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外一章)

2014-04-29 00:44:03梦天岚
星星·散文诗 2014年1期

梦天岚,本名谭伟雄,男,1970年生,祖籍湖南邵东。曾为《大学时代》《文学界》编辑,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选刊》《天涯》《山花》《散文选刊》《散文诗》等,有作品入选数种年度选本。已出版有长诗《神秘园》,短诗集《羞于说出》《那镇》,散文集《屋檐三境》,散文诗集《冷开水》等。2012年入选湖南省三百文艺人才库。现为大型民刊《诗品》诗刊编委兼编辑部主任,《湖南诗人》编委,金迪诗歌奖评审委员。现客居长沙。

1

千年抑或万年,都不曾遥远。因为香还在,于木纹的紧致里,被一棵深埋于地底的树死死抱住。万千幽魂不再居无定所,它们收敛起对旷野的浪荡之心,在一棵树里安顿下来。那里有无数条属于它们的秘密小径,以及窄小的院落和鲜为人知的后花园。它们衣袂飘飘,作诗,弹琴,忘我地嬉戏、追逐,偶尔也会静下来,沉溺于冥想,抑或轻叹一声。实在是惹人怜爱。

它们不关心外面的事,亦不知今夕为何夕,甚至不用担心自己会老去,属于人类的想象也不能触及它们。你不知道这有多好。

这琥珀,这被囚的活体,并不透明。

去处的幽深和昏暗原本只适合于逝者和永恒,却被生的精灵所占据。由此看来,死是不足道的,这世间的繁华和灾难都是不足道的。一切都在时光遗忘的地方重现,它们采撷的青草和月华已被封存,如同陈酿。一切关于清风的记忆都无须再提,要相信,终有一日火会开口言说。火,这旷野中的劫匪和暴君终会面壁思过,或参透禅机,修成正果,继尔示之以暗红,明灭于枝头。

2

看谁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没心没肺的人最是安静。心,只为跳动,而肺,止于呼吸。当这两样都没有的时候,安静就成了那林中路,幽远得很,再往深里走,就是死寂。夜色也会因之苍茫。

但更多的安静会堆成粉末,堆成类似于风雨侵蚀过的情状。

由此可见,安静也会有渐渐流失的时候,流失成废止的河,被时间忘却。但终会被忆起,譬如突如其来的一声霹雳,会让一个人想起许多的事情,大脑中的电光火石被唤醒,断片得到焊接,人生又多了继续演绎下去的理由。

其实,我们都是一群惊慌失措的扑火者,太多燎原的愿望被--扑灭,只剩下那半点火星,在深夜发出微光。

3

所有的燃烧,当娓娓道来。

还要相信这久违的天光,相信手,相信用于雕刻的刀具。清风的奇遇也就此开始。在不停游走的线条里,幻象渐渐显露端倪:半亩池塘,荷叶田田,晨露滚动,其颤微微,倚窗之人,总以团扇遮面;弥勒佛的笑脸总有深意,看似坦荡无碍,却又无从揣测;垂钓的老叟故作愁颜,波澜不惊的湖水里,有他喂养的鱼群……一棵树的内心从此变得千姿百态,被塑形,被抚摸,被搬动,被展示。清风执意要带走它们,它们衣袂飘飘,被嗅知,通了谁的心窍。院落和后花园将不复存在,它们也不再作诗,弹琴。化为缕缕青烟,或者趁着夜色出逃,那些虚掩的门会按捺住作为见证者的心跳。

它们用一去不返的神游,去会晤月色下的魂灵,被哄骗,被带走,从此踪迹杳无。

怀抱骨灰的香炉因此寂寞难耐。绿铜也因之斑驳,蚀了铭文。

4

幸好,昨夜芭蕉已被雨水浇透,今日又是新阳普照。有八月的蝉鸣如瀑,挂满窗前。

挥汗如雨的人,光着膀子,他手中的斧头锃亮,起落处,木屑犹同水花四溅。于不绝于耳的劈木之声里,他翕张着鼻翼,喘着粗气,让空气变得愈加浑浊,心里却愈加澄明。

小乖乖,你们终归有喊痛的时候。再好的身段也要七零八落,那魂魄又如何守得住?还有那撕心裂肺的颤栗,都在那寒光里。你的快乐或许也正是来源于此。

当尘埃落定,风声也会随之停歇。你归复到自己的原形,你仍然是你。那个久远的时代再现眼前,世界依旧明亮如初,你感觉到浑身的枝叶在生长,被鸟鸣、蝴蝶和流水围绕,你的根系重返大地,你的呼吸变得粗重,贪婪。这迫使时间慢慢平复它的小腹,倾听是通向幽深的必经之路。

