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主义诗群的崛起: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二)

2014-04-29 00:00:00谭克修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2期

三、地方性诗学的几个维度

从诗歌的技术性角度来讲,地方性写作对加强诗歌时空的纵深感和精确性大有裨益。就从当前汉语诗歌写作的现象层面来看,不管是从艾略特、庞德等西方现代派诗歌嫁接来的艰涩、生硬的现代主义写作,还是受西方语言哲学启蒙而迷失于语言自身迷雾中的写作,还是被诟病为迎合快速消费时代的xx体口水写作,强调诗歌写作的地方性,对它们来说,都不失为一剂散发着浓郁中草药香的治病良方。那么,地方性,能够作为一个诗学概念来谈吗?回答是肯定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后,还需要回答诗歌的地方性诗学到底有多少细致的维度?实际上,诗歌写作的许多重要性问题都包容在这个诗学概念之中。有些问题是非常古老的,然而在地方性诗学中,它们又获得了新的内涵。

地方性诗学的第一个维度是,从“这里”出发。在这个被全球化和速度统治的时代,诗人常被理解为疯子。或许部分诗人是因时代的狂躁而变得狂躁的疯子,但地方性诗人却是安静的疯子,是安静地盯着脚下的虫蚁而发狂的疯子。这样的疯子,才能去对抗这个时代兴奋的高铁和媒介。这种新的对抗性,将成为地方性诗人的鲜明身份特色。当湖南诗人和新疆诗人在看同样的影像,长沙诗人和武汉诗人可以一小时高铁幽会情人。这不仅是时空的缩小性变化,而是可能致使诗歌地方性的消失。这种时空的缩小,其实也是一种时空的分裂。我们的诗人身份,可能同时是北京的,也是广州的,是中国的,也是美国的。一些诗人就在这种身份的短时段内并存中失去了自我。时空的分裂,最终导致了自我的分裂。自我的分裂就是诗人地方性的失去。他们必须对此做出有效的抵制或对抗。诗人没有什么特殊武器用来对抗它们,或许只能向乌龟学习,在坚硬的躯壳下时而张望,又时而收缩。他们诗歌的视角看上去时有伸出,但实际是内向性的。地方性的一个重要内涵就是写作视角的转换:从他视式散点式转为我视式内向式。在诗歌的地方性世界中,诗人不需要媒介给他的世界,也不需要高铁带他去快速旅游。他们像乌龟背着自己的壳,向下又向内,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慢慢爬行,看着并陪伴自己脚下的虫蚁。老老实实从“这里”出发,就在“这里”建立起写作的时空坐标系,抵达某种“地人合一”境界。

我提出的“地人合一”,是一种在地方性的理论话语中,重建诗人与土地的语法关系的努力:将“诗人”(主语)+“土地”(宾语)变为“土地”(主语)+“诗人”(宾语)。这与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所说“神与物游”的传统语法关系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在刘勰那里,与“物”游的还是“人”。“人”是主语,“物”是宾语。在刘勰的另一句著名的诗评语“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3]中也是如此。这种语法关系从先秦一直延续到现在,根深蒂固。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4]可谓一种功利主义的诗学观。《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15]则是一种“情志”型的主观诗学。钟嵘《诗品序》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16]可说是一种客观性诗学观。若仔细分析,却是一种普遍性的客观诗学。我们的目标是建立一种地方性的客观诗学。“客观”本是地方性诗学的诸多层面之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自然中之物,相互关系,相互限制”,[17]形塑这种关系和限制的是诗歌的地方性。所谓“静中得之”的“无我之境”、“由动之静时得之”的“有我之境”[18]是诗歌地方性对诗人控制后形成的一种准确性。诗歌的准确性是诗歌地方性的必然延伸,是诗歌语境的地方性和诗人相互捕获的产物。这种捕获发生于建立在“这里”的时空坐标中,这个坐标将诗人,也将诗歌定义。自此,诗人生活在具体的定义当中,诗歌也呼吸在具体的定义当中。

