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完最后一棵树后,汤姆·考克斯回到像一尊黑色玻璃棺材般耸立在纽约曼哈顿世贸中心遗址上的千禧酒店。此时正值清晨6点,早起的游客和商人已经开始在酒店前厅奔走。与这些衣冠楚楚的男士相比,已经连续工作了3个晚上的考克斯胡子拉碴,穿着布满污点的牛仔裤和厚重的靴子,仿佛一个怀揣着心酸故事的人。他乘电梯来到位于酒店53层的套房,拉开窗帘,抬眼可见笼罩在一片雾气中的美国最高塔楼,楼高1776英尺,象征着美国签署《独立宣言》的年份。
这座新修成的塔楼原名为“自由塔”,塔顶造型本该像一把高举的火炬,寓意向手持火炬的自由女神致敬,塔的最高层本该建成世界上最高的温室花园。然而,无休止的争吵摧毁了这些杰出的建筑构想。该塔楼现在被称为世界贸易中心1号大楼,去掉了最初规划中的几乎所有特色,使得其外形更加简洁洗练,看上去就像一根玻璃香肠,一根1776英尺高的玻璃香肠。
窗外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中的塔楼仿佛温柔的巨人一般在暗夜里闪闪发光。塔楼已经部分对外开放,但由于找不到合适的承租人,楼里空空如也。悠长的雨丝也拍打在世贸中心地铁站的残骸上。该地铁站的重建方案由西班牙著名设计师圣地亚哥·卡拉特拉瓦设计,它将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昂贵的地铁站。建成后,它的外形会让人们联想到一只展翅欲飞的鸟,但目前它看起来却像一只笨拙的食草类恐龙的背部。它的旁边是世贸中心3号楼的未建成部分,由于融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3号楼的施工也难以继续。
396棵白栎
从酒店俯瞰广场,考克斯栽种的白栎仿佛一个个绿色的小点儿,一共有396个。在考克斯看来,很快这些白栎的树叶便会将广场染成片片绿色;5年后,人们将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林;50年后,这里将成为一个公园;300年后,这里便会成为一片森林。树木将会占领、取代广场。这里的摩天大楼都消失不见时,树木依然会伫立于此。考克斯十分确定,树木会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白栎是美国康涅尼格州、马里兰州、伊利诺斯州和西弗吉尼亚州的州树,树高可长至约25至30米。美洲白栎可以在纽约的严冬和酷暑中顽强地存活下来,白栎木可以制成威士忌酒桶,白栎皮被印第安人当作药材。
之所以选择将白栎种在世贸中心遗址上,一方面是因为其沟壑纵横的树干会让人们联想起被摧毁的世贸大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座喧嚣嘈杂、昏暗无光的城市中,耸立云霄的白栎最能体现出人们追求重生、展望未来的精神。人们在每棵白栎上投资了10万美元——它们不仅需要多年的培育,还需要耗费巨资移植到特殊的土壤中。
还有3天就是广场对外开放的日子了,届时奥巴马也将莅临现场。为此考克斯和他的同事栽了一整夜的树。突如其来的忙碌让考克斯倍感荒谬,他说:“欧洲人为其子孙种树,寓意孩子和树木一起茁壮成长,美国人却希望刚种下的树就能立刻长大。”
未尽的悲伤
考克斯合上了窗帘准备睡觉,但他的脑海中仍然浮现出众多疑问:这道美国历史上最大的疮疤究竟何时才能愈合?纽约这座大城市会因悲伤而哭泣多久?
早晨的酒店楼下,9·11事件遇难者的家属聚集在一起。多年以来,遇难者家属的脸上一直写满了哀伤。他们手捧遇难家人的照片,站在巨大的青铜浮雕前面,浮雕上刻着处在熊熊火焰中的塔楼以及在烈火中英勇救援的消防队员。
一位消防队员的母亲说道:“我们的孩子是美国的英雄,现在却要把他们的遗体放入博物馆,人们必须花费20美元的门票才能参观。”其他遇难者的家属也点头表示赞同。不明身份的遇难者DNA样品将被转移至9·11国家纪念博物馆下面的专用冷冻室内,以便将来能够对其进行辨认。对此,一位在9·11事件中遇难的消防员的母亲愤懑地喊道:“本拉登的葬礼都比我们儿子的要庄重、有尊严得多!”
