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日常生活化抒写的悖论

2014-04-29 00:00:00吕周聚
星星·诗歌理论 2014年9期

第三代诗歌以朦胧诗为反叛对象,力图摆脱宏大叙事和政治抒情,回归私人化、内在化的个人抒写,对纯艺术、纯诗进行解构与颠覆,追求诗歌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日常化,消弭日常生活与诗歌艺术之间的距离,在把日常生活转换成艺术的同时,也把艺术日常生活化了。

一、题材日常生活化

20世纪50年代,文坛上出现了“重大题材决定论”的观点,认为作家只要选取重大的题材作为表现对象,就会写出成功的艺术作品;反之,如果题材轻微,那么再下功夫也不会产生优秀的作品。这种观点将题材的大小与作品的质量简单地划上了等号,于是宏大叙事、政治抒情成为文坛的主流,作家所熟悉的日常生活淡出了文坛。结果,作家的自我被政治的大我所取代,文坛上出现了一大批附和政治需要的假大空的作品。

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第三代诗人以另类的姿态登上文坛,他们不愿重复前人走过的道路,要对之前一度流行的宏大叙事、政治抒情进行解构。以海波为代表的诗人打出了“日常主义”的旗号,要为自己确定一条自由的、日渐扩张的艺术空间的途径,他们声称:“那些偶然、无谓、不确定的等等琐事,成为我们表现人类日常性最为得心应手的契机。我们不去关心什么未来,对于生命环境却显露出急迫、确切的理解需求。”[1]海波是日常生活写作的提倡者,也是日常生活写作的实践者,“有空在就近的路边散散步/早晚各进一次地窖看看/黄掉一束诗大概要多少时间/想一想将要到达的流行性感冒/预测一排栅又要多少时间/这个蒙面人下午才找到我家/问那狗主人在家吗/那狗昨天叫狗/今天是不是还叫狗”(海波:《一个当代诗人的日常生活》)这可能是直接将日常生活融入诗题的最早诗作,由此开启了当代诗歌的日常生活化抒写。他们不再关注重大的政治事件,他们要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获得诗歌创作的灵感,以琐屑的日常生活为题材,饮食男女、油盐酱醋、锅碗瓢盆、生老病死都成为他们抒写的对象,蚂蚁搬家会引发他们的诗思,甚至上厕所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事情也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他们的诗歌。

第三代诗人提倡诗歌日常生活化的出发点是为了对抗诗歌的宏大叙事与政治抒情,从这一角度来说,诗歌日常生活化蕴含着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这样第三代诗歌就陷入了一种意识形态对抗的困境。如何才能从这一困境中超脱出来,使诗歌回归艺术的道路?这就给第三代诗人提出了新的难题。面对这一困境,部分诗人超越了意识形态的对抗,力图将日常生活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来予以体认表现。于是,从日常生活中体验、感悟生命,表现生命的丰富多彩,就成了第三代诗人追求的艺术目标。“他们文学社”声称:“我们关心是诗歌本身,是诗歌成其为诗歌,是这种由语言和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美感的生命形式。我们关心的是作为个人深入到这个世界中去的感受、体会和经验,是流淌在他(诗人)血液中的命运的力量。”[2]他们要通过自己的生命来体认世界,他们的个体生命与外在世界融为一体,这应该是诗歌创作的正途。

部分第三代诗人过分强调诗歌日常生活化,消融诗歌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结果导致诗歌成为了一种行为艺术。他们将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随意地写入诗中,这固然拉近了诗歌与日常生活的距离,但同时也使诗歌成为一种自我娱乐的方式,很多诗人难以从日常生活的泥淖中超拔出来,丧失了对诗歌应有的敬畏。

日常生活成为写作对象,这是“题材无差别”论的结果。从“重大题材决定论”到“题材无差别论”,第三代诗歌完成了一个重大转折。诗歌题材观念的变化给诗歌创作提供了更为宽广的空间,但诗人如果过于强调日常生活的重要性,将日常生活奉为圭臬,就会画地为牢,就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二、语言日常口语化

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语言对于诗歌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同为语言艺术,但诗歌与它们的区别主要表现在语言方面。语言具有不同的功能与适用范围,采取什么样的语言来进行诗歌创作,与诗人的诗歌观念、审美观念是密切相关的。

