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结合部的农家乐诗学

2014-04-29 00:00:00刘旭俊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9期

我不喜欢陈先发的诗。为此,我不惜有违批评的行规——不能因为一首诗而否定一个诗人的全部诗作。

就我的阅读量而言,从他的诗集《前世》里写于2004年10月的《丹青见》到诗生活网站陈先发专栏里写于2012年4月的《养鹤问题》,他几乎用了长达8年之久的时间都在写同一首诗。因此,否定一首诗和否定全部的诗,并无本质区别。甚至,就连说出我最不喜欢他哪首诗都是困难的,因为每一首诗都意味着他全部的诗。

8年的写作经历,在风格上实现了“论持久战”的迂回、拖沓、消极迎战,对于诗人而言,这是极不容易的——哪个诗人愿意数年如一日地自我重复?倘若以成败论英雄,那么陈先发无疑是成功的,就如同所有“论持久战”的奉行者一样,他同样用一种不怎么英雄的方式而笑到了最后。

承接古典与现代的诗歌尝试、极具中国性的本土写作、悲天悯人的古典情怀、敢于不向现代性亦步亦趋的勇气……这些盖棺定论的溢美之辞纷至沓来,让我不得不产生疑惑。就好比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无论如何极尽能事地夸奖一个人都不为过,哪怕这些赞美名不副实,也绝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因为当我们面对它,几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某种特定的规范情绪里,而不愿意触犯众怒。

恕我无礼,请问那些表情肃穆、言辞庄重的衮衮诸公——陈先发真的如此古典?恳请大家,别板着脸说笑话了,太过刻意的表演反而破坏了假戏真做的仪式氛围!

在我看来,陈先发的风格非但不是古典主义,反而是在寄生的过程中腐蚀它。陈先发常年居于安徽,供职于新华通讯社安徽分社,但他的诗名却盛于京沪广深等一线城市(可能主要是沪深两地)。诗人本身在文化空间上的存在感与他的诗歌趣味如出一辙,扎根在二三线城市,用书写满足着一线城市里那些厌倦了都市生活的人对于乡土气息的幻想。实际上,从城市建设的角度来说,安徽的城市尚不至于落魄成农村,但是在文化地理上,它们更像是介乎农村与城市之间的城郊结合部。同理,陈先发的诗也不至于上承古典传统,不过是拾取了大量的古典边角料,拼凑成一块仿古的话语织物,就好比城市里堆积的大量赝品与假古董一样,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当代人对于传统的虚拟追思。由此来说,陈先发的诗学趣味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农家乐体验:都市人绝不愿彻底投身农村,于是他们发明了折衷主义的妙招,去形同影视基地一般充满布景的农家乐,间歇性地体验一把,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过着城市生活。可以想见,沉湎于陈先发诗歌的读者,也未必喜欢传统和乡村,他们要的只是看上去类似传统和乡村,但绝对不是现代和城市的话语疑似物。

这一切都是折衷主义的话语策略。既想复古,又不堪忍受太古代的人,于是自觉加入“民国控”的行列,只因它尚余古典遗风,却又显得颇为摩登。既想乡村,又不堪忍受老少边穷的人,于是纷纷选择在周末“自驾游”去农家乐,只因它还残留着乡村景观,可现代设施照样还是一应俱全。

陈先发的折衷倾向植根于“古典∕现代”与“乡村∕城市”这两组文化上的二元对立,他在话语的层面上提供了“双重想象”——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农家乐介乎乡村和城市之间,既满足了都市人对于乡村景观的幻想,也满足了农民对于现代设施的体验。真可谓是一个杰出的掮客,吃了上家吃下家,两头通吃。

在这方面,他经营有道的秘诀,无非作为诗人的他深知词语的特性——词语是对不能眼见为实之物的想象。“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铁皮桂和香樟”(《丹青见》),让生活在钢筋水泥丛林里的都市人看一看这些植物学名词;“梁兄,请了∕请了——”(《前世》),让生活在都市偶像剧里的年轻人看一看梁祝爱情的唱词;《鱼篓令》、《病中吟》、《伤别赋》、《井水词》、《悼亡词》、《游子吟》、《与清风书》、《东风破》……这一长串拟古的诗名,还不够最为多快好省地撩拨起对于古典文明的叶公好龙吗?然而,除了这些词语和不能眼见为实之物,他笔下的古典主义究竟几何?或许陈先发的古典主义就如同卡布其诺上浮泛的奶泡,但凡有了它,似乎就有了文化品位;一旦撇清它,沉于其下的咖啡依旧是一杯普通咖啡,甚至口感与速溶咖啡无异。

非常抱歉的是,我从来都把陈先发当作余秋雨的同路人。他们都爱谈文化、谈传统、谈古典、流露出悲悯的神情、暗含着对现代都市文明的疏离与不满,但是又往往只是流于浅表层的姿态性表述。当然,我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紧跟余秋雨受封“大师”称号的后尘,陈先发在他众多京沪广深的拥趸们心中似乎也已经“封神”了。只不过,陈大师的文化身份太过城郊结合部,而他的诗学趣味又太过农家乐。吊诡的是,这倒颇为符合“圣人起于乡野”的古典传统,或许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真正与传统形成默契的地方,只是多少显得有些荒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