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北南 李砚明
在榆次的周月林
文/李北南 李砚明
作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中唯一的女性周月林,一生经历坎坷。文革中刑满释放的她又被疏散到陕西省榆次日化厂,在这里度过了14年“住自己人监狱”的日子。本文通过大量采访和查阅有关历史资料,揭开了周月林这一段尘封的历史。
周月林1925年参加五卅运动,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06年12月27日,她出生于上海一户渔民家庭。1929年,去了莫斯科,经邓中夏批准,进入中国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1931年11月,中央苏区中央局任命周月林为妇女部部长。1934年2月,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选举产生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她与毛泽东、项英、张国焘、朱德、张闻天、博古、瞿秋白、刘少奇等17人为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成员,是其中唯一的女性。1934年4月,毛泽东找她谈话,调她担任苏区刚刚成立的国家医院院长。1935年红军长征后,在一次转移中,为保护瞿秋白而被捕。国民党以“共匪坚定分子”罪名,判处她10年徒刑。新中国成立后,却又被以“出卖党的领导人”的“反革命罪”判处12年徒刑,剥夺政治权利三年。
1967年8月本已刑满的周月林却未获完全自由,于1969年10月被疏散到山西省榆次日用化学厂(实为山西省第四监狱)留厂就业。1979年,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作出再审判决,撤销原判,宣告无罪。1983年10月,周月林回到了梁柏台烈士,也即她的爱人的家乡,浙江省新昌县,1997年12月28日,91岁的周月林老人安静地离开了人间。
上世纪60年代初起,中苏交恶,台湾叫嚣反攻大陆,国内发动“文革”,备战备荒,劳改工作也实行了特殊政策。日化厂的情形是,由刑满释放的“两劳”人员中不宜回大城市的人员、60年代初从上海遣送来的青少年管教人员以及从北京疏散来的政治历史复杂的人员,组成一个就业队,在监狱就业安置。
周月林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从北京公安清河劳改农场来到榆次日化厂,同来的疏散安置人员有80多人。
周月林被安排在牙膏车间。当时的中队长、车间主任袁福增老人,还清楚地记得对周月林的最初印象。一个一个点名,点到周月林时,队列里有人头往上一抬,稳稳地答:“到。”原来有那么不平凡经历的人,竟是一个满头华发,身高一米五五左右,稍胖,操浓重南方口音的老太太。
“按规定,每个新来的,都要找谈话。我问她,来了有什么想法。她说,没有,到这里来,是国家战备的需要。她说自己思想上没有波动,会严格要求自己,踏踏实实劳动。”
当年管教科负责狱内侦查的主办科员,如今已85岁的李步青老人回忆:“刚来时人们似乎还觉得她特别,可时间长了,就不觉得了,而且发现她还是一个言行举止很文明的人。那时的生活艰苦,在食堂打饭,有时人们会抢着往前挤,还有人抱怨师傅给的少,而她却从来不。见人多了,她就在后边等,没人打了,她才打。平时问她有什么事,她会说,没事,我这样过就行了,心胸非常开朗。”
牙膏生产分为制膏、软管工段。周月林在软管工段,负责这个工段十几道工序的最后一道工序——软管半成品检验。检查牙膏帽戴得正不正,拧得紧不紧,管头的彩色线印得齐不齐,管体上的字迹和商标印得清楚不清楚,管里是否落进了尘土等,发现问题,能补修的补修,不能补修的,就送回去熔化。
车间里,机器噪音和着头顶上电扇的嗡嗡声,持续地钻进人的耳朵里,还有难闻的铅味。在车间干活的,每天有2毛4分钱的毒性补助。周月林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着。
袁福增回忆说:“没给她定工作量,可她非常自觉。每天戴上生产围裙,坐在那,一天能检查五六百支。这对一个60多岁的矮小女人来说,已属不易,她还主动打扫车间卫生。工人们加班,她也来。她的活干完了,还去帮别人。看到有浪费的,她会说,要发扬‘一厘钱精神’,一个牙膏帽三厘钱,掉在地上的,她都要捡起来。”