地方主义诗人只能从“这里”出发,哪怕有限的想象也要从“这里”出发。文学都具有想象性,《文心雕龙》有一个经典的描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诗歌作为文学艺术皇冠上的明珠,在理论上一直被认为比小说、散文具有更强烈的想象性。作为一个总体性描述,这个说法并无多大错误。然而这个正襟危坐的理论,一直在许多诗人的误解和口水中发生了霉变。问题出在想象赖以发生的“基础”上。这“基础”应该是此在的生活,还是知识、历史,还是情感?或者说别的什么东西?这本该是一个基础性的常识,就像先有阳光雨露,然后再有花草树木一样。然而一些诗人不知是不把这个基础当一回事,还是写着写着就忘记了这个基础。“知识分子”写作阵营里,我敬重的诗人西川的诗作《上帝的村庄》,是知识决定了想象:“他从不试图征服,用嗜血的太阳/焚烧罗马和拜占庭;而事实上/他推翻世界不费吹灰之力/他打造棺木为了让我们安息”。欧阳江河的诗作《手枪》,是想象衍生了想象:“人用一只眼睛寻找爱情/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子弹眉来眼去/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政治向左倾斜/一个人朝东方开枪/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他甚至把想象安装在了遥远的异域,而不是自己的脚下:“这地方已经呆够了/总得去一趟雅典——/多年来,你赤脚在田野里行走/梦中人留下一双去雅典的鞋子/你却在纽约把它脱下。”(欧阳江河:《去雅典的鞋子》)……种种写作症候,都是对“这里”的虚假,使本与诗歌相伴随的想象,长成了带有毒汁的花朵,开起来有点像严重缺碘的庞大而扭曲的粗脖子。读这些诗歌时,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开出“拒绝想象”的药方。这正如血脂过高的人,就应该不再吃肉一样。或许通过这种极端的药方,方可让诗歌写作回到正常的原点,从“这里”出发。

地方性诗学的第二个维度是,“个我方言” 的发明。地方性也许内在地和语言环境的变化发生着某种哲学关系:诗歌的地方性呼唤诗歌语言的地方性回归。语言始终是诗歌最重要的物质性存在之一。诗歌地方性的一个基础性内涵是用一种自我性的、准确性的语言来承载诗歌中一切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因此可以说,诗歌的地方性在语言上面也承担着一个很重要的拯救角色。这种语言的拯救,关乎更大的是诗歌文化问题。一国之内的诗人,共处一种语言环境之中,这就决定了他们之间有一种不可逃避的文化关系。索绪尔有一个著名的判断:“语言是组织在声音物质中的思想。”[19]是的,语言环境的一致,意味着诗人将面临相同的文化传统。汉语作为一种基础性“物质”决定了我们文化传统的性质。相较于其他语言,汉语有它的优势,也有它的弱势,我们不做自我语言传统的完美主义者,也不讨论汉语的灵活或僵硬。这一切都是祖宗赋予我们的语言先天秉性,我们无可逃避。我们只需承认,汉语与我们的文化传统存在着隐秘的关联。我们因儒家文化而有载道之诗,因诗经楚辞而有中华韵律。然而对当代诗人而言,这些家喻户晓的博大传统也是一种不幸。由于它们对当代诗人的写作而言已经基本失效,却依然在普通民众那里充当诗歌的某种“真理”作用。地方性诗人只能用当下的自我语境将历史传统影影绰绰的投影熔铸一新。而从这个时代的外部环境来说,我们的语言又面临着一种新的挑战。随着人员流动的频繁和媒介交流的膨胀,翻译语言的大规模侵蚀,我们的语言使用正在加速趋同。现代诗歌写作面临着语汇、语法趋同性污染,更要命的是诗歌写作的内在性语感也正遭到相同的威胁。因此,地方性写作需要发明“个我方言”,以区别于狭义的方言,是因为前者既包括传统方言的资源,也包括个我语言特质的创造,以对抗时代火车运来的趋同性。