从应用范围及其功能来看,语言大致可分为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前者适用于日常生活的交流,后者适用于正规的书面写作;前者是广大平民百姓的日常语言,后者则是知识分子的专用语言。自晚清“诗界革命”以来,诗坛上就存在着“口语写作”与“书面语言写作”两种不同的观点。黄遵宪解构了晦涩拗口的文言诗歌,大力提倡“我手写吾口”,这既是他的启蒙思想的表现,也是其新的诗歌观念的表现。后来,胡适继承了黄遵宪的这一传统,提出了以白话代替文言的主张,并大胆尝试以白话来写作诗歌,于是中国有了现代新诗。从这一角度来说,胡适是中国新诗的开创者、奠基者,我们今天绝大部分诗人都是沿着胡适所开创的道路往前走。然而,胡适当年所提出的以白话代替文言的理论本身带有一定的局限性,他采用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简单地处理白话与文言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妥善处理好新诗与旧诗、白话与文言之间的辩证关系,中国上千年的诗歌传统没有得到继承与发扬,这导致新诗如同早产的婴儿,营养不良,体弱多病。

到20世纪80年代,第三代诗人又重新提出了诗歌口语化的口号。他们反对朦胧晦涩、冠冕堂皇的书面化语言,力图以日常口语入诗,追求诗歌语言的通俗化、明了化。以尚仲敏为代表的“大学生诗派”将朦胧诗作为反叛对象,要PASS北岛,捣碎朦胧诗,他们追求一种新的诗歌语言风格,“它所有的魅力就在于它的粗暴、肤浅和胡说八道。它要反击的是:博学和高深。”[3]从此,“粗暴、肤浅和胡说八道”成为第三诗人追求的一种语言风格。

以周伦佑为代表的非非主义诗歌力图解构文化语言,提倡“非非”语言,重建一种非文化语言。他们要对语言进行三度程序的非非处理,即“非两值定向化”、“非抽象化”、“非确定化”,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语感先于语义,语感高于语义”的主张,[4]这种非文化语言与前文化思维相对应,应该是一种书面语甚至口语诞生之前的语言。他们对语言的探索已经从应用层面上升到了哲学层面,这是对诗歌语言思考探索的一大进步,但同时它也意味着诗歌创作进入一种困境,因为他们很难将这种理论付诸创作实践,换言之,他们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仍然在使用传统的文化语言,并没有真正地重建一种“非文化语言”。

第三代诗歌要消灭意象,以叙述语言代替意象语言,这必然地导致诗歌从抒情向叙事的转化。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五四时期就出现了大批的以日常生活为表现对象的叙事诗,但这些作品的语言大多嗦琐碎,缺少提炼,表现出一种散文化的倾向。第三代诗歌提倡口语入诗,是对黄遵宪、胡适的诗歌理论的继承,但他们的理论又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黄遵宪和胡适,因为他们的理论背后有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的支持。尽管如此,第三代诗歌仍然存在着散文化的倾向,缺少艺术提炼,在很大程度上表现出口水化的倾向,真正优秀的作品少见。

口语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广泛运用的语言形式,它自然可以成为诗歌的表现形式。但我们应该看到,日常生活是芜杂的,日常口语也是芜杂的,日常口语可以成为诗歌语言,但这并不等于说日常口语可以等同于诗歌语言。我们既要看到日常口语与诗歌语言之间的密切关系,又要看到日常口语与诗歌语言之间的差异。我们要学会从日常口语中来提炼诗歌语言,但这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同时,我们不应采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简单地排斥书面语言的运用。因为日常口语与书面语言并非完全对立的,二者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互相转化的。总之,无论是从语言开始,还是到语言结束,都说明第三代诗人特别重视语言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如何避免重走别人走过的错误的路,如何探索出适应现代诗歌的语言形式,这是我们应该努力奋斗的目标与方向。

三、审美世俗化

宏大叙事、政治抒情的表现对象是英雄伟人,远离一般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带来的是一种崇高、神圣的审美风格,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第三代诗人以审美日常生活化来解构宏大叙事、政治抒情的神圣、崇高、伟大,反对诗歌的贵族化、高雅化、精英化,表现出一种世俗化的审美倾向。

