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
作为他可有可无的朋友,
我还是决定在他押往监狱时去看看赵弦铎。
我们在窗口内外相见,
我们对视着对方,
一句话也没有。
老马说,假的
十年后,我再次见到老马。
老马说他今天来找我,缘于前几天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和照片。
你们还在炒作他啊,都十年了,老马用袖子擦一把汗说。前几天的报纸在他手上,皱成酸芥菜叶的样子。老马变化大,他不使劲介绍我真认不出他来了。
是他,赵弦铎,假的!老马粗暴地摊开报纸用粗壮的指头点着文章和照片。
最近市里搞道德模范教育,我们报纸大张旗鼓地报道过去和当下的身边好人。赵弦铎的拾金不昧当年引起过市民极大反响,当时我是采访者,我的这个报道还得过省记协年度优秀新闻二等奖。就是在前几天当我们这篇回顾性的文章见报后,仍然有着良好的反响。
你们不能再登了,假的,假的!老马激动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
赵弦铎说,小事一桩,王记者你千万别登报
赵弦铎第一个事迹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故事。
那天,天刚麻麻亮,赵弦铎就骑车走在上班的路上了。那时他还住在十里店,离上班的地方很远,如果不早早出发,就会迟到。行走到金鸡路时,他在街边发现了一个黑色公文包。
谁掉东西了?赵弦铎大喊。
有人停下来,检查随身带的物品,然后回头看一眼继续赶路。
谁的公文包?赵弦铎连续叫喊。
不多时,他身边围过来好几个人,有男有女,还有老人。
我的。他们几乎都这么说。
里面有多少现金?
300。
不对,你走吧。
500。
不对。你也走吧。
3000?对吧,这个公文包是我的,里面装着3000元!
赵弦铎冷笑说,你们都走吧,冒领人家物品就不害臊吗?
打发走所有的冒领者,赵弦铎将自行车搁到人行道上。不多时他见到了经过的同事孙跃,急忙叫孙跃停下脚步。赵说,我可能要迟到,麻烦帮我向领导请假。孙跃说,你怎么了?赵说,捡到一个包,正等失主呢。孙跃说,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赵弦铎说,巨款呢。孙跃说,你发财啦。赵弦铎说又不是我的钱我发什么财。孙跃说,等失主多久了?赵弦铎说,差不多半钟头了吧。孙跃说,也许失主根本不知道已经掉包或者包是在这里掉的。
赵弦铎说,我相信失主一定会沿途找回来的。
看着行走的人流,赵弦铎不时叫着“谁丢包了”。时间就过去了一个小时,早先过来冒领的那个男子又出现在眼前。男子说,还没找到失主?赵弦铎警觉地看看男子,说,你别过来。男子在原地停下,说,放心吧,我不会抢。可以借步说话吗?赵弦铎说,你要干什么?
我有个好主意。男子说。找个偏僻地方咱哥俩把包里的东西分了,四六开。
赵弦铎说,不行。
神不知鬼不觉的。
你是谁?
还信不过我?我叫刘火,设备厂的。不信?我给你看身份证。男子递上身份证,趁机靠近赵弦铎。
赵弦铎搂紧公文包,认真看看男子的身份证。名字没错,大概身份假不到哪里去。可是,赵弦铎却说,想得倒美!
三七开也行。你想吃独食?
赵弦铎说,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
连续在街边等了两个小时,一辆警车停在跟前。下车的警察笑着对赵弦铎说,你就是赵弦铎吧?赵弦铎狐疑地看着警察。警察说,你同事报警了,说你捡得个公文包,在原地等失主。果真你还在。赵弦铎随警察去到派出所,当众检查公文包,里面有现金2万元,还有一张身份证。身份证显示资料为:马中栓,男,出生年月XXX,家住沱巴村。派出所的干警们握了握赵弦铎的手,送他去单位。干警找了单位领导,领导大喜过望。单位宣传科的打电话到报社曝料,我被领导派去采访。
赵弦铎闭口不谈捡钱的事,怎么问,他都笑着说,没什么,真没什么。第一次采访竟然是失败的,陪同我采访的他的单位领导生气地说,小赵你做了好事登个报并不是说你想出名,可以弘扬正气树立新风教育全社会嘛!而且也是我们单位的光荣!接近午饭时间,领导请我吃饭,把赵弦铎叫上想继续采访。可是,赵弦铎却婉言拒绝了。领导无奈地说,你是记者,无论采访成功与否都有文章可做的吧。我说,是的。领导说,走,喝一杯去!
我刚转身,赵弦铎抓住我的手臂说,小事一桩,王记者你千万别登报!
第二天,我的文章《引题:捡得巨款苦等失主婉言拒绝记者采访;主题:昨天我市再现活雷锋》在头版“浪花”栏目登出,编辑部接到许多表扬电话和送上门的信件。我负责整理读者来电来信,弄成新闻,次日刊出了这组“读者反响”。
第三天,派出所来电话说,失主找到了。我急忙赶去采访。马中栓泪如雨下,差点儿给我跪下。我调侃说,你的恩人是赵弦铎,你向他叩首去吧。马中栓做着小生意,这两万元是用来进货的,真丢了按他的话说就丢了半条命。派出所开车拉着我们去赵弦铎单位,这下可热闹了,单位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赵弦铎围了个严严实实。但是仍然没有采访出什么来。
下午下班,我在赵弦铎单位门口逮住他,将他强行拉到附近一家小酒馆。酒过三巡,我终于撬开了他的嘴,获得了详细的过程。文章中我还特别提到那个劝分钱的设备厂的刘某。设备厂人不干了,他们打电话给报社领导说,说别的单位人好就行了嘛,干吗要提我们单位人素质差呢?我们的领导说,难道有失实吗?设备厂领导又去宣传部告状,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得知后大为光火,说,你设备厂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告状埋怨!这个细节用得很好,这个例子用得很绝,两种人物两种思想境界昭然若揭!
马中栓特意制作了一面锦旗送到赵弦铎单位,我又赶去采写。赵弦铎拾金不昧的事迹,前后有五篇报道在一版显著位置发表,在全市各阶层反响很强烈很强烈。为什么很强烈?因为十年前两万元是一笔巨款,只有在巨款面前不动心才最能引起大家的议论。
老马说,故事其实是那样的
老马在沱巴街上开了一个小门面,卖酱萝卜酱黄瓜和多种酸食品。这座城市的沱巴街早先很偏,当年有一伙来自山区沱巴的人集中住在这里,在城里讨生活,解放后修成一条街,取名沱巴街。“文革”时叫过灭资街,浩劫结束后又恢复原名。现在住在沱巴街的人绝大多数人不是沱巴的,就像这座城市的上海路难道住的都是上海人?在沱巴街上,老马没有找到一个老乡。早年沱巴街人的后代有的搬走了,有的已完全忘记了沱巴这个地方,据说都快6代人了。老马开酱店,并不指望沱巴人来照顾生意,他做的是全市民众的生意。在沱巴街卖酱食品成行成市,相对来讲,生意好做些。
有一天,赵弦铎出现了。赵弦铎买下一缸酱萝卜一缸酱黄瓜。老马很高兴,从来没有这么大手笔地出过货。老马说,你是食堂采购员?赵弦铎说不是。老马说,那你是单位的领导。赵弦铎说,不是。老马想说买这么多吃得了吗,又怕生意黄掉,就呵呵呵呵地笑。付了钱,老马将赵弦铎送出门。老马甜滋滋地想着刚才的美事,不多时突然想起还没找人家钱呢。追出去,赵弦铎早没了人影。过了些天,赵弦铎又来买酱黄瓜。老马为了把生意做长久,说,上回忘找你钱了。赵弦铎说没有啊,我给的正好不用找。老马回想了一下,说,不,你给的是整钞,要找零。赵弦铎说,你这个人真好笑,看我这么年轻,难道记忆会不好?老马呵呵笑,说,我给你打折。赵弦铎说,你小本生意不容易,折就不打了。你的酱黄瓜特别好吃,以后我会常来。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有一桩轻松赚钱的活你干不干?赵弦铎说。
有钱赚,当然想。
我这里有一个公文包,里面有2万元。包和钱都是我的。我假装是捡的,我在街上左等右等等不到失主,然后交到派出所。过两天你就去派出所认领。
不是我的,派出所会给我吗?
