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花村
1
文化馆创研部没有什么大事情,除了下基层去辅导调研,平时很少坐班。创研部主任小苏把电话打给我,声音很急促。说:大作家,你快点来吧。再不来出人命了。我想打听个究竟,小苏那边“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从我家到文化馆的距离不远,打车就是一个起步价。我一般都是骑自行车去单位。后来自行车总是丢,几次报警也无效。丢的自行车没找着,新买的自行车继续丢。气得我就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路上由我来骑自行车,上楼的时候由自行车骑着我。我扛着自行车上下楼,虽然形象不是很好,但是形影不离总比丢了一辆又一辆强。
老远就看见文化馆大门口围拢着一群人。其实平时这的闲人就不少,文化馆不走前门,前面三楼以下出租出去了,过去是一家大酒店,娱乐休闲一条龙的。后来上级下文件整顿,不叫经营餐饮,必须跟文化有关才成。现在晚上里面的小剧场唱二人转,白天有时候搞传销,有时候搞表彰会,有时候还举办农民工唱歌比赛,泳装展览等乱七八糟的,不细听,根本分不清楚俗雅黑白。
文化馆后身正对着城隍庙,往来的善男信女不少。平时蹲墙根的老头老太太也成了气候。不过今天的气氛不对,老远就看到小苏着急地喊着:你这个同志怎么不讲道理,快松手,快松手。再不松手,我就报警了!
分开人群,吓我一跳。只见一个乡村女人浑身是土,满脸是汗,一只手抓着保安晓亮,一只手逮着收发室老黄。乡村女人以一敌二,毫无惧色,看情形战斗很久,而且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我仔细看一下,发现这乡村女人挺会打架,一只手死死抓着保安晓亮的裆下。保安晓亮脸色苍白,努力保持着矜持和优雅。目测一下,一定是被这女人抓住了要害。收发室老黄五十八了,不知道为什么也加入了战团。而且被这个女人死死地揪住了一撮头发,嘴里一个劲地朝小苏嘟囔着,细听是叫小苏别乱动。
小苏看见我,朝着那个女人喊:来了,来了,你要找的人来了!
找我?我没认出这个女人是谁来。想不到那女人“扑哧”一下笑了,松开了手。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朝我说:锁柱子,我可把你找到了。
我愣了下,这乳名可有年头没人叫了。连当初给我起名的奶奶都不再叫的名字,想不到被她叫起来如此流畅。
我问:你……谁啊?
她大大咧咧一笑,说:我你老姑,井绳!
2
我老姑的确叫井绳。或者说,我的确有个叫井绳的老姑。
我老家在辽西丘陵深处一个叫马耳朵沟的山沟沟里。有人说,我们老家住的那条山沟整体形状像一只“马耳朵”,故得名。还有的说,我们老家最早是有两个姓氏的人家居住,一个姓马,一个姓代,所以应该叫马代沟,叫得时间长了,叫白了,大家伙也叫我们村为“麻袋沟”。叫“麻袋沟”的说我们村像条敞开口的麻袋,叫马耳朵沟的说像一只马的耳朵。这两个说法我都没有求证过,因为没有俯拍技术,整条沟曲里拐弯的像条猪大肠,看不出所以然来。
甭管叫什么名字吧,反正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老姑井绳其实跟我家也不是近支儿,出了五服。因为两家是邻居,相处得好。老姑的年龄跟我同岁,属鼠的,周岁四十二岁。我是三十年前跟随父母离开马耳朵沟村的,走的时候是十二岁。小时候跟老姑一起上学放学,玩得不拆帮。
想不到三十年后老姑井绳还能够认出我,想不到她还能够找到城里来。不过,打架斗殴的行为不好,不知道老姑是为了哪一出。我赶紧劝架,打听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老姑井绳来找我,进门跟年轻气盛的保安晓亮发生了几句口角。俩人动上了手,保安晓亮是武警转业,练就了浑身的武功。不过在老姑井绳这没起作用,老姑井绳出其不意一个黑狗钻裆一招就给制服了。看保安晓亮不是好声地喊救命,收发室的老黄跑出来劝架。他误判了形势,以为一个妇女手无缚鸡之力,上去拉开就算了。结果老姑误会了,以为老黄是帮着打架的,老黄糊涂着被揪住头发制服了。
好说歹说,双方才算和解。保安晓亮一直嘴里像含了辣椒一样“咝咝哈哈”地呻吟,想必是疼痛未消,心有余悸。
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老姑井绳,这叫她很不爽。老姑板着脸说:锁柱子,你现在要是觉得老姑给你丢人,我抬腿就走。再不登你们家门一步!
