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喝酒

2014-04-29 19:52鲁太光
北京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赤脚医生卫生室同志

鲁太光

朋友们都知道我爱喝酒,可他们不知道我喝得最酣畅淋漓也最心痛不已的是哪场酒,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尤其喜欢跟朋友喝酒。

算起来,我喝酒早就超越了“身经百战”这个段位,而向着“身经千战”这个段位狂奔了。可是,年年月月,月月年年,一场接一场地喝下来,那么多场酒,却大多都遗忘了,甚至绝大多数的,现在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然而,有一场酒,却让我记忆深刻,刻骨铭心。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这场酒,恐怕是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的。而且,很有可能,随着年华老去,有关这场酒的一切,会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尖锐,甚至会在我的血肉中长成一根坚硬的骨头,一方面支撑着我在岁月的磨洗中越来越柔软的身段,一方面敲打着我在世俗中越来越麻木的灵魂。因为,那是一场让我无边感动,无边温暖,也让我彻底悲伤,彻底绝望的酒。因为,那是一场触及灵魂的酒。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一场解释我为什么要喝酒的酒。

那时候,我刚刚研究生毕业,有机会在一家政府单位暂时寄身。我所寄身的这家单位,在那几年有一项工程性的工作,那就是向农村地区,尤其是向农村偏远地区供应药品——供应质量有保障且价格相对低廉的药品。非常幸运,我当时就跟着部门领导,从事这项工作。那几年,我跟着这位部门领导满中国乱跑,满中国农村乱跑,调查农村地区的用药状况。后来这位领导退休了,我也早已离开了这家单位,一直没有再见到她,可我却一直想念她,因为她对底层的感情,因为她的责任心,因为她对我的引导。我所看到的状况,几乎可以用“悲惨”这两个字来形容:有的地方,往往几个村庄合用一家卫生室,这卫生室往往建在几个村子都不靠的“中间地带”。村民们病了,必须穿越山间小道,或者穿越山溪河谷,到两三里外的卫生室看病,而这些卫生室能看的,也就是头疼感冒之类的“小病”,而现在治疗这些“小病”的“常规”手段就是挂吊瓶。我今天还疑惑,小时候常用的那些既便宜又有效的药片儿到哪里去了?

这还是条件较好的地方,还有卫生室可找,有医生可找,有吊瓶可挂。好多地方,绵延十数里甚至数十里,竟找不到一家卫生室,找不到一位医生——乡村医生。有一次,我们到了G省的深山腹地,开车奔波了一上午,也没有找到一家诊所,找到一家药店,找到一位医生。陪同的同志着急了,一边打电话让在家——单位——值班的同志查找“线索”,一边沿着道路挨个村庄询问。好不容易听到一位老乡说20里外的村子里有一位赤脚医生,我们立刻兴奋地驱车前往,可到了那里,我们却更加失望了——这里的确有一家诊所,有一位赤脚医生,可这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现在,这里早已人去屋空,这位赤脚医生早就“离家出走”,外出打工去了。我们隔着窗户,依稀能够看到那已经空空荡荡的药品架上飘拂着丝丝缕缕的蛛网。村里的老乡告诉我们说,这位赤脚医生是个好人,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来他这里,他都尽心尽力,给予诊治。可是,乡亲们大多手头紧,没有现钱,来看病常常赊着,或者拿鸡蛋、粮食来顶账。时间一长,卫生室本来就微不足道的资本出现危机,无钱进药了,这位医生也受不了这种无可奈何的人情的折磨,就撂下自己的“手艺”——本来可以给他带来小康收入的“手艺”,也是中国大多数偏远农村最需要的“手艺”——“离家出走”了,挈妇将雏地到东部沿海某发达地区打工去了……

正是为了克服偏远山区这种“用药难”的问题,我们在基层工作的一些同志,在大量调研的基础上,搞了一些试点,摸索出了一些地方性的经验。S省的同志,在对某地农村常见病、多发病调研的基础上,动员企业家出资在一些缺医少药的村子里设置了“小药柜”,为“小药柜”配备了几十种常用的基本药物——第一批药物由企业免费资助;以后的药品,在第一批药品的资金回流后再行采购。并找了一些有热情、有一定知识基础的村民,进行用药安全培训,让他们当“小药柜”保管员。当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他们就给村民们取药——这实际上是个类似于赤脚医生的角色,只不过由于条件所限,对相关人员的培训没有深入展开,因而处于初级阶段,比较原始。