在对抗发生之前,还需要回答两个问题,“个我方言”写作是否可能?“个我方言”写作是否有效?其中的本质就是发现一种能抵抗诗歌语言越来越单调的资源。是什么因素使得我们的方言越来越难以真正有效地进入写作系统?诗人经常要面对的一个困惑是:和故乡景物的对话,和老家父母乡亲的交流,要“翻译”成一种诗歌,一种可以和大家用来交流的诗歌语言,是多么困难。最终,丢失的东西远比捕获的东西要多。这不是诗歌技艺的内在限制,而是语言的内在限制。这种语言的内在限制,将随着我们语言使用的趋同化而越来越严重。实际上也是我们的诗歌语言正在枯萎:词汇在枯萎,语法在枯萎,语感也在枯萎。这种情况下,地方性的一个诗学命题就是,要在现代汉语里发现一些我们语言表达的盲区。诗歌语言的枯萎关乎的不仅是诗歌语言,而是诗歌捕捉独特的世界生存性感受的可能性。丢失一种语言,就是丢失一种感受;开放一种语言,就是开放一种感受。诗人找到属于自己的“个我方言”,也就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同的诗歌体验场域。在诗歌中保留一种“个我方言”,也就可能开发一个人的内心诗意感觉。也许完全的保留是不可能的,这里需要的是用“个我方言”和“普通语”相互激发。地方主义诗人的任务是:必须在现代汉语里开发出一种能准确保留在“个我方言”中存在的独特感受,哪怕这种独特感受只是很微小的部分。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现代汉语诗歌任重道远。老词新用也好,另创新词也好,语法新创也好,另设排列也好——地方主义诗人的使命,就是找到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性东西来拯救“个我方言”的丢失,从而实现拯救某种生命细微角落即将逝去的特殊感觉。没有他们的努力,它也许永远进入不了现代语言系统之中。在当代汉语诗歌里,可以视为地方性写作榜样的诗人昌耀,独自在青海发明了一种迥异于同时代诗人的“个我方言”,一种“古奥而滞涩”(燎原语)的语言。地方性诗人必须依靠复杂而准确性的自我写作,通过拯救语言而创新文化传统。

地方性诗学的第三个维度是,对地域性概念的超越。诗歌的地方性是一个深刻而复杂的理论概念,而诗歌的地域性更是一个相对简单的地理性概念,两者之间存在着本质区别。我们反对在诗歌写作中,用地域性随意性置换地方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的地方性甚至是反地域性的。然而在理解他们的时候,许多人都习惯地将诗歌的地方性与地域性联系在了一起,认为完全等同或大致等同。这种误读往往是无意识的。或许诗歌地方性概念天生含有一种内部的混杂或矛盾的因子,导致读者自觉不自觉地与地域性混为一谈。这也提示我们,诗歌的地方性与诗歌的地域性之间存在着某些不容易厘清的关系。地方性写作强调从“这里”出发,关注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文化,在自己的脚下建立精确的时间与空间坐标系,强调“个我方言”的创造,在扁平时代深刻体悟到共时性的和谐力量。诗歌的地域性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诗人生活在特定的地域,诗歌也总是诞生于特定的地域,用地域性来描述诗歌写作是一种逃脱不了的命运。《诗经》诞生于中原,屈原吟唱于楚江,高、岑擎旗于盛唐边塞,应修人发情于西子湖畔……这些都注释了千年以来的诗歌地域性主题。然而在诗歌史上,诗歌地域性表述的背后也存在着复杂的权力因素。人们提到的诗歌的地域性,有时候是一种真正的地域文化因素促成的结果,比如以唐朝高适、岑参为代表的边塞诗派。有时候,诗歌的地域性因素仅仅是一种“进入”诗歌史的“权力”性操作策略。这种“进入”,包括学者写作诗歌史的一种方便性处理,也包括诗人为争取诗歌史地位而进行的自我强制性概括。这种地域性可能跟地域并没有什么关系,比如宋代黄庭坚创始的“江西诗派”。吕本中在《江西诗社宗派图》中列举的20多人中,很多都不是江西人,尽管这些诗人与黄庭坚一脉相承。方回在《瀛奎律髓》把杜甫、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称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除黄庭坚,其他三个都不是江西人。这种所谓地域性诗派是我们进入历史或者说逼近历史,而采用的一种概念策略。现代诗歌史上的湖畔诗派,真正的特色是爱情主题,虽然几位作者都生活在西湖之畔,诗派的这个创作主题到底主要是由地域决定,还是由时代决定,依然是一个要仔细探讨的问题。可见,诗歌的地域性本身就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诗学因子,它和诸多其他因子相互缠绕着起作用。在这种相互缠绕的内部因子关系中,很多时候外部的“权力”因素又加入其中的角斗,使得地域性诗学问题变得有些复杂和浑浊。或许,我们可以把诗歌的地域性和地方性在一个很小的程度上等同起来。比如当诗人盯着自己脚下虫蚁,诗歌的“脚下”当然是地域性的;这一点也就导致诗歌的地方性和地域性之间的复杂关系,他们相斥而又相叠。问题的关键是对这种地域性的处理,必须是地方性的。经过地方性处理的诗歌地域性,才是我们认可的地域性。

