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事:我的1990年代诗歌记忆

2014-04-29 00:00:00刘泽球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9期

当1980年代让人热心澎湃的大规模串联、校园朗诵、诗人偶像膜拜、山头流派迭起,突然因为末期发生的一场变故,而瞬间退潮。1990年代,竖起一道宽大的分水岭,将1980年代与21世纪初期十年两种不同性质的时代喧嚣,截然隔开。面对市场经济马达加速奔跑的轰鸣和理想主义背景的消隐,诗歌回到书房、个人、隐秘的圈子,远远地离开公众视野。而在这时间不短的沉寂下面隐藏着的炽烈的地火和汹涌的潜流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在仿佛没有道路的地方,以革命蛰伏式的地下状态继续着伟大的行军。相对于1980年代诗歌流派的林立和21世纪初期诗歌网站论坛的泛滥,1990年代,诗歌民刊扮演了坚守者的角色,它们我行我素地野蛮生长着,顽强地保持着诗人的自我在场,贡献出一大批有价值的诗歌文本。2001年,我在《网络时代的文字炼金术士》中写道:“网络文化的自由主义特征,从根本上否定了权威和偶像的存在基础。”当互联网时代的黎明来临,1990年代的民刊和地下诗人们一下子从漆黑的地下、从祖国的各个角落飞身跃出,掀起了一股复兴式的小高潮。70后、中间代等等命名,相继出场。而命名,成为另一场操纵历史的表演。

我与《存在》同仁的写作、与众多诗人兄弟的友谊是从1990年代开始的,那是我的青年时代,也是充满叛逆、值得回忆的时代。每当回想起那个时代,一些往事和细节便如图片般在时间的幕墙上显现,我想我们中的很多人会对此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原来我们曾经那样。而我们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曾经置身于的那段遮蔽中历史的重要性,也无意去创造所谓的历史。

一、我的大学及《存在》的诞生

1990年的初秋,太阳比夏天更猛烈地盘亘在大地上。在踏进内江师专大门之后的一个月里,我第一次领略了所谓“秋老虎”的酷热,也在深夜里经历了有史以来当地最大的一次狂风,石棉瓦像刀片一样在闪电中飞向半空。当地报纸报道:风力十级。酷暑和狂风,或者预示着那个叫做桐梓坝的地方,将在我的生命里成为不同寻常的记忆。

很快,“组织”在行李刚刚安放妥当的新生寝室找上了我,中文系足球队招兵买马,文学社需要年轻战友。一些高年级的师兄,光着膀子、睡眼惺忪地趴在窗台上,自言自语:又来了一群猪儿。一年过后,我和寝室同学也是以一样没有睡醒般的表情来迎接新生的吵闹。

中文系88级的倪天安一天晚上来到我的寝室。他毕业后去了凉山,先在一个叫做喜德的县城教书,后来调到西昌教师进修校,2013年才通过博客与我联系上。他介绍了沱江文学社的情况,还有校园文学杂志“沱江潮”,他当时是副社长。后来,他介绍我认识和他同一年级同在中文系、担任社长的李俊,李俊后来从政,现在已是某地父母官。10月底的一天,隔着沱江相望的对面城里一帮写诗的年轻人,邀约认识下。晚自习后,我们悄悄溜出校园,在甜城大厦一个昏暗的咖啡厅里,与那帮同样稚气未脱的青年会合,如同参加一场神圣的地下活动,每个人都掩饰不住地激动,但又要装出几分成熟和老练。那时大家都很穷,要了几杯水,多数人都只是面前空空地围坐在那里。大家掏出各自的诗歌,开始对话。对话的内容早已没什么印象了,只觉得互相都不服气,甚至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对方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1990年代,我们经常会遭遇这样颇富戏剧感的会面。