会的。因为包里有你的身份证。事成后,我给你3000元。你要把这事当成真的,对我的行为表示出万分的激动和感谢。
为什么?
没什么,就想让你发财。你卖酱萝卜一月赚多少?
两百左右的利润吧。3000元就相当于我全年的利润。这个事是个好事,但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是没有的,你为我设了一个什么陷阱呢?让我想想。我虽然是小生意人,但是我的警惕性是非常高的。
你担心我用你的身份证干坏事吧。那好,你可以在我“捡”包前才给我身份证,然后你就监视我。
老马想了一夜,做好两个预案后答应下来。
那天早上,按照约好的时间地点,老马与赵弦铎见面。老马往赵弦铎包里塞入身份证。走不了几步,赵弦铎就大喊“谁掉包了”。老马站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公安来人时,老马尾随其去。尽管看不出陷阱在哪里,老马还是不放心。好在第三天,沱巴老家来电话了,说,你的包别人捡到交派出所了,快去认领。老马是个讲信用的人,领出2万元后,他只抽掉3000元佣金。接下来,老马和赵弦铎同时上了报纸,只是附近的人并不知道报纸上的马某就是卖酱萝卜的马中栓。听到街坊议论赵弦铎,老马找来报纸看。老马上过初中,他对文章能读通三分之二。看后,他就笑了。他说,赵弦铎脑子一定灌满了酱萝卜。
赵弦铎再没出现在店铺前。老马虽然将报纸保留下来,也知道赵弦铎在哪里上班,但并无兴趣去找他。不来买酱萝卜就不来吧,反正他也买够了。
老马这么想。时间再一长,随着事情的远去和3000元使用殆尽,他连同事件和人都淡忘了。前几天,他无意中看到报纸,才想起当年的往事。
赵弦铎说,马中栓想干吗?
因为捡包的事,我和赵弦铎成为朋友。那段时间我们来往比较密,时不时地打打电话相互问候,时不时地小聚。后来,市里提拔干部,组织部门想到了活雷锋赵弦铎,去考核时,得票挺高。单位人说赵弦铎真不错,这样的干部不提拔还提拔谁呀。赵弦铎顺利地被提拔到交通局当副局长。之后,我们联系就渐渐少了,甚至中断,直到他第二个事迹的出现。
距离第一个事迹发生5年后的一天,我手机突然显示一个陌生来电。是王记者吗?对方是一妇女。我说,是的。她说,快来吧,发生火灾了,多亏了他,是他抢救出我家的母猪。按着妇女的指引我赶到东郊社山自然村。好偏远的地方,自以为跑遍市区每个角落的我,到了社山才承认,我的基层下得很不够。
火已经扑灭了。烧掉的是妇女家的母猪舍,据说此猪舍是茅草加树皮盖的。天气干燥,容易发生火灾。村民们围在一起议论火灾发生的原因,说了多个,但都只是猜测。我说,我就是王记者。救母猪的人呢?妇女就过来了。她说,村里人都下地去了,不晓得怎么回事猪舍突然起火了。是他冲进火中救出的母猪。母猪正怀着猪崽,如果没救出来,损失就惨重了。他是谁?
说是赵局长。
是水电局的赵局长,我认得。他时不时去检查平湖水库。另一个人说。
对了,从这里可以去到平湖水库。我听说过。这么说,赵弦铎路过时,碰上了火灾。
村民们表示同意。采访完当时情况,我调转车头。从手机里调出赵弦铎的名字,拨过去,号码是空的。几年过去了,赵弦铎已从交通局调到水电局。之后见到赵弦铎时,他刚从医院回来,白纱布包裹在手臂上。他很激动地搂着我说,兄弟,好久没联系了,你都上哪里去了呀?我说,你换单位了都不说一声。赵弦铎很内疚地表示道歉,说,唉,一忙就把兄弟给忘记了。突然大驾光临,你乘的什么风?我说,大英雄啊,我又来采访你喽。赵弦铎指着我说,兄弟消息真灵通啊。小事小事,别采访。
赵弦铎把我迎进办公室,我见门上贴着牌子“副局长室”,就是说,他是平调过来的。赵弦铎一边陪我喝茶,一边讲了救火的过程。我拍了照,他包着纱布的照片出现在第二天的报上时仍然是那么的谦虚和低调。采访完,他留我吃饭,我以赶回去写稿为由婉言拒绝。送我出门,他一再请求说千万别写别登报,多少人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没登报呢!你们的笔应该多多反映普通老百姓。我以浅笑作答。
我在文章里点到了他几年前的活雷锋行动,致使文章变得立体厚实,主题更深刻。消息登报后,又引来不小反响。社山所在的城区领导亲自前去慰问,送上了慰问金,赵弦铎趁机还捐了两千元款。那妇女用这笔慰问金加上赵弦铎捐的钱,重新建造起一间砖瓦结构的猪舍。
不过,从那以后我都没再和赵弦铎有联系,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高就。也是这次采访赵弦铎救火后,我不再跑社会新闻,高升到科教部当主任去了。这回如果不是搞道德模范教育寻找身边好人,我可能彻底将他埋在记忆深处。打听了许久才知道赵弦铎在轻工业局当局长兼党组书记。我在电话里对他说,我们又要你见报,为的是弘扬正气树立榜样。他说,你过来吃饭吧。赵弦铎把饭局安排在大宇大饭店,偌大包厢只有他、我、他的秘书三人。我说,我给你拍一张照片用来上报吧。他不同意。事后我悄悄向他的秘书讨要了一张赵弦铎的近照。饭桌上,他侃侃而谈,就是不谈与主题有关的事。好在我是资深记者,他这些看似无关的话题被我有机地引用进新的文章里。拾金不昧照片、救火受伤照片加上近照,赵弦铎又火了一把。
马中栓的来访完全是意外。
我给赵弦铎去电话。
马中栓来了。我说。
谁?谁是马中栓?他说。
那年,十年了,你捡到他的包。
他找你干吗?
我说马中栓一个劲儿地说假的,假的。
什么假的?赵弦铎显得很激动,我甚至听到他拍桌子的声音。
我说,你别冲动。
他说,你认为呢?
我说,他讲得有道理。
他说,你意思是相信他了?
我说,我还是相信你。
他态度缓和了些,说,你们俩是不是联合起来陷害我?
我笑了,说,咱们是十年的兄弟,我哪有这个黑心。而且陷害你我能得到什么呢?
他说,马在哪儿?他想干什么?
我说,老马就在我身边,他讲了一个与你做的不一样的故事。你要和他通话吗?
他说,他想干吗?我不想和他说话。他到底想干吗?
老马说,沱巴是我家,但我很恨她
老马头发很密,但白掉大半。他现在不在沱巴街卖酱黄瓜,前几年市里搞小街小巷改造,他的小门面被改造掉了。他现在在宁远街边人家屋檐下卖酱黄瓜,每月给主人一定租金,不遮风不挡雨的。这倒没什么,难的是生意很差。除了沱巴街的酱黄瓜,这座城市的人似乎不太信任别处的。老马挂了“沱巴老马酱黄瓜”的牌子也无济于事。沱巴街,他回不去,改造后的门面租金太贵。沱巴街回不去,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的沱巴故乡他也回不去。
老马是沱巴山区第一代进入城市打工的。那年,他刚讨了老婆,先是带着老婆在这座城市走街串巷地叫卖“叮叮糖”,大女儿出生后,老马就在沱巴街上卖酱黄瓜。大多数年月他们住在工棚里,和来自老家的建筑工们一起。建筑工是流动的,工地也在不断地变换。老马一家跟不上,咬下牙在沱巴街不远的地方租了房。接着,二女儿出生,接着,两个女儿要上学。外来子女上学得找学校,找学校得打点,那里刚打点好,这边昂贵的学费接踵而至。连生两个女儿,老马不服气,他生不出儿子决不罢休。和老家和城里计生部门斗智斗勇,老马让老婆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可还是女儿。老马还要生,老婆不同意,老马说不同意也得同意。老婆就是不同意,老马便下了手,下得重,一下把老婆打残,生育的事黄了。老马一个人撑起这个家,非常非常的艰难。当年和他一同出来打工的老乡都回沱巴建了小洋楼,后几拨出来的也都回去建洋楼讨老婆了。老马没那能力,他在城里生活都很困难哪有能力建洋楼?他没脸回去。父母早些年已经去世,从此他再没回去,父母留给他的老屋因无人居住,已经倒塌。老马把希望全压在女儿们身上,可是女儿们并不争气,无论如何复习,最终都没能考上大学。前两年大女儿二女儿分别嫁人,都跟着老公到上海和深圳打工去了。
我现在还能干活,再过十年二十年,我怎么办呢?老马说。我城里没房子,沱巴老家也没个安身之处。
正好我要去沱巴山区调查教育情况,我建议老马回老家看看。老马说,我不回,我恨她!
