或者收而敷敷衍衍,不给好好洗一下肠子,我也早就化为灰烬了。
那期间,在交代“黑思想”时,我说过这么一条:一个知识分子在新中国得个善终可真不易!那是因为我听到看到那么多科学家、教育家和作家,有跳楼摔死的,也有活活被打死的。那阵子我成天都在琢磨着自己会是怎么个死法。
直到那帮人彻底倒了台,我对自己的生死才有了自信:我会善终的。
要知死先学生
1980年12月,动手术的前一晚,当医生来验明次晨开刀的部位时,我猛然感到自己离死亡近了一步。可那晚我睡得很平稳,很熟。当洁若带点愁苦告诉我那五种死亡的可能性时,我还她一句:1966年那次要死不也就死了吗?如今,看到了歹徒的灭亡,又领到了“改正证书”,还不该知足!
由于开导她,我倒开导了自己。
多少人———多少比我聪明、能干,比我好的人,都没能看到那帮人的灭亡,而我看到了,这是多么侥幸啊!现在,我觉得每活一天,就是白赚一天,白饶上的一天,得好好利用它。
住院后期,我坚持每晨散步一个小时。我总是从病房出发,一直走到太平间,然后再折回。一趟趟地总那么走。太平间———鬼门关,对我不再可怕了。重要的,应该为之动脑筋的,还是怎样利用被抬进去之前这段日子。
我希望我千万别脑软化,别成为植物人。最希望的是一旦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时,就突然死去———更好的是悠然而死,比如在睡眠中,或伏案工作时。
我掌握不了自己如何死法,但我能掌握自己如何活法。
“未知生,焉知死?”孔子真是位讲实际的人。生,这是每个人都拥有的、内容各自不同的一本书。这里有成功也有失败,有欢乐也有悲哀,有值得自豪的,也有足以悔恨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鼓起勇气,把自己这本书整个地翻一翻。现在还不去翻它,因为还在写着它。可又怕停笔时来不及翻它了。
因此,我在找个诀窍:一边写着它,一边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