别别别……我慌了。连劝带说,总算把老姑拉到了附近的饭馆里。
在饭馆的卫生间里洗把脸,我才依稀找到了那个十二岁清纯少女的记忆。不过,只能是记忆了。都说女人老得快,老姑表现得尤甚。跟我一样的年龄,老姑现在像个邋遢的老太婆。要不是她说话的声音,根本分辨不出还是女人来。我瞅着狼吞虎咽吃大米饭的老姑,不明白当初那个嫩葱一样的少女是如何蜕变成这般模样的。
老姑井绳的辈分高,虽然跟我同岁,我却要恭恭敬敬叫她老姑的。在乡下,这叫“萝卜不起眼长在了辈(背)上”。老姑那个时候特别有姑姑的样子,记得有一次邻村的大孩子欺负我,老姑护着我,跟一帮半大小子厮打在一起。老姑似乎从小就有打架的天赋,她那个时候就很能打。邻村一个孩子叫风匣,他的脸被老姑给挠花了。风匣的家长不依不饶找上门来。我五爷爷(就是老姑的亲爸)罚她在烈日下站着。老姑也倔强,不肯认错。我心疼老姑,给她头上遮片蓖麻的叶子,给老姑卷了两张煎饼,她全吃了,还喝光了我端来的一大瓢水。喝完水就在墙角的沙土地上欢快地撒了泡胜利的尿,沙土地呲出的一个深坑至今还温暖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吃饱了的老姑,抹一把嘴巴。
抬头问我:你现在闹好了。发达了?
我摇头,说:马马虎虎。
老姑撇嘴:马个屁虎,你看你那肚子,喝多少啤酒撑的啊?都公家钱。那什么,我不去家里了,到这找你有个事。你得跟我回老家一趟。
我说:老姑,你都到这了,不去家里哪成。
老姑叹息:唉,老姑找你有事。你得帮帮我……
老姑酝酿情绪,像有个喷嚏爬半道,又出溜回去了。可是不甘心,还想往上拱,拱不上来,很纠结。我一直等着老姑哭出声来,想不到老姑打个响亮的饱嗝,然后起身说:我先去方便方便。
不久就听卫生间里老姑一声哀嚎,动天动地的。饭馆里的顾客都吓了一跳,几个服务员冲进去架出了终于来了情绪的老姑。这一哭不要紧,老姑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
老姑叫井绳这个名字很滑稽,不过这不怪老姑。五爷爷没有文化,五奶奶更不用说。生了三个小子,一个闺女,起名字就是大问题。三个儿子,依次叫留根,留得,留代,到了老姑这,实在是起不出来叫留啥了。五爷爷不想求人,就因地制宜,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问五奶奶第一眼看到了啥,看到了啥,乳名就叫啥。于是,就有了井绳。老姑在家里排行最小,跟我的关系也最好。
老姑抽抽搭搭地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按说不该再管娘家的事情。可是爹是自己的爹,不能看着他老人家遭罪……
我的心也一沉,三十年了,很少跟老家那边联系来往,不知道五爷爷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给老姑拿了纸巾,叫她擦干眼泪慢慢说。谁知道,老姑把纸巾蹭一脸,眼泪还一个劲前赴后继地往下滚。
越劝老姑哭得越凶。手机响了,在老姑的哭声中,我接听小苏给我打的电话。小苏问我在哪。我回答说陪我老姑呢。就打人那个。小苏说,哦,有这么个事情,馆里前些日子说要下去调查非物质文化遗产,你不是说跟着下乡体验生活吗?正好车里有地方。
我脑子迅速转一下,想起来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其实离老家不远。我看一眼老姑说:正好带着我老姑一起去。
老姑井绳“嘎噔”一下止住了哭声,瞅着我:你答应了?
我说:嗯。亲不亲,打折骨头连着筋。你是我老姑,你家的事情,我咋能不管?
