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
吴清风准备好盘缠,
就是一百块大洋、几身换洗衣服,
一件过冬的虎皮袄、一双棉鞋、十双布鞋,
一匹马和一条拐棍,
可以防身用,
还有一盏马灯和一块毡布。
临行前他对妻子说,
我心里有她,我现在就找她去……
将 军
抵达新泉乡之前,我对将军的名声已有耳闻。我并不热衷名人轶事,而是将军与众不同。在闽西这片不大的丘陵中诞生过七十几个将军,陶将军不过是个少将,但他的名声远远超过那些中将和上将。有人说他本来可以评个上将,至少也是个中将,他之所以只评了个少将是因为他当过白军连长,另一说则称其脾气暴烈、以顶撞上级出名,自然不能如意升迁。这些说法都没有说到要害上。
我为了躲避城市的压力来到新泉乡,于农历十二月初七住进乡文化站。逐渐变冷的天气使文化站外面的田野结出了白白的霜冻。我带来了一些有关博物的书籍,准备在这里完成一篇水稻专家的传记。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搜集完他的所有材料,包括他在水稻研究杂志上发表的论文,马上就可以动笔了。
接待我的是文化站的图书管理员小文,他看见我后大老远就从台阶上跑下来,很热情地帮我拿行李。这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我们在省文化厅的一次送书下乡宣传会上碰过面。他把行李搬进已经收拾好的房间,说,你到新泉决不会白来一趟,等你写作空闲时,我带你到处看看,肯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开来的奥拓小汽车停在文化站门口,引起了小孩的兴趣,他们像苍蝇一样粘在上面。
新泉乡看上去不大,被两条河流交叉形成一个沙洲,三条公路在这里交会,一条往福州,一条出江西,第三条下广东。交通的便利并没有打破这里固有的宁静和单调的生活,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和几个叫卖米糕的吆喝在午后扩散,我看到一些戴旧毡帽的人在墙根下打牌。从红军纪念碑望下去,整个新泉像一个脚印的形状。
我刚到新泉的第二天就病倒了,起霜的南风天使我嘴唇干裂、目赤苔黄,我在床上昏头昏脑地躺了两天。第三天,我被小文从梦中叫醒,他带来一个五十岁左右身穿藏青色棉袄的人,他戴着破旧的翻毛帽,系着很脏的羊毛围巾,夹着坏了一条腿的眼镜。小文介绍说,这是我们文化站站长,陶金同志。
陶金伸出手来:欢迎到新泉来。
文化站静寂得像一座坟墓,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形容它,如果文化站无人居住倒也落得清静,偏偏这里又住着一两个人,间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走动,倒像是守墓人,更平添几分寂静了。陶站长和妻子住了一个房间,另一间是小文的,我占了唯一的客房。剩下的就是活动室、图书室和展览室。活动室堆放着几张破课桌,桌上粘着石灰,几年前这里还举办过舞会,后来乡镇上有了录像厅和卡拉OK,这里就关了门。图书室的门似乎是永远不开的,展览室也尘封着,不知里面展览些什么东西。所以,整个文化站给人的印象已名存实亡。只有墙上挂着的国家文化部颁发的“1985年全国先进文化站”的铜牌昭示着往日的繁荣。
小文总是很忙,但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带我去吃饭。这里有一种用米制作的名叫“捆粄”的东西十分可口,但它的读音念起来跟“捆绑”相似,让人很不舒服。小文可以天天早上吃“捆粄”果腹,我吃了三天就腻了。
小文一吃完饭就溜得无影无踪,他一走,整个文化站又坠入死寂之中。听说陶金有一个儿子,可我从来没见过他,我见到的总是陶站长和他老婆。陶站长在写毛笔字,他老婆就在那里剥豆角。我问小文,他儿子跑到哪里去了?小文听了好像有点不高兴,说,我怎么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又问,文化站这么闲,还要人住在这里干什么?
小文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陶站长没事干吗?这里马上就要盖将军纪念馆了,陶站长是筹备组副组长呢。
他的手指向文化站外面的空坪,那是昔日毛泽东的练兵场。一大片空旷的废墟,上面长满了萋萋的衰草,在风吹过时像江水一样起伏。我凝视着它,仿佛听见了六十年前红军的喊杀声。
就在这里,陶将军率领一连白军向毛泽东投诚。小文说,投诚后,毛泽东仍让他当了连长,但这个连比原来少了十几号人。
关于陶将军为什么突然向红军投诚,众说纷纭。据上了年纪的人回忆,陶将军以脾气固执闻名,不像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当时他驻守在一个叫修坊的地方,这个地方与长汀交界,隶属于国民党十七军六师第六混成旅驻守范围,旅长郭凤鸣。红军当时并未有攻打修坊的迹象,可是初七早上毛泽东起来刷牙的时候,卫兵突然来报,有一连的白军前来投诚。
投诚的连长名叫陶红,听上去像个女人的名字。当时的人都很熟悉这个名字,它是和打家劫舍连在一起的。陶红在当上白军连长之前,曾做过半年多的土匪,这段历史的所知者寥寥,是因为在当时凡传播这条消息的人是要杀头的,尤其是陶红当上白军连长之后。据说有一个新泉的棺材店老板在连城的酒馆里骂陶红是土匪,第二天他的家人就在后院的酒糟缸里找到了他。其实无论陶红当的是白军连长还是红军连长,新泉人都暗暗把他当土匪看,只是嘴上不敢明说,这并没有恶意,甚至还含有一丝骄傲的成分。老人们都能回忆陶红骑在马上的英姿,只要他一回乡,人还差十里地皮就震动了。陶红率领的骑兵连在马路上踏起一长溜烟尘,可以说是到了尘埃蔽日的地步。烟尘中看见若隐若现的一个人,那就是陶红本人,他总是骑在最前面,后面的人都锁在尘土里面了。
有一说是因为他带来了一百匹好马,毛泽东才让他原封不动地当了连长,当然领导的不再是骑兵了,只给他留了一匹他自己骑的白马。陶红似乎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骑兵连而意志消沉,投诚的第二天就率部袭击了官庄的一户地主,这个地主名叫吴清风。
这次袭击行动并不在红军的预定部署之内。当时红军驻扎在新泉乡的主要目的是整顿。从长汀下来的红军形如游兵散勇,纪律性差,毛泽东意在新泉整顿红军,使之成为一支像样的人民军队。所以当时红军的主要的任务是训练士兵“大便找厕所,洗澡避女人”,并没有意思攻打官庄。官庄是新泉乡最近的一个村,陶红在没有向上级作任何通报的情况下袭击了官庄,抢夺了地主吴清风的财产,并当夜分给了群众。毛泽东和朱德事后只简单批评了陶红,并未严厉处理。也许是由于陶红刚刚投诚不久,仅将此当作旧军队作风来看待罢了。
连城县文史馆的史志上永远抹掉了这一笔记录,那个晚上的袭击被当作不合时宜的突发事件排除在党史之外。后来我在陶将军的展览文字中看到过对这次袭击的记载,但只有极其简单的一行文字:初八晚,陶将军率部袭官庄,打土豪分田地,群众莫不欢欣鼓舞。
其实,那天晚上群众并不欢欣鼓舞,而是被吓坏了。文字中说到的“欢欣鼓舞”至少是在第二、第三天之后,农民果然分到了从吴清风家里搬出来的东西。打官庄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分东西,而是发生了一个令官庄人失魂丧胆的事件。
陶红冲进吴清风家明德厅的时候,突然让他的士兵止步,然后他一个人走进吴清风的卧房,当场捉拿了吴清风和躺在床上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陶红的老婆吴清德。
到了那天晚上官庄人才明白吴清风和吴清德的事。吴清风是官庄的地主,吴清德是新泉盐商吴昌如的女儿,按说他们是一对本家。在新泉,同族取名不分男女都是依照族谱上的字辈的,分别是“清明道德” 和“百世其昌”,八个字循环作为字辈。吴清风和吴清德属同辈。在那天晚上的事发生之前,没有一个人听说过陶红的老婆跟吴清风有什么事,倒是在陶红和吴清德结婚时,人们对一个有名望的盐商之女嫁给一个土匪(当时陶红还没有参加白军,名字也不叫陶红,叫陶峙亮)有些议论。一说是上山为寇的陶红强取了吴清德,一说刚好与此相反,说是陶红因为从十六岁开始就帮吴昌如打短工,天长日久与吴昌如女儿两人渐生爱慕,后来吴昌如买下了官庄另一地主吴昌真的50亩地,搬到了官庄,便与吴清风为邻。陶红跟吴昌如到了官庄,一年后,陶红转到吴清风家帮工当管家。
这一次搬迁促成了吴清风和吴清德的相识。这次相识预示着所有灾难的来临。
小文从山上拔来草药熬汤,据说这种药汤可以清热降火,散风止痛。我吃了几碗之后,果然感觉好多了。水稻专家的传记也进展不错,已经写了七千字,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遇上什么阻碍。小文依然是十分忙的,吃饭时他会如约出现。陶站长不是在走廊上晒太阳,就是走进展览室,然后他会沾着乌黑的墨渍走到水龙头前去洗手,这么说他一定在屋里练字。奇怪的是,我住在文化站十天了,陶站长一次也没有邀请我去展览室看一看。听说陶站长收藏了很多值钱的古董。我猜测可能就放在展览室里。
中午的时候,小文来了,带来一条狗和一个姑娘。狗十斤半,是用来吃的;姑娘叫小秋,陶站长认识她,听说是文化站原来的历史讲解员,估计也就临时讲解过两个月左右。小文对我说,晚上不要出去吃饭了,就吃狗,陶站长家煮狗是一流的,整个闽西地区吃狗的风俗是从新泉开始的。我对小文的话半信半疑。
小秋长着很深很深的眼睛。在乡下,长着这种眼睛的姑娘是很少的。小文驮着狗进厨房时我和小秋搭上了话,我问她是不是小文的女朋友。小秋并不认为我的话唐突,反问我,他怎么说?我说,据他说是,他说他有一个女朋友叫小秋。小秋就从鼻孔里笑了一声:他总是自以为是。她冷笑的表情让我心中一抖,好像她对小文有深仇大恨似的。我们又闲聊了一些,没有什么话说,我突然想起了展览室的事,问她,你以前就在这个展览室当讲解员吧?小秋一惊,有些警惕地看着我,你问这些干什么?我有些诧异,说,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这里面展览什么。小秋好像松懈下来,无所谓地说了一句:这就是将军的展览室呗!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茫然四顾,两腿晃荡着。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在这里除了写作就无事可干吗?