我开车送老马回他的租住房。地点在离宁远路远的西郊,那是些被远郊农民抛弃掉的老房,低矮潮湿,秩序混乱。因为租金便宜,每间房里都住着外来务工人员。望着凸凹不平的乡村小路和垃圾遍地的场面,我刹住车。我不忍心跟老马进村进屋。
我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建议新闻调查部的记者来进行外来务工人员特别像老马这种人的生存调查。
不进去喝一杯茶?老马说。
我摇摇头。我说,我过两天去你们沱巴,你希望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他说,你千万别说认识我,别说我现在的情况。我没混好,沱巴人我一个也不想认,我不想让他们取笑。
我说,我尊重你。但我感觉,你今天对我说了假话。
赵弦铎说,我有起诉你的权利
当年赵弦铎拾得公文包的地方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城市在扩容在改造,原来的道路已经无法承载拥挤的车流人流。
大概就是这个位置,公文包躺在地上。赵弦铎说。我没见到公文包从谁身上掉下来。我接近时,一眼看到了。我捡起来叫喊失主,一下子来了好多失主。我知道,失主只有一个,剩下的都是冒牌货。我为那些冒牌货感到耻辱痛心,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是。
我说,当年你的那个同事孙跃还有联系吗?
赵弦铎说,早没联系了。不过,应该能找到。
我们去到赵弦铎当年的那个单位,是一个二层机构的事业单位。这座城市的事业单位多如牛毛,有许多单位我还真不知道具体是干什么的。孙跃和赵弦铎年纪差不多,曾当过办公室主任,现在退居“二线”,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见了面寒暄之后,孙跃就跟我们的车去到当年的事发地点。孙跃否定了赵弦铎指定的位置。孙跃说,我在这路上走了二三十年,我还不清楚吗?赵弦铎你捡包的位置准确来说是这里。那时左前方还有两棵歪脖子桂花树,右边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间平房里吊死过一位妇女。赵弦铎说,也许你是对的,具体地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件的真实性。
孙跃说,这难道还有假?都上报了。前两天又上报了。
接着孙跃说了许多细节,但都不是现场的细节。当时他离开后去到单位,去到一个个科室传播。同事们吵着闹着要赵弦铎请客。孙跃说,赵弦铎又没发财,叫人家请什么客?大家就着拾的东西聊起来。一同事说,他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那人捡到一包东西,为了等失主耗费了半天时间,临近中午那人好奇地打开包,里面竟然是一堆牛粪!还有一同事说,有两个外地人说施工时挖出两个金砖,还有一张沧桑的说明金砖来历的字条,说急用钱,想低价出手。接手人以为占大便宜,结果上了一大当。
赵弦铎不高兴地打断孙跃,说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合着我捡的包是假的?
孙跃说,当然不假。包里不是有两万现金吗,都还给失主了。那你今天叫我来是?
我说,没事,好多年没来了,就是来看看。
赵弦铎对我今天的行为耿耿于怀。其实这并不能怪我,是他提议参观当年事发地点的。他质问我说,那个马啥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想制造轰动新闻是不?
我说,如果马中栓说的是对的,这个新闻还真轰动。
那你说,我为了什么?
我说,疑问就在这里。其实,如果老马说的是真的,我可以推测出你制造假拾包事件的真正目的。
你是记者,你有写文章的权利,但我是守法公民,我也有起诉你的权利。但是我还是劝你谨慎再谨慎。当年我就不同意你登报,看,本来是做好事,却在十年后阴魂缠身。
妇女说,什么话才是你要的实话
社山自然村坐落在岔道上,周边树木葱郁,流水潺潺,世外桃源一般。妇女站在我的对面,她无所顾忌地啃着玉米棒。你是当年的王记者?我想不起来了。你和当年一点不像,你老了许多。一定是讨过两个老婆,后面这个老婆年轻漂亮,夜夜缠着你,哈哈哈。我说,你们乡下人比城里还开放。她说,我们乡长就是这样的,他和我老公同龄,看上去像我老公的爸爸。
我说,你还记得赵局长吗?
妇女说,记不得什么赵局长了。
我指着猪舍说,那年猪舍起火了,赵局长救的火,救出了你家怀崽儿的母猪。
妇女终于想起来了,说,对对对,他怎么了?死了?进去了?病了?
都没有。你这猪舍挺好的,几年来没再发生过什么吧?
没有。你突然提起赵局长干什么?
我开玩笑说,他可能要向你索回那笔钱。
妇女空前紧张,说,我没有钱,那钱是他自愿给的。
我哈哈大笑,说,说着玩儿的。我是想调查一下,当年猪舍是怎么起的火?
有补助吗?
我说,没有,也许有。那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有补助?
你说实话就有补助。
什么是实话?
我说,故事是这样的。赵弦铎爱去平湖水库,那里有个发电站,但平湖水库也有鲜美的鱼。他去检查工作,也去钓鱼,有时他由手下陪同,有时陪横向的纵向的领导。有一天他的车开进了岔道,进入社山村,这一年他为升迁的事绞尽脑汁,一直没有找到突破口。进入社山,见到你家猪舍,他眼睛一亮。他认为你家猪舍大有文章可做。通过仔细观察,精心策划,策划出一个火海救母猪的方案。时机成熟那天,他悄然进来,先是点燃猪舍,然后冲进火中救母猪。这是真的吗?
妇女看着我,哑口无言。我从包里拿出几张大钞在太阳下晃晃。我看到她眼睛发光,重重地吞咽口水。
你要我说实话?
我说,当然。
什么话才是你要的实话?
我说,或者,故事是另外的。在他准备纵火时,被你发现。你逼赵弦铎开出条件:一保证母猪不受任何损伤,二想办法帮建砖瓦结构的猪舍,三给你一笔钱,钱又分两笔,一笔当场兑现,一笔事后当慰问金。你说,如果母猪受到任何损伤要加倍赔偿。他满口答应了。这是真的吗?
妇女仍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她手上那个玉米棒停在嘴前。
故事是真的吗?
我的钞票再次在阳光下晃动起来,她目光随钞票晃动,喘着粗气。然后说,你等等。她向一个方向跑去,只听得她大喊道:老公快来,快来听故事!
老马说,就想告诉你真实情况
在沱巴调研的日子,老马的形象时刻闪现在我眼前。我把所有说沱巴方言的老男人都当作马中栓。事实上老马就是他们那样的,说话的方式,常用的口语,常用的表情动作等等,无一不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沱巴乡村有许多失修而垮塌的老房子,也有许多紧闭大门的老房子。我不知道哪一座垮塌的老屋是老马的。沱巴山村的洋楼大多在新村,只有为数不多的洋楼在老屋中间钻出来。当地人告诉我,沱巴的洋楼都是他们打工挣钱建的。他们建好洋楼就能更放心地在城里打工,干不动了再回到沱巴住他们的洋楼。我猜想,老马一定做过无数次的梦,梦想在沱巴老家有一座自己的洋楼。
沱巴的空气出奇得好,沱巴河水出奇得清,但是谁又愿意呼吸着极佳的空气过贫穷日子呢?沱巴人说,我们既要城里的生活又要沱巴的空气。这话,我也想说呢,可是我们都是白说。
从沱巴回来我脑子里仍然时常闪出老马的样子。我觉得我应该去看看他。去了一趟他的家乡,对他似乎有了一层亲近感。我在宁远路的屋檐下见到老马。他身子萎缩着,目光空虚而呆滞。他的身边人来人往,却没一人停下来买酱黄瓜。他的摊位上还放着一叠我们的报纸。我给他一根烟,他摇头拒绝。年轻时候我抽烟,后来不抽了,抽不起。他说。赵弦铎弄虚作假,你们怎么还没登报?
