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百加·格雷戈累了,她一会儿自信满满,一会儿又犹豫不决……低头看着左腿上的拆线,她发出一阵不安的笑声。“我不知道。我是说,我知道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来挽救它,但我只是……”她停了一下,低头注视着地板。格雷戈的医生靠在桌边,眉头紧蹙。他用手捋了捋他那灰白的胡须,呼了口气,望向窗外。附近高速公路传来的声响打破了寂静,鸣笛声和轮胎刺耳的摩擦声不绝耳畔。格雷戈咬着嘴唇,等待医生的回应。
2013年4月15日,格雷戈在波士顿马拉松爆炸事件中受伤,医生们本以为可以保住她的左腿,在那场意外中,一枚炸弹在格雷戈的膝盖下方炸开,瞬间破坏了她膝盖以下的腿部组织、肌肉和半腓骨,右手甚至被炸得露出了白骨,整条右腿几乎全部烧伤。起初,她同意接受16次腿部修复手术,挺过了皮肤移植和止痛期,有几个星期只能卧床休息和治疗。接受这些治疗,她没有异议,还不停地告诉自己:医生比她更清楚该怎么办,这次或许有用……但一年后,26岁的格雷戈厌倦了:高额的治疗费使她难以承受,她仍然不能离开轮椅正常行走,腿伤甚至恶化了。
格雷戈29岁的未婚夫皮特·迪马蒂诺,以及她与前夫的儿子——5岁的诺亚,也在那次爆炸事件中受伤。他俩都恢复得不错,受的伤远没有格雷戈严重。诺亚仅受了些轻伤,格雷戈的身体为他挡住了爆炸产生的大部分冲击。眼下,格雷戈却感觉自己在拖累家人。已经一年了,她仍没走出那件事带给她的巨大阴影——疼痛在提醒她,自己和所爱的人在那一刻差点失去生命,彼此分离。即使此时医生对她说,有希望再通过一次手术使她恢复行走能力,她却失去了信心。几个星期内,她便要举行婚礼,她和皮特、诺亚计划共同开始新的生活,她最终会接受她一直排斥的截肢手术吗?或许吧。“我不想辜负迄今为止为我治疗的医生,”她说,“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爆炸发生时,皮特被气流掀倒。倒在地上的他睁开眼睛,几乎什么东西都看不到。裤子的下半段支离破碎,一团黑色的烟雾像棺材一样笼罩着他,浓烟刺鼻,每个人都在尖叫。皮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坐下来。起初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疼痛。“然后我低下头,看到我的腿上鲜血淋漓。”
格雷戈位于皮特左侧大约10英尺处,诺亚在她的脚旁。“惊吓暂时平复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孩子,”她回忆道,“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几乎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听到他的尖叫和哭喊声‘妈咪!妈咪!’浓烟密布,他很害怕,可我就是看不到他。”
格雷戈试着站起来,却跌倒了,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那一刻,她以为双腿没了——她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知觉。鲜血四处流淌,浸透了烧焦的沥青,在黑烟下汇聚成一片暗红色的血滩。格雷戈身旁的人行道上散落着一些骨头,她都不知道那些是不是她的。
“这是我这一生中最痛的一次,”她说,“我疼得无法呼吸,也睁不开眼。老实说,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上帝,如果时候到了,那就带我走吧。但请让我知道我的孩子安然无恙。’”几秒钟后,诺亚出现在她身边,简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在哭喊,身上全是灰——但他没事。爆炸期间,皮特的阿姨一直站在他们附近。她已经把诺亚扶了起来,把他带来见格雷戈。
“我认为这是个信号,”她回忆道,“我想:‘他在这里,他没事。现在我真的就要死了。’”诺亚的阿姨紧紧抱住她,复述着:“格雷戈,你要坚持住,好吗!坚持住!告诉我,你记得自己最喜欢哪些有关诺亚的事。我们这么爱你,我们在这里,不会离开你。留在我身边,给我讲讲关于诺亚你记得什么。我们爱你!”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都记不清了。诺亚只是腿部和背部下方受了点轻伤,5天后出了院。她和皮特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反复接受手术,炸弹剥掉了皮特90%的右跟腱,全身10%以上的部位二级烧伤。17天后,从马萨诸塞州总医院出院后,皮特又来到波士顿的一家康复中心,直到5月底才搬回纽约州罗切斯特市和父母同住,继续接受治疗。现在,尽管双腿上下布满黑色的疤痕,皮特仍然可以正常行走,走起来也不吃力。
格雷戈继续在波士顿的迪肯尼斯医疗中心待了39天,接受了多次康复手术,然后又被转到休斯顿赫曼纪念医学中心,留院3个星期。期间,她的骨髓受到感染,患上了骨髓炎。炎症痊愈后,她搬到德州的凯蒂郡,与母亲和继父住在一起。“治疗永无止尽,”她说,“对于我和皮特,这一切就像是一部持续放映的电影,我们无法从电影中抽离。电影永远不会结束,到目前仍然没有。”