很快,学校文学杂志推出我的诗歌《石头房子》。同班的羌族诗人蔡科在酒桌上很认真地对我讲,这首诗该由他写出来的。2008年,我在阿坝藏区工作了半年,见到无数的石头房子,才明白他当时的想法。中文系89级的杨克托人带话要见我,我们坐在内江师专的篮球场地面上,讨论我那首《石头房子》。1992年初,我跟杨克、物理系89级的李静波共同油印了一本三人诗合集《隐痛》,那也算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吧。诗集在校园里引起了一些震动,中文系专门召开讨论会,当然我们的写作导向受到了非议和批评,也有不少支持者。

1992年初,杨克把我和李静波介绍给当时在内江诗坛已经小有名气的陶春。陶春刚刚胃出血出院,剃了个光头。他在翔龙山上内江广播电视台职工宿舍六楼的住所,是诗歌青年们的联络点。他油印了一本小册子,包括十多首诗和几篇散文,充满超现实主义的气息。继而,与唐璜(索瓦)、梁珩、吴新川、谢银恩陆续成为朋友。多年的诗歌友谊、写作追求和思想碰撞,成为《存在诗刊》得以创办并持续20年的重要基础。诗歌、酒精、烟草、争论,包括我从内江师专毕业后与陶春的上百封信件,也成为联系我们的纽带。陶春不管任何时候都充满战士的激情,如同他笔下那些丰富的比喻、锐利的词句和超凡的想象。毕业后的十多年,我几乎每年都会乘坐成渝高速大巴去与他们会合,按照陶春著名的说法,我每次去基本都没有见过内江的日出,从周六中午一般要喝到第二天凌晨,然后睡到下午,又赶乘大巴返回德阳。谢银恩是《存在》同仁中年龄最大的,个人条件也相对要艰苦许多,曾经很长时间在非常僻远的乡下教书,唐璜每年都要把广播电台的公章偷出来,给他颁发几份优秀通讯员和稿件证明。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浪漫主义诗人气质与现实的残酷格格不入,但他一直坚持用古希腊般的干净、肃穆语言写作他的抒情诗,也用同样的语势写出不少理论文字。唐璜是真正的天才诗人,有时她会在喝醉之际表达她对我们的不屑,她的作品气质是天生的,而我们却要靠后天的努力。孔武有力的吴新川偏重诗歌中隐晦的政治批判,他偷偷写过一组诗之思,但却不愿示人。梁珩是内江师专数学系88级的,他的作品有着与数理一样严谨的思考,他总是在大家酒酣争论中间,不时冷静地抽一抽深邃的镜片,冒出一些非常精辟的见解。

1994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们摸到谢银恩当时供职的内江市中区史家镇小学的一间教室里,就着摇曳的蜡烛光,经过大半个夜晚的激烈争辩,确定要办一本叫做《存在诗刊》的刊物。《存在》的亲密战友陈云川站在课桌上,朗诵了一份政治宣言。1994年底,第一本《存在》被我用286电脑和5寸软盘,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出来,送到打印店去打印,每页4元!梁珩利用职务之便,复印了几十册。虽然很粗糙,主要是后期复印效果不好,显得黑乎乎的,但那个字体和排版,在今天看来,仍然很美妙。1996年,《诗神》杂志关注到国内民刊,《存在》被作为第一批推荐的民间诗刊。在那之前,存在同仁的作品甚至还很少在国内公开刊物上发表。那时的公开刊物在严厉的审查把持和陈旧的观念指引下,已经成为一道拒绝先锋诗歌的高墙。而正是公开刊物的拒绝,让当时国内许多先锋诗人得以在地下状态中保持住了写作的独立与个性。