袁福增老人回忆说,那些从北京疏散来的就业人员,有的是高级知识分子,有的曾为日本人、国民党做过事。而当时我们的管教干部多是从各行业调过来的年轻人,多数没有管教工作经验。那些人有的就不遵守纪律,有的还给管教干部出难题。每当这时,我们就让周月林出来说话。那些疏散人员都知道“周曾当过共产党的大干部”,她又是站在党的立场上去说,那些人就不吭声了。对从上海来的青少年劳教人员,周月林是以长辈的口气教育她们,要她们遵守纪律,她说得有理有分寸,那些青少年劳教人员也都听她的。
“她比组长的作用还大。人们都叫她‘老太太’。久了,她们就形成一种意识,大家都听‘老太太’的。有时我批评了人,那人不高兴,她会说,袁队长批评得对,怕你们再犯错误,是为你们好,帮助我们做了不少工作。”
平时,周月林很注意学习,关心时事政治。在人们的回忆中,她“每天中午还抽时间学习”,“开会注意听人讲”,“传达文件注意听”。正因为肯学习,她对当时的政治大局能够做到静观,在鼓噪的年代,也保持了一份自己的安宁。
李步青回忆道:“一开会,她用自己缝的一个小布包,里边装了笔记本,提上就走了。早早地坐个小板凳,在那等。思想汇报也写得整整齐齐,不是没天没地的,抬头格式都有。她买了稿纸,从中间割开,订成个小本本,正反面都写。写满了,她就跟我说:‘咱们这是监狱,要注意保密。’然后到锅炉房就烧掉了。监狱的规矩多。可我从来没有批评过她。有了什么问题,点一下就行。汇报思想后,我也会问问她其他人的情况,有没有反动言论,劳动好不好,她总是很坦诚地反映情况。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她说的基本符合实际。”
那时常有出外工任务,就是有关单位需要用工了,临时调一些就业人员出去赶工。按规定,不让周月林出外工。外工尽是泥水活,人们换下的衣服,泥泥的。可人们回来发现,她把出外工的人的衣服洗了。雨天,她给人们收晒在外边的被褥。人们表扬她,她却说是向“红大娘战斗队”学习。
那时,规定“戴帽子”的每星期二、四、六打扫院子。有的是能躲就躲,她并未因自己年纪大了就不扫。有一次病倒了,还要坚持。
一年秋天,晚风凉意袭人。突然,外边有人大喊救火,人们就都往外跑,原来是汽车房着了火。周月林一下冲到了前头,闯了进去。汽车房的油烟很浓,呛得人喘不上气来,可周月林一直在里边往出搬东西。灭了火回来,人们发现她浑身都湿了。原来,她冲进去之后,由于天黑人们看不清里边,一盆水倒到了她身上,她竟没有感觉到。还有一次,缝纫车间起了火,她也是奋不顾身,冲到前头。
在工间、闲暇的时候,孤独、寂寞的周月林也会说几句遥远的往事。她会说到与贺子珍等人的交往,特别会说起瞿秋白怎样的文质彬彬及对她的影响:“瞿秋白非常佩服李大钊,能大段地背出李大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历史是人间普遍心理表现的记录。人间的生活,都在这大机轴中息息相关,脉脉相通……’”脸上流露出遥想往事的神情。有一次,她不无感慨地说:“国民党某某高官,当年带人抓我。现在人家是全国政协常委,而我……”李步青就问她,怎么不给老战友写信,说说你现在的情况,说不定你的现状很快就会改变。她却说:“不麻烦人家。不麻烦人家。”可她还是给北京的领导写了信,也写了申诉。
何凤秀、朱秀珍、吴金莲、孙小凤一批人从上海来到日化厂,见到周月林时也就二十几岁,如今她们也都早已退休。
“我们与她是同乡,又在一个车间干活,同她的来往比较多,她见了我们也有亲近感。有时,我们吵嘴打闹了,她就劝我们,你们就不能互相忍一忍,不要吵,不要闹矛盾。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人,都是一样的。”何凤秀老人说,“她的意思,我们知道,白天闹了架,晚上开会批斗,让其他人看笑话。我们就不闹了。她把我们当孩子一样,总是往好的方面引导我们,为我们着想。我们有了孩子以后,她见了我们会关心地问,孩子怎么样,劝我们把孩子带好。”
“我在车间当小组长,常常提前到车间,下班晚。有时,我让她帮忙带一下孩子,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会帮着想办法。”吴金莲回忆着周月林的好。
“我们在厂里,也断断续续听说了她过去的一些事。一次,她给我们讲她在苏区的故事,讲她怎么保护瞿秋白,怎样被捕。我们听得都睁大了眼。就觉得她可神了。”30多年后,孙小凤回忆起来,还是带着神奇的表情,似乎又沉浸到当年被周月林“可神了”的故事的感染中。
周月林终究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日化厂十几年,打她小报告,说她“跟某某近,经常嘀嘀咕咕”的有之,揭发她“不认罪”、“抵触”、“不满”的有之,反映她“劳动有时迟到,队长在时就紧张些”的也有之。她来到日化厂,每月挣27块钱,粮食供应每月32斤。有时,她借钱给人,粮食吃不了,就干脆把内部粮票给了人。有人因此说她刻意“拉拢”。对这些人,周月林一概坦然处之,淡而化之。年底评议,就是说她不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为人谦让”,“没争端“,“生活上能帮助人”,“做人有涵养”,“不摆老资格”。