琥 珀

那时的风不会这样吹,总是携带着多余的草籽和花粉,大把大把地抛撒。就连神灵都是欢喜的,雨水也是,到处油绿得可爱。各种嫩芽从泥土里冒出来,依照着草的、花的、树的样子生长,所有的根茎、枝叶都紧密地连在一起,任飞禽走兽们在其间穿梭、追逐、狂欢。

那时的阳光也很贴心,该浓烈的时候浓烈,该温和的时候温和,大胆而又懂得羞涩。它们总喜欢成群结队,成为一个整体,既使被无数阴影分割成碎片,也会以金子的方式相互寻找。它们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门,干净、嘹亮,一呼百应,令沉睡中的万物苏醒。

就算月亮也是清醒的,经常若有所思,彻夜不眠。或席坐在长满青草和灌木的山坡,细数着风吹枝叶的响动,或心平气和,与夜的黑娓娓而谈,或引山崖上的狼嚎为知音,或为一只猫头鹰的守望而动容。夜深了,它也不会感到孤独,因为山泉还在吟唱,虫子还在鸣叫,鼹鼠们还在洞穴里打闹。它蹲下来,濯足,浣洗丝质的睡袍,有时凝神微笑,看着水的波纹一圈圈荡远。

那时的世界还没有人类的介入,看不到灯火,听不到伐木声,没有文字镌刻在石头上得以流传,属于人类的争吵和杀戮全无,所有的一切趋于静美。

2

透过蜜黄色的瞳孔,就如同拨开白垩纪的树叶:大地的颤动来自恐龙迈动的巨足,湖水的清亮来自麋鹿忽闪的大眼睛,猎豹成为森林中的闪电,狼群出动,狮子蛰伏,老虎假寐,蟒蛇盘踞在羊角槭的树干上细数身上的花纹,被惊飞的蚱蜢像溅起的无数水滴,一株倒伏的漆柄木用一截断臂指出沼泽的秘密,成群的蝇虫在嗡嗡地讲述一头猛犸遗弃的白骨,每一只飞过头顶的始祖鸟仿佛都驮着一个神灵……

森林何其幽深。堆满落叶和植被的路径遍布,却无从辨认。每一个物种在这里都拥有一个独立的王国,路径是它们编织的秘密,无论是天上、树上、水中还是地下,众多的王国交错纵横,成为一个完备的食物链,生机盎然而又危机四伏。

远处是不息的大海,与天相接,一样的蓝所构成的大幕,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抖动。

椰林和榕树跟着晃动,海鸟成群的影子也一起晃动。鱼群在海水中拥有更为辽阔的世界和自由意志。

更远的地方和更远的未来,都没有船只出现。

3

这耽于想象的一切只是让真实得以重演。是时间让一切等待有了结果,对此,大自然虽讳莫如深,却从不隐瞒。最终,时间出具了不多的证言。

在一个阳光炙热的下午,一只豹子从一棵高大的松树上跳下来,它松开的利爪划破松树的皮层。松脂是松树喊出的疼痛,这无声的汁液沿着树干或枝条往下滴,淅淅,沥沥。一只小飞虫从一丛蕨类植物里飞出来,没有谁知道它当时的心情,是悲,或喜。在它飞越这棵松树时,被一滴下坠的松脂牢牢包裹,然后一起落到地面,一根压弯的草茎弹起来,在某个瞬间归复到原形。这样的事经常在松林里发生,属于时间和空间的巧合,总是不偏不倚,精准入微。阳光作为目击证人曾试图保持缄默,而大地以泥土和落叶的方式掩埋这一切,海啸、地震、暴雨、泥石流是同谋者。

多么小的事情,似乎不值一提。

一同被掩埋的,是无数个世纪。那纵深。

立此存照,只不过是为了迎候簇新的纪元。

4

看看,这柔软之物里囚禁着一只蟑螂,或一只甲壳虫,也有可能是一些砂砾和树枝的碎屑,如此古老而又如此透亮和清晰。

虎之魂魄啊,如何就依附其上?足以撼动山岳的怒吼早已平息,那斑斓的黄金之躯也早已归隐于山林。它化作了什么?晶莹如许。

又被戴在谁的脖子上?省了路径,这人造的赝品,逼真,也透亮,也清晰。

还那样轻,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