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比的麻烦

张佳玮

到了35岁，科比·布莱恩特才遇到人生真正的麻烦。

他在34岁零8个月看似遇到了大麻烦：那是2013年4月12日，洛杉矶湖人VS金州勇士还剩三分钟，科比拿身体倚着对面的巴恩斯，突破前拉开架势，迈左腿，右脚蹬地。动作幅度大，他显然想过得干净些。然后，左脚掌落地前，右脚就软了一下，然后倒了。

没有碰撞，没有踩在哪里崴了脚。那一下，更像是他的右脚到了极限，保持不了平衡，倒下去了，左脚掌落地，被拉到，于是跟腱撕裂。

那之后，一整个星期，世界在怀疑他的伟大生涯是否到此结束：他面对的不利因素如下：

他快35岁了，打过十七个赛季。在许多理论里头，专家都相信，职业篮球手打到四万分钟后就会退步，而科比已经打了五万三千分钟比赛。

寻常的跟腱恢复需要六到九个月，而且，1998-2011年，十八位跟腱断裂的球员里，只有八位在复出后，还在NBA继续打满一年以上。

多米尼克·威尔金斯和埃尔顿·布兰德，都在跟腱断裂后，休养超过十个月。

最重要的是，过去十三年，N BA全部十八位跟腱完全断裂的球员，没一个有如今的科比——35岁——这么大的年纪。

而科比，一如往昔的积极。受伤之后，他立刻在个人主页上说话了：

“有一天，一段新职业生涯的开端会呈现，但那不是今天。”

“‘如果你看到我和熊对打，为熊祈祷吧。我喜欢这句话。那就是‘曼巴精神，我们不后退，我们不退缩，我们不逃走。我们坚持，然后征服。”

受伤三个半月后，科比已经得意洋洋，展示自己的努力成果：他已经能走路了，能练力量了。受此鼓舞，他嚷嚷着：要参加赛季前训练营，要从常规赛开始就复出！

——但到底，他还是等了一个月，然后在12月9日这一天，复出了：在洛杉矶主场斯台普斯，在洛杉矶湖人VS多伦多猛龙的这一晚。

虽然打了六场之后，他再次受伤，又要休息六周，但这次的伤势，并不比先前的跟腱断裂更重。你大可以相信：以他的坚韧，他能够恢复过来。

他遇到的麻烦，并不在他自己。

12月9日他复出前，2013-14季的湖人10胜9负：考虑到纳什、科比都养伤，加索尔状态不佳，这战绩实在出色。但科比复出之后，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12月9日，复出之夜，科比28分钟9投2中7罚5中9分8篮板4助攻8失误2抢断。这一晚，防守端，科比移动积极而且细心；开场不久就在右底角压迫对方，造成一次抢断。他时刻注意球的动向，为此漏了起码两次诺瓦克的底线无球跑位——俗称哈登式漏人——但都亡羊补牢，扑出去补位了。因为注意补强侧加移动积极，所以也抓到了大堆后场篮板。整个人的移动还显得滞重，但防守端除了两次造进攻犯规未遂和漏了一个三分外，大体过得去。

之后的几场，他防守端大致如是：很积极，很信心，仿佛知道自己移动还不够迅速、无法施压，所以在移动端很是积极。

但在进攻端，他却在一步步摸索。开场第一球，他在左底线，一记跳传送球，穿透防守，直达篮下，给萨克雷上篮：这就是他全场进攻的基础：有机会要传球，没机会制造机会也要传球。

此后，科比试了几次和加索尔的绕掩护切出接传球连挡拆的二人转。他一直在试图喂球给加索尔；真正开始尝试得分，是一个斜向切出，接球勾射——三不沾。

他打得一直很谦抑很克制。有过一次快攻上篮机会，让给了布雷克，再给后插上的韦斯利·约翰逊扣篮；弧顶单挑菲尔兹一次，突破成功，但还是分球给了加索尔。尝试了多次大范围转移，有成功，也不乏失误，终于在第二节，一个左侧突破。在一个惯常他应该急停跳投的区域，停住了；投篮假动作，两次，最后被合围之下，快速的左手擦板投篮——他投进这一球后，解说员们嚷：“科比这才是正式复出了！”

几回合后，右翼背身要球，撤步到面筐；先是左手突破假动作，再右试探步，然后是招牌的强拔跳投——全场的欢声，就像他进了总决赛绝杀似的。

这就是他全场所有的运动战得分了。下半场还造了若干次罚球，有若干次失误。全场8投2中9分8篮板4助攻8失误。

最重要的是：湖人输给了猛龙。猛龙上一次在洛杉矶赢球？2001年12月28日的事了。

因为刚复出，科比的移动有点慢，投篮起跳也缺乏爆发力。微妙在于，这一晚的科比，从各方面都和以往的科比不同。他防守端很细致，很积极；进攻端则谨慎，简直是犹豫。他一直在想着传球，很希望跟球队融合起来，但因为这个球队已经物是人非，于是他每次持球，都在找加索尔挡拆——也只有这个人，是他唯一熟悉的了。

复出第二战，12月10日，湖人主场败给太阳，科比29分钟内11投6中8罚8中20分2篮板3助攻2失误。

这一晚，科比不在外围玩挡拆了。赛前他自称会得到20分，说到做到：他移进了内线，开始施展2009年后惯用的背身单打技术。他的移动变好了，爆发力也在恢复——居然还玩了个底线突破扣篮。

跟第一场比起来，科比进入了另一个模式。如果说第一场的科比前所未见的谨慎，不断尝试组织，那这一场的科比姑且可以叫做“2009年后的科比”：极少面筐运球，大量背身要位，撤步面筐，用简洁的试探步+中投解决问题。高效率的得分模式。