四、地方主义诗群的崛起: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多数人的印象里,“今天派”诗人有着英雄主义时代的革命者气质。在80年代,他们曾经是整个社会的文化偶像。他们的出场,是佩戴着某种集体反抗意识胸花,领着集体无意识的公众参加一个由庞德、艾略特们发明的现代主义Party,就此集体横空出世的。有批评家认为,是他们让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在中国一夜之间王者归来。那一代“朦胧诗人”的写作,虽不能与稍早前的文革时期的口号式政治抒情诗同日而语。但回头再看,多数诗歌仍可归于“政治抒情诗”这一路数,同样属于集体抒情。稍后出场的“第三代诗人”,是不甘于强大的“今天派”诗人压制,喊着类似于文革时期的大字报口号“打到北岛”,经过1986年《诗歌报》“现代主义诗群大展”,而集体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又是一次集体出场。他们中的多数诗人,在参展之前籍籍无名。据参展诗人的事后回忆,那次诗群大展上某些五花八门的流派,也是应策展人徐敬亚要求,临时想出来的名字。西川没有流派,就临时用了“西川体”这个名字参展。一些流派的代表性诗人,多是临时组合。默默就同时用了锈容、默默、野云三个笔名,分别以“撒娇”、“海上诗群”、“世纪末”三个不同流派的代表性诗人身份参加了当年的大展。由此可看出这次无比热闹的诗歌大展中夹杂的游戏成分。

第三代诗人已经不再把“今天派”诗人那种强势而显得生硬的现代主义当一回事,但从那次闹哄哄的大展出场方式来看,“今天派”诗人的集体反抗意识,被受到几乎是同时蜂拥而入的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弄晕了头的第三代诗人一夜之间改成了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迥异于由不同个体生命自发生成的不同意识,他们主要是被同时翻译过来的西方现代哲学,以及结构主义、形式主义、解构主义等语言哲学所迷惑,想刻意发明自己的诗学主张,而表现出的某种主观故意的“集体无意识”。如第三代诗人中的部分佼佼者,“他们”派诗人韩东提出的“诗到语言为止”,于坚提出的“拒绝隐喻”,这些口号式诗歌主张主要是针对“诗言志”传统观念而说的,现在看来更是一种具有攻击性的营销策略,这些观念与他们自身的写作实践关系并不大。他们现在似已不再坚持当年提出的这些著名口号式诗学主张。李亚伟的“莽汉主义”、默默的“撒娇”诗派,流派的意义也就是两位“掌门人”自身的意义了,后来一直没见到追随者。杨黎坚持的“废话写作”倒是一直持续至今,且创作力旺盛,在互联网的推波助澜下,更是吸引了众多跟风者。废话写作取消了意义和深度,拒绝解释。让人疑惑的是,这种完全排除外部评论,将语言视为唯一现实的写作存在吗?有谁能真正写出不夹带意义的语言结构?这让我想起了法国“新小说”派主将罗伯·格里耶,他被罗兰·巴特视为小说界的哥白尼,成为后者阐释“零度写作”观念的样本作家。巴特称格里耶开创的是一种无厚度无深度的风格,创作的是一种表层的文本结构——“表面小说”。尽管早期的格里耶对巴特给自己小说贴的“物化”标签颇为受用,因为这个带有实验艺术色彩的标签,能让自己可读性并不强的小说被人们广为谈论。后来,他的“物化”小说被指控把法国小说带入了死胡同时,决定不再买巴特的账,说巴特“在我身上发现那种不是我的,而是他自己的理论”。[20]曾经反对比喻语言的他,在一次访谈中却坦然承认:“我批判了隐喻,与此同时,我写了《嫉妒》,而这本书却是我对隐喻文体的称颂。”[21]巧的是,格里耶写过一篇名为《橡皮》的小说,而国内的“橡皮”论坛和后来的《橡皮》杂志也正是杨黎“废话写作”的大本营。我不知道杨黎的“废话写作”是否受过格里耶的启发。若有,那应当是受到了早期的格里耶的启发。