我说,我就不明白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才说他是假的,早干吗去了?你说说,他为什么要搞假?
老马说,他为什么搞假我不清楚,但是那事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我说,你是觉得赵弦铎给你的3000元只管十年,只管一次登报?
老马没回答。
我说,来根黄瓜。
老马迟疑一会,用竹签扎一根细小的黄瓜送过来。我接过后三下两下吃掉,又要求他给我一根酸萝卜。他说,要付钱的。我说,等会儿一起算。他送过来的萝卜清亮饱满,酸甜酸甜,口感很好。我吃完后说,不管公文包事件是真是假,赵弦铎因此而升官了,你的生意却越做越差,生活费都挣不到了。你有意翻假案是想敲诈赵弦铎一笔吧?你那故事编得不错。
老马说,我要敲诈怎么找你不找他?
我说,这是你的高明处。你都那么会编故事,当然会想到利用我。你要多少?我可以帮你传话。
老马不言语。
我说,如果你陷害好人,后果很严重。
离开前,我对老马说,这一缸酱黄瓜一缸酸萝卜我全要了。老马狐疑地看我。我说,是真的。
付过钱,我把两缸东西搁在不远处的后备车厢里,并说,明天还你缸。如果信不过,我可以给你押金。老马说,信得过。虽然你和赵弦铎是一伙的,我还是相信你不会贪污两个小缸。
酱黄瓜酸萝卜我都拿到办公室送同事了。女同事特别爱吃酸东西,疯抢似的,一会儿就没了。
第二天我再次来到老马处。我说,你有酸豆角酸子姜这些东西吗?老马说有啊。他从下层搬出来。我说,我全要了。老马笑着说,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要捡一回我的公文包?
我说,你揭发赵弦铎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还会对你的生意带来影响。
老马说,我生意一直不好,揭发赵弦铎登报有没有好处我没想过。就是想告诉你真实的情况。
我说,你揭发赵弦铎,有可能当年3000元要被他收回去。
老马下意识地按住口袋,说,他敢!他敢,我也不给。
赵弦铎说,我们钓鱼去
平湖水库我还真没去过,只是听人说那个不大不小的水库镶嵌在森林里。同时平湖水库还是我们这座城市河的补水工程,备受保护。当年有人想在平湖附近建休闲度假村,市民知道后纷纷给市政府给报社写信,强烈要求停止。社会舆论太大,迫于压力,市政府下文终止了建设。投资者是一个台商,还说是邓丽君的一个亲戚。那台商一气之下连同市里别的大项目都撤了,市长气得吐血,又反过来骂市民。
平湖水库有好鱼,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平湖水库的鱼只允许官方垂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能吃上平湖鱼,那一定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
王记者,钓鱼去,到平湖水库去。赵弦铎给我打来电话。
多年前的周末我时常跟人去钓鱼,那时候这座城市流行钓鱼。四面八方的郊区到处是农庄,到处开塘设钓,周末的时候在各钓点你随时能看到持钓的老人小孩,但是热闹一阵人们都腻了。鱼塘里的鱼好钓,但不好吃。除了臭腥,再没鱼的鲜美。市民们鱼都不吃了,谁还去钓?
我从墙角找出钓竿,而鱼钩什么时候被老鼠之类咬掉了。我给赵弦铎打电话说,我不去钓鱼了,我没鱼钩。赵弦铎哈哈大笑,说你来吧,我这里什么钓竿都有。赵弦铎和他的司机来到我楼下接我。后排坐着一个美女,这美女着实太迷人,我想她可能是赵弦铎的情妇。我对坐在副驾驶室的赵弦铎说,咱俩换换位置,我不能夺人所爱。赵弦铎说,只要你愿意美女就是你的了。美女只是浅笑,不置可否。美女大方热情,她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话,赞美我。美女真美,不是我们通常口是心非随口叫人美女那种假美,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动心。我发现我身子微微抖动,说话都不太利索。可是我又极力假装我不好色,我是一个正人君子;同时还照顾前排赵弦铎的情绪,把话题大众化。赵弦铎却爱理不理,末了还说,你们聊,我想眯一会。我知道这小子言不由衷。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语言上行动上与美女保持一定距离——尽管,如果她还这么勾引我我定会失去原则。
出城一段时间后,就到了岔往社山的路口。我就想起了那个妇女。我对美女说,多年前赵局长在里面的村庄做过件好事。美女说,赵局长送了一批书包?我说,送书包的事有可能,那天社山一家猪舍失火,他冲入火海救了人家的母猪。美女哈哈笑,前仰后倒。赵局长的事迹见过报,全市人民都知道,你就没听过?美女说笑死我了,什么不好救,救人家母猪。
一直到平湖水库一路都如在画中行,快接近平湖水库,设有一关卡,这是一个综合检查站,由林业水电交警部门联合组成。赵弦铎说,一切钓鱼砍伐自助旅游者都禁止通行。过了关卡,就见到传说中的平湖水库了。我们城市每天喝的大部分水来自这个水库,据说在水库西边就是自来水厂的取水口。水库设有几个钓鱼台,工作人员已经准备好了钓竿。赵弦铎把我安排在美女身边,并说,你们多聊聊,还说,你手中的钓竿是新的,事后你可以带走。我说,这钓竿挺好的,得两三千吧。赵弦铎说,只要你喜欢就好。我坐在赵和美女中间。我问赵弦铎说,平时都谁来钓鱼?赵说,没几个人有这资格,全市不到五十个。我说,我可太有福气了。赵弦铎说,你可是我的贵客哟。
有美女陪钓,时间过得好快,就接近中午了。我们三人一条鱼也没钓到。水库太大,虽然钓鱼台有专人抛撒食物引诱鱼群,仍然没鱼吃钩。赵弦铎说,钓不到鱼是常事,来钓鱼的人大都不是为了钓鱼,是为了静坐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自己的耐心。
收了钓竿,赵弦铎带我们去到山坳那边的一座房子。这是守库人的吃住间。已经有工作人员做好了饭菜。重点是鱼。我们没有钓到鱼,但同样有鱼吃。工作人员捕的。还有在山坡上放养的土鸡,长在山坡上的野菜。酒是本地产的,真正的陈酿。只要是粮食酿的,只要是高度,只要放上三五年,就是好酒。我喝了许多回茅台,也许我从来没喝过真的。
美女真能喝,她一次次找出借口让我干杯。喝过好酒,我心性就更加乱乱的。但是我把持住了自己,我尽量把涌上来的性意识压迫下去,尽量想起道德良心和老婆的好。
吃过饭,我、美女和赵弦铎进一间房休息,我们分别躺在小床上。我借着酒劲说,老马没松口,当年你真捡包了吗?赵弦铎说,真捡了。你到底信谁的?我说,谁的我也不敢信。赵弦铎说,你总得信一个吧。退一步说,你采写了虚假新闻,同样会臭名远扬。我说,我不怕,我相信读者会原谅我。赵弦铎说,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老马是对的?比如说,今天你对美女耍流氓,美女坚持告你,成立吗?我说,我没对美女耍流氓,虽然我真的好几次想耍。应该不成立,因为她没有证据,你又不可能做伪证。美女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姿势很撩人。
后来我就睡着了。我以为赵弦铎会给我设个桃色局,但没有。我醒来时,赵弦铎和美女都不在房间。后来才知道,他们又去钓鱼了。
下午我们都有了收获,每人都斩获一条以上,我钓了两条。我们吃过晚饭才回去的。我和美女各分得两条鲜鱼,重量都在三斤左右。赵弦铎和司机没要,他说他们时常能吃到。车到社山村路口,赵弦铎叫司机拐弯。车在社山没停留,继续往前开。司机说,前面有一个叫白头的小村,里面有一个孤寡老人,赵弦铎久不久会去看望她。我说,我身上没钱,就贡献一条鱼吧。赵说,不用,村里有条小河,鲜鱼不少,村长会送的,我也送过平湖鲜鱼,老太太不缺鱼。
山村很黑,很静,行走在村道上时,美女下意识地挽着我的手,身子紧贴着我,把我当保护神。我轻声说,你不会告我耍流氓吧?她说,不会,我只会告诉你老婆,呵呵,呵呵。早先没注意看,原来赵弦铎手中提着一小包大米,他的司机还带来一瓶花生油。见到赵弦铎,孤寡老人声泪俱下。职业习惯使我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一镜头。
没错,赵弦铎照顾孤寡老人快五年了。村里人就是证明。当晚我采访了村里三五个人,也详细采访了孤寡老人。老人说,赵弦铎还接她上他家里住过,全家人对她像母亲一样。回去路上,我们都没说话,美女则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就赵弦铎照顾孤寡老人的事采访了他老婆孩子,还采访了水电局的职工。水电局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事,他们说赵局长做善事一点也不奇怪。当晚文字图片就在社会新闻版里上版,值班老总还在一版作了重点导读。文章见报后,有很大的反响。眼下全市正在掀起宣传身边好人好事和道德模范典型热潮,新闻大背景靠得好,宣传部领导非常满意,打电话来表扬报社一把手,报社一把手又请我上他办公室当面表扬。热线部接听电话的接不过来,一把手叫他们把电话分别打到报社办公室以及我们科教部,我的手机也是电话不断。都是说好听的,都是赞美的。有一老伯要我带他去见赵弦铎,我说这没必要吧,老伯说非常有必要。拗不过老伯,我叫他到报社来然后带他去。两小时后,老伯来了,他还带了好几个人,有邻居也有自己的孙子。我去电话征求赵弦铎的意见,赵说不好,还说你要登报怎么也不说一声呢?我说,老伯他们在我这里,你不见他们,让他们跟你通通话行吧?
