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写作资源,“身体”在当代诗歌中历经了变幻。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翟永明、伊蕾等女诗人就开始进行“身体书写”,她们通过对女性身体和生理经验的描述,来反叛长期以来的男性中心话语,以此追寻女性自我言说的权利。作为一种“性别对抗”的工具,“女性的身体”曾引来大批窥视者。而从2000年开始的“下半身”运动,则在“肉体狂欢”中抛弃了除身体以外的意义,宣称“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下半身写作,虽然想要祛除的是身体被社会、政治、文化、传统等的束缚,但当身体书写沦为一种新的“身体暴力”时,它就失去了最初的反叛意义,狭隘地把诗歌带入了一个由欲望所统辖的世界。
不管是女性诗人出于恢复自身言说权利的“身体抗争”,还是“下半身”缺乏节制的“肉体狂欢”,都似乎缺乏灵魂的在场感。在这些诗歌中,身体沦为道具,在对抗和暴露的背后,身体是冰冷的,它们没有温度,缺乏一种为自己而存在的意义。但这并非诗歌中“身体”的全部。在曹利民《最美好的》、冉冉《这身体旧了》、曹东《不》这三首诗中,我再次看到了身体的复苏:身体与灵魂微妙地融合在一起,灵魂以身体这一物质化的存在直面生活的光芒、诱惑、苦难和强权。
曹利民的《最美好的》犹如给城市加了一个柔光镜,把喧扰纷繁的现代生活描绘得如梦似幻。在诗人看来,最美好的,并不是城市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梧桐飘飘的景观,而是在城市中的身体回归到自然状态的愉悦。“他们说像我这样正襟危坐,还不到火候,还不如/我对面的那个女人,三两杯下肚后,脱去优雅/面带潮红,一副醉生梦死、色迷迷的姿态”,脱去了伪装的身体,呈现一种不扭捏的、开放的状态,散发着光芒,生活仿佛慢了下来,身体被遮蔽的功能开始复苏,即使是“醉生梦死”这样的词,也带上了个人内心的安宁。
然而,再美好的身体,也会被日常生活损耗,变得衰老,布满岁月的伤痕。面对这样的身体,我们该如何反应?是怨恨,还是悲叹?冉冉的《这身体旧了》则给出了另一种答案:以灵魂颤抖的声调,写尽了对承担人世全部苦难的身体的理解和爱。“这个旧身体/我爱它被恶语锻打的耳朵/(尤其是那脆薄的耳垂)/爱它被泪水泡亮的瞳仁/爱它哽在喉咙的呜咽/爱它变成乌金的块垒”,恶语、泪水、呜咽、块垒,体现了身体在人世所受的不平和屈辱,这是个被现实所磨损、折旧的身体,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身体,“它漏电漏光漏风/漏哀伤和喜乐的消息”,面对这样的身体,诗人“爱它”。这“爱”,并非是一句浮华之语,而是灵魂深处的呐喊,这就表明,在冉冉看来,身体已不再是一种“附属”,而是一个承担者,身体的苦难就是灵魂的苦难,身体其实是灵魂的“物质化存在”。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诗人何以用“失眠”作为主线来贯穿全诗,正是在“失眠”这种极端焦躁,同时也是身体和灵魂直接对话的时刻,“我”(灵魂)对身体的理解才显得更为深沉。
身体所承受的屈辱和苦难,既有客观的因素,更有我们在面对现实时的退缩和忍让。为了生活,我们委曲求全,一味顺从,这导致了灵魂和身体的双重损伤。从这意义上说,曹东的《不》可谓是冉冉《这身体旧了》的姐妹篇。曹东这首诗给苦难中的身体指出了一个发声的途径,他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用“身体”的决绝,来对现实的扭曲和强权说“不”。他“用额头”“用脚”“用手”“用眼睛”“用耳朵”“用牙齿”“用血”来说,如果这都不行,他甚至愿意“用骨头”的声音来诉说。这首诗写尽了渺小的个人在面对世界这个庞然大物时所能做出的最大抵抗。当然,身体在这里并非作为个人反抗世界的工具而存在,身体实质上已经成为灵魂的一部分。灵魂正是以身体这一物质化外壳的决绝行动,书写了个人对自由意志的追求。
从上述三首诗,我们看到:身体并不仅仅是一个躯壳,一个容器,身体也并非灵魂的附庸,身体与灵魂微妙地交融在一起,身体就有着自己的温度。身体的回归让我们放下了生命的伪装;身体的承担让我们在尘世的苦难面前还能有感恩和温暖;而身体的抵抗则给灵魂带来了自由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