恶劣环境中的种树人
考克斯是德克萨斯州一家环境设计公司的经理,这家公司主营在全世界的极端环境下栽种和移植树木。他曾在美国著名的圆石滩高尔夫球场第18洞旁移植了一棵200年树龄的老柏树,还曾成功移走了以色列雅法的一棵千年无花果树,因为它挡住了一条高速公路的路线。他在西藏4000米高的寺庙上和苹果公司总部门厅里种树,也为美国亿万富翁种下高50米、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栎树。考克斯的手机上存有许多参天大树的照片,这些树直上云霄,像是童话中的怪物。拍照时,考克斯总让一名员工站在树旁做对比,相比之下,人则像蚂蚁一般渺小。
考克斯认为:“没有什么地方的种树环境会比曼哈顿市区更恶劣了。这里地皮紧张,日光稀少,废气污染严重,冬冷夏热且常年多风,每棵树下都有八九层地下建筑。”带着疲倦、忧伤的神情,考克斯说道:“纽约成为了一个战场。这儿的人们必须为停车位、为餐馆座位、为一切而战,城市对散漫、懒惰者冷血无情,即便是树木也要争夺头顶的阳光。”
年轻以色列建筑师迈克·阿拉德赢得了9·11纪念馆设计权。在他设计的纪念馆图样中,树就是寥寥几笔,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象征着“缺失”和“空洞”的瀑布池。评审委员会非常赞赏这两个瀑布池的设计方案,觉得它们能形象地体现出时间和生命的流逝,同时却担忧这会让纪念馆的氛围显得过于沉重,于是委派给阿拉德一位加利福尼亚园林建筑师——彼得·沃克进行合作。
沃克已年逾70,是位经验丰富的老建筑师。在阿拉德出生的10年前,沃克就已建造了纽约中央公园内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雕塑。他主张将树引入规划:“纽约的树平均只能生长10年,然后便会停止生长或者枯萎死亡。纽约的环境污染不容忽视,树木可以通过其根茎及叶子吸收有害物质,因此我不希望种常青树。”他引用了康奈尔大学的一项研究,其中推荐了最好的树,包括栎树、枫树和悬铃木。
枫香树的纪念
沃克为广场上的每棵白栎都编了号并指定了各自的位置。白栎的种植进行得很顺利,沃克大力推崇的枫香树却引起了争议。阿拉德对其很是反感,他认为,到9月纪念日来临之时,火红的树叶会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刻在瀑布池边石碑上的遇难者姓名上转移,这样他的创意便会遭到忽视。
然而,不幸的是这些枫香树却是马里兰州送给纪念博物馆的一份礼物。2010年,宾夕法尼亚州要为在9·11事件中美国联合航空公司93次航班坠毁事件中的遇难人员在尚克斯维尔建立一座纪念园。于是,这些树被趁机转赠给了宾夕法尼亚州。
尚克斯维尔的园林建筑师将这40棵枫香树融入其规划方案中。40棵树象征着40个遇难者。它们耸立在一面白色大理石板墙壁后,上面镌刻着遇难者的姓名。2001年9月11日,这架飞机原本可能被恐怖分子挟持着撞向美国国会大厦或白宫,但在全体机上人员的奋力反抗下最终坠毁在尚克斯维尔附近,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在尚克斯维尔,驱车数公里穿过的全是荒芜贫瘠的地区,可以想象,那架被劫掠的飞机是如何在这片连绵的丘陵地带跌跌撞撞地向前飞行的。飞机在坠落的时候没有撞击到任何建筑,只毁坏了几棵树,其中大部分是加拿大铁杉。
考克斯很喜欢枫香树,8年前他在新泽西租了一个苗圃,那里栽种着成片的枫香树和白栎,每棵树都由他亲自挑选所得。一排排树木整齐地排列着,仿佛一个警卫团。8年来,考克斯公司的一名员工一直住在田间的房车里,像护工一般全天候悉心照料这些树。
象征生命重回的幸存野梨树
考克斯没有出席纪念博物馆开幕式,他正在前往西亚国家巴林的路上,准备去那儿栽种19棵印度扁桃树。
开幕式上,总统奥巴马在简短发言后便很快离开了纪念博物馆。他并没有过多关注广场上的树木,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唯一一棵在恐怖袭击中顽强存活下来的梨树。
这棵梨树伫立在广场的中央,树干已有些倾斜,必须用绳子支撑着。在德国,人们将这种树称作中国野梨树。它是一种常见的纽约城市树,寿命一般为20年。它抵抗得住严寒和废气,但在刮大风时易倒地。汤姆·考克斯认为这棵野梨树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使命——象征生命重回。
起初,人们是在曼哈顿教堂街的碎石中发现它的。当时这棵树已失去了大部分的枝桠,树的一半都被烧焦,基本上失去了存活的可能性。人们将这棵树挖了出来,披星戴月地运往市郊的一个苗圃。那时人们还不知道,这棵光秃秃的树后来会具有如此重要的象征意义。
在一场风暴中,这棵树曾不幸倒下,连续数日都倚靠在一道钢丝网栅栏上。考克斯听闻这棵树奄奄一息的消息后,立刻飞回纽约精心照料,直到它重新恢复健康。春天来临时,这棵野梨树是第一棵开花的树。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