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册页(局部)

2014-04-29 00:44潘维
星星·散文诗 2014年1期

潘维,1964年出生浙江湖州,现居杭州。著有诗集《潘维诗选》《水的事情》等。获17届柔刚诗歌奖、第二届天问诗人奖、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等十余个奖项。一级作家。

云白得多余,蓝咸得无际,

随意掉下的一个羽毛

就是主人。

在那时,空间不需要上锁,自然可以抗衡国王,岁月如同没有岁月,这座荒僻的海岛还处于自我遗忘的状态,尚未命名。直到有一天,来了一批人,五位?十位?或许是一个家族。一个穿着南宋服饰的官吏,看上去像败军的将领,目光疲倦,内心的箭簇不愿再对外发射;海浪一排排滚动着平静,配合着他对尘世的厌倦之心。

在一潭淡水前,他发觉自己的脸毫无水仙的味道,只是一尊泥塑,沧桑而斑驳。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对他说,在此停下吧!他环顾四周,除了缄默的随从,杂草灌木丛中找不到其它喉咙。天空也静静的,没有打开缝隙。光线中,蚊虫密集,嗡嗡着。什么是空无?什么是骑天马的神?不时的,礁岩发出一两声怪异的尖叫,海风一如既往,压根儿不关心季节的枯荣。他放松了,他明白,他为之服务的那个王朝输掉了,输得非常彻底,也很成功:山河依然在星空下美丽着。

水鸟的叫声,

让灰烬有了一点暖意。

帆船送来了人气,

一同靠岸的还有鱼腥味。

其余货物却封闭、神秘,让人馋涎欲滴。

船头,水手铅一般熔化。

附体在海龟身上的小渔村,

终日与停滞的时间为伍。

岛上的一切都有九条命,

像猫,经得起盐的腐蚀、苦的腌制。

到了台风季,肮脏

会毫不客套地凶狠起来。

恐怖携带着涛声的刀具,

直接闯入居民简陋的屋内,

此刻,地平线上,

繁殖系统吃惊地活跃着。

在帝国的掌心里,做爱就是贡献,

忍受苦难比忍受荒凉更像擅离职守。

林湄娘,大家闺秀,出生时一道红光射入室内,顿时芳香飘荡,春雷滚过紫气充溢的大地。

她28岁重阳节那天,菊花开得让开封城里的宋太祖莫名沉重,她与众姐妹登上家乡福建湄洲岛最高峰,独自乘一朵祥云,彩色地飞升,消失在众目睽睽的惊诧中。

她短暂、拒绝婚姻的一生,只做了一项工作:慈善事业代表。她通过神授的“玄微真法”,去干预海事,引领地方民众趋吉避凶。

死后,她获得了民间和官方的一致认同。朝廷赐封她为天妃、天后、天上圣母等称号。

光荣属于活着的人,每当海上的船只处于危难之际,呼唤“妈祖”,她就会立刻前来营救,

不施粉黛;如果呼唤“天妃”,她则会梳妆打扮,雍容华贵地出现。区别在于:迅速与迟缓。

半岛面海的山岩上,“妈阁庙”泽润南海一带生民已500多年了,天光在渔网和水手的背脊上流淌。

从林湄娘到天妃到妈祖,再从妈阁到葡语的“MACAU”,一系列的名词转化,澳门从语言意志里起航了。

图书馆本身也是一本潦草、惶然的书。

航海日记散发出的那股血腥味令人窒息。

暗礁,风暴,酒精,斗殴。几乎可以归纳为赤裸裸的冒险和激情利益。

船长在高兴时写道:未知的不是美女和香料,是金币的数量。

但更可信的是他在绝望之时的呕吐:黑暗,黑暗,没有尽头,意义像鲨鱼一样主宰不了大海。

船在幽灵的水域穿行,那个小贵族的不良后裔--卡蒙斯因为力比多过剩而失眠,他用一只在战斗中丧失的独眼,回忆起自己在里斯本度过的放荡岁月。他必须接受放逐东方的惩罚,来抵偿欠下的国债。