3
车里的确够挤的。比较胖瘦以后,他们决定把我塞到副驾驶上。小苏开车,后面是馆里的三个同事,外加老姑井绳。
老姑体格粗壮,别看是搭车回去,还不搭人情。因为她认出了小苏,在跟保安晓亮和老黄厮打的过程中,小苏是站在实力强大却处于劣势那一边的。老姑哭哭啼啼了半天,大米饭吃多了,上车就有点犯困。不管挤不挤,先睡了一觉。
这一睡不打紧,呼噜如雷。偶尔还会在呼噜的中间抽搭一下,想必是哭得太过伤心和投入了。好在这几个同事跟我关系不错,都笑着看我。
老姑以为我是记者。在乡亲的眼睛里,记者这个职业可是无所不能的。有困难,记者一来就给解决了。事情其实也没有严重到老姑哭诉的那样,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情,谁家过日子都有勺子碰锅碰碗的情况。
主要矛盾是五奶奶去世以后,五爷爷又找了个后老伴。儿女虽然开始不同意,可是架不住五爷爷的倔强。五爷爷倔强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我在老家的时候,有一年五爷爷上山挑柴火,结果来了脾气,就在村街上摔扁担。引得全村人看他跟一根扁担怄气。
据老姑说,前段时间五爷爷要跟后老伴结婚。这下三个儿子留根、留得、留代都不干了,闹上门来。在我们农村,一般娶后老伴都不办结婚证,就是搭伙过日子。五爷爷这么一正式要跟后老伴办理结婚证,三个儿子家拼命反对是有原因的。因为老家那要开发建钢厂,土地要占。听老姑说我还不信,一条山沟沟能建什么厂子啊。后来猛然想起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年初的报纸都报道了,听说是招商引资的一项壮举。这样情况就复杂了,建厂把土地占了,五爷爷就能够获得一笔赔偿金,数目不小。五爷爷真要是跟后老伴登记结婚,这财产就成了儿女们注意的焦点了。所以,五爷爷家开始鸡犬不宁起来。三个儿子发动全家老小,把五爷爷的后老伴给抬了出来,送回了娘家。结果五爷爷后老伴的儿女们也动怒了,说我妈晚节不保再嫁给你们家,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于是再给抬了回来。双方目前就是隔三差五运输老太太玩。五爷爷气得不行,要喝耗子药。老姑心疼老爹的死活,这才万般无奈找当“记者”的我来调停战争。
我解释很多遍自己不是记者,无效,老姑井绳认了死理。还说:村里人都知道你当记者的事情,我家的事情你不能看热闹。这事你得回去管管。尤其我那三个哥哥,你给报道报道,吓唬一下,就不来抢老太太了。
我的几个同事在后面苦不堪言,碍于我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只好赔不是,说到目的地我请大家下饭店。为了尽可能消除老姑井绳的呼噜扰民,我们尽量谈点艺术什么的,陶冶一下情操,消解一下噪音。
小苏说:大作家的诗歌写得真好。
我业余喜欢写诗歌,这几天写了首纪念曼德拉的。在网上贴出去以后,点击率惊人。
正说着曼德拉,老姑在后面扑棱一下惊醒了。问:哪有茅房?
大家都被老姑给问懵了,都瞅我。我赶紧问:老姑,是不是想去厕所?
老姑缓了缓神,摇头,小声嘀咕:我听你们说慢点拉,慢点拉,以为到了茅房。
几个人先后反应了过来,开始都憋着,越憋越憋不住,小苏率先发出了一串压抑之下显得很绝望的笑声:哈哈……对……对不起……哈哈……
我紧张地回头看老姑。老姑井绳的脸蛋子拉拉得像井绳那样长,眼白翻着瞅小苏。小苏愧疚之中掺杂着快乐,不知所措,笑声就像开闸的水一样控制不住,继续哈哈得没完没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小苏手里握着方向盘呢。
我赶紧打圆场说:停车,停车,方便一下。
事情果然很糟糕,老姑井绳不是吃亏的人。她知道小苏的笑声里面带着嘲讽,她不顾我的阻挡,跟小苏说:妮子,我跟你说几句话。
小苏跟她去边上说话,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开始剑拔弩张,后来变得风平浪静了。我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小苏是用什么办法化解了老姑一触即发的愤怒。