我想了想,说,我的确找不到地方可去。
陶站长没有带你看展览室?
没有。我说,不过听说要盖纪念馆了,是吗?
等到它盖起来,我可能已经被黄土埋起来了。小秋皱着眉说,你如果有空,我可以带你去看一些房子。
小文这时正好走出来:对了,你可以去看看新泉的房子,大多是清代和民国的建筑,小秋还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客人看过,你有空一定要去看一看。
狗肉煮好了,里面加了十几种药材,有当归、茯苓、党参、陈皮等,十分可口。
上午,小文和小秋带我参观吴氏家祠,实际上这座四进的大宅原来就是吴清风的房子。那天晚上陶红带人打土豪分田地时,并没有杀掉吴清风,甚至没有把他赶出这幢房子,只是把吴清风和吴清德面对面赤裸地绑在一起,游了一夜的街。
全村的人都出来看了,小小的官庄灯火通明。在官庄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这么热闹过,也没有这么恐怖过。吴清德被脱得精光,和吴清风绑在一起。吴清风紧闭着眼睛,吴清德则脸被火把映得通红,死死地睁着眼,看着骑在马上的陶红。小孩子被大人赶回家,据说看见丑事会弄瞎眼睛。士兵们举着火把,把官庄短促的石子路照得一片通明。官庄人都觉得陶红疯了,竟把自己的老婆和奸夫绑在一起,他们想,这对男女今晚是必死无疑了。
游街一直持续到天亮。整个晚上陶红都骑在那匹白马上,面带微笑地看着吴清风和吴清德。天快亮时,陶红命人给他们松了绑。然后他对站都站不稳的吴清风说,帮我老婆把衣裳穿回去。
吴清风裸着身颤抖地给吴清德穿上了衣服。然后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吴清德朝丈夫投来的一瞥使陶红觉得,这个女人永远不属于他了。
陶红举枪对着妻子的最后一刹那改变了主意,这颗子弹没有射在妻子身上,而是射中了吴清风的裤裆。作为一个男人的吴清风不复存在了。
小秋对那天夜里赤身游街事件的描述和我前几天在剃头铺听来的说法一致,看来在这件事上没有大的出入。不过,关于陶将军的传说仍然是很多的,难免以讹传讹。当然,在当时兵荒马乱中,这种公报私仇的事情也为数不少。只是把吴清风和吴清德两人赤裸着绑在一起游了一夜街的说法,至今听起来让人恐怖,这说明陶红的仇恨是何等深切。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陶红心中有这么大的仇恨。
小秋和小文带我看的吴氏家祠,已经很难找到吴清风当年的生活痕迹。但这座四进的大宅院仍显示出昔日的气派,飞檐上刻着四条蛟龙,斑驳的石灰上绘制有麒麟。那块写着“明德厅”的匾额还在,上面结着燕巢。二进厅堂还悬挂着一块钦赐的吴清风祖上获武状元的金匾。二进右厢房是吴清风原来的卧室,现在堆放了两副寿木。我站在那里,想象着吴清风和吴清德当年被陶红从床上揪起来那一刹那的情景。
新泉人谁也不会因为游街一事减少对将军的崇敬。吴清风和吴清德是同姓同族,却私通在一起,让新泉人丢尽了面子,也使吴姓人被陶姓人抓到了把柄,人们宁愿忘记这桩丑事。但他们感到奇怪的是,陶红不但没有杀掉吴清德,反而在第二天把她带回了新泉。半个月后,陶红随大部队经过长汀到达瑞金,开始了长征,也带着吴清德。他们一直没有离婚,直到老死。吴清德在陶红去世五年后患乳腺癌病逝于上海华山医院。
参观完吴氏宗祠回到文化站时,天色已完全黑暗。小文和小秋在昏黄的光线中吃着剩下的狗肉,我却一点食欲也没有,独自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我身后就是陶将军的展览室,冥冥中我仿佛看见他也端了张藤椅坐在展览室里,看着我的后面。对于这位传奇将军,不仅在新泉,在整个闽西都传说众多,最离奇的要数他参加过南少林,当过和尚的说法,把他的武功描绘得神乎其神,说他独臂可举千斤,一人能推动汽车等等,我对气功的最初认识可能是从陶将军的传说开始的。而传说最广泛的段子却是说他有一个习惯,凡警卫员进门不说“报告”,他躺在床上随手一枪,百发百中,因此死了不少警卫员。有一回毛泽东微服私访,也没叫报告,陶将军随手一枪,亏得毛泽东躲得快,叫道,好枪法!陶将军一看来人,慌忙跪地请罪。这则传说流传了至少十几年之久,现在看来显然是编造的,在当时没有什么娱乐的年代不失为一个好段子。很显然,人们对陶将军的传说偏重于他孔武有力的一面,而我这一次真正来到新泉后,听到的却是有关他和女人的事。
我预感到这些传闻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想着想着,竟渐渐在藤椅上睡着了。半夜我被一阵骚乱声惊醒。醒来后听到吵架声。楼下有人大叫小秋的名字,让她下来,小文站在走廊上和那个人对骂,小秋没有发出声音。后来小秋终于下了楼跟那人走了。小文开始骂小秋。
我隐隐约约看见那个人的身影,极其高大,长长的腿弯弯的,脸的轮廓在路灯下极其粗短。
这时一阵风吹过,我回过头,突然看见展览室的门开着。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这门打开过。
正当我被一股强烈的欲望驱使,想推门进去看一看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陶金在走廊尽头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像被什么惊吓了,手上提着一盏马灯。
门不是我打开的。我解释说。
有的时候它会自己打开。陶金说。
地 主
在连城县文史资料馆我见过一张吴清风的照片,他很年轻、清瘦,略显白皙,眉宇间透着一股清凛之气。吴清风算不上是英俊的那种,只是有些书卷气,尤其是眼睛里透出的些许忧伤十分动人。他的形象和我看到的一张变法前光绪帝的照片相似。
照片后面有一首诗的两句:蚕老有丝丝不尽,徒然作茧岂无哀。我想不到吴清风有这么好的文笔。在我的印象中,地主老财总是脑满肠肥凶神恶煞的一类,而这个吴清风却会作诗,这两句诗显然是题在照片上赠给吴清德的,虽然照片上并未写明题赠给谁,但这张照片是吴清德死后从她一件棉袄的夹层里找到的。她临死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家人等了大半天才弄懂她的意思,是要把棉袄夹层拆开,找一件东西。大家以为肯定是存折什么的,至少也应该是一张党费证之类的东西,谁知道找出来是一张吴清风的照片。家人都很尴尬,因为它使一桩几十年的谣言终于被证实。知情的人都说老太婆死前这件事做得不妥。虽然六十年前吴清风和吴清德有过那回事,陶红也绑了他们游街,但事情毕竟过去六十年了。六十年来陶红不计前嫌,待吴清德不薄,无论是万里长征,还是在延安,以后又下江南当新四军,一直到打淮海,进北京,陶红都把她带在身边,当明媒正娶的夫人看待。所以老太婆不应该在死前还来这么一下,让陶红做鬼都不得安宁。
我对陶红和吴清风这段历史恩怨越来越感兴趣,尤其是跑了两趟文史馆之后,我暂时放下了水稻专家的传记,去研究陶红和吴清风的故事。据我了解,陶红抓住吴清风游街的当晚,本来是要杀掉他的,不知怎么就改变了主意,还对吴清风说了句话,那句话说的是什么,至今是个秘密。被陶红一枪打烂下身却是事实,因为这是许多官庄人当场看到的。吴清风当晚被人用竹担架抬上连城,找了一个著名老中医救治未果,因为整个下身都被打烂了,保住性命已经是个奇迹。
中午,小文来了。他显得垂头丧气,一蹶不振。我问他昨天晚上把小秋叫走的人是谁,他也蔫头耷脑,不回答。我很熟悉小文这种男孩,B型血,情绪波动大,前半晌觅死觅活,后半晌又见异思迁,看上去是个情种,其实用情并不专一。果然,他关门睡了两个钟头,起来邀我去卡拉OK,说那里有厦门来的小姐。
这么快就把小秋忘了?我问。
小秋?他左顾右盼,说,是谁的小秋?是我的吗?真是我的,我负责到底。不是我的,我是替古人担忧,瞎操心。走吧,去玩吧。
你真敢背着小秋找女孩?
小文露出神秘且有些下流的笑,说,你说我能闲着吗?只怕它不愿意,嗯?
谁不愿意?我傻傻地问。
小文大笑起来,我仍不明所以。我又问,昨晚那人是谁?
小文问,你真想知道?
我点点头。他凑近我,小声地说,神经病。
说完就走了。我站在那里发愣,不知道他是骂我神经病,还是说那个人神经病,我想骂我总不至于吧,我被搞糊涂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小秋来了。她是来找小文的,我说小文不在。小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说,昨天晚上把你吵了吧?真不好意思。我说没什么,我不好意思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秋也没有告诉我的意思,她显得疲惫,脸色很憔悴。我让她坐会儿,她说,你的文章不写了?我说,我觉得吴清风这人很有意思的。小秋就笑了,好像把烦恼忘记了一些,说,他是出名的情痴。
情痴?你是说他和吴清德吗?