“今天派”诗人和第三代诗人可视为英雄主义时代的革命者。他们满怀革命激情,是理想主义者,是无畏的赶路者。与“今天派”诗人和“第三代诗人”以集体暴动登场方式不同的是,稍后的“地方主义”诗人,却是以静悄悄的方式出场的。他们虽然赶上了一个看上去更为重要的时间节点:世纪之交。那里面纠缠着让人浮想联翩的末世情结,但他们的表现,一如他们的写作那样,表现出了冷静、理性、开阔、个性鲜活的成熟汉语诗歌特质。他们安静地散落在全国各地,没有相互串联着赶赴一场轰轰烈烈的出场仪式,而是由内心出发,守住脚下的土地和内心的孤独,通过写作自身完成一场来自诗歌内部的革命,一场静悄悄的革命。但仍可说是一场集体的革命。地方主义诗歌是沉潜者的诗歌,是深思熟虑者的诗歌。既反抗生硬的现代派标签,也反抗哗众取宠的后现代标签。诗人们脚踩着“这里”的一切前行,不至于迷失在普遍性的荒野当中。因为他熟识“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也熟识他。地方主义诗人在结构主义者那里继承了破除诗坛迷障的勇气。他们看到,这种迷障迷雾重重,几乎会将寄生在它身下的诗人温柔地带向死亡之乡,就像隆冬之时烤火的寒士,中毒而死,还面若桃花。普泛性的写作就是这样的一种迷障。它来自于对外国诗歌的迷信,来自于对地方经验的漠视,也来自于对自我的不信任。这种对自我的不信任,并不是从北岛们开始的,在白话诗发轫之初的“第一代”诗人那里,已经形成某种传统。1924年,徐志摩发起了一次“征译”事件。他提供了四首外国诗歌(Perfect Woman,The Rainbow,Where My Books Go,White Cascade)征求不同的翻译,目的是研究白话表现细密思想的可能,其语言弹力和柔韧性到底如何。在徐志摩们那里,我们的探索途径,似乎只能寄居在他国文化之上。即使在那些被认为最优秀的诗人那里,也没有特别意识到诗人自己所属的地方性领地——自己的诗性生活栖息地。在我们前面,仅有个别诗人在写作中有意无意表现出或强或弱的地方性,比如昌耀,可以说用他的诗歌铸就了地方性诗学的一座高峰。诗人于坚写过的诗学论文《一首诗是一个场》,也可视为带有地方性观念。诗歌写作的地方性,类似于这个“场”,这个“一”。

在诗歌生长的地方性场地中,一首诗构成一个场域,一个诗人也构成一个场域。整个诗坛的生态,就是由无数个似乎不相关的这样的场域组成。皮埃尔·布迪厄阐述他的场域概念时,特别注意到这是一种“客观的关系网络”,还特别提到另一个内涵“位置的客观限定性”。地方性诗歌写作是一种限定性的诗歌写作。这种限定性的下属概念有根性、场域性、准确性等等。要特别指出的是,先有了这种限定性,然后才有了诗歌的关系网络。这种关系网络的因素包括诗人与诗人,也包括诗人与时代。诗人与诗人之间以一种孤独的独特存在构成一种回响的丛林,在这个丛林中万鸟齐鸣、万卉齐发。国内诗人构成一个回响的丛林,国际诗人又组成一个更大的回响的丛林。诗人必须先做一个“孤独”的人,然后才能在关系场域中生存,构成关系丛林,组成合唱。一个地方性的诗人注定是“孤独”的。这里的“孤独”不是一个心理学概念,而是一个场域概念。诗歌场域的存在,是以诗人“孤独”为前提的。在觅得这种“孤独”性后,诗人们之间必定建立一种新的丛林间性关系。

这种新的间性关系,表现为诗歌写作的一种特殊的共时性特征。诗人与诗人之间的特殊联系是这种共时性关系一个特殊面相。诗人,无论是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还是不同朝代,无论是他们创作于同一国家,还是不同国域,他们的作品都构成一种共时性存在。这是一种竞争性改写的关系。艾略特认为诗人的意义只能在一种关系中才能评价,但并没有明确其中存在的“竞争性改写”关系,虽然隐约触摸到:历史性作品之间存在观念性的秩序。这种秩序是完整的、暂时平衡的。任何一件新艺术作品的产生都会打破这种平衡。诗歌作品在参加竞争性改写关系时,都是以若干个“这里”为内核的地方性来改写历史时空关系的。无数充满“个我方言”的地方性诗歌作品都是整个诗坛的节点性存在,这些节点间的相互网线联系,共同构成血液相通的诗歌生命体系。没有众多“孤独”的地方主义诗人的支撑,缺了组成当代诗歌大厦的关键性构件,这个大厦将很难再称之为大厦,而是一堆钢筋混凝土废墟。正是各地“孤独”的地方主义诗人,如安徽桐城的陈先发和马鞍山的杨健,武汉的张执浩、小引,昆明的雷平阳、李森,北京的沈浩波、臧棣,河南周口的谷禾,海口的李少君,杭州的潘维,哈尔滨的桑克,乌鲁木齐的沈苇,江苏的胡弦,济南的宇向,成都的哑石,长沙的路云……再加上我本人,他们在世纪之交静悄悄地、又革命般地集体崛起,才共同形成了当代汉语诗歌蔚为壮观的繁茂丛林景象。