小苏其实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叫她小苏而不称呼她主任是有原因的。我们创研部原来的主任调走了,本来我的呼声最大。大家以为我当主任是板上钉钉有把握的事情了。谁成想领导却把文化局的小苏给调过来,而且一来就当了主任,成了我们的头。小苏是个二十六岁的女孩,挺活泼的,原来在文化局开会的时候,见面小苏长小苏短的。冷不丁当了我的主任,还不好改口。小苏主任也挺大度,私下跟我说就叫她小苏感觉挺亲的。
4
车到了距离马耳朵沟八里远的镇上,这是此行的目的地。他们要在这里拜访两个民间的剪纸艺人。几个同事去调研,小苏负责开车跟我一起去老家。事先跟这边的同事商量好了,要是马耳朵沟住得不方便,晚上小苏开车到镇上住招待所。反正大家有手机,可以在微信上及时沟通联络。
小镇不大,镇上超市里卖的货物跟城里没啥区别。重返老家,还是要给五爷爷一家带些礼物的。去超市一路选,老姑虽然嘴上客气,手脚却没闲着,把车的后备箱塞满了。我去买单,发现要买的货物里多了箱白酒。记得五爷爷是不喝酒的,以为是服务员错拿了白酒。刚要问询,老姑抢先说:白酒给风匣买的。
风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跟老姑打架被挠花了脸的邻村男孩来。心想我凭什么给风匣买酒喝啊。老姑说:风匣是你老姑父。
我“扑哧”一声笑了,连说:再拿一箱好酒。
一路上小苏跟老姑相处得很融洽,这叫我有点出乎预料。据说,小苏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她能够一路冲上来做创研部主任,其实是冲着我们副馆长的位置的。我这个人平时跟小苏关系还好,她不难为我,总给我开绿灯,支持我创作,我自然也给足了她面子。
重回马耳朵沟,感慨很多。三十年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老姑一路指指点点,给我讲解介绍。初春的丘陵山地显得还很萧瑟,不过大田的春播已经结束。辽西十年九旱,春播是要抢墒的。尽管有时候天气还很冷,甚至有的年份这个时候还下点薄雪,苞米种子却不能耽搁,直接干埋下去。等着暖和了,苞米就该出苗了。
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小苏很佩服。说:想不到大作家还食人间烟火啊。
我得意地炫耀:怎么样,这就是下生活的好处。你要是把种子泡了埋下去,到时候墒情不好,春天不下雨,苗可就出不齐了。哪个从乡村出来的人,不懂得一点侍弄庄稼的常识呢。
小苏说:种地能得多少钱,招商引资占了地,老百姓都去当工人,多好。
老姑井绳嘴巴里啧啧几声:没屁眼的市长,他就想着自己当官的好处,给我们那点钱,我们这辈子行了,下辈子咋办?给我们挖坟圈子呢。
小苏被抢白了几句,脸色不好看。
我问:招商的事情靠谱吗?哪个领导来了不是一窝蜂先整点动静,然后走人。
老姑伸个懒腰说:谁知道呢,这帮当官的嘴巴不如好老娘们的产门,没把门的。
小苏听得无可奈何,摁喇叭,驱散小路上几只不怕车的绵羊。
车进了村口,老姑眼睛尖,指着外面的山坡喊:你五爷爷在地里呢。
我也看清楚了,远处的山坡上佝偻着一个白发老人。我叫老姑坐着小苏的车直接回家,我下了车,朝着山坡喊五爷爷。喊了七八声,五爷爷才费力地朝我这边搭话:是喊我吗?
五爷爷年龄大了,眼睛不好用,耳朵也有点聋。看清楚了是我,抑制不住的高兴。一个劲地跟我说:大孙子,你出息了。今天早上起来就感觉眼皮跳,门前的喜鹊也叫喳喳地闹。你老姑说去城里找你,我没当回事。以为她说着玩。你爸妈身体都挺好的吧。一晃多少年没见了,自打你们走了,就你爸爸隔三五年回来一趟……
我一直听着五爷爷唠叨,插不上话。
这片山坡地,土质肥沃。粗略目量一下,也得有几十亩。不都是五爷爷一家的。五爷爷眯着眼瞅垄沟,里面除了黄色的土,再无他物。五爷爷却说:锁柱子,你听听。
我啥都听不见。五爷爷嘿嘿笑,说:满垄沟都是苞米种伸懒腰的动静。走了这么多年,庄稼活都忘了吧?