老伯接过电话。你好啊,赵同志,你了不起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人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们向你致敬。
老伯他们的来访,引起社会新闻部记者的注意,他们来到我部门把正在发生的一切全记录下来。
我也想说几句,站在一旁的那男人说。他的手伸向老伯的电话筒,但是老伯示意他还没说完。男人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然后对我说,王记者你还记得我吧?我说,我记不得了。他说,我叫刘火,设备厂的。我说,哦,你是刘火,十年前我采访过你,当时你想和赵弦铎分钱。刘火说,对对对。我早晓得赵弦铎是这么一个好人,我还费那个劲干什么呢?不过我现在变好了,不仅不做坏事,而且碰上能做好事的时候一定要做好事。
这篇追踪报道,第二天又在二版显眼位置发表,反响仍然是良好的。
老马说,我还是要讲真话
想不到老马那么关心我们的报纸。这两天关于赵弦铎的报道他都看了。接近傍晚,老马提着一缸酸黄瓜酸子姜酸豆角来到报社一楼,我叫门卫放他上来,老马却叫我下去。我说,在下面不好说话,还是你上来。他手中的酸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些女同事紧跟老马身后尾随到我办公室。还没征得我同意,她们就开始疯抢酸菜。我说,谁付钱?女同事们一边往嘴里塞着酸菜,一边说,你呗!
老马说,谁也不用付,我送。
我说,不能让你吃亏的,小本生意不容易。我掏出钱塞过去,老马推推就收下了。
老马说,孤寡老人的事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真的。
老马说,怎么证明?
我说,赵弦铎照顾老人好些年了,村里人都这么说。
老马说,捡钱的事,赵弦铎让我做了假证,就是假的。
我说,这是不同的事情,不可类比。
老马说,他能在我这里设局就能在那受助老人那里设局。
我说,他在老人那里设局干什么呢?哪里能看出是局呢?
老马说,捡包的事,如果我不说你们又怎么看得出是局呢?
我说,可是,我们并没有相信你的话。
老马说,可那是真的。
我笑笑说,如果你在我这里做局,让我获得利益,我非常乐意。
老马说,局就是局,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我说,就算是个局,为什么你现在才想起要揭穿?
老马说,也没别的原因,那天偶然看到报纸,我就想起了那个事,我就觉得应该告诉你真相。
我说,你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
老马说,我就是让你们听见的。
这群疯抢酸菜的女同事并没在意我和老马的谈话,她们积极热烈地评价着酸菜,享受着美食。
我说,如果我让你就此打住,你做得到吗?
老马说,做不到,我既然讲出来了就要坚持,如果我没讲出来我会永远保守秘密。
我说,可是,你的话不会有人信。
老马说,信不信由你们。
我说,我们一起见赵弦铎好不好?我做东。
老马说,好。
我联系赵弦铎,赵弦铎说,好啊,但是怎么好让你做东呢。赵弦铎定了一个小酒馆。为了和老马喝一杯,我们都不开车而打车去。小酒馆在金鸡路上,虽说小,但名气大,客人把包厢、大厅挤得满满的,还有未订到座位的在等第二拨。这家酒馆叫文桥醋血鸭店,用料为上等矮脚仔鸭,鸭血里放入适量的米醋(最好的是酸坛子里的酸水)、文香,起锅前将醋血倒入勾芡。这家老板是文桥人,文桥那地方历史上出才子,也出美食。文桥与沱巴相邻, 沱巴山区也有吃醋血鸭的习俗。未等到赵弦铎,却等来了美女。美女说,赵局有个应酬,稍晚点来。美女自作主张地点了菜,开了带来的酒。我说,美女,你和赵局什么关系?美女说,你说呢?我说,不正当关系吧。美女抿嘴笑,说,我跟你也是不正当关系。我把老马介绍给美女,我称老马是酸菜大王。老马说,我的酸菜真的好吃,吃过的都说好。
我问美女认识赵弦铎多久了?
美女想了想,说,好几年了。
我说,你知道他照顾孤寡老人的事吗?
美女说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情人,他的事我能知道多少呢。
美女身上换了一种香水味,她姓什么我也忘记了。她好像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副总经理。这么漂亮的女人往公司一放,什么业务办不成?趁赵弦铎不在,我就闷骚闷骚地撩美女,美女很配合。在一旁的老马坐不住,他假装去上厕所,一去好几回。他再次从厕所回来时说,赵弦铎还来不来?美女立即给赵弦铎打电话,然后说那边让我们先吃着,别等了。
菜就上来了,整个屋子飘满香气。开了酒,老马的玻璃杯倒满了,他并不推辞,看来他是有酒量的。老马真的有酒量,他大口大口地喝,肉也吃了不少。老马说,这醋血鸭炒得并不好,他的手艺比这强多了。我说,改天上你家吃去。老马说好啊,过两天我大女儿回来,你们都去吧。我说,你提前通知我,我买两只上好的矮脚鸭。
我们都酒足饭饱,赵弦铎还是没能赶到。去电话时,他说快到了,叫我们等他。
老马并不想等,他说等他干什么呢。我说你不是想见他吗?老马说,如果不是有酒喝,我并不想等他。我说,既然来了,就安心等吧。
正说着,赵弦铎进来了。他脸红着,大约喝了不少。他和老马握了手,说,十年了,你没怎么变。老马说,你却变了,搁在大街上我真不认识你,你和照片上的也不一样,你不上相。
我个人觉得美女在场不妥,我就打发美女离开。赵弦铎知道后说,别让她走,人正不怕影子斜,让她也听听,判断判断。我说,可是她已经离开了。
赵弦铎不吸烟,但他口袋里有烟,他让老马抽。老马接过后点上。赵弦铎说,我们都不抽,这一包全是你的了。老马也不客气,他把香烟塞入自己的口袋。我说,正好都在场,可以对质。
赵弦铎说,那年你太不小心,你还没说过你是怎么丢的包呢。
老马说,报上不是说了吗?当然,那是假的。我没丢包。
赵弦铎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否认丢包呢?
老马说,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假丢包,还给我3000元报酬呢?