想不想听听他们的故事?她笑着说,你听了可不能当真的哦,我也是听来的。
为什么不当真?你是讲解员嘛。我说。
陶红进盐商吴昌如家帮工时年仅十六岁,但长得膀大腰圆。他是孤儿,他的双亲在一次洪水中丧生。吴昌如去汀江下游跑船时在一块麻石滩上发现了他。自从他父母死于洪水后,他就开始学游泳,有一身好水性,能一个猛子在水里脱下三层棉袄,后来他就在汀江边上靠救人和捞东西为生。他的力气很大,能一手提一满桶盐巴走过独木桥。吴昌如的盐船从汀江下游的峰市上溯到水口货栈,一路都是陶红当保镖,那时他还叫陶峙亮,人们叫他阿亮。有一回盐船在上杭下货包,吴昌如亲自坐轿子来监运,陶红第一次看见了吴清德。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能很好地形容吴清德的美丽了,因为日后跟陶红转战南北头戴八角帽脚扎绑腿的吴清德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美丽,而是一个臃肿的女干部,略显病态,脸面浮肿,眼神涣散,整张脸毫无光彩。与游街那个晚上人们见到的吴清德判若两人。陶红在上杭码头第一次见到的吴清德,年轻、漂亮,看上去像刚刚成熟的杏子。当时没几个人真正见过她本人,只听说吴昌如养在深闺有一个漂亮女儿。人们真正看到吴清德却是在游街的那天夜里,这是官庄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夜晚,使人刻骨铭心的不是看了一次游街,也不是看了一个美女,而是看到了一个美女被羞辱。那天晚上见过吴清德现今还健在的官庄人都说,他们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了。那个晚上的吴清德可以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她被脱得精光,和吴清风绑在一起,人们奇怪的是,从吴清德脸上没有看到一丝受屈辱的痕迹,她的脸被火把映得通红,脸上挂满汗水,不是泪水,她喘着气,死命地抱着吴清风,但吴清风十分痛苦,吴清德抱他时他闭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下来。吴清德一滴泪也没有流,似乎还有一种喜悦──甚至可说是狂喜出现在她脸上,她看着吴清风的表情让官庄人难以忘怀。
这骚娘们的心算是被吴清风勾走了,没得办法了。当时有人就摇头。
事后吴清风曾一度想自杀,不是因为被陶红打烂了下身,而是因为他令吴清德蒙羞,他认为是他连累吴清德,被当众脱光衣服,羞辱了整整一个晚上。吴清风觉得他已经没脸再活在世上。但吴清德再也不知道这些了,她随陶红入江西,开始了长征。自从那个夜晚吴清德发出灿烂的惊艳过后,她像一朵花一样很快凋谢了,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一个漂亮的吴清德,人们见到的是一个平凡无奇的红军家属,脸上充满疲惫和病态的苍白,营养不良加上劳顿,使她的颧骨增高,皮肤变黑。解放后吴清德发福后脸部略肿,看上去好看了一些,但那个夜晚惊艳的吴清德一去不复返了。
人们有理由猜测,是吴清风使她那么美丽的,一离开吴清风,她就像花一样枯萎了。
可是,如果把吴清德嫁给陶红说成是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也是不合情理的。陶红长得并不难看,虽然脸有些粗短,但作为一个男人来看,他肯定要比吴清风英俊、挺拔,吴清风虽说清秀,却有点像当时的肺痨鬼。其次,在上杭码头吴清德和陶红第一次见面之后,是吴清德自己先喜欢上他的,陶红虽然也喜欢她,但他毕竟是她家的工人,不敢有非分之想。那天货包由鸡公车运至新泉,卸完货后,陶红和吴昌如父女一起回到了家。当晚,陶红和吴清德第一次在装盐包的仓库里约会。两人疯狂地在盐包上乱滚,来了一次又一次。陶红万万没想到,东家的女儿如此大胆,而且他发现她还是个处女。过去在押船途中陶红也随船工逛过一两回窑子,但他不了解女人和感情。从这个晚上开始,陶红好像什么都懂了。
盐商吴昌如对此一无所知。
此后的半年里,陶红和吴清德只要一有机会就关仓库里,他们经常一关上仓库门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脱衣服,然后一直不停地做爱,陶红强壮的体魄让吴清德陶醉,而吴清德大胆的迎合也令陶红心醉神迷。吴清德知道父亲不可能同意他们的婚姻,她要陶红带她远走高飞下广东,陶红心存疑虑,因为吴昌如待他不薄。吴清德把自己的积蓄全给了陶红,还每月从家里偷些钱给陶红,让他筹备私奔的事。陶红流着眼泪对吴清德说,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我有什么,你这样为我?
我心里有你,你就带我走吧。她说。
你对我那么好,以后会不会变?
我永远不会对你变心的。吴清德说。
我娘死后,没人对我这么好过。陶红说,今天我才觉得活得像人样,我就是上山当土匪也要带你一起走。
逃跑的计划一直在准备着,但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半年又过去了,陶红和吴清德继续在仓库约会。接着,吴昌如买下了官庄吴昌真的50亩地,搬到了官庄。逃跑的计划只好暂时搁浅。
这次搬迁,是陶红噩梦的开始。
小秋讲的是我听到有关这个事件最完整的叙述,她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是她那讲解员的身份和好奇本性使她比别人多了解了一些,而且男人女人的事对她也有足够的吸引力。
为什么说那次搬迁是噩梦的开始?我问小秋。
小秋看着我,半天没说话。后来她说,其实,我认为陶红和吴清风都是不错的男人,有一段时间听说他们还挺要好。不过,这样的男人为一个女人反目为仇的事多得是,哼,我找的男人有他们一半就好了。
你是为了这句话才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吗?
小秋没吱声。
但陶红把他们赤身裸体绑出去示众是残忍了点儿。我说。
小秋说,夺人之爱就不残忍?陶红可能是被气疯了,才那样做的,男人嘛,其实他是很爱吴清德的。
我不同意:爱她爱到一个地步,就把她脱光了去示众吗?
所以陶红终生后悔那个晚上的事,把吴清德带在身边,直到老死。我认为是这样的。可是对吴清风,他好像是决不饶恕的。
他不是没杀吴清风吗?
对,但你知道那个晚上他离开时对吴清风说了一句什么话吗?他对吴清风说,我留你一条命,让你看着你喜欢的女人永远是我的老婆,和我睡,为我生儿子。你到死都是孤单的一个人。一个废人。
昨晚上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我相信我是听到它了,虽然下着雷雨,但我隔壁的展览室似乎有人哭泣,使我颤栗不已。小文来了,我向他说起这事,他不相信。他嘬起嘴向我作出一种痛苦状,走路两腿奇怪地分开着。倒霉倒霉,只放一炮就撞上了。他骂骂咧咧地说,人家打十几炮一点事儿也没有,我一炮就死。
他这么粗俗的说话很容易让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无话可说,只是看着他,他就笑了:看着我干什么?喂,不要告诉小秋,真的。
怕被别人知,除非己莫为,我说,你不是不爱她了嘛。
爱?小文龇着牙笑,现在这个世界究竟谁爱谁?
我知道这是一句著名歌词的翻版:现在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小文凑上来道,我倒无所谓,你一个人写文章不嫌闷得慌?去玩玩,也没什么,灵归灵肉归肉嘛,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我教你一个办法,要上的时候,用手摸一摸就知道了,没病,上马,有病,穿雨衣,也不是每次都会染病,我这次也没真染上病,医生说了,非淋菌性尿道炎!
我听了恶心得差一点吐出来了,很难将眼前这个人与我在省里认识的那个机灵的小伙子联系起来。我直截了当地皱着眉说,小秋嫁给你会吃亏的。
小文哼了一声,别把她当天使,我会赚钱,要不她不会在我和那个神经病之间摇来摆去。
你能赚什么钱?我不相信他能赚什么钱。
小文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旧烟壶:我倒腾古董,告诉你,比你卖文章挣多了去了。
那你和陶站长是同行了?