五、致敬昌耀:他照亮了地方主义诗人前进的道路

当2000年3月23日,昌耀在西宁离开这个世界时,他或许没想到,一群像他那样,一直用写作孤守着脚下土地的地方主义诗人,将在这个世纪之初悄悄崛起,成为当代汉语诗坛的中坚力量。这个地方性写作的先行者,当代最重要的汉语诗人,我的湖南老乡,客死于遥远的青海,在常人看来,或属于不幸。但在我眼里,这个“孤独而饱满的灵魂”(西川语)只能属于青海,就像他的诗只能诞生在这里一样。90年代我在西安就学时,听诗人说过昌耀晚年的生活轶事,说他神志不清,斗室里摆了一圈撒满尿液的啤酒瓶时,我们曾皱着眉头发笑。我为自己当初轻狂的笑声感到羞愧和懊悔。我应该记住的是当时听到的另外一句话:到了西宁,如果见不到昌耀,那将是最大的遗憾。我们对这句话,不应该作普通的理解,某个人住在某地。而要意识到,当一个诗人成为一个地方的标志时,这是诗人的骄傲,更是这个地方的骄傲。1953年开始写诗的昌耀,1957年就因诗罹难,经历种种磨砺后,又将一身寂骨葬于青海。后来把他的骨骸带回他的常德老家安葬时,我一直疑虑不安。毕竟青海才是他最好的安身之所。昌耀的诗是从苦难的生存直觉中滴出来的,所有的诗艺都是青海这一块土地给他的。他写作的时候没有想到诗艺的问题,对他来说,那是身外之物。无论脚下土地给他的是苦难、饥饿、蛮荒,还是失眠,让它流出来就是昌耀的诗。他说:“诗之写作实如感伤在不知不觉间流出眼泪那么自然。”一个地方性的诗人如果和脚下的土地合二为一,用所谓写诗、作诗这样的词来概况他的写作状态视乎已显得有些轻蔑。屈原之与《天问》,《天问》之与屈原,都是一个关系:相互楔入。昌耀的诗无韵,却充满生命的乐感。这种希声大音,是西北高原那迥远凄厉的风从那片土地的深渊刮来的。他以右派的身份,在那片边远的藏区沙石场,一直在聆听着这片土地赐予他的呼唤之声。他在诗歌《斯人》写道: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独坐无语。

昌耀的生命是他脚下土地赐予他的,他盛大的孤独也是这片土地盛大的孤独。“诗人中的诗人”这样的称誉之所以对昌耀是当之无愧的,就是因为他和西北的那片土地建立的血脉联系。在当代诗坛上,昌耀用来自生命的诗篇,铸就了诗歌地方性的一座高峰,也是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孤峰。这里,我们有必要认真读读昌耀的《乡愁》: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

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

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

徵开河湾的浅水

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

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

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草叶

与酵母的芳香……

——我不就是那个

在街灯下思乡的牧人,

梦游与我共命运的土地?

昌耀的乡愁显然不是对故乡湖南常德的思念之愁。他生活在与自己共命运的土地之上,两者之间从此建立起了一种神秘“乡愁”关系。诗人不幸,诗歌有幸。诗人是上帝献给“此地”的祭物,他被定义给“此地”,直至死亡。昌耀死亡在青海,就是诗人死亡在“此地”的代表。当诗人死亡在“此地”时,真正的诗歌,强烈地方性的诗歌从此降临。昌耀,以当代汉语诗歌一个辉煌的存在节点,照亮了地方主义诗人前进的道路。

注释

[12](美)约瑟夫·布罗茨基:《潮汐的声音》,程一身译,载《诗建设》2013第二期,第241页。

[13] 刘勰:《文心雕龙》,载《<文心雕龙>二十二讲》,周振甫著,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页。

[14]孔子:《论语·阳货》,载《孟子·庄子·老子》,彬彬编,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754页。

[15] 杨金花:《<毛诗正义>研究——以诗学为中心》,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63页。

[16] 钟嵘:《诗品序》,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17]王国维:《人间词话》,古吴轩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

[18] 同上书,第6页。

[19]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明凯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57页。

[20]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54页。

[21]罗伯· 格里耶:《新的文学断然只是向少数人开放的》,载《与实验艺术家的谈话》,陈侗杨小彦编选,湖南美术出版社,1993年版,第3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