我们与外界广泛的交流真正开始,陆续收到国内许多同样蛰伏在时代黑暗中的诗人们的来信,交换刊物。我们感觉到有必要对刊物进行改版。1997年夏天,正式印刷的《存在诗刊作品集》第一辑在内江面世,小32开,牛皮纸封面,共印500册(此后一直保持这个印刷数量、封面和300页左右的厚度),收入了《存在》同仁1992—1997年的主要作品,文体包括有诗歌、文论和散文。“这一辑的诗歌编选是一次坚硬的精神经历,同仁们对彼此的作品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和打磨,许多作品都作了大面积的删减和浓缩,以求达到语言和意识的精粹度。”(见我的文章《黑暗中的存在:一本内地省份民刊的生长记录》)那辑《存在》先后有80本通过诗人唐丹鸿开办的卡夫卡书店售出,真是一个不小的奇迹。

1995年,我写出一万多字的文论《面具·虚伪的手——对严肃写作的一次理清和修正》。1995、1996年,陶春写出《诗者及其信仰》、《不再诅咒的诅咒》、《诗者的职责》,梁珩写出《双重的信仰和斗争》、《抒情与严肃诗中的诗性和诗意》。“这些非体系性的、但观念性比较强的文论确立了《存在》最初的若干个我特征性的概念:严肃写作,诗者使命,面具意识,艺术创造活动的职业化,写作的警觉,语言的尊严,反对集体写作,艺术和生命的双重抗争取向,对人之处境的关注和命名。”(见我的文章《黑暗中的存在:一本内地省份民刊的生长记录》)

1996年,我在《西藏文学》上看到柏桦的《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心想原来这个也可以发,就试着把《面具·虚伪的手——对严肃写作的一次理清和修正》投过去,很快文章发表了。《诗神》发表了其中部分章节。此后《西藏文学》又连续发了我一组散文和一篇小说。遗憾的是,发表我小说的那期刊物一直没有拿到,只收到一笔稿费,甚至后来在网上也查不到那期杂志的一点踪迹,大约那期杂志被封杀了吧。

2003年,我在阿翔为《诗歌月刊》民间诗歌大展专号的约稿文章《黑暗中的存在:一本内地省份民刊的生长记录》中回顾了《存在诗刊》的办刊史,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二、北京,外省诗人

北京,扮演着政治意义的中心,也扮演着艺术梦想的中心。曾经有许多人“北漂”在那里,不管他们在那里呆多久,他们始终摆脱不了“外省”的身份。

1995年的夏天,我莫名其妙收到北京一家刊物的笔会通知。然后,我借着这个名义,串到北京。那个所谓笔会,实际是诗歌爱好者的培训,要赚钱的。我倒不在乎这个,整天跟黑龙江诗人卢笛喝酒,坐公交车去圆明园画家村玩。在黑龙江青年画家丁峰的画室里,我们遇到俞心樵和王艾。在我的相册里,还保留着当年的合影,我穿着件印有大头像的T恤,我们都环抱手臂,挑衅地望着镜头。俞心樵个头高大,不久前才因为在大街上救助一位被流氓调戏的妇女,被用酒瓶子砸伤了眼睛。丁峰拿出一份报纸,上面发表有俞心樵才写的文章《崇高乃劳动所得》。后来,他遭遇一系列不公平,令人唏嘘。王艾不大爱说话,显得很沉静,新世纪以后有小说出版。我带了份自己打印的作品小册子。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着画家村艺术家和诗人的处境,聊着先锋艺术的最新动态。多年以后,在看电影《离婚了,就别来找我》时,我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在圆明园画家村的那个下午,浮现出红砖房子里穿梭的那么多贫穷落魄却又乐观十足的年轻人。我和卢笛去北大找正在读作家班的黑龙江诗人沙光,我们在校园里大声嚷嚷:“博尔赫斯来了,一定要大叫:哇,迷宫!”在迷宫一般的北大校园里,我们没有找到沙光。一天晚上,我去城里,回来的比较晚,卢笛似乎喝醉了。他说,他一个在山上喝酒,想起他去世的母亲,他哭了,把剩下的酒倒在山上。他回到伊春后,写下一首长诗《西露琴的海滩》,登在他寄给我的一份自印的诗歌报纸上。然后他下海,去了海南,开了家公司,他在信中附上他的名片,上面写着多少年以后,全国要有一千家公司来由他命名。诗人的狂放,让他相信没有什么奇迹是不可能创造的。前几年,在成都碰到杨勇,谈起卢笛,谈起许多没有谋面过的黑龙江诗人。杨勇和杨拓在1990年代办了东北最重要的诗歌民刊《东北亚》。