我不好意思:我爸在阳台上弄一空地,我跟他出去买的花盆,跑公园里面偷的土。栽不少蔬菜。长得挺好的,就是吃着不行。嫩不是好嫩,吃着发柴。
五爷爷摇头,说:不接地气,也没有日头照着。长出来没劲。唉,等夏天的时候,你带着你爸妈一块回来。我给你掰苞米棒子,烀着吃。啃苞米,就着蒜泥茄子。
好啊,好啊,我欢快地答应着。
五爷爷突然神情黯淡下来,说:没几天好日子过了。听说没,这片地都得占了,要建钢厂,去年就有人在这量尺寸,听说都上了电视和报纸,真要动真格的了。
我一下子想起此行的目的来。是啊,明年这块苞米地可能就不见了,吃不上五爷爷家的烀苞米了。最关键的问题是,因为这项轰动一时的招商引资项目,不但从经济上改变这个封闭山村的现状,其他方面也受到冲击和碰撞。
五爷爷咳嗽一阵,说:你老姑喊你家来,我没挡着。早晚也得麻烦你一回,咱们家族出息的人家,还就你们家。你看,你爸妈都是国家干部,你也是记者。家丑不可外扬,我这么大岁数,也不爱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的糠都抖搂出来。可是,事赶到这了,不解决也没法。我也不怕磕碜了。
我坐在山坡上静静地听着,我脚下的土壤里,千百颗苞米种子正在蠢蠢欲动,一起倾听。
五爷爷腿脚不利索,就着土坡坐着,话匣子打开,根本也不用我插嘴了。五爷爷是村子里第一个木匠,我们马耳朵沟村出的木匠特别多,据说都是五爷爷的徒子徒孙。五爷爷年轻那会,带着几个徒弟出去干木匠活,每年都能够赚回来不少活泛钱。
五爷爷娓娓道来:你五奶奶走得早,你三个叔叔都成家了,你老姑出了门子。我体格也不好,受过那回伤以后,腿脚就不行了。要不是后老伴照顾我,我活不到今天。你家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好,知道疼老的。三个儿子不如一个姑娘,你老姑对我没说的。后老伴就是她帮着张罗的。这些年陪着我,把我照顾得挺好。头年她得病了,下不来地了。我们在一起就是搭伙,也没办结婚证。现在孩子们硬把她往自己家送,人家儿女也不愿意要。跟我一场,到了还闹这么个下场。锁柱子,咱们家没出过这样阴损坏的事情。我就想跟她登记结婚,给她个名分,你是记者,这事你得帮我弄弄。
听着五爷爷的讲述,我心里一阵发酸。迎着他殷切的眼神,我就赶紧表态:五爷爷,老年人再婚不算事。还有啊,你们都在一起过了快十年了吧?整十年,那更没有问题了。已经是事实婚姻了,就差领个证。谁去乡政府民政那,这事都能够解决。
五爷爷的眼里流淌出快活的光芒,说:那敢情好了,回家,晚上叫你老姑父过来陪你喝顿酒。也没啥好吃的,都是农家饭菜。
5
从脸上留下的伤疤就认出了老姑父,老姑父风匣是个实在人。老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村子小,风沙大,马耳朵沟人没啥话,就听小酒唰唰下。老姑父风匣不会客套,上了酒桌就一通喝。老姑开始给他使眼色,他仍然闷头喝。老姑就不再客气,一脚踹过去,老姑父红着脸掉炕下去了。起来出门,一会儿就听摩托车远去的声音。我赶紧劝老姑喊住老姑父,喝酒以后骑摩托车危险。老姑不理会,说:没事。都是熟道。家里晚上不能没人看家。毛驴半夜要喂料,都揣了驹子了。早上还得喂猪,不然猪老拱猪圈门子。
小苏看得目瞪口呆。老姑亲自上阵,倒酒,首先跟五爷爷说:爸,锁柱子一来,啥事都能够解决。你就放心吧。锁柱子如今发达了,给你买的这些东西,都不是花自己的钱,全是公家的,那张小卡片就一划拉完活。你说,咱国家得养你们多少闲人啊?
小苏“咯咯”笑着瞅我。我不好意思,心想,明明是我的工资,偏要说是公家的钱。
“五奶奶”安静地躺在炕上,不能动。我进门问候了她几句,她只会朝着我笑,五爷爷不敢叫她说话。“五奶奶”以前是不会骂人的,在乡村老家十里八村备受尊敬的“五奶奶”得了这个病以后,只要一张口跟人说话,她只会说三个字“你妈蛋”。
按照五爷爷的话说,得的是怪病。
小苏跟着老姑井绳一起进来的,往家里搬东西,顺便跟“五奶奶”打招呼,五奶奶看着一炕的好东西,感激地朝小苏说:你妈蛋!