我跟他不一样。他专收不卖,我只卖不收,他是做事业,我是赚饭吃,两码事。回见,我找老陶去了。
说完撇着腿走了,留我一个人在那里发愣。我回到房里,着手整理吴清风初遇吴清德那段故事。
应该说,陶红和吴清德刚开始相处时是有真感情的,都准备私奔了,说明已经到了患难与共的程度,按理他们的关系不该起变化。陶红随吴昌如搬到官庄后,与吴清德的事渐渐被吴昌如察觉,他大为惊骇,但又抓不到什么真凭实据,加之和陶红的关系不错,不好立即反目,于是找了个理由辞退了他,把他介绍到吴清风府上帮忙,做半个管家,想以此冷淡他和女儿的关系。陶红被辞心中烦恼,但到吴清风家后,吴清风对他不错。吴清风不作商贸,是名副其实的地主,官庄的大部分土地都是他的。他父亲吴昌品刚死,吴清风才接手一年,就为家里添了几十亩山林地,手段比吴昌品更厉害。在吴清德出现之前,吴清风专心理财心无旁骛,偶尔作作诗。十六岁时娶了个修坊女人为妻,至今没有生养。几年来,吴清风就这样照本宣科地过着日子。
陶红在吴清风家做了半年,吴清风渐渐了解了陶红和吴清德的事。他同情陶红和吴清德,大骂吴昌如霸道,从此,陶红索性用吴清风府上作为和吴清德约会的地方,吴清风也答应为他们保密。三个人很快就混熟了。
变化是悄悄开始的。最早出现的唯一迹象是吴清德对私奔计划日益淡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吴清德很少提私奔的事了。陶红毫无察觉,他为人性格粗疏,很难细致地注意吴清德身上的变化。无论是好的变化和坏的变化。每次约会,他似乎总是永远是沿用老一套的做法,先抱住吴清德一通狂吻,然后就开始疯狂做爱,整个过程是非常莽撞的。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吴清德被他身上威猛的气势吸引住了,的确心醉神迷过一阵,后来她对这种缺乏变化的亲热有些烦乱。直到有一次陶红抱住她疯狂做爱时动作粗鲁,弄出血来了。吴清德一看见血,就什么兴致也没有。陶红问,血?哪儿有血?最后到底是谁的血也搞不清楚,反正是出血了。从那次之后,吴清德对约会的兴趣明显降低,尤其对亲热之事已十分勉强,陶红竟未警觉。他为人忠诚,所以凡事在他看来,一旦决定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但对他而言噩运还是开始了。他有所意识,但不敢相信。有时并没有约会,吴清德也来静庐玩,就是现在的吴氏宗祠。有一回陶红看见吴清德和吴清风在花园里,吴清德说来找他没找到。陶红感到疑惑,他去连城收账吴清德是知道的,为什么还在这里等他。陶红没有往深处想,况且吴清风为人正直,对他也很好,和他称兄道弟,所以这件事陶红没往心里去。七月初七,陶红又去连城收账,回来时同行的会计阿七有意无意地问起陶红的婚事,陶红心中烦恼。阿七问他为什么烦恼?陶红说吴昌如不会把女儿嫁给他。阿七就笑了,说,这倒是小事。陶红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这样说。阿七说,有一种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有一个人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陶红闷闷不乐地回到静庐,又看见吴清德和吴清风坐在明德厅下五子棋,吴清风看见陶红就站起来说,阿亮回来了,吴清德等你好久了,你来跟她下。吴清德说,吴清风教了我好多诗词,要教给你。
陶红和吴清风下了几盘五子棋,步伐混乱,输得一败涂地。当晚,他闷闷不乐地送吴清德回了家。等他回来,看见吴清风还站在大门口,神情有些奇怪。他就问,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吴清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以后收账叫阿七去就可以了,让吴小姐久等。
这句话让陶红想了一夜,他渐渐觉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东西,一种让他非常痛苦的东西,像水渍一样慢慢浸洇、扩散。这是一种让他非常不愿意去想象的情绪,开始不由分说地霸占了他的心。作为富甲一方的吴清风,大可以欺行霸市抢占民女。如果他是把吴清德硬生生地抢去,陶红反倒不会这样痛苦,恰恰吴清风不是那种人,他一不欺行霸市,是远近闻名的本分的好地主;二来他会诗词歌赋,算个知书达礼之人。可以这么说,如果二吴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不说是吴清德自己找上门去,至少也可说是两厢情愿。
陶红想都不愿想下去。但最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有一天吴清风去长汀买木材,吴清德来到静庐,说是来找陶红的,但一听说吴清风去长汀买木材了,陶红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上的光彩刷地一下全褪了。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吴清德神不守舍,她极力和陶红说话,但陶红这回看得明白,女人是骗不了人的,她在爱谁,是很清楚的,过去陶红浑然不觉,是因为根本没朝那方面想。现在他终于看见了,看见了一个神情恍惚的吴清德。
陶红抱住了她,比平时抱得更紧,吴清德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以前她从来不会发出这样颤抖,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颤抖。她的脸微微侧着,眼神涣散,看着另一个地方,避开陶红的眼睛,她眼里明显含着一层薄薄的泪花。他用有些发抖的声音对她说,走,我现在想和你做,就现在。
说着他用力抱起她,她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挣扎,很轻微的一下挣扎,像是不经意的自然反应,但陶红感觉到了。你不愿意?他问。
吴清德大梦初醒,才把目光收回来,慌忙说不,我愿意,我愿意。
她这样连着说我愿意,并主动地牵着陶红的手走进他的房间,一下子脱光了她自己的衣服。
来呀,我愿意。她看着他说,我没有不愿意。
但陶红却站在那里,他感到空气中有一股虚伪的成分。他觉得吴清德是不该把衣服脱得那么快的,仿佛要向他表白一种东西。她应该像过去那样,让他来脱。刚才他明明感到她拒绝地挣扎了一下,可是现在,她像变了一个人,这是为什么呢?
阿亮,我没有不愿意。她又说,她注视陶红的眼神,紧张又警惕。
可是当陶红真正进入她时,她却叫喊了一声,像是一口气长长地从她胸中被挤出来,充满着压抑的痛苦。她的眼睛看着门,好像这扇门随时会被突然回来的吴清风推开一样。
陶红事后回忆道,从她那一声叫喊开始,我就知道她的心属于谁了,她跟我亲热,眼睛却望着门,好像怕被她的丈夫看见似的,可谁是她的丈夫呢?哦,当时她还跟吴清风连抱一下都没抱过,却怕对不起他,我惨不惨?!
陶红崩溃了。他一个人上了梅花山,狂吼了两天两夜,山上住的山民都听见了他的吼声,有人以为老虎又回来了。吴清风吩咐家丁找了两天两夜,吴清德心急如焚。
第三天傍晚陶红被人从山上抬下来,他饿得骨立形销。吴清风和吴清德在明德厅等他。桌上摆满了酒菜,但陶红一口也没吃。他看也没看吴清风一眼,对吴清德说,我说过上山当土匪也要娶你,跟我走吧。
吴清德嘴唇颤抖着,没有说话。
那我一个人走。陶红说完,大步从明德厅走了出去。
半个月后,传来了陶红上山当土匪的消息,他袭击的第一户人家就是盐商吴昌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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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陶红当土匪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吴清德。他把吴清德给他用于私奔的钱加上自己积攒的银两买了枪,上了梅花山。吴清德没有向他讨还那笔为数不少的钱,陶红一度等她来讨,她却不来,让陶红几乎死了心。半个月后他袭击了盐商吴昌如,奇怪的是陶红没抢走一文钱一把盐,但吴昌如吓得尿湿了袍子,很快就答应把吴清德嫁给陶红。陶红把吴清德叫到左厢房,对她说,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我现在知道什么叫逼上梁山了,现在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吴清德哭着说,我愿意,我本来就是你的嘛。
陶红马上就跟着流泪,连声说,我不当土匪了,我不当土匪了,我们结婚后,你还住在家里,如果你真心喜欢我,我立刻改邪归正,下山来找你,你等着我。
吴清德烦躁地喊,你还是当土匪吧,把我抢走吧,抢走了倒好!
陶红噙着眼泪说:现在你知道谁爱你了吧,定下的终身怎么能变呢,不能变的。
第二天就举行了婚礼,然后陶红果然只身上了山,把吴清德留在了官庄。但他把探子布在了静庐门口,看吴清德和吴清风有没有来往。他想我把命都给了吴清德,又刚刚结婚,她总该不会去见他吧?难道我和吴清德几年的感情被吴清风几天就打败了,那这世上还有感情这东西吗?
一周后探子来报的消息让陶红肝肠寸断,吴清风倒一次没去找吴清德,但仅在陶红上山7天之内,吴清德就去了静庐四次,夜夜不归。
陶红万念俱灰,下山找到吴清德。他希望吴清德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吴清德什么也没说。陶红问,你就那么爱他?他有什么好?他比我聪明?比我强壮?不过,他是比我有钱。
吴清德摇了摇头。陶红也知道她并不看重钱,她家比吴清风更有钱。陶红问,那你说,他比我好在哪里?
吴清德说出一句让陶红不敢相信的话:他比你更爱我。
陶红目瞪口呆,他的脑子理解不来这种事,他到死也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他看来,吴清风是一个夺人之美的十足的伪君子,专门讨女人欢心的下流坯和流氓,可吴清德竟然说他比陶红还爱她。陶红绝望地看着他几年来为吴清德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他对吴清德说,你的话让我伤透了心,连你我这种感情都会变,还叫我相信什么。
当晚,陶红又上了山,14天后他被国民党郭风鸣部收编,驻扎在修坊,奇怪的是,后来他就没有找过吴清德,直至红军到来。对于陶红、吴清德和吴清风三人的事,外人是不明所以的,在那个晚上游街之前,没人知道二吴私通。连吴清德的父亲吴昌如也蒙在鼓里。
我们无从了解这段时期陶红思想的变化。我估计他一定在思考什么是爱情这类大问题。非常残酷的是,吴清风和吴清德从来没有公开与他翻脸,他们的感情完全属于“情不自禁”,好像二吴才是佳偶天成,而吴清德和陶红的相识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吴清德越避开陶红,陶红就越难受,最后这种痛苦几乎要把他撕裂了。
现在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就是悄悄离开吴清德,向事实低头;另一条路就是让内心的仇恨化为烈火,流淌出来烧死他们,然后也烧死自己。
陶红的良心知道,走第一条路是对的,但过于痛苦,他忍受不了;走第二条路是不对的,但他必须这么做。15天后,他投诚了红军。
有人猜测他投诚红军可能跟复仇有关,因为吴清风是土豪,红军打土豪分田地是天经地义的,当然这种猜测未免有点想当然。不过事实却发生了,初八晚,陶红擅自率部袭击官庄,示众了吴清风和吴清德。
人们终于有幸一睹在火光中光芒四射的吴清德,说这么美的女人,难怪陶红会为她破罐破摔。
过了几天,陶红带走了吴清德。
离开新泉的晚上,吴清德对陶红说,把我留下吧,成全我们。
陶红只简短地答,不。
吴清德说,陶峙亮,我说过你不如他爱我,我说得不错。游了一夜街,我真是有福,有他为我穿上衣服。
一巴掌狠狠地打在吴清德脸上。
第二天,陶峙亮再也不叫陶峙亮了,叫陶红,红军的红。因为陶峙亮三个字从吴清德口中流出来是阴森可怕的。
后来,长征开始了。吴清德随陶红到了陕北。
陶红的日子蒸蒸日上。
吴清风的前途却日渐衰败,越来越悲惨。
昨夜下雷暴雨,我又听到了隔壁展览室的吟诵声,我吓得半死,一夜没睡着。早上起来,瓦楞上滴着雨水,我把昨夜的事告诉陶站长,他说文化站从来没闹过鬼。我说我决不会听错的,我明明听到了有人吟诵古诗。
陶金笑了,说,文化站就我一个人住,是我在吟诵古诗。
你想看一看展览室吗?他问。
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答应让我参观展览室,我喜出望外。陶金把展览室的门打开,一股浓重的霉气冲了出来,其中夹着很重的粉尘,我的喉头立即一阵发干,说不出话来。等到我的眼睛慢慢适应室内的光线时,我嘴里的唾沫也润湿了喉咙。
展览室里极其简陋,使我大失所望。我原先以为这位传奇将军一定有一些神秘之物保存在这里,比如一本少林秘笈,一副飞镖什么的,结果什么也没有。除了墙上一排陶红各个时期的照片之外,就是几个弹匣、针线包、打着补丁的军衣、一顶斗笠、一盏生锈的马灯,还有几本当时印刷的马列书籍。室内的展览突出了将军俭朴的生活,尤其是那件由将军亲手缝补的衬衫除领子外,几乎是一件百衲衣了。文字介绍说,将军为人耿直,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艰苦朴素。老区人曾因为要建一座桥向他送礼,被他乱棒打出,后来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引来了拨款,他的积蓄竟只有不足两万元。关于那件衬衫,文字介绍说,将军擅长缝补,他常对别人说,领袖领袖,只要领子和袖子是好的,衣服再破也是好衣服。“文革”中他就因为这句话被斗得半死。文字还介绍,将军以身作则,他的子女没有享受他一丝一毫的照顾,而是作为普通人自食其力。人称一毛不拔的陶将军。
从照片上看,陶红脸虽然有些短,还算英俊,有点像“文革”前的电影《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到了晚年,则有点慈祥了,但他的厚嘴唇和下撇的嘴角显示他还是那个非常固执的人。有一张摄于66年在北京香山的陶红和吴清德的合影,两人坐在亭子的栏杆上,十分平常,丝毫看不出他们昔日有过那么深的恩怨,也想象不出这个老人曾经将另一个人脱光了衣服示众。这是一对很平常的革命老夫妻的合影。
但有几张摄于延安和华北的照片可以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吴清德戴着军帽,穿着肥大的军服,神情非常灰暗;她身边的陶红却咧开嘴大笑着,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从到达陕北一直到进北京,是陶红事业蒸蒸日上的时期。但吴清德看上去不仅毫无传说中的美丽,却是神情灰暗,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不堪了。直到“文革”初期,她才略略发福,看上去丰润一些,但她已经老了。我们无从知晓吴清德在那段灰暗日子中的经历,但至少可以看出,她的眉宇间浸透着沉重和忧伤。
陶站长把我带到墙角,示意我看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四人合影。陶红和吴清德坐在照相馆的青松的背景上,膝前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陶金指着男孩说,这是我。又指着女孩说,这是我妹妹。
我以为他疯了。我问,你说什么?