12月13日，复出第三战，湖人客场败给雷霆，科比23分钟内6投2中得4分，送出13次助攻2抢断，7次失误。法玛尔和布雷克都缺阵，所以科比出任了组织后卫，结果就是他简直进入了基德模式：全然不找得分机会，一味传球，三节送出13次助攻。

这场比赛是他多年以来，最为妖异的一场，甚至妖过对猛龙一战：在他所有不是中途受伤或其他原因离开比赛的情况下，投篮少于6次，那还是上个世纪的事；13次助攻则离他职业生涯最高的单场15次助攻相去毫厘，实际上，他得15次助攻那晚是十一年前，对阵时在奇才的乔丹时，花了43分钟才打出来的。比数据更妖异的是他的表现：他传球分享，无私得仿佛基德和卢比奥。复出以来的三场，他换了三种不同心态。

12月14日，湖人客场击败山猫，科比32分钟15投8中三分5投2中3罚3中21分7篮板8助攻7失误——这是他复出以来，首次赢球。

这场比赛，科比像把之前的三场比赛模式，都切换了一遍。

开场，他照例和加索尔走二人转：找机会射进了中投，也助攻了加索尔的挡拆内切。第二节，他还是孜孜不倦地寻找加索尔，中间也照顾了韦斯利·约翰逊；妙在他除了跟加索尔玩二人转，也能融入其他队友的传球路线了，比如，他跟约翰逊就有几次漂亮的跑传配合。

第三节，科比再次进入传球模式，于是山猫也看明白了。亨德森和泰勒预判准确，连续断掉科比的传球，于是科比跟加索尔不玩内切了，改玩挡拆外切，自己也时不常进入内线去背身单挑。第四节最后半节，科比挽救了比赛：虽然缺乏杀气，但他一记中投、助攻尼克·杨三分球、一记上篮、一记假动作造罚球后得手，解决了比赛——尤其是那记右翼突破上篮和那两记罚球，是为湖人锁定胜局之战。

四场比赛，科比换了四种不同形态：第一场锈迹斑斑，于是竭力传球给队友，但时常犹豫不决，就像一个老司机刚开上新车进一个新城市，对交规、车况都没把握，略踩油门，立刻刹车，走走停停，左顾右盼。

第二场，他进入了背身刷分模式，全场都在中速行驶。

第三场，他改打组织后卫，于是一反常态，疯狂传球，有机会就传，没机会制造机会也要传，好比司机开始飙车，都不顾红绿灯的样子。

而在第四场，以及之后对鹰的第五场和对灰熊的第六场，他基本是之前套路的打包：尝试组织，尝试转移球，也经常进入腰位背身单打。在第六场对灰熊打出18投9中21分5篮板4助攻的表现后，他便又受伤了。

他的问题很简单：科比，有一点犹豫。

他是黑曼巴蛇，从来凌厉狠辣，甚至有点独断专行，从技术到声势，都要压倒对手；哪怕面对鲨鱼的压力、世界的指责，依然故我，从不犹豫。但过去四场，直到第四场结尾那一小会儿，我们才看见了那个“我很知道我该怎么打球，而且从来不加犹疑”的黑曼巴蛇。很多年前，禅师说过，科比完全知道，如何打所谓“正确的篮球”，但他并不总是会按照那路数打，而会时时负气，把比赛变成他偏执好斗的舞台。可以说，这几场，科比就打得有些过于合理。你当然可以这么解释：

他打得犹豫，怕犯错误，努力想打得无私，也许只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把握；而在确认自己恢复到100%之前，他不确认自己以往那样的打法是否对现有的湖人有效。

但如前所述：问题不在于他一个人。

科比不在时，湖人的胜率有50%；科比复出的六战，湖人只有2胜4负。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因为科比刚复出，还在找感觉；科比也的确在为了球队，牺牲一些自己习惯的打法。

问题是：湖人眼下，并不是他牺牲一下自己，就能解决的。

科比在湖人队里，最熟悉的也只有加索尔，但加索尔在湖人的岁月，不会太长了。

科比已经续签了两年近5000万的合同，而在他职业生涯里，显然不能接受湖人经历漫长重建——但事实是，就凭湖人眼下这一哨人马，是没法成为夺冠热门的。

科比可以努力适应，以他的技艺，一定能够适应湖人的体系——但你得承认，这支队伍，不是为了发挥他的特长而设立的。

而为了不惹恼科比，湖人也绝对不敢摆烂重建，他们必须一鼓作气，就凭着米克斯、韦斯利·约翰逊、尼克·杨、萨克雷这些球员，试图组建夺冠队伍。

长久以来，科比的命运，其实一直不完全由自己主宰。2005-07季，他个人能力的巅峰时代，却因为身边围绕着斯马什·帕克和夸梅·布朗等人，于是只能在第一轮逡巡；2007-10季他连续三年杀进总决赛并蝉联冠军，不是因为他个人登峰造极，而是因为他有了好队友。眼下的情境便是如此：

他依然是全联盟技艺最精纯、性格最倔强的球员，但在他职业生涯去日无多时，却赶上了湖人同样夕阳西下的背景。科比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克服伤病和年龄，但组建一支强队，需要签约、交易和选秀，这却不是他能左右的。他的个人能力纵然可以恢复，却已很难独自把湖人重新扛上天顶。

“我喜欢这句话。那就是‘曼巴精神，我们不后退，我们不退缩，我们不逃走。我们坚持，然后征服。”

2013年4月受伤时他这句话，如今听来，依然豪气干云；我们也从来不怀疑，他可以坚持并征服伤病，但世上有许多事，确实是连最倔强的勇士，都无法克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