平反后,厂里照顾周月林,专门给了她一间屋子,也就是一间旧窑洞。屋里,一个铺板,两张长条木凳,一个纸箱子。有一个小木凳,是她自己钉的。用的牙膏,也是厂里处理给职工的。
“一次,我们去看她,发现她床上有一个小闹钟。她说,开会,有人批评她出工和学习迟到。买了闹钟,就不会迟到了。”朱秀珍老人说,“她老了,可也不想让人说她什么。”
“她很少出去。我们上街,有时就问她,捎什么东西。老太太的身体还可以,可也有病。”孙小凤回忆,周月林因病曾住过一次劳改医院。胃口不好,常买“保和丸”,也喜欢买点饼干吃。
“她没牙,舌头老出来。我看见,说:‘哎呀,周阿婆,你的舌头怎么是黑的?’她说:‘在清河农场拉平车,被车把撞了,吐了血,就成了这样。’”朱秀珍老人说,“在这里倒是没有干这些活。”
在运动中,周月林也学毛选、背语录,也早请示晚汇报,也找不足,批判自己过去的“罪行”,克服年老无用的错误思想。据人们回忆,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她“没什么表现”,“整天不吭气”,“批斗坏人,也不爱发言”,“胆小怕事”。有个从北京来的老太太正直,说她冤。她就急忙摆手,不让说,怕连累人家。
即使这样,有时她也会情不自禁流露一两句内心的苦闷,说,剥权(剥夺政治权利)已到期,还没有解除,什么时候给我解除呀?她知道话即已出口,便会有耳在旁。她便在小组讲评会上,主动说出来,说她对党的政策理解得不够,需要彻底改造。这样反倒没人再提了。
在监狱这个环境里,人们的话少,她更不多言,连看人的眼睛,也怀着谨慎。她就这样,终于熬过了那段非常的岁月,等来了迟到的昭雪。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她又给北京写信。这次,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很快作出再审判决,撤销原判,宣告无罪。老战友邓颖超来了信,信由秘书代笔,信中写道:“周月林同志:你好!你给邓大姐的信,收到了。她嘱我代复信给你。她说,……得知你的问题得到平反,很高兴。望善自珍重。她问你好。”随后是山西省委给她落实了政策,她激动地说:“粉碎了‘四人帮’,我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我感到无限温暖,万分感谢党中央。”
李步青老人说:“平反后,省里来人征求她对党籍问题的意见,她说自己年老多病,放弃了恢复党籍的要求。我就说她,你错了。给你定了级,怎么能不要党籍呢?”李步青老人认为,周月林并不是不要党籍,而是当时一时欠妥考虑,顺口说的。只可惜一语之差,错失机会。
监狱原办公室主任陈左峰认为,她年轻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自觉革命,说明她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后来,她在那么封闭的环境中生活多了那么长时间,面对突然而至的那么大的变化,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思维跟不上,话语欠妥,完全可以理解。
在苏联,周月林与梁柏台生有一儿一女。他们回国,只好将一双儿女留在了苏联。后来,周月林又有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有一次,她的一儿一女到日化厂看她,住了几天。孩子们走后,她眼泪汪汪的。儿女受她的牵连,都下放到农场劳动。儿子30多岁了还没有成家。她觉得很对不起孩子们,可她又很无奈。儿子说,妈妈的问题不解决他就不成家。她说,儿子很孝顺,可这样会耽误孩子。后来她骗儿子说,她的问题快解决了,让儿子早点成家。儿子回去,找了湖北阳新农场附近的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周月林的小老乡们都知道,牵挂孩子,是她最大的痛苦。
最高兴的是平反,回新昌。她走的前一天晚上,小老乡们去看她,她特别高兴,说新昌来人欢迎她回去,给她安排了住的地方,总算认可了她,不再把她当成叛徒。她这一辈子总算不会带着冤枉离开了。
在新昌,老人度过了她幸福的晚年。
(马建生、高维兰、赵庆荣、畅景翠对此文亦有贡献)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