这回他清楚地告诉我,我是陶红的儿子。
我很快就找到了小文,他在供销酒楼喝酒。当我把陶金的话告诉他时,他酒醒了一半,随即他就大笑起来,你以为他真是陶红的儿子,他有神经病,经常胡说八道的,你还真信?如果说他是陶红的儿子,那陶沙就是陶红的孙子啰?呸!做梦吧他!
谁是陶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
小文支支吾吾起来,我立刻意识到可能是那个把小秋半夜叫走的人。
陶金的话怎么能听!小文摇摇头,我忘了告诉你,陶金早就疯了,他神经不正常,早好几年就疯了,是被他儿子陶沙气疯的,一对疯子。
我越搞越糊涂了,我说,我看不出陶金有什么不正常啊。
他是神经病,是不怎么厉害的那种,我没有告诉你,是怕吓着你。小文剔着牙缝笑,我想不到他会冒充将军的儿子,要是他是将军的儿子,还不留在北京,会流落到我们这鬼地方。
不过小文突然怔住了,自言自语地说,我想起来了,陶金还真在北京呆过一阵子呢……
我感到事态严重。当我匆匆赶回文化站时,展览室的门仍开着,陶金却不见了。我走进展览室,盯住那张四人合影看,在我的注视下,那个十几岁的少年越来越像陶金,我额头上汗冒了出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这时有人说话,我一惊,朝门口望去,一男一女站在门口,在逆光中是个剪影。慢慢我分辨清楚了,一个是小秋,另一个身材高大,脸粗短,两条长腿弯弯的。他再朝前走几步,脸部清晰起来,我差点儿吓晕过去,他活脱脱地像照片上打绑腿的红军将领陶红。
小秋说,这是我男朋友,陶沙。
陶沙长得酷似陶红,陶金却不像,仿佛是隔代遗传。唯一不同的是陶红脸上的固执和坚定,在陶沙脸上成为苍白和游移不定的光彩。
陶沙,原来在乡邮电局工作,现无业。他伸出手来与我相握,介绍自己,他的手非常软,也非常白,我从没碰过这么软的手。
我问了一个很不适宜但我非常想问的问题:你真是陶红的孙子吗?
陶沙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回答说是。
问完了我有些尴尬,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反而陶沙很放松,说,没事,你尽管问,这里很少人知道我们的家世,不过我和我父亲都没有占他什么便宜,一点也没有。其实我活得很惨,比一般人差。
我开玩笑地说,你不依靠你爷爷,也可以靠你父亲呀,他那些收藏品,卖它一两件,就够你用上几年了。
陶沙脸上浮现一种奇怪的笑容:我父亲一生受两害,一是爷爷,他是被爷爷摧残至此的,他疯了,他是疯子,你不知道吗?二就是他的收藏。
我非常惊愕。
陶沙笑了:没什么,现在我已不介意公开家族的秘密,你要有兴趣,什么时候摆上一盅,我们好好聊一聊。
陶沙的讲述很长,且杂乱。我把它理了理,成为以下的内容。
陶金是吴清德到达陕北的第二天出生的,出生时只有三斤半,跟一只小猫差不多。自从吴清德离开新泉之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她的口似乎也紧紧地闭上了,再也没提过吴清风的名字,陶红也没提过,在他们之间,好像从来没发生过那件事,也从来没有过吴清风这个人。在整个长征过程中,陶红对她关怀备至,马让她骑,肉让她吃,但吴清德脸上却很少有笑容了。陶金出生后,她把她的爱完全转移到了孩子身上。
在陶金记事之前,陶红是很爱儿子的,但就在他懂事时起,陶红和儿子的关系出现了很奇怪的变化。有一天他突然相信陶金不是他生的,而是吴清德和吴清风那个晚上的结果。吴清德对陶红说不是,他不是吴清风的儿子。陶红不信。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陶金是吴清风所出,仿佛是突然来临的某种启示进入陶红的心,他一旦接受这个想法,无论它有多荒唐,陶红就信以为真了。
世上果真有信则有不信则无这种事。陶红一旦觉得陶金可能是吴清风所出,就越看越像吴清风。实际上陶金只是不像陶红而已,儿子不像父亲的事是常有的,说陶金像吴清风,莫如说吴清风和吴清德有些相像好了。因为陶金像母亲,所以看上去却有点像吴清风了。
陶红仿佛被一种咒语附身,随着陶金日益长大,这咒语也越念越灵。陶红想尽办法训练儿子使他能越来越像他,长得不像他,至少脾气应该像他、兴趣应该像他,连职业也应该和他一样。陶金天资聪颖,长到十岁的时候已十分明显,这一点大家都看出来了。他能作诗,发表在当时的《新华日报》上。他还很会讲故事,一个故事可以讲得绘声绘色举一反三。他还能画非常好的画,11岁时他居然学到了做版画。他只是不爱说话。
但这一切在陶红看来,活脱脱就是吴清风的翻版。
陶红几乎要疯了。他以为带吴清德离开了新泉,就远远地离开了吴清风,也远离了妒嫉之火。想不到命运的手并没有从他的心上松开,还紧紧地抓着,而且越抓越紧。很奇怪的是,大家都看出来了,陶金除了说长得像吴清风有点勉为其难外,他的习惯、兴趣、性格、禀赋甚至整个举止做派真是像极了吴清风,连吴清德也有口难辩。陶红被妒嫉之火烧得几乎崩溃了,他决定用毕生的精力来挽回陶金,洗刷耻辱,他不让自己相信陶金是吴清风所出,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一个人。
陶金的灾难降临了。他想做的事都不能做,他不想做的却必须得做。对于陶金来说,父亲就是一切,他必须像军人一样忠实执行他的命令。他只要写一首诗,陶红就把它撕成碎片。他画一幅画,陶红就把它扔在地上,用皮靴踩,践踏至完全毁坏。他收缴了陶金的一切乐器、画具,不准他再讲故事、写文章。他把他送到杨成武的部队当通讯员,一年后又让他去晋察冀边区政府当交通员。他甚至剥夺了他学习的权利,他偷看他的日记,将它付之一炬。他在翻看儿子日记时,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感,因为儿子写的都是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想法,那些想法过于复杂,过于纤细。比如有一段陶金写到他发现母亲眼中为什么一直没有光彩,好像湖泊很久没有阳光照射了一样,他想象母亲心中一定有很沉重的心事,可是他却不晓得。这段话让陶红妒嫉,不但儿子和吴清德的亲密是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之外,更可怕的是这种对吴清德观察得如此仔细的情景令他想起吴清风,陶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这件事上想起吴清风。这种感觉让他太难受了。他突然出现了幻觉,仿佛看到一张旧照片里,儿子站在吴清风和吴清德之间,他们看上去是如此和谐,他们才是一家人,而自己则被关在门外,什么也不是。
陶红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儿子身上,他自认为是爱他的,因为儿子像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他用了一种类似军队的作风来尽快达到他的目的。如果陶金做他认为对的事,他就会奖赏他,为此陶金得到过不少战利品,如日本刀、弹匣甚至子弹。假如陶金拂逆他的意思,又去画画或写诗,他就把他绑起来,有一次把他倒着绑了一夜,头浸入脸盆的水里,因为他拒绝参加父亲要他参加的专门镇压反革命的“镇压团”,那一年他20岁。
其实在陶金14岁起,陶红就教他打枪,也教他如何使刀,他用尽他从南少林学来的功夫教儿子,但成效甚微。陶金瘦骨嶙峋的手握枪时抖个不停,对枪的厌恶也表露无遗。陶红带他去打猎,陶金一见血就晕倒,他晕血的毛病以后一直没有治好,让陶红大失所望。陶红唯一达到的目的就是让儿子彻底丢弃了琴棋书画。终于,他穿上军装手持二十响驳壳枪的样子已经勉强有点像陶红了。
陶金答应进镇压团了。
当天晚上,陶红看见儿子用那把日本短刀割开了自己的皮肤。
陶金参加镇压团的第二天就传来消息。他疯了。镇压团一天处决的反革命很多。他们教了一个办法,不用子弹,用刀来处决。右手紧握刀把,刀背与右臂齐平,刀锋向外,刚好用力,又容易掌握切口的幅度。反革命被绑在树干上,头偏一边,露出颈动脉,刀切进去,一刀就可以完成。
但这种办法的弊病是切到颈动脉,流血量大。陶金被迫上前处决时,鲜血喷得他全身都是。他立即大喊大叫,满场奔跑起来。
他就这样疯了。
这件事使陶红大丢面子,本来他想把儿子放到最严酷的环境中彻底清除他懦弱的本性,锻炼他的意志,结果他大出洋相,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幸亏陶金受刺激不深,在一O六医院住了一个月就出来了,出来后的陶金变了一个人,变得非常胆怯、懦弱。经常伤风感冒,脖子上总是围个围巾。他眼睛里曾经有过的聪慧神采不再重现,代之于涣散、平庸甚至有些呆滞的眼神。他不写诗,也不画画了,没有记过一个字的日记,他的脸充满了似是而非的表情。在北京的几年他什么事也没干,总是在生病。六十年代初,陶红把他送回家乡新泉,搞社教,后来他就在乡文化站呆下来,画过一两本前线斗争故事的连环画,除此之外就没见他干过什么。