杭州诗人王川,也是在那次笔会上认识的。他来得比较晚,小个子,很年轻,说话轻声细语,穿着一件与身材不相称的宽大的浅色牛仔衣。他站在招待所的大厅里,一副骄傲不驯的样子,但我们很快成为朋友。我叫他“小兰波”,他笑笑,不置可否。《存在》第二辑出刊,他偷偷帮我们用单位的胶印机印刷了50本,在那个时候,已经是非常“高大上”了。后来,我们断断续续地通信,有时电话。《人民文学》的诗歌编辑刘福春来给我们改稿,问我想不想通过发表作品改变自己的生活,我支吾过去了,尽管他是好意,但我不喜欢那样的发表。

在圆明园画家村,我碰到从成都来的画家李思云,他在给一个香港画商画画,他说他的梦想就是到国外去。我问他,出去后呢?他有点茫然,说,不知道,就是想出去。他的隔壁住过内江师专美术系毕业的彭刚,彭刚没在那里呆多久,就回四川了。

离开北京,我又回到了属于我们的那个“外省”。

三、《诗镜》诗人群及其他

1997年的夏天,当时还在广元市邮政局工作的史幼波到德阳邮电技术学校短期培训。民刊《锋刃》的主编吕叶、成都诗人彦龙也过来,通过单位门卫电话找到我。我们晚上一块吃饭,我当时才开始学四川话不久,经常半句四川话、半句普通话。他们是通过《诗神》上发表的我的《面具·虚伪的手——对严肃写作的一次理清和修正》一文知道我的。他们说起不少国内的地下诗人,也在搞民刊。那个时候,《存在》同仁的写作基本属于内部操持,根本不知道还有人也在干一样的事情。大家不禁惺惺相惜,距离一下子就近了。吕叶当时正通过很时髦的传销方式推销摇摆机,希望能用这个为诗歌事业筹集资金。他对诗歌写作和诗歌事业的双重执着,在《锋刃》和《诗镜》两本民刊的创办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还在2000年组织举办了衡山诗会,“下半身”诗人在那次诗会上占尽风头,我抽不开身,没能参加成,错过了与许多兄弟会面的机会。彦龙一直都在忙,从一个媒体跳到另一个媒体,他的诗歌如他的人一般有着纤细的触觉。给我的印象,《锋刃》诗人们性格都很柔和,热衷讨论信仰、神秘,追求作品气息的纯正,不像《存在》同仁那样生猛。史幼波是一个坚定信仰,并在写作中坚持信仰的人,早年的长诗《月相》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曾经来过德阳几次,甚至有段时间,还在德阳搞过辟谷,他在我卧室里与我交谈时,突然似乎有点发晕,着实吓了我一跳。

某一天傍晚,我们在黑乎乎的天光里摸到青白江,哑石的住处。他是广安人,北大数学系的高材生,但相貌却有些西域的特征,特别是后来几年留着有些泛黄胡子的时候。稍微坐定,哑石便开门见山地问我对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看法,我拒绝了这一提法,而从精神母语谈了伟大写作对我们的影响。哑石说,他正思考并写作一篇关于语言良知的文章。晚饭后,我们在青白江的大街上散步。一条街的两边镶满廉价首饰般粉红色暧昧的小歌厅,一条街弥漫着烧烤的呛人油烟,我调侃哑石,青白江充满“肉香”。另一条街则似乎是契合我们的到来,整条路都是漆黑的,而当我们走过,路灯次第打开。当时,他们正策划创办《诗镜》,一本很有个性并产生了广泛影响的刊物。我的四首诗发表在《诗镜》第二期上。通过《诗镜》,我认识了孙文、孙磊、蒋浩、朱杰等一批兄弟。孙文到德阳来过几次,他对朋友交往有着几近苛刻的标准。他拿出他正在修改的《梦想的诗学》给我看。《诗镜》的兄弟都叫他“大哥”。《诗镜》只办了两期就停刊了。