赵弦铎说,你看我傻吗?
老马说,不傻,所以我才不明白。
赵弦铎说,老马你有什么困难可以直说,别以这种方式来坏我名声。
老马说,我有许多困难,而且是大困难,但是我只是想说你没捡到包,你设了一个局,全市人民都让你骗了。我也让人利用了。
我插话说,老马你算不上被利用,你获得过报酬。
老马说,好吧,没被利用。
赵弦铎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马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设一个局?
赵弦铎生气了,说,我没有设局!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应该把钱交给慈善机构。我好心好意把钱还给你,你不但不记恩,还恩将仇报。
老马说,我没恩将仇报,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弄个假捡公文包,你是把我当傻子了?
赵弦铎说,你口口声声说想知道原因,那我告诉你吧,我是疯子,我吃饱了撑的!之前我认识你吗?我们是朋友吗?
老马说,你一次次大大方方地上我那里买酸菜,就是为了后来的捡包。
赵弦铎说,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说,老马是一位只上过初中的老农民,他能编出那么有创意的故事吗?
赵弦铎说,我虽然是干部,我又有水平设那么完美而荒唐的局吗?对我有意义吗?
我说,意义其实很大的。可以这样推测:你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和赞美,你因此在机会来了的时候顺利地升官晋爵——或者说你在看到机会来了之际设的局。十年前,3000元的确挺值钱的,相信你当时的收入也并不高。但是比起走后门拉关系请客送礼来,3000元太划算了。
赵弦铎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可不是真的。我发现我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马仰着头睡着了。
我和赵弦铎笑起来。赵弦铎说,这个老马,喝太多。赵弦铎叫来司机,我们俩一左一右地把老马扶下楼扶上车。老马清醒些了,他伸过身子舌头弯曲地对赵弦铎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搞假捡包?我说,因为他是傻子。现在你得还他3000元!老马说,不可能还,钱早变成屎了。我说,你不还人家钱,就不要再提起。
赵弦铎说,王记者,别理他,他喝得太多了。
先送的老马,最后才送的我。赵弦铎的车进村时,老马的左邻右居都看见了,老马兴奋得酒醒了许多,他向他们介绍说,这是赵局长 ,这是王记者,都是大人物,今晚赵局长请我喝酒来着。
作者幻想之一:老马回到沱巴街
好长时间没有联系老马也没联系赵弦铎。我想腾出时间来让他俩去博弈,去平衡。
那天,赵弦铎亲自开着车去了莲花村。老马在家。老马正在炒菜。手提鸡鸭水果的赵弦铎就进门了。
哟,赵局长,怎么是你?
来看看你呀。
老马手足无措,说,坐坐。老马头伸出门外叫喊,老太婆,快过来沏茶,赵局长来啦!随后老马老婆就回来了,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村里的大人小孩。赵弦铎从口袋里掏出好烟散给前来看热闹的男人,拿出糖果给妇女小孩们吃。老马老婆趁老马和赵弦铎聊天,宰杀了赵弦铎提来的鸡。老马老婆动作麻利,不多时鸡就做好了。老马拧开一瓶散装酒,赵弦铎说,我车上有好酒,咱哥儿俩好好喝一杯。赵弦铎走向停在狭窄村道上的小车,从后备厢里取出两瓶茅台。
喝酒时,在老马家看热闹的都离去了。酒过几巡,赵弦铎说,没有外人,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说。老马说,我的困难很多,最大的困难是没一个安身之所。赵弦铎说,只要你生意做好了,就能回沱巴老家建洋楼,不建洋楼建一座平房也行。我考察过了,生意还是沱巴街好做,我帮你弄个门面,一个足够大的门面。前面是门面,后面可以住宿,可以当腌制酸菜的工作场地。老马说,那好啊,太好太好了。你为什么要帮我?赵弦铎说,不为什么,只有一个条件,当年捡包的那点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再对任何一个人说起。
你终于承认那是假的。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老马说。
本来就是假的了,不存在承不承认的问题。我为什么那么做呢?告诉你你也不会明白,你是一农民,尽管在城里混了二十年,仍然是农民。城里有些事你是永远也弄不清楚的。以后你就别再好奇了。赵弦铎说。
如果那时候我就有了两万,我的酸菜事业早就兴旺发达了。老马说。
赵弦铎说,那也不一定。你养了三个孩子,光是缴学费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哪还有资金扩大经营?就算你利滚利发了大财,你可能去养小蜜,小蜜很快把你的家产败光,弄得你家破人亡,还不如现在这样。
老马说,我有了钱绝不会玩女人,我会把钱用来在城市里买房子。
赵弦铎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利用手中的关系和权力,很快就为老马弄来一个门面。事实上,这个门面赵弦铎早就看好了。启动资金赵弦铎垫下了。开业那天,赵弦铎叫司机过来拉走几坛酸菜分给局里的人吃。
老马的门面大,动作大,前来买酸菜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水电局的定点餐馆在赵弦铎的建议下都来订货。
我的女同事们想到老马的酸菜了,她们个个都流下了欲望的口水。我对她们说,我可以请客,但我不跑腿。有两个女同事自告奋勇地要求跑腿,她们动作迅速地从我口袋里抽走了200元钱。
我告诉她俩,老马的酸菜店搬到沱巴街了。
但她俩没找着老马的酸菜店。我说你们见到“沱巴酸菜店”了吗?她俩说,没有。我说“老马酸菜店”呢?她俩说,都没有。整条街上根本就没有老马的店。我说,那你俩只有去宁远街了。
与此同时,我也赶往宁远街。老马蜷缩在屋檐下,他的摊前人来人往,生意却十分清淡。我说,弦铎没去看望你吗?他没有帮助你吗?老马摇头。
想起我的幻想故事,我自嘲地笑起来。
作者幻想之二:赵弦铎的义正辞严
老马找上门来,是赵弦铎意料中的事。赵弦铎安排老马坐下,为老马沏好茶,点上烟,然后叫来单位的纪检组长。老马说,我们两人间的事,不能让外人参与。赵弦铎说,难道我还怕你吃了我不成。赵弦铎叫走了纪检组长。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赵弦铎说。
我需要帮助。你为我找一个门面,或者给我一大笔钱。老马说。
你这是敲诈。
我就是敲诈。你不答应我提的条件,我就继续去报社揭发你,我还要去电视台,去政府。你就是不被搞臭也要被搞下台。
赵弦铎笑着说,请喝茶。真的假不了,你威胁不了我。你想以诬陷达到个人目的,永远办不到。
你行径如此恶劣,不仅得不到我的帮助,还会走进罪恶的深渊。我奉劝你赶快悬崖勒马!你走吧,不然我现在就报警!
老马说,条件可以再谈。天下生意都是谈出来的。好吧,我让一大步。门面我可以不要,但钱我不能不要。
赵弦铎说,真是痴心妄想,在我这里你一根毛都别想得到!我这里只有正义和法律!
这天晚上我给赵弦铎打电话了,我说老马找你谈得怎么样?赵说,老马没来过呀。我就放下电话,想起自己的幻想故事,又一次自嘲地笑了。
还是作者幻想:赵弦铎思考之一
老马是贪财之人,钱物能封老马的口。我应该马上行动。
作者再一次幻想:赵弦铎思考之二
老马虽是贪财之人,但我绝不能上当,欲壑不仅永远填不满,还会引起王记者更大的怀疑。这帮记者,唯恐天下不乱。对,最好的办法是置之不理,以不变应万变。让他说好了,他一面之词并没有说服力,到时我还可以反咬他一口,告他个敲诈勒索。
大家齐协力,帮帮老马
随着“寻找身边好人”主题活动告一段落,报社的中心工作随市委市政府的转移而转移。我忘记了老马赵弦铎,老马赵弦铎也忘记了我。原因可能是因为报上没有赵弦铎的报道,我们三方没有了共同的焦点。可是这天老马的形象却浮现在我眼前。这缘于周洁吵着要吃酸黄瓜。
老王,我想吃酸。周洁紧挨着我耍嗲说。
我深情地看了她一眼,这个长得有点像我初恋女友的资深美女时不时地令我心动。我没有立即表态,她又说,我想吃嘛。趁人不注意我轻轻地搂她一下腰说,好,宝贝!