他的病时好时坏。他与北京的父母联系很少。除很少人之外,没人知道他是将军的儿子。他的生活清贫。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开始搞一点收藏,据说实际价值已近百万,尤其是一幅宋徽宗的《凤鸣梧桐图》更是价值连城,但谁也没见过。陶将军死后,新泉乡给他挂了个将军纪念馆筹建组副组长的衔。实际上他从78年开始就担负父亲传记的整理工作,这个展览室就是他搞起来的。有人把这种在父辈阴影下生活、靠炒父辈吃饭的人叫“米虫”,意思是不劳而获的人。
从现在的陶金看,没有一点当年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情痴吴清风的影子。他的婚姻很简单,到了近四十岁才在新泉乡找了一个老处女结婚,碰巧的是,他老婆就是吴清风和原配生的女儿吴明霞,真是历史的误会。
历史绕了一大圈,现在基本上可以证明陶金并不是吴清风生的。但对于陶金而言,历史却不可能重新写过一遍。
长 征
我们现在不能确切地知道,那张背面写有两句诗的吴清风的照片是什么时候交到吴清德手中的。一说是吴清德随陶红离开新泉的当天晚上,这种说法很不可靠。因为当时吴清风正在连城救治打烂的下身,再说,陶红的住处有卫兵把守,滴水难进。另一说是吴清风伤好后追赶吴清德,见到吴清德后把照片交给了她。
千里觅相知仅仅为了送一张照片的说法似乎不可信,但吴清风一路寻找吴清德却是事实,正是这一点使吴清风成为连城出了名的情痴,他在这方面的名声也远远超过他在经营土地方面的名声。实际上,在吴清德随陶红走后20天,也就是吴清风伤口基本痊愈之后,他就不再是名符其实的地主了。他突发奇想,把剩下的家产交给了当时新泉的苏维埃政权,其中包括静庐一座,土地300亩,山林50亩,白银一担。只留给原配几间小平房和十亩地。苏维埃政府接受了这些东西,办了一个红军被服厂,地点在长汀。吴清风日后免遭惩处跟这一次家产充公很有关系,有人说他是吓怕了,捷足先登讨共产党的好,这说法也站不住脚,当时指望共产党得天下还遥遥无期,吴清风难道不怕白军回来要了他的命?真正的原因在吴清风家财充公后告别妻子的一番话中表现出来,这是解放初期斗争会上他妻子供认出来的。吴清风准备好盘缠,就是一百块大洋、几身换洗衣服,包括一件过冬的虎皮袄、一双棉鞋、十双布鞋,一匹马和一条拐棍,可以防身用,还有一盏马灯和一块毡布。临行前他对妻子说,我心里有她,我现在就找她去,给你留下十亩地和三间房子,靠政府自食其力吧,我被打了下身,成了废人,留在你身边也没有用,你要熬不住,找个人嫁。有人要抢那十亩地,你就拿政府的收据给他看,我走了。
妻子一直哭泣,说,你成废人,还去找她干什么?
吴清风一愣,没说出什么,一扭头走了。
从此,吴清风开始了漫漫的长征。他来到长汀,到处打听吴清德的下落,有人说她没有参加长征,留在福音医院治病。他找到福音医院,医生说她是来治过病,现在随部队到瑞金集结去了。吴清风连夜赶到瑞金,还是没找到,刚换上红军军服的士兵在忙乱地集结,一副大敌当前的气氛。
吴清风到处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吴清德的红军家属,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吴清风不敢说出陶红的名字,结果找了三天一无所获。后来吴清风不得不说出陶红的名字,部队上的同志告诉他,陶红早在四天前作为先遣队出发了,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宁都附近。吴清风立即打马赶往宁都。
吴清风的打扮引来了祸害,他骑着一匹马,既不像红军,又不像平民,更不像商人,倒像是进城赶考的书生。在宁都附近的赤岭,他被一伙人截住,抢了他的马。
他只好徒步赶到宁都,又扑了个空。红军已经在前一天离开宁都。
吴清风花钱雇了一顶轿子,日夜兼程沿着红军的踪迹追赶,奇怪的是,每一次他刚刚赶到,红军又走了,他们行走的路线神出鬼没,有时轿子根本没法上去。
轿夫们累得奄奄一息,一个轿夫说,老爷,你到底是在找谁呢?你要是想找红军,大部队还在后头呢。
吴清风说,我要找一个女人。
女人?轿夫看了看嶙峋的山路,得了吧老爷,你瞧瞧这山路是女人走的吗?这钱我们不赚了。
老爷,这女人恐怕你一辈子也找不着了。
吴清风朝山路上一看,才大梦初醒,说什么吴清德也不会走在这悬崖峭壁上,可是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吴清风想到这里,心中悲伤起来。
轿夫说,如果你要找的女人是跟着红军走的,你不如回头找红军大部队,说不定通过他们还能找着,人家说什么也有发报机吧?你一个人找到死也怕是瞎找。
吴清风一听有道理,吩咐往回抬。轿夫说,老爷,遇上红军我可不敢抬你了,怕是打你土豪,把我们也一块打了。
刚到鸡公岭轿夫们就不肯抬了。吴清风付足了银两,一个人在路上走。他已经很累了,但他一想到吴清德,劲儿又来了,他说,清德,我找你找得好苦,我从来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现在我马没有了,轿子也没人抬了,可是你在哪里呢?我从小没走过什么路,我怕是靠这双腿找不到你了,清德,你要是心里有我,就在前面那叉路口的老槐树后面突然出现吧。
过了老槐树,吴清德并没出现。突然有一队骑马的人冒出来,腾起一股烟尘,有人大叫“不要跑,不要跑”。等到马队把吴清风团团围住,他才在尘土中看见是一队白军。
吴清风想不到在两队红军之间会突然冒出一队白军,但看上去他们并不像正规军。他们把他带到一座草房里,问他从哪里来。吴清风说是从连城新泉来的,为首的一个如临大敌,说他一定是红军的密探。吴清风吓坏了,连声说他是新泉的地主,被红军打了土豪赶出来的。那些人从他身上搜出几十块光洋,有些相信他的话了。为首的又问他要去哪里?吴清风说去找一个女人。
他们就嘻嘻地笑:你千里迢迢就为了找一个女人?那你准是个花痴了!
我们也打你一次土豪吧!说着他们拿走了他身上的所有光洋,打马走了。
吴清风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又饥又饿,东倒西歪地向前走。走到梅田时,遇上一个砍柴的,在路边歇脚。吴清风向他要水喝,那个人就用竹筒里的水喂他。砍柴的人告诉他,离梅田十里地,红军在那里休整,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饥肠辘辘的吴清风忍着饥饿往前赶,天慢慢黑下来了,空气渐渐变冷了,林子中传出什么动物的声音。吴清风把虎皮夹袄穿在身上,那暖和的感觉好像吴清德躺在他身边。他点着了马灯,连夜朝樵夫说的方向走去。
可是他走了很久,好像还是走在那片油菜地里,风吹得黑暗中的油菜花起伏汹涌,像黑黑的水。吴清风不知道是哪个时辰了,他发觉自己又走回到他傍晚遇见樵夫的地方。他迷路了。
他蹲在路旁,流下泪来。现在他又冷又饿,连一口喝的水也没有。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件虎皮夹袄,一块破毡布和一根拐棍。他把毡布铺在树下,把拐棍当枕头,躺下来,披上虎皮袄。他说,清德,我相信能找到你,可是现在我累了,又冷又饿,一步也挪不动了,不过我睡一宿就会好的,到明天早上身上又会有劲,就能重新赶路。现在我要睡了。
可是睡了不久他就被一阵骚乱声惊醒,一大队人围在他面前。吴清风看见他们头上的八角帽和红五星之后,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脸非常长的红军盘问了他。吴清风不敢说他来找吴清德的,说他是来参加红军的,江西茅坪人,姓吴,叫吴东海。那个长脸红军说,没有军装,没有军饷,人民军队为人民,也没有枪,去领支梭标吧。
第一餐饭吃的是番薯脚子,里面还尽是沙。吴清风第一碗吃得很快,第二碗却是强咽下去的。吃完饭后,吴清风提着梭标跟着队伍朝前跑,刚跑了五里地,就两眼发黑,栽倒在地。长脸红军踢了他一脚:你是豆腐捏的还是番薯渣做的?到后面去。
中午,队伍到达赤峰。驻扎的时候,吴清风向另一个红军打听陶红的下落,那个人一听陶红的名字,突然仔细地看他,说,我好像认识你,你是官庄的吧?我是朋口人,在新泉参军的。
吴清风吓坏了,只好说,我是官庄的地主。
他立即被带到长脸红军那里。吴清风预感到大难临头,连忙从夹袄里取出那张苏维埃政府的收据说,我是好地主,我把家产都捐给了红军,我是来参加红军的。
长脸红军仔细地查看了收据,又叫了另一个中年红军来,小声地说了很久,那个中年红军走后,长脸红军说,刚才老罗说了,官庄是有一个地主叫吴清风的,就是你吗?