从大西洋到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再穿越印度洋,很快就到南海了。需要多久,一年?或者十个月。这旅程的内核非常漆黑,坚硬。刺破它,灵魂会获得新生。

澳门半岛并不在意传教士和恶棍哪一个更重要。当卡蒙斯在白鸽巢的石洞内写《葡萄牙人之歌》时,连仆人都分辨不清他是军官还是诗人。可以确认,他又礼貌又粗鲁,不讲规矩。

他描写了一种勇气,如何在陌生的惊涛骇浪上拆除栅栏,把一块块陆地连接起来;如何通过罗盘,在爱情的各种肤色上颠簸。

一位坏脾气的水手,最终,以“葡萄牙珍宝”的价值,葬在了修道院里,一个皇朝随之合上了棺盖。抹香鲸为之哀泣。

吸食鸦片的地方官已极其稀罕,

忠诚的仆人更是绝迹。

一个早晨,我从法老王宫娱乐城出来,

向着陆军俱乐部方向。我首先想到的,

不是木乃伊、金字塔,也不是总督及一小撮上流玩偶

的权力游戏,而是白银,无数的白银。

我在想,如果这座具有虚构力量的移民赌城,

全部用白银来打造,那么,离真理和毁灭

哪一个更近。也许,我该在钟表店门前停步,

潜在的滴答声耗损着辉煌、灿烂这些正面形容词。

但我们是否已把这个时代最脆弱、失败的部分

存入了当铺,换取多少克拉的消费。

广告背面的策划统治了大众。

那英俊的神,亲自去菜市场,忧伤显现在他脸上,

像小贩们明察秋毫的眼光。

此刻,大海像一件行李,随时

可以登机出发。我感受到从圣保罗教堂遗址

掠过耳际的爱,多么温暖的忏悔和感恩。

一座城市所能给予的最贵重的礼物,就是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或者,像孙逸仙博士,把手术刀的寒光洒遍大街小巷,

让所有的脚步战栗、伫望,思考出路。

但实际上,我到了高士德街一间平民鞋店,

女营业员微笑成一朵邻家的小花。

这时,一旁的校门打开,大群的青春

涌出,哦,每个身体里都有着一首哀歌、一支进行曲。

澳门像一枚金币那么小,但有五个西湖这样大。风水把它隐秘地设计成了一个迷宫:街道在高低错落中明暗相通,似曾相识的路口反复出现。

但没有人会找不到方向,只需抬头,无论你在哪个位置,火炬般熊熊燃烧的新葡京大厦将引领你,犹如资本女神引领欲望。

大炮台上的炮口正对准“新葡京”,似乎在为赌城增添火势。(当时,我并未明白权贵们玩的这套把戏。古老的智慧早就教导我们,机关重重的地方埋着宝藏。)

城里的居民,一半白天工作,一半夜晚上班。任何时间内,总有一半人在睡觉,另一半人在赚钱或输钱。

在这个人均寿命世界第一的都市,落差悬殊的故事每天发生,可没有一个偷车贼,除非他把车开到海里去。

静谧弯下腰,在三瓣莲花上漫游。

曙光中,西湾大桥默认了一对恋人是自由港的风铃。

经过长夜的失眠,郑家大屋的瓦片微微泛出思想。

我筹码最多的日子已经上路--把未来做传统。

那些发明人性平衡器的海盗会接受这“缺席”的抵押吗?

像狮子一样去吞吃宝石,

美和赤裸在西餐厅刀叉交替。

拥有一个金碧辉煌的胃,同时

可以消化朴素的真理。

从园丁的剪刀上我闻到了雨味;

白帆,赶快把风景扯满:

我们的生命需要黄金的吹拂,

需要葡萄酒、银鳕鱼、徽章和澳门的拥抱

一只蓝色飞鸟“芝麻开门”的叫声里,孕含着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