我又说,我正忙着,谁去买呢?最好能吃上老马的。
周洁使使媚眼说,你去,我去,我俩去。
多少年了,周洁也只是对我使使媚眼而已,到了关键时候就变卦。有那么两回我们一同外出采访,住在旅游景点的度假旅馆,我们还一起在一个小池子里泡温泉,我们手拉着手,脚碰着脚,我以为今夜有戏,可是回到各自的房间,她就再也不出来了。我们信息频繁来往,她说,好的,就来,马上。天色好晚了,她还是没来,我才明白她在逗我玩儿。我一气之下,就关机。第二天赌气不理她,她却大人不记小人过,对我很热情很依赖,我的怨气就消了。接下来的这个晚上,机会还是有的,但都让她一一化解了。我明白了,她可以和我调调情,可不能跟我上床。经过这次考验,我对她若即若离,想彻底对她不抱幻想,但又不能彻底清除心底的盼望。
周洁坐在副驾驶上,我感觉我们的心是很近的。我用余光看她,表示我很在意她,她挺高兴的。她也像自己人似的跟我说内心话。我听得不是太上心,因为想起了那个我老也记不上名字的美女,只记得她的姓很少见。和美女一比,周洁又差了个档次。美女是赵弦铎的什么人呢?这个问题我很感兴趣。对于美女不能成为我的人时常表示出遗憾。
老马的摊点仍然孤零零地搁在宁远街上,他畏畏缩缩的样子令人可怜。我们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睛终于放出光芒。来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周洁。我说,我的同事。老马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说,你笑什么,真是同事。周洁说,你误以为我是他老婆也行,我要吃酸黄瓜。周洁说着伸出手去取小竹签,然后扎进一根长长的黄瓜里,那样子就像毒瘾发作者见到毒品。我说,最近见过赵弦铎吗?老马摇头,说,又有新闻?他下意识地翻看摊点上的报纸。我说,别翻了,没有他的。你这报纸哪儿来的?老马扬扬头说,换的。他头指示的地方是百旺区政府一个机关单位,好像计生局吧。我说怎么换?他说,她每天吃我一块腌芥菜,给我一张报纸。我翻翻他的报纸,都是好几天前的了。周洁说,要不你到我们报社附近去摆摊,我每天换你三份报纸。我们报社办有三份报纸即日报晚报商报,一份刊物《生活》。老马说,三份报纸换几块酸菜?周洁说,至少三块。老马说,不换,报纸我可以不看,但我的酸菜要成本。我说,老马你认真了,她逗你的。你要是去我们附近摆摊,报纸白送,酸菜照付钱。
周洁满足口欲后,我们又打包了一大坛。回来的路上我问周洁感觉如何,她说很不错。我说,不是酸黄瓜是对老马这个人。周洁说,老实巴交的一个小生意人。我说,他五十多岁了,可是没有一个安身之所,老家老屋也垮塌了,他无能力为自己建一个安度晚年的窝。他老家回不去,城市融不进,他像天上的柳絮飘着,找不到落点。周洁说,他将来怎么办呢?我说,对此,他内心充满了焦虑。周洁说,他没儿女吗?我说,有三个女儿,嫁了两个。嫁的都是打工仔,都在外漂着。就算女儿有安定之所,按沱巴山区习惯,是不能跟着女儿过的,不仅是风俗,也是面子,更是不愿寄人篱下。周洁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回到报社,女同事们闻酸而动,纷纷围过来。周洁双臂护着酸坛,说吃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条件?老马需要帮助,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老马是谁?就是这个酸菜制造者。需要什么帮助?我想了一下,帮他物色一个好门面,不要太大,外面当店铺,里面可住人,最好有个院子。女同事们立即搜索记忆,然后说这样的门面可遇不可求,也不能太急了。先吃了酸黄瓜再说。她们架开周洁疯抢起来。
下午我签发完稿子开完编前会,时间都还早,我问周洁有时间没有。她说,正好有。我说,我们去沱巴街去。周洁明白我的用意。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沱巴街是酸菜街,各类酸品酱品成行成市,一个立志在酸品行业大有作为的人都想在沱巴街找到一席之地。老马原本是沱巴街上的,但是因为他没有经济能力而被清除出去。沱巴街改造过后,漂亮了许多,井井有条。刚到街口,一种沱巴特别标志的酸甜香味就钻进鼻子里。周洁用力吸吸,说,我又想吃酸了。我说,你是典型的酸菜控,其实腌制食品不宜多吃。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我抓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奔过去买酸品吃。沱巴街上门面一个紧挨一个,也没看到挂牌转让的。我们问了看上去是沱巴老街上的人,也问了那个走过来确实很像土匪的城管,都说没听说谁要转让门面。最后我们在店牌名为“很有搞头酸菜店”驻足,我对老板说,你店转让吗?老板打量我们一下,说,你们用门面干什么生意?我说,卖酸菜。老板说,你们不像卖酸菜的,倒像记者,你们是不是在搞暗访?他说着检查我身上的可疑之处,然后又看着周洁。周洁说,你犯什么事了?没犯你紧张什么?记者从来不非正常拍摄遵纪守法的人。老板说,如果你们想要门面倒不是不可以,月租金5000。我说,卖酸菜利润很高吗?老板说要看你怎么卖,你们应该知道酸大王刘君利吧?他就是靠卖酸菜发的家,现在是亿利房产公司老总。我说,卖酸菜充其量每月挣个两三千,小本小生意,混口饭吃而已。老板说,这个门面租金就值这么多,门面在你手上,你可以做别的,比如开金店,开妓馆,完全有你的自由。
太阳落山我们离开沱巴街。在沱巴街上找门面是不现实的。老马的特长只有卖酸菜,他只需要一个门面相对大租金低而又人流不少的落脚处。周洁说,晚饭时间到了,你考虑过请我吃饭吗?我说,行吗?我怕背后有人使板凳。周洁说,看你小气的!不想请就不要找借口。告诉你,我老公出差去了,听说他的情人也跟去了。我说,你老公有情人?真好啊!周洁说,别羡慕别人呀,你也可以找。我说,我老婆不让,要是我老婆有你这么通情达理就好了。
我们最后去了光影咖啡屋,里面的商务套餐味道很不错。我们要了一个小包厢,烛光映在我们脸上,影子晃来晃去。周洁说,我特别想要一个男人爱我。我说,我不行,你不要打我的主意。周洁说,你的确不是最理想的,因为你顾虑太多,心中老是想着自己老婆。我心里说,不完全是,是因为周洁还不够漂亮,至少与赵弦铎身边那个美女比起来还差一两个档次。我的手机此时进来一个信息,说你的女友很有味道。落款是虹瑞。虹瑞?哦,正是美女呀。她姓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我举头看看,小包厢有窗格,虹瑞可能是通过窗格发现我们的。我回信息说,女友比不上你,你愿当我的女友吗?虹瑞说,好啊!我知道,答应爽快往往是没戏的,真正喜欢你的女人不是这样的表现,她会表现出矜持羞涩焦虑甚至有意刁难你。我承认我懂许多道理,但我不是情场高手。
我不想在周洁身上浪费过多时间,因为她不会跟我上床。吃过饭坐不到半小时我就提议离开,周洁撒娇说再陪陪我嘛。我没听她的,以不容商量的态度首先起了身。
第三天时,周洁告诉我她已募集到3万元了。我说你能耐真大。她说,这还不够,她要利用职务之便发动那些大小老板们放放血。
就在周洁到处化缘的同时,另一个同事说海棠巷有个理想门面,我和周洁立即过去。海棠巷离我们报社不远,是连接两条大街的小巷,巷子虽小,人流却很多。你知道,我们报社地处市中心,这一带最繁华。
门面是房东直接出租的,做服装生意的那人转行转点了。我们仔细看了看,这门面的确非常好。谈好价后,我们当场交了定金。然后我们去告诉老马这个好消息。老马表示不相信这么好的事会落在他头上。我说不信也得信。老马说,要是我大女儿二女儿不出嫁,我可以考虑嫁给你。我还有个三女儿,但你们年龄相差太大了。我说,我都什么年龄的人了?而且,我指着周洁说,她也不会答应。周洁打开我的手,说关我什么事了?有本事你真把我娶回家。