是我。吴清风说。
听说陶连长打过官庄的土豪,你还有什么拿来捐给苏维埃政府呢?
吴清风说,他们只分走了我家的一点家具,后来我把田产和房屋都捐出来了,收据上都写着,我还带了一百大洋出来,半路上被白军抢走了。
长脸红军把收据还给他,笑着说,你要是先遇上我们就好了,一百大洋,可以为革命多做点贡献,继续跟部队走吧,你有文化,可以写几张标语鼓舞士气。陶连长已经进入湖南了,要见到他,你也可以打他一次土豪,哈哈哈。
半夜,吴清风留下梭标,悄悄离开部队跑了。他爬了一座山,沿着山民指引的捷径,来到了湖南。他不想在红军中再呆下去,一个地主在红军里是永远说不清的。
山下的村子叫四堡,当拂晓的朝阳涂上林梢时,整个村子的房屋都泛着红光,十分美丽。几声狗吠更增添了村子的宁静。其中一幢土房子屋顶上飘着红旗,果然有一队红军驻扎在这里。吴清风拄着拐棍走进村庄时,已经衣衫褴褛。从一排平房里突然走出一队红军来,他们跨上战马时,吴清风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吴清德的女人被人扶上了马,她剪了短发,已经怀孕,大腹便便。
她没有看见吴清风,吴清风一阵狂喜,张了张嘴想喊她,可是他的喉咙突然塞满了灰尘。他两眼发黑,身子发软,栽倒在地上。
吴清德扶着马鞍,马踏起灰尘,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吴清风被一户石匠救起。等他一觉醒来后,红军又离开村庄北上了。吴清风想立刻下床去追赶,但他突然发觉自己的骨头一根一根松开了,全身像一个破皮袋一样,动也动不了了。他害上了严重的伤寒。
石匠答应他住在他的马房里,等病好了再走。石匠还给他一口饭吃,但吴清风病好后必须在他那里干活干满三个月。吴清风向他们讲述他和吴清德的事,但他们毫无兴趣,要么答应他们的条件住下,要么现在就滚蛋。于是吴清风住了两个月,病好了,力气重新回到身上来。又在石匠家干了三个月活,这样一共过去了五个月。
五个月刚过的那一天早晨,吴清风来到村口的小溪流旁,望着水中映出的自己。他已经不是过去的吴清风,现在,他变得比过去黝黑。他已经不是那瘦弱的吴清风了,现在,他能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吴清风不再像个地主,他对土地的记忆模糊,对路的记忆清晰。他能轻易地辨别出哪条路是近路,哪条路有危险。他做好了十几双很厚的鞋,他的拐棍被他磨得发亮。他有的时候走大路,有的时候乘船。可是吴清风身无分文,他帮人家写对联,挣一口饭吃,甚至靠一本罗氏推算通书给人家算命,挣几个钱,但他无法计算出自己路途迢迢的未来。
在遵义,他用为数不多的钱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然后在照片背面写下两句诗:蚕老有丝丝不尽,徒然作茧岂无哀。准备见到吴清德之后把照片送给她。诗中的“丝”就是“思”,思念的意思。
进入陕北后的吴清风是靠讨饭支撑到延安的。他被人抢走了虎皮袄,打断了一只手和一条腿,他再也不能写字了,只好讨饭。打他的人脱光他的衣服,发现他的下身废了,要他蹲着撒尿,给他穿上花衣裳取笑他。
你已经不是男人了,还去找那个女人干吗?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那些人抢走他的虎皮袄说,你能怎么着她?你做给我看看,你能怎么着她?
我是他男人,没有我她也活不下去。
那些人扔下一阵笑声扬长而去。吴清风哭了,他真的哭了。他想起了那个夜晚,灯火通明,他赤身裸体和她绑在一起,是他害了吴清德,他看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盯着骑在马上的陶红。陶红并不看他们,脸上浮现着一种奇怪的尴尬的笑容,一种不自在的笑容。吴清风哭湿了衣裳,眼泪顺着他的胸膛流下去,冰凉冰凉。他记得当他为吴清德穿上衣裳的一刹那,眼泪从吴清德红红的眼中突然涌出来。
吴清风从此经常流眼泪,他的眼睛被弄坏了,不想吴清德的时候也流眼泪。风一吹他的双眼就痛得难受。他用手去揉,越揉越痛,眼泪不停地从眼角冒出来。他一边流泪,一边讨饭。他白天赶路,晚上在农民的丝瓜架下过夜。他乘坐农民的猪皮筏子渡黄河时差一点淹死掉。他饿了就吞一口馍馍,渴了舀一勺黄河的水喝,留下满嘴的沙。他的脚永远地瘸了,他的右手的四个手指也弯不过来了,僵直地竖在那里。
最后的时刻吴清风差一点放弃寻找,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太荒唐,也太苦了,有几次他差一点受不了了。但他只要一想起吴清德脸上的笑容,就觉得这所有的想法统统都是罪过。
陶红和吴清德的长子陶金一周岁的那天,一个叫花子站在红军第四方面军二师枪械科科长陶红的窑洞前。这个叫花子直直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臭不可闻。一条狗围着他转个不停。陶红正在坪上逗儿子玩,太阳暖洋洋地照在陶红和儿子的头上,也照在叫花子头上。
叫花子走到陶红面前,说,你是阿亮吧?我是吴清风。
陶红的体内像爆炸了一样,身子僵硬在那里。儿子咿里哇啦叫着,陶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跟着你们走了一圈,来找吴清德。
陶红被惊愕钉死在那里,很长时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吴清风,不能说话。
直到有人走过来了,陶红才起身将吴清风领进窑洞。吴清德不在,屋里的陈设很简单。
你让我见一眼吴清德,见一眼我就走。
陶红不说话,咽着唾沫。吴清风看着孩子问,这是她儿子吗?说着眼中立即闪现柔和的爱意:我抱一下。但陶红立刻避开了。
你让我见一下她吧,不算犯法,我走了那么长的路,我要见一见她。吴清风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道。他猛地拉开裤子闭上眼睛叫:我已经废了还能怎么着她,你让我见她吧!
陶红吓坏了,突然变得非常懦弱地站起来,说,她在卫生所,我去叫她,我去叫她。
吴清德被陶红叫回来时,不相信吴清风真的到来。陶红在那一夜的上半夜没有回家,他把儿子寄在别人家之后一个人在延河边抽烟。这个晚上的事情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陶红把一个男人和自己的妻子留在窑洞里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这是陶红一生中表现得最温和、最懦弱也是最聪明的一次。
陶红在下半夜接近黎明的时候回到窑洞,吴清风已经不在了。吴清德脸朝里躺在炕上。陶红一声不吭地上炕,脱鞋。
他突然扑到吴清德身上,脱她的衣服。这时他看见吴清德脸上挂满泪水,说,这场仗已经够长的了,你还想打下去吗?
打。陶红悲伤地回答,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结 局
陶金并不像他儿子陶沙描述的那样,患过严重的精神病,至少我在新泉的那些时间,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这个人看上去顶多就是有点沉默寡言,大多数时间昏昏欲睡的样子。小文告诉我,这就是精神病人的样子,是因为服了大剂量的镇静剂所致。
只有在谈起他的收藏以及他那显赫的父亲时,陶金才会突然变得容光焕发。有一天他打开他的图书室,一股夹杂霉味的灰尘像风一样吹了出来,我仿佛跌进一个墓洞,满目各式的古董像锈蚀的兵器那样包围了我,竟令我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陶金脸上浮现一种笑容,对我说,没见过吧?这些都是宝,他们以为我陶金死不死活不活,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些笨蛋!