史幼波后来辞职到了成都。此后若干年,我经常利用出差或者周末到成都,跟哑石、史幼波、廖慧、白朗、席永君、蒋蓝、凸凹、胡马、张选虹等一块小聚,有时在哑石的家里,史幼波有段时间临时住在那里,有时在茶馆。那个时候,我也经常去卡夫卡书店,不时碰上一些著名作家、诗人和艺术家。1990年代后期,诗歌朗诵会、学术讲座什么的交流活动多了起来,外地诗人也不时跑来,我们经常会在那里见面。

有一年,我跟陈建扛着一大包鞭炮去青白江,祝贺李龙炳的小酒厂开业。哑石告诉我们大概方向和李龙炳的大致体貌特征,我们只记住了他戴眼镜,差点跟当地一个卖酒的店主发生误会。我们喝着李龙炳酒厂新酿的、六十多度的原酒,祝福龙王酒大卖,醉意朦胧地去他家老房子的竹林,自封新竹林七贤。李龙炳的诗歌带有大地的厚重属性和赤子情怀,质朴、有力。在青白江,还有易杉、黄啸。回去的路上,我和陈建搭乘一辆三轮摩托,差点被侧面冲来的汽车撞飞。

四、邻家的兄弟

绵阳是一座与德阳毗邻的城市。德阳最早是从绵阳划分出来的,但两座城市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一种经济上的竞争关系。那里有一大批我熟识的诗人。1996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跟雨田在他当时供职的文联附近一家街边饭馆里见面。他讲了不少诗坛掌故,讲到当年跟他一起写作的许多著名和知名诗人纷纷下海,远离诗歌,讲到廖亦武不久前在《南方周末》上发表的文章《安慰与蔑视》。我跟他说起《存在》的诗歌主张,说起我对当代汉语诗歌写作的看法。我在内江师专读书的时候,读过他的诗歌,对他的长诗《麦地》印象颇深。我们每人喝了差不多一斤泡枸杞酒。后来,我为他的长诗《麦地》写了一篇很长的评论,被他用做他一本个人诗集的序。在那以后,我通过雨田相继认识了白鹤林、周薇、胡应鹏、龚海融、卢丛文、杨晓芸、蒋雪峰、刘强、蒲永见、罗铖、余幼幼、灵鹫等一批绵阳诗人,而这批诗人多数又集体出现在《终点》里。