看过门面签下合同,老马终于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说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我说,因为你需要帮助。老马说,需要帮助的人很多,为什么唯独看中我?我说,看中谁谁就走了好运,没什么理由。老马说,十年前有个人一坛坛地买我的酸菜,结果我净赚三千;现在又有两个人一坛坛地买我的酸菜,我得了一个门面。
开业那天,我和周洁送了几个花篮,做得像模像样的。因为地段好,生意很不错,老马眉开眼笑地说,照这样下去,我就能攒下许多钱,一定能在沱巴老家修建一座好房子。我说,争取在市里买套房子吧,沱巴老家就别回了。老马说,行吗?我买得起吗?我宽慰地说,一定能的,实在不行还可买个租约房。
隔三差五地周洁一帮女人们就要去老马那里买酸菜吃。有一天周洁为了显示她随时可以调动我,把我也支使去。周洁是个不错的女人,除了不跟我上床相貌上不能与虹瑞相比,我对她性格人品都还满意。我们几个人坐在老马的店子里吃酸菜,我受尽了她们的调戏。老马看不过意了,就打岔说,你们中午在我这里吃饭吧,我叫老婆买只鸭回来,我做醋血鸭给你们吃。几个女人立即响应。我趁机走到街上。旁边就是一家亭店,这可能是全市最大的书报亭之一,里面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报刊。店主正在看我们的报纸,我说,你觉得今天最有看点的是什么文章?店主说,是那篇《带着瘫痪丈夫出嫁的女人》,女人被评为道德模范人物,我个人觉得真正的道德模范是这个女人的后夫。店主的观点令人耳目一新,上面的评语真的欠考虑,也许女人是弱者更容易做文章吧。我说,我是这家报社的,姓王。店主说,你是王作侯?我说是的,我知名度很高吗?店主说,我注意你是因为你报道过我大哥赵弦铎。我说,世界真是小啊。你怎么想起开书报亭?店主说,我十年前就从轴承厂下岗了,中途干过好些工作,连口饭都混不了,最后才开的这个书报亭。我说,你不是有个当官的大哥吗?店主说,他,哼,好像不是一个娘生的一样,有权有什么用?他从来不私用。我妹也下过岗,哭着求大哥帮帮忙,大哥就是铁石心肠一块,兄妹都不来往了。我说赵弦铎从来不帮你们?店主说,最困难的时候他倒是给过我和妹妹一笔钱,但输血哪比得上造血。大哥要是疼我们就应该利用手中权力帮我们弄个好工作。多少当官的都在为自家人谋利益啊!我说,你大哥是个好官。店主说,哼!这有什么用呢?他倒是官越当越大了,可同胞兄弟兄妹呢?!兄弟感情都没了。
我买了几份报纸和最新一期的《收获》《上海文学》,我说,自食其力最踏实,知足吧。店主很不屑,说我还不如没有这样的大哥。想不到这天在老马的店子里碰上美女虹瑞了,她是误打误撞到来的。因为一起吃过饭,虹瑞就把老马当朋友。聊天时虹瑞才得知老马是大家帮助才开了这个店。虹瑞怪我不够意思,这种事情都不告诉她,太不把她当回事了。我说,当时太急,欠考虑,现在也不晚啊。虹瑞在附近的自动取款机上取来五千元塞给老马,老马感动得泪水流出来,他因为长期在城里混,因为时不时读报,文化水平提高了许多,他很文气地对虹瑞说,你不仅长相美心灵也很美。话从老马口里出来就很好笑,虹瑞就大笑起来。
第二天虹瑞给我打电话,我心激烈地跳动。她却说,赵弦铎得知老马的事情后也要资助3000元,但他不想直接交给老马,怕老马不接受或者生出别的事情,让我转交,可是我昨天才给过老马5000元,老马肯定也不接受。你想个办法吧。
我打电话问周洁怎么办,周洁说,这好办啊,我来做好人吧。周洁采访回来后,从我手中拿走了赵弦铎暗中资助的3000元,并说,我趁机可以去吃吃酸黄瓜。
这是真的
半年之后,坊间传闻周洁做了理工大学一位教授的情人。听到消息的刹那我胸口痛极了。周洁居然做了别人的情人。我对她的恨油然而生,从此再不理她,对面走来我也视而不见。但从眼睛余光里我发现周洁充满了得意,好几回她想和我说话都被我拒绝。她在没有成为教授情人之前,我是有机会的,但是我又不敢。我是一个胆小心大而又不敢行动的人。我恨她也恨自己。还恨那教授,在决定做周洁情人前难道就不知道打听打听周围?难道不知道我其实内心里喜欢着她吗?教授难道比我好吗?作为报复,我在年度评先上投了周洁的反对票,在部门人员双向选择时,我一口回绝了她来我部门的志向。我甚至还在心中警告她,要是还不退出,我就告诉你老公。我在内心,也在实际生活中与她保持很远的距离,想从里到外彻底否定她。
模模糊糊地知道,周洁和一帮女同事继续照顾着老马的生意,据说老马收入很稳定,精神面貌也好了很多。有一天老马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家吃饭,说两个女儿都回来了。你来吧,你们来吧,周洁,陈旭娟,蒋伟萍,等等,都来吧。老马一提周洁我就火冒三丈,我粗暴地回绝说,不去!只要有周洁参与的事,我就坚决否定,只要有周洁在的场合,我就坚决逃离。
这段时间以来,我脾气变得极易暴躁。老婆觉得我不正常,总是躲开我远远的。有一天,我用一个公用电话变着调给美女虹瑞打电话,很解气地骂了她一通。一小时后,虹瑞给我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办公室。她说,好想见你。我说为什么?她说,你来嘛,就想见你。但是我又毛病重犯地婉言拒绝。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单调,所有人都被我拒绝在生活之外。
大约过了五个月,我接到虹瑞的电话,她说,判了,判下来了。15年。
我说谁判了?
赵弦铎。贪污罪,贿赂罪。还有作风问题。
我说弄错了吧。
都说弄错了,可又是事实。
我说赵养小蜜吗?
养。两个。一人一套房子。
我说你是其中之一?
不是。我差点是。但那次我见了你后就不想成为他的小蜜了。
我说为什么?
她说,不为什么,没有理由。
作为他可有可无的朋友,我还是决定在他押往监狱时去看看赵弦铎。我们在窗口内外相见,我们对视着对方,一句话也没有。其实我们不需要说话。算上来,我们有一年没见了。他现在很瘦,头发白了大半。他是被捕之后才瘦的还是之前就已经瘦了,我不得而知。
探视时间在我们默默的对视中一分一秒过去。狱警这就对我说了,时间到!赵弦铎被带走时,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敢肯定,他这是最后一次能够看到我了。我以后不会再来看望他,我发誓。
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有一个老太婆在哭,我停好车细看,原来是那个被赵弦铎照料过的孤寡老人。
赵弦铎是冤枉的,天大的冤枉啊!
过往的人们没一个人停下来,也许他们听腻了。
老太太哭得很伤心,这些年她和赵弦铎就像母子一样,感情深厚。我扶起她。她没有认出我来,
也许她早就忘记了我的相貌。
别哭了,身体更重要。
不是真的,政府搞错了。
我说,是真的,都是真的。我把她扶上车,一直送她回到村里。半个月后我得到消息说,老太太因为过度伤心而离开人世。
法院做出判决后对外发布新闻。我们的报纸这样取标题:《曾经活雷锋,如今阶下囚——赵弦铎因犯贪污罪行贿受贿罪,生活腐化,被判有期徒刑15年》。
不知怎地,看到报上的这些文字,我就想吃老马的酸黄瓜。我就来到老马处。老马说,给我带报纸了吗?今天有什么好看的新闻?我说,今天无报。老马说,为什么呢?我说,因为昨天无新闻。同时,我还注意到,老马隔壁的书报亭大门紧闭。
选自《山花》201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谢 挺
本刊责编 王 雨 陈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