小苏一下子愣在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姑大大咧咧地说:没事,这是我爸后老伴,我叫姨,得病以后见谁她都操人家的妈。
老姑挺能喝酒,话也多。批驳无能老公风匣:就知道喝,一个屁都不会放。来,老姑求你们办事,你们辛苦了。今天晚上咱们就敞开了喝。
我始终对老姑为什么嫁给风匣感兴趣,老姑呲牙嘿嘿一笑,在灯光下状如鬼魅。老姑说:你走以后,咱班同学老打架,哪回我都把你老姑父挠满脸窜花。挠完他们家人就找你五爷爷闹,挠一回找一回,说破相耽误他说媳妇了。后来实在看他可怜,就嫁给他了。
本来是计划开车回去的。从山坡地里下来的时候,同事在微信里还问询我们。我当时回了句:不晚的话就回去。想不到小苏酒量不行,被老姑几下子就给灌多了。走是走不成了,就赶紧给那边打个电话。电话里很嘈杂,想必是镇上的文化站宴请。我简单说了情况,那边怎么回答的也没听清楚。
五爷爷嘱咐我早点休息,我哪有困意。跟老姑商量明天咋解决这事,明天要不要去直接找镇政府那边管民政登记结婚的干部。老姑说:不是登记的事,登记就一个本本,主要还是我那三个哥。你得跟我去挨家吓唬,镇住他们就好说。
我笑了,说:老姑,你别一说话就动刀动枪的。有理讲理,讲不通还有法律。
老姑说:你是不知道,要是好办事,我能找你吗?行了,今天都累了,歇着。里屋有地方。
老姑也进了里屋休息了,我跟五爷爷再坐一会儿。聊聊这三十年马耳朵沟的变化,里屋传来老姑的呼噜声,五爷爷把“五奶奶”倚在后背的枕头放平,像哄孩子似的说:睡吧,睡吧,没有妖精,我在你枕头底下放笤帚疙瘩了,镇住了。
“五奶奶”安详地笑了笑,轻声说:你妈蛋!
五爷爷瞅我一眼,翻译道:你五奶奶说,都睡吧。
我出去转一圈,在月亮地里走了走。回来的时候,五爷爷和“五奶奶”酣酣入睡了。撩了帘子,进里屋。老姑扑面而来的呼噜声引领着我找睡觉的地方。进来才发现,里屋也是一盘炕,连着外面的。老姑在炕梢呼噜不断,自娱自乐折腾得挺欢。小苏静静地在炕的这一角,睡得很安静。
我瞅瞅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床之类可以睡觉的。地上赫然摆着一台冰柜,闪烁着红色的灯。夜晚安静下来以后,会听到冰柜喘息一样嗡鸣着。听动静,是台老冰柜了。
看来我只能睡中间地带了。我猛地想起,我跟小苏不能离着这样近的。这样睡肯定是不合适的。可是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轻轻脱了袜子,其他的衣服没有脱,慢慢钻进了属于我的领地。还没睡着,就听见小苏轻声笑。我这才知道,原来小苏一直没睡。
我歉意地说:小苏,你还没睡啊?
小苏说:你听你老姑那动静,还有那大冰柜,我能睡得着吗?
我说:你看,都怪我,叫你见笑了,委屈了。
我起身下地,找冰柜的开关。摸到了电源插头,给关了。重新回到炕上,听小苏那边也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迷迷糊糊中,感觉小苏钻了过来。扯开我的被子,一下子就贴近了我。她的呼吸一下子跟我近了,我的心狂跳了起来。赶紧回头看老姑那边,好在呼噜依旧。小苏紧紧抱着我,一下子吻住了我。我有些迷乱,头脑里一片空白,做梦也没有想到小苏会对我这样。她吻我,我也没客气也去吻她。吻着吻着就去解她的衣服。结果遭到了反抗。
我赶紧自觉起来,主动不去吻她了。手脚也开始规矩起来,想不到小苏却捉了我的一只手,放在她胸口。我再次被撩拨起来,以为这次有机可乘。手又开始不要脸起来,摸到了她的乳罩,想解开。结果再次遭到反抗,弄得浑身是汗了。
老姑在那边又翻个身,大喊一声:风匣,给我铲子。
黑暗中,小苏和我都吓了一跳。
我把小苏推出被子外,说:不准再来捣乱。好好睡觉。
小苏调皮地钻了出去,不久,又试探着把手伸进来,像上次一样捉着我一只手。有了刚才的教训,我索性不动了。小苏就一直牵引着我的手,放到她的胸口。没有想到这次乳罩是开的了。小苏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乳房上。黑暗中,我看不见小苏的乳房。却能够感觉到那份坚挺和柔软。小苏的乳房不大不小,握在手里像一团暖玉一样美好。
6
早上醒来的时候,里屋已经空无一人。屋子里亮了,看清楚了墙角的那个大冰柜。此时,它也好像累了一样,不再聒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