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有两位女诗人和一位男诗人,他们都写了夜晚下身体的孤独,角度不一,倒也写出了身体在不同境遇里的反应,从这些反应,我们看到诗人的孤独和他们在一个“异化”社会里从身体打捞自我的努力。粗略地说,曹利民《最美好的》写身体的欲望(“我”与“他们”),冉冉《这身体旧了》写生命流逝的感伤(“我”与“这个旧身体”),曹东《不》写身体的政治姿态(“我”与“你们”)。三首诗中的自我与其对象都构成一个循环关系,但是我们看到“我”与复数人们之间的循环似乎是失败的,《最美好的》中的“他们”有些暧昧,《不》中的“你们”,简直是政治意义上的敌我关系,整首诗也成为一个如何控制“我”的仇恨情感的问题。唯一的成功出现在《这身体旧了》,“我”“仍然爱”“这个旧身体”。暧昧、仇恨和爱是本期孤独的三种形态。而且,根据光线的转移,我们还会在三首诗里发现身体的双重性,这一双重性打破了常识意义上作为主体的思维和作为客体的身体的二元对立,身体本身成为一个感受性主体。
先说《最美好的》。“最美好的”这个题目本身是个反讽,“美好”本是“美”加“好”,是审美和伦理的统一,诗人反其道而用,将其拆解为“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而是需要掺点“邪气”和“坏”才能符合“他们”的欲望。杯影交错,欲望开始愚弄理智,诗人不动声色将整个氛围烘托得缭绕。从“他们”的眼中看,“我”“正襟危坐”,虽然其判断很难说清,但被诱惑者反过身来打量诱惑者,显然是克制了自己,仍能腾出一段客观的距离审视自己的欲望,这段距离帮助“我”从自己的身体里打捞出一点暧昧状态下的自我。
再说《不》。开头我们看到一个被规训的自我:“我一直在顺从 在向你们举手同意”,这一姿态是“我”自己也反感的。接下来的持续的否定让我想起关于萨德的影片《鹅毛笔》。一场即将爆发的争吵前的寂静:“我”在酝酿仇恨,“我一定要说一次”“不”。仇恨到什么程度呢?“用额头 在冷冷的墙上说/如果额头碎了/用脚 在扭曲的路上说/如果路删除了……如果血也被冻结了/那么 我要用一小块骨头/在夜里/敲出一丁点声音”。这样决绝的姿态让我们看到“我”的愤怒和血气:用骨头书写的否定、强烈的诉说欲、刻骨铭心的仇恨似乎就要爆发了。
相比之下,《这身体旧了》是同身体对话,灵魂在孤灯下温情地看着白日里匆忙奔波顾不上嘘寒问暖的身体,既有无奈的歉意,更多的是爱怜,对生命流逝的感伤。“牙齿给了星辰 舌头/给了河水”隐含了一个盘古开天地的典故,寥寥几笔,给“旧身体”加上了新衣服;“恶语锻打的耳朵”、“泪水泡亮的瞳仁”写了身体默默无闻的承担;“漏哀伤和喜乐的消息”写身体感知在岁月磨洗中的逐渐暗钝;“失眠”和“遗忘”被恶作剧地称为“补丁”,整首诗写得哀婉曲致,又不乏力量。
我们在三首诗里看到不同的自我设计。《最美好的》中的“我”是涣散的,又被一股氤氲的酒气郁结在面面相觑的尴尬里;《这身体旧了》和《不》动机虽不相同,但都尝试通过自我解散来达到自我实现,像是了却一笔旧债,为了订立一个新的自我契约。三首诗都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调,三个被完全内在授权的自我(the empowered self)支撑起三首风格不同的诗,他们也是各自真理的最终裁断者:既是自身和它周围世界创造者,也是自身孤独的作茧者。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即个人在一个异化社会中逐渐陷入“个人主义循环”的时候,在个人逐渐失去了与外在参照和指涉点(point of reference)关联的时候,回到个人的身体往往是个人重建主体性的方法,身体感知的恢复——不管是暧昧的游离还是仇恨或者爱欲的酝酿——对重建主体来说都是重要的。也不妨说,对于诗歌来说,一个感受性主体永远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