与范倍相识,具有一定戏剧性。他当时在绵阳师专当计算机老师。1999年,他到德阳的孝泉师范支教。他给我打电话,我正跟单位几个人在彩虹桥下喝夜啤酒。他打的过来,留着长发,皮肤白皙,远远地,我们还以为是一个女孩。其实,他在人多的地方,倒也是颇腼腆的,不爱说话。有段时间,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在一起,不是他过来,就是我到绵阳去。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有时又会来点小小的冷幽默,我们讨论的话题,从西方诗歌到当代汉语诗歌,从熟悉的诗人到具体作品文本,应该说相互启发是很大的。他当时正在办民刊《终点》,也以《终点》为名创办了国内第一个诗歌论坛,他邀请我担任版主,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但那是21世纪初期的事情了。《终点》发表了我一些诗。有一次,我和他去成都拿刚刚印刷出来的《终点》,没走多远,他就拿不动了,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只好把大多数的书提在手上,去张卫东那里,一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抗生素味道的地方。张卫东最早跟范倍一块做《终点》,他比我们年长,直到今天,写作仍很勤奋,这几年自己创办了《或许》。后来,我跟范倍一起去过四川师范大学,在著名的培根路,与《幸福剧团》的杜力等喝酒。在培根路和另外的场合,我先后认识了《幸福剧团》的其他成员。《幸福剧团》的装帧突出粗糙,乍看像古代话本小说的封面,内文油印也故意显得不那么“专业”。沈映辉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少作品显示出成都这座城市特有的满足和自信。杜力出道比较早,他在诗歌中有意识地运用古代汉语的词句和语法,与现代汉语进行坚硬的对接、组合。某天下午,他有些调侃地跟我说,成都某位著名诗人表示看不懂他的东西了。2003年,在北京又与他见过一面。韦源是《幸福剧团》中我颇喜欢的一位诗人,他的作品充满野生的诗歌想象和密集的语言空间。他太热衷于食物,终于长出一副金刚般的身材。跟他谈话,很有意思,他有一肚子与诗无关的好玩故事,但他写诗,却很用力,用画画那帮人的行话,有点“尅”。《存在》先后发表过他几组诗。张哮是个不错的诗人,表情总是显得很严肃,他送给我一本自己印的作品集,有一年的冬夜,我去他在四川大学里面的竹风堂,喝他自己泡的酒,但他却从不沾酒,他刚刚扭伤了脚,单脚跳来开门,院子里铺满软软的竹叶,屋内各种老旧的收藏品,恍如另一个朝代。

四、存在书店

1997年,吴新川在内江搞了个“存在吧”,希望弄成一个当代诗歌艺术沙龙,在一干兄弟把“吧”里的酒都喝完以后,很快就关门了。我则在德阳开了一家“存在书店”,从1997年一直坚持到2004年,成为南来北往许多诗人的联络点。史幼波曾经在《记忆中的’70年代后诗人们》中写到过当时的存在书店,“我每次到德阳,几乎都是在书店里与他(刘泽球)神聊”、“常常会有一些扮相怪异、出语惊人的‘小兰波’头出没,像纷纭的小渡鸦一般频频招摇”,真是很好的记忆。在这里,我结识了一直被诗坛遮蔽的优秀女诗人曾令勇,还有陈建。他们都成为《存在》的重要诗人。曾令勇的诗歌非常干净、纯粹,她和黄勇、郝鸣早在1980年代就一起研究古典自由主义哲学,后来她和黄勇都成为基督徒。与陈建认识也是在书店里,他刚大学毕业,在东汽做工程师。他拿起一本摆在书架上的《诗镜》,认真阅读,然后我们的交谈就开始了。我把他约到家里小坐,顺路买了四瓶啤酒,他不胜酒力,最后我把倒给他的那杯啤酒也一块喝了。我向陶春推荐了他的诗歌,把他的作品加入到《存在》中来。

1998年的夏天,一个年轻人走进书店,提出要买《尤利西斯》。他的名字叫萧颂,他说他的父亲是萧开愚。他那会才读高二,经常逃课来书店。人很聪明,有才气。1999年3月,科索沃战争爆发,美国飞机轰炸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一个周末的晚上,存在书店里面的书吧,聚集了二十多个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大家激烈地辩论。黄勇和郝鸣坚定地支持美国攻打南联盟,因为那里发生的人道主义危机需要外部干预。其余的人则站在对立的立场,争吵激烈到差点要动手的地步。后来,南联盟总统在大选中失利,并被送上海牙国际法庭。郝明对我说,你今天应该明白,他的人民最终都抛弃了他。那晚的雨下得很大,陶春和萧颂跑到外面的文庙广场去解小手,顺手把挂在广场上的一幅签名横幅给偷了回来。萧颂一直保存着。如果不是他们一时兴起,那个横幅可能已经在暴雨中面目全非了。萧颂后来辍学,去了广州、北京、成都,创办了一本叫做《大雅》的民刊。那晚出现的还有陈筑,他后来为《存在》提供了不少作品,也提供了资金支持。1999年冬天,我在一家登山俱乐部的酒吧里,组织了一场叫做“本土声音”的诗歌朗诵会,那是我印象中德阳第一次诗歌朗诵会。多年以后,经常还会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存在书吧的周末聚会。