以尚仲敏为代表的“大学生诗派”提出了“反崇高”的艺术观念,“它着眼于人的奴性意识,它把凡人——那些流落街头、卖苦力、被勒令退学、无所作为的小人物一股脑儿地用一杆笔抓住,狠狠地抺在纸上,唱他们的赞歌或打击他们。”[5]小人物成为诗歌的表现对象,诗歌着重表现的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和思想情感。与此同时,以周伦佑为代表的“非非主义”提出了更加激进、更加系统的“反文化”、“反价值”、“反美”的诗歌主张[6] 。“反”字当头的诗歌观念,一方面体现出了第三代诗人的叛逆心理(第三代诗人大多为60年代出生,80年代他们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了第三代诗人标新立异的审美追求,他们因而与前代诗人之间形成了巨大的代沟,“反叛”成了第三代诗人的标签。仔细阅读比较韩东的《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与杨炼的《大雁塔》、舒婷的《致大海》就会发现第三代诗人与朦胧诗人之间的诸多差异,韩东将杨炼、舒婷作为反叛解构的对象,在韩东的笔下,“大雁塔”、“大海”都没有了那种神圣、崇高与伟大,而成了世俗生活的一部分。从整体上来说,非崇高、非英雄、非神圣的世俗化审美方式,成为第三代诗人的共同追求。

世俗化为第三代诗人打开了一扇通往未来世界的大门,他们沿着世俗化的道路狂奔而去,来不及辨别世俗化道路上的岔口。世俗化的道路上布满了岔口,其中的一个重要岔口就是庸俗化。世俗化与庸俗化密切相关,但二者之间又具有一定的区别。世俗化是与神圣化相对的一种价值观念,它旨在祛除“神魅”而强调人的日常存在;庸俗化是指人追求物质肉体的享受而忽视精神的追求,体现为一种低级趣味化的审美倾向。部分诗人从日常生活中来体验生命,发现了肉体与生命之间的密切关系,他们通过身体、肉体来体验生命,发现了生命的复杂与奥秘,但部分诗人却由此而走火入魔,他们推崇下半身写作、低级写作,在文坛上引发了很大争议。在今天,创作已经没有了禁区,身体乃至下半身固然可以成为诗歌的表现对象,但如果仅仅满足于自然主义地呈现身体、下半身,则与一般的生理教科书没有什么区别,这自然不应是诗歌的任务,这类作品也不是优秀的诗歌作品。诗歌的任务应是通过身体来表现诗人对日常生活、对社会、对人生的哲学思考,看看穆旦的身体写作,读一读他的《诗八首》、《我歌颂肉体》,就会从中悟出身体写作的道理。

世俗化的日常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们既可从中发现其优雅、闲适的一面,也可从中发现其怪诞丑陋的一面,这完全取决于诗人个人的生活经历与审美趣味。诗意地栖居、诗意地生活,这是第三代诗人的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的一种理想化的诗歌方式。在当下,诗歌日益被边缘化,诗歌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但这种危机同时也孕育着生机。如果第三代诗人能够秉持平淡的心态来面对物质与名利的诱惑,真正地走诗歌日常生活化的道路,他们就会从博大的日常生活中汲取营养,获得丰硕的成果。但在当下社会,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诗人非常有限。

诗歌日常生活化写作给80年代以来的诗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诗人们、理论家们在日常生活的领域里狂欢,很少有人静下来思考日常生活写作所带来的弊端。诗歌的诗歌日常生活化是一个复杂的理论命题,其中存在着诸多的悖论。日常生活固然为诗人提供了新的创作领域,日常生活中固然存在着丰富的诗意,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感受更多的是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的无奈,它们很容易将诗意消融掉。诗人要从繁杂的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正如同淘金者要从如山的沙子中提取金子一样,要付出艰辛的劳动。淘金者要从沙子中提取金子需要特殊的生产工艺,同样,诗人要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则需要具有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的眼睛,要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悟力和捕捉力,要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力,只有具有了这些能力,才能化日常生活为诗歌。这就告诉我们,日常生活虽然是一个富含诗意的矿藏,但我们必须具备从日常生活中提取诗意并将之化为诗歌的艺术能力,那种简单地将日常生活等同于诗歌的观点是偏颇的,只会导致诗歌的衰退。目前诗歌创作中所普遍存在的庸俗化、口水化、散文化的倾向,与这种偏颇的诗歌观念是密切相关的。

注释

1. 海波、叶辉执笔:《日常主义宣言》,《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徐敬亚、孟浪等编,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32页。

2 .韩东执笔:《艺术自释》,《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徐敬亚、孟浪等编,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52页。

3.尚仲敏执笔:《大学生诗派宣言》,《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徐敬亚、孟浪等编,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5页。

4.周伦佑、蓝马:《非非主义诗歌方法》,《打开肉体之门——非非主义:从理论到作品》,周伦佑选编,敦煌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319页。

5.尚仲敏执笔:《大学生诗派宣言》,《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徐敬亚、孟浪等编,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185页。

6.周伦佑:《反价值——一个价值清理的文本》,《打开肉体之门——非非主义:从理论到作品》,周伦佑选编,敦煌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37-2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