在陶金嘴里滚出如此轻蔑和干脆利落的咒骂,不禁使我吓了一跳。我问,你哪有这么多钱去搞收藏?这得费多少钱啊。
陶金就笑了,说,我是谁?你说说我是谁?我父亲能不帮我吗?他们说的尽是谣言,其实我父亲非常爱我,非常器重我,嗯,那些人是妒嫉,你瞧这些收藏没一百万能拿下来吗?都是我父亲给买的。后来他干脆说,你知道吗?我从北京回新泉,并不是贬回来的,是我父亲叫我带了巨款潜伏回来收购古董的,今天我是第一次对人说这个秘密,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愕然站在那里,陶金这最后一句话听上去就有点像精神病人说的话了,尤其是用了“潜伏”一词。他的话时而真实可信,时而又有点云山雾罩,使我搞不清哪些是真正发生过的,哪些是出自幻想。陶金的性格看上去果然没有一点陶红的影子。
人必须活在历史中。陶金说,否则风一吹来,人就稳不住。
接着他向我罗列了他的收藏物,每说出一件都要加上它的价钱,使我不胜诧异,他是这样说的:你看,这里有毛主席像章26个,300元,竹雕一件1000元,清代青花瓷枕一对300元,寿山石雕笔筒800元,琴式古砚1500元,自然形大端砚1500元,桃形端一方800元,抄手端2000元,鼻烟壶500元,龙泉碗200元,民国钟100元,雍正香炉400元,鸡翅木筷筒800元,瓷千手观音200元,黄慎山水人物一幅10000元,中正佩剑3000元,清代堂明匾1000元,民国禁烟纪念碗300元,地方名人《刘海戏金蟾》2000元,宫廷御画师《老虎》和《虎溪三笑》50000元……
我及时制止了他,陶金如数家珍使我目瞪口呆,这里历数的只是他藏品的十分之一。他渐渐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种由他自己制造出来的气氛中,他身穿破旧的蓝色中山装,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穿这种衣服了,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像皇帝一样,尤其他数算价钱时的神采,让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出了陶红的影子。
但我始终没有见到传说中的他拥有的那幅珍品,宋徽宗的《凤鸣梧桐图》。
离开图书室后的陶金情绪稳定了一些,好像从很深的梦中醒来一样。他说,我,我去泡茶,泡茶。
我没有问他那幅珍品藏画的事。
喝了一杯茶后,他说,人要活在历史中,这就叫叶落归根。他说这句话时,眼中的神采已全部消退。然后他又说,就像我活在父亲之中一样,我父亲是个好人,我们谁也没法跟他比,他一生刚正不阿,勇敢善战,嫉恶如仇,讲原则,对我们要求很严格,不严格,我们哪有今天的成就……
我不知道陶金讲的“成就”到底指什么,莫非是指他的收藏成就?我想,这是存在于他个人臆想中的成就,在旁人看来,他是个倒霉一辈子的破落文人,一个谁也瞧不起的文化站站长,一个疯子。耐人寻味的是,当他谈起文物时眼睛中立刻焕发神采,而当他讲起父亲时看上去也是容光焕发,但眼眸深处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恐惧,以至于使他心不在焉。他谈父亲的功绩和伟大时,根本不像个儿子,倒像个外人,就像一个普通的沽名钓誉的基层文化干部。可见深藏于他内心对父亲陶红的恐惧到了什么程度。但你从来不会在他口中听到诋毁或抱怨其父的话,相反,他总是大举推崇和歌功颂德的。这就是陶金。
据陶金回忆,他父亲陶红晚年时对他一生中所做的事有过后悔之意,但不明显。吴清风到达陕北和吴清德见过一面后,从此下落不明。他果然履行诺言,见到吴清德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延安,还是陶红开的通行证,据说是往河南方向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吴清风的消息。这种情况,大抵就是死了。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陶红由于说错话被关进了牛棚,有一天傍晚据说他看见了吴清风,吓得惊叫起来。这种说法肯定出自他的幻觉,他一定看错人了,吴清风即使活着,也不会出现在关押高级干部的牛棚里。何况他一定是死了,这种人的命运决定了他的寿数不长。
陶红到了晚年的主要特征是呆傻,也可以说是呆滞。有人说这是由于空虚和孤独引起的。他会长时间地坐在藤椅上望着一只狗,昔日那种睿智、机敏的光从他的眼中消失了,甚至连他特有的不怒而威的目光(类似仇恨)也黯淡了,这样一来陶红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所以说,老年陶红的状态是很奇怪的。有人说,一个连仇恨也没有了的陶红就不是陶红了。
他成功地使吴清风倾家荡产,但他没有抢夺吴清风家的东西,是吴清风自己把自己搞得倾家荡产的。陶红这一辈子最敌视的事物是:知识和财产。这两点都报应在陶金身上,他不但没当成诗人或者画家,而且被陶红贬回家乡新泉,一贫如洗。
时间过得很快,如日影渐渐偏斜而去。转眼间我在新泉已呆了三个多月了,我觉得自己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在后面的一个半月中,我又感到不适起来。我不能详细描述给我带来的这种不适,这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全身性不舒服,昏昏沉沉,口干舌躁,没有发热,却脸色潮红,耳中仿佛有灌水的声音。由于我变得烦躁,情绪不稳定,遂打消了在新泉继续采访的念头,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我到乡镇的中医诊所看了中医,诊断为严重的水土不服。老中医看了我的舌苔后,说,内冷外热,共济失调,水土不服。金木水火土,肺热移于大肠,腹泻,金木互为表里,木,主眼,肝胆,你一定有什么东西看不清楚,以后如果有一天眼睛模糊,你就要注意了。
你是说我什么看不清楚?我问。
他给我开了一剂里面含有黄连、桔梗、大黄和蝉蜕的药。我提着药走出药铺时,落日正掉在烈士纪念碑顶上,像一颗煮熟的蛋。
我走到街的拐角处,太阳已经落进山坳里去了,黄昏的夕阳下落总是很快的。浓重的天空缓慢地被暮色充满。我第一次产生了茫然无措的感觉,我站在一个熄了火的铁铺前,不知往哪里去。
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踢打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看见街角已经关门的豆腐店旁边有一个人在踢打另一个人,打人者极其高大,我一下子就认出是陶沙。另一个人躺在地上,忍受着他的脚不停地踢在他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陶沙的样子非常凶狠,用力地打那个人。那个人一声不吭,在地上翻过来翻过去。他低声的呻吟甚至不及陶沙的脚落在他身上的声音。陶沙发现我时愣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人趁机跑了。
陶沙注视着我,使我不得不走上去。
我想一定是什么惹他生气了,他的样子极其恼怒。
你来找我?他奇怪地望着我。还是小秋让你来找我?
是……我,我来找你。我只好这么说。
他拍拍手,开了豆腐店的门,原来他住在这里,可是自从我到新泉,就没有见过这家豆腐店开过门。
你做豆腐?我走进阴暗的店里,立刻闻到豆腐渣腐沤的酸味。
陶沙不吱声,看来还沉浸在刚才的恼怒中。不过,他还是用瓷缸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我面前。我又问,你为什么不和你父亲住在一起?
他不回答我这个问题,说,我为什么打他?他该打,我是忍无可忍,在新泉,我天天忍无可忍。我被逼得走投无路,那小子欠我五百块,还有很多人欠我,都不想还,全新泉数我最老实,可这就是下场!是小秋叫你来的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我觉察出他们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
我换了个话题:你父亲今天给我看了他的藏品,他的东西可真多,他说是你爷爷给他钱来新泉搞收藏的。
陶沙一听就笑起来:陶红给过他屁钱!这个人一生都被陶红毁了,还一直说他的好话,这也真他妈邪门,一物降一物,该谁治的就得谁治,就像我,该小秋治。
我感到奇怪,陶红没给他钱?
陶沙说,我爸这一辈子硬是从工资里抠,买了这一大堆垃圾,还一样也不让卖,谁稀罕!我靠自己,小时候我妈常和他打架,为了钱的事,他把钱都抠去买古董了,我们娘俩喝西北风,我发誓长大了要挣大钱,住洋房,讨妻纳妾,可是该了我陶沙穷棒子的命,死心踏地爱一个女人,还被人骗,老老实实做生意,该我的钱不还,作家,这世界不公平。
所以你就生气?我问。
陶沙望着我,说,是的,我胸中有一股气,这口气很深,我把它压住了,如果我不压住它,它就会窜出来,把这个世界都烧光。
你好像对什么都不满意?
现在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当年会拿起梭标了。陶沙用深邃的眼神看着我,说,就是因为这股气,现在我也一样,它就在我心里跳着。
我无言以对。后来我说,其实小秋对你挺好的。
陶沙立即用一种奇怪的笑容来回答我,是吗?她真的对我挺好吗?告诉你,作家,你有眼病,看不清楚,只有我看得最清楚,我最清楚小秋是什么人,她爱我的人,又爱小文的钱,女人就是这样的贱货,跟我祖母一样,都是贱货,爱了陶红,又去搞吴清风,现在我才感到爷爷的伟大,他成功地制服了这一对狗男女,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理解他,我就像他一样,夹在一对狗男女中间。我总有一天会像他一样,等我这股气冲出来,我就要造反。
我呆在那里,半天才说,有没有另一种办法,比方说不是恨,而是爱的办法。
陶沙怔在那里,望着我。
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告诉你,不要写我爷爷的事,他太伟大,不是你这种人可以写的。
告诉你,造反的都是好人。他说。
但事实的发展并不如陶沙的想象,实际上在陶红的晚年,他忍受了难以言状的孤独。吴清风早就死了,没有人跟他斗了,大家都把那个风流的地主忘记了,唯一没有忘记他的却是陶红,所以晚年他常常在幻觉中见到吴清风。
吴清德跟他过了近六十年,养了孩子,他们看上去跟别的夫妻没什么不同。只是随着时光流逝,面容不断变老而已。时间的水流是很急的,可以冲刷一切,包括仇恨。他们的儿子也渐渐长大,而且变老。他变老以后,倒和陶红有些相像了。可这一时刻来得太迟。
吴清德后来对陶红说,我告诉你,其实陶金一直是你的儿子,因为你在官庄把我和吴清风抓住时,我们还什么事也没有做。
陶红问,你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吴清德说,我要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陶红想了想说,我永远不会相信。你说得对。
当天晚上,陶金发现父亲哭了,伤心地流泪。母亲吴清德也发现他在流泪,像没看见一样。陶红把陶金叫到身边,说,我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真正爱过你母亲。
我离开新泉的前一天,小文因为屡次带妓女嫖宿被公安局带走了,判了两年劳教。陶沙也去了深圳。小秋被两个人同时抛弃了,孤零零地站在文化站的走廊上流着泪。
他对我像仇人一样。她说,这里的他指的是陶沙。
也许最爱的人互相倒像是仇敌。我说。
就在那一天,故宫来了几个人,竟然摸到小小的新泉文化站来,寻找陶金的收藏珍品,宋徽宋的《凤鸣梧桐图》,因为元代以前的文物禁止私人买卖。
可是故宫的人对这幅画的鉴定结果令人惊愕:这幅画是伪造的,但伪造的技术十分高超,以至于这幅画本身具有了很高的价值,而且伪造者就是陶金本人。
故宫的人终于没带走这幅画,但陶金似乎崩溃了。
他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我去敲他的门,向他告别。他开了门,很虚弱的步伐。我们喝了几杯茶,我塞给他五百块钱的住宿费。
突然他说,在我父亲临死前一个月,但身体看上去很好还没有住医院时,有一天傍晚,阿姨煮好了红枣龙眼粥给他和母亲吃,他和母亲坐在丝瓜架底下喝粥的时候,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你和我打了一辈子仗,你还是没有赢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掌握了一项秘密武器,那就是爱情。
选自《收获》1999年第4期
原刊责编 程永新
本刊责编 曹军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