今天,在预约复诊的病房里,格雷戈的外科整形医生威廉·麦加维把视线从窗外转向室内,坦言请她试着站起来。她不情愿地缓缓站立,眼泪涌出眼角,身体也开始颤抖,伤口处的皮肤变成了紫色。她又坐了下来。格雷戈说,每个动作都让她很痛苦,“痛得无法忍受。”她定期服用泰诺3、欣百达和西乐葆这些止痛药,但也承认这只是暂时的方法。炸弹摧毁了她的脚部组织和脚骨,胫后肌腱无从依附,倒向了她的脚踝内侧。格雷戈的腿里仍然残留着炸弹碎片。她说,有时候睡觉时都会有一小片金属或弹片从她的小腿中刺出来。
麦加维医生希望再做一次手术,认为那会稳定格雷戈的脚,帮助伤脚平稳着地。尽管如此,没人能保证这会减轻她的疼痛。“你才是经受煎熬的人,”麦维加承认,“所以还得由你来决定。”他站起身说:“让我们来谈谈截肢吧。”爆炸发生后,共有16位幸存者进行了单肢或双腿的截肢手术。大部分人在袭击事件后的当天或第二天就做了截肢,其余的人没过多久也接受了手术。
第二次爆炸中,来自罗德岛纽波特的39岁人力资源经理希瑟·雅培失去了左脚后跟。医生立刻给她进行了手术,但术后没几天却告诉她,左腿可能保不住了。她的左腿将比右腿短,还可能变形。她将永远无法走路,更不用说跑了。医生建议她截肢,经过一番考虑,她同意了:“留着它也是种负担。”
另一位幸存者,33岁的阿德里恩·哈斯利特-戴维斯是一名舞蹈教练,来自波士顿。爆炸时,她失去了左小腿,却成功地兑现了再次跳舞的誓言。2014年3月,在温哥华举行的科技、娱乐、设计跨界平台TED大会上,戴着假肢的她在舞台上顺利演出。她希望不久后能出现在美国ABC电视台知名的舞蹈节目“与星共舞”的舞台上。
30岁的埃里卡·布兰诺克来自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是一名幼教。爆炸发生后第二天,她的左腿就被截肢了。“如果没有截肢,现在的一切会变得更加困难。”她说。她和格雷戈是最后离开贝斯伊斯拉尔医疗中心的两名幸存者。布兰诺克还记得,分别时,格雷戈就在考虑这个直到今天还困扰着她的截肢手术。“总而言之,你的生活还要继续,”布兰诺克在电话里对格雷戈说,“如果你的身体提示你,不能再试了,实在太累了,那你就要听从身体的指示……如果内心深处觉得这是正确的选择,那就可能没错。”
大多数幸存者每隔几个月都会回到波士顿地区见面叙旧,分享自己如何面对新的生活。格雷戈通过电子邮件和脸谱网一直与其中一些人保持着联系。格雷戈感觉,她与其他人正在进行一场追逐赛——人们喜欢布兰诺克、希瑟和阿德里恩,她们花费一年时间成功适应了新假肢,已经开始新的生活。而格雷戈仍然躺在德州的家里,感觉大家更加疏远自己。她仍然不认为截肢是个正确的选择。
德克萨斯州的凯蒂郡在休斯敦市外围,距市内有20分钟左右车程。这个郡坐落在市郊的中心地带,方圆数百英里,大型商场、酒店和连锁餐馆在绵延无尽的高速公路沿线林立。格雷戈和皮特的家是栋漂亮的砖结构两层复式建筑,位于一个新的开发区。他们的房子刚刷过油漆,仍然散发着油漆的味道。客厅里洋溢着午后的阳光,透过阳台的门照进后院。深褐色的硬木地板上面铺着米色的地毯,摆着一组真皮沙发。壁炉的炉架上有个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大家”。
格雷戈躺在一张沙发上。她今天感觉不太舒服,但仍然微笑着向我打了声招呼。“我想我只是有点累了。最近总是不在状态。”过去一年,她总是做噩梦。梦的主题始终不变:有人企图杀死她和她的家人。
”梦里总有我们三个人,”她讲道,“而且总有爆炸……在梦里有时我们回到了波士顿,有时在某个荒野或是沙漠。不过,哪里都有炸弹。每次我醒来都想着,我要死了。”
3月18日,距离婚礼只有几个星期了,格雷戈的礼服也收到了。她和母亲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盒。婚纱上的白色蕾丝精致美丽,一直延伸到长长的拖裾底部。格雷戈拄着拐杖走进浴室试穿礼服。一分钟后,她打开门向我们展示。“有点大,不过还有时间调整。” 边说边耸耸肩。她又停下来想了想,说:“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完成婚礼。要么拄着拐杖,要么坐在轮椅上,我真的拿不定主意。”她斜靠在轮椅上,眼睛注视着裙子上的花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那条腿是她最放不下的事。
回到医院,格雷戈很疲惫。“累啊,我太累了。”她说。麦加维医生点了点头,截肢的决定不可操之过急。眼看婚礼临近,他要格雷戈把截肢的事先放一放,至少暂时这样。“这是你自己的生活,你的腿,”他边说边露出约谈期间的第一个微笑,“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过目前你不需要想这些,先开始新的生活吧。”
格雷戈离开医院时,一群护士在走廊里簇拥着她,向她表示结婚祝福。她拭去眼角的泪花,向护士们微笑致谢。她告诉护士有关诺亚和皮特的事情,脸上流露着喜悦之情。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我们通过一次电话。格雷戈告诉我,诺亚听说她要截肢就大哭起来。“我尽力向他解释,说我装不装假肢都是他的妈妈,手术后,我或许可以重新站起来,又能和他玩了。但他很害怕,不敢想象我截肢后的样子。”
诺亚和皮特身体上的伤痛或许已经痊愈,但格雷戈不知道他们心灵上的创伤是否也已经康复,尤其是诺亚的态度影响她做决定。无论进行新一轮的康复手术还是最终选择截肢,格雷戈都要重新“站起来”。在电话的另一端,她叹了口气,然后大声地重复了麦加维医生的建议:“休息一下,专心和诺亚、皮特一起开始新生活吧。”
就目前而言,她会的,他们也会。
[编译自新闻博客《mashab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