五、陈蔚的旅行

1999年10月底,青岛诗人陈蔚来到德阳,他正在独自进行一个诗歌万里行的活动,后来这次行走,被他写成《中国诗歌考察》一书。我约了曾令勇、陈建一块陪他。两天后,他去了成都。我那时年轻气盛,随口批评了一些人,但没想到被他实录进书中,估计也让一些朋友误会,现在想来,对那时的年少轻狂实在有些惭愧。听说,他的这种让人不设防的实录方式,着实也让诗坛里的一些人产生了矛盾。呵呵,这也是多么有趣的一次诗歌行为艺术。陈蔚的几组诗后来也发表在《存在》上。他的那次诗歌之旅,意外地把蓬溪诗人三原和稚夫的作品带进《存在》。

六、《独立》,未曾谋面的战友

《独立》像一个蒙面的草莽,隐藏在大凉山深处。2014年4月,我在应发星之约,为《独立》第16期写的文章《生生不息:作为<独立>的一种“独立”》中回顾了我与《独立》诗人的交往史。而时至今日,除了信件、短信、电子信件,我甚至还没有见过发星,但不妨碍《存在》与《独立》是天然的诗歌兄弟。“大地和时光是广阔的。这些年,有很多像发星这样从未谋面、却一直保持着写作和精神联系的朋友,他们在祖国的山河间彼此遥远而亲密地分布着,这也说明诗歌这个纽带有多么强大。”(见我的文章《生生不息:作为<独立>的一种“独立”》) 2011年,《独立》第18期推出 “21世纪中国先锋诗歌十大流派”专辑,我和陶春商量,共同对《存在》的诗歌理论观点进行梳理,形成了长达一万多字的《存在诗歌写作的若干关键词》。

对有的人来讲,1990年代是他们写作的中年,他们在1980年代就完成了对诗坛的占领。而在1990年代,除了一些人踏上市场经济的列车渐行渐远或者随青年时代的才气尽失而无影无踪,更多的诗人选择在沉寂中,进行真正意义的严肃写作,那是另一次青年的远征。在四川,《非非》、《存在》、《终点》、《独立》、《诗镜》等民刊共同支撑起了这一使命。这是一个时代的奇迹,也是时代的选择。

2013年3月,张卫东主编的民刊《或许》出刊聚会在新都桂湖公园举行。张卫东、胡马、李龙炳、彦龙、黄哮、易杉、陈建、陈修元等一干老友,谈起1990年代的许多往事。回去后,我写下一首诗,或者可以代表我对那个时代的怀念。

三月,桂湖

说吧,从成都平原几何拼图中

仔细搜索才能找到的

这么一个斑点大小的角落里

传出的小灰雀和脚步声

瓜子壳落在地上

像前些日子抛出的雨

你倾听着办公室时光以外的语言

下午的影子转动着指针

那一年,也是差不多的一些人

也在桂湖岸边 旁若无人地

讨论诗歌和匿名的刊物

像昨天与昨天的重复

他们继续说着:语言 技巧

记忆中经年的人和事

那些熟悉而没有流动的细节

你静静倾听着

声音在桌子

以及其他玩纸牌的人之间穿梭

不时争论将空气的震动放大

他们开始有了白发

而青年时代的荷尔蒙还在发挥作用

你倾听到春天

植物加快了生长的速度

比郊外高速公路旁边

电梯公寓的乌云还要密集

直到傍晚渐渐来了

大家起身 空间仿佛静止

一层柔和的亮光

浮在水面上 两侧的倒影滑动着

你倾听着 那些诗的行船

像这下午的光线一样永恒

你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

你倾听着

这个久违的下午 树叶簌簌地拍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