由于这是个民族聚居地区,这个试点引起了媒体的注意,而媒体的报道,又引起了中央某领导的重视,并作了批示,要求深入调研,总结经验,查找不足,以便为解决边远地区,尤其是民族地区农民“看病难、看病贵”问题提供思路。这位领导的批示,到了主管医药卫生的另一部门那里。这个部门决定进行调研,并发函请我所寄身的单位派人一同前去。由于原来带我做这项工作的部门领导退休了,我对这项工作情况比较熟悉,再加上我曾几次去这个试点地区调研,领导就派我去协助调研。于是我再次来到这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区。调研的过程就不多说了,总之是很不理想。在调研结束前的最后一次闭门会上,由于部门利益的牵涉,甚至是由于无过便是功的惰性思想作祟,主导调研的同志不仅对这一给当地农民带来便利的举措处处指摘——这种做法当然“初级”,当然“原始”,当然“有问题”。可换个角度思考,这毕竟是“无中生有”,在实践中创造了希望的萌芽啊,而且对开展这一试点的地方同志屡屡指责,甚至语带讥讽——他们当然“想法简单”,没有“深思熟虑”,没有考虑到可能发生的问题;可换个角度看,如果没有这些“简单”的实践,“复杂”从何而来?如果事事都要“深思熟虑”,那么,很多事情是不是永远不会有人去做?基于这种考虑,当时年轻气盛的我就说了些年轻气盛的话,说我们不要从部门利益出发,而是要从当地农民群众的需要出发,尤其是“上边”来的同志,更要“超脱”些,“超脱”开部门利益,否则下边的同志就不好开展工作了,甚至部门之间的矛盾会进一步“升级”……

话是说了,可我知道,自己位卑言轻,这些话是没什么作用的,而且,我已经隐隐地意识到,这个刚刚萌芽的“试点”就要被扼杀了。于是,我的心情很差。说完话后,一直处于失神的状态,沉默无语。可当我们离开会议室,沿着崎岖的山路准备回归乡镇,然后回归县城,回归省城,最终回归北京时,我却被眼前的景象感动了:知道我们要离开了,当地的村民竟自发地出来送别我们,一个村连着一个村,绵延十数里。由于这里是民族聚居地区,村民们都穿着民族服装,以至这初冬的山野竟因了他们的出现生出了春的气息。他们说着感念我们的话,说我们帮了他们的大忙。可我知道,我们做的有多么微不足道,而且还知道,即使这微不足道的做法也很快就要消失了。他们的感念,让我羞愧,让我无语,让我想流泪。他们按照当地风俗,给我们献哈达,敬我们酒——他们没有什么好酒,都是从山上捡来野果自己酿造的果子酒。原来一直谨小慎微的我,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放开”了,不停地接受村民——我的父母们,我的兄弟们,我的姐妹们——献给我的哈达,不停地畅饮他们端给我的果子酒。我的脖子上,缠满了一条又一条哈达,像一条条飘拂的彩霞,可我知道,对我来说,那又是一根根绳索,一条条鞭子,一根根捆缚我的散漫、冷漠的绳索,一条条拷问我灵魂和良知的鞭子。那酒,也是我喝过的最为甜美的酒,当然,也是最为苦涩的酒。我来者不拒,不停地喝。我看见那些“老同志”早就上车等着了,我还是不停地喝,没有像以前那样,早早地到车上去等着“老同志”们。那一天,我大概喝了有两三里地的酒,喝了大约有十几斤的果子酒。后来,当地的一位负责同志,因为我屡次来这里调研,跟我熟悉了,并且成了朋友,他知道我的性格,大概也知道我心里正在想什么,就一把把我拉上车,对我说:“兄弟,走吧,今天的酒,你就是喝死,也喝不完哪!……”就这样,我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令人感念的地方。后来,我很快就从寄身的单位辞职了。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可那个地方的风物风情,特别是那里的父老兄弟们给我酒喝的场景却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写到这里,文章就要结束了,我为什么要喝酒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要水落石出了,那就是:這一次的经历,让我看到了我、我们内心的冷漠,看到了我、我们血液的寒凉,特别是那些利益相关者们,可那些父老乡亲们,那些“底层”们的举止,却又让我看到了他们内心的温暖,看到了他们血液的热烈。于是,我想借用他们的酒来热一热自己的血,让自己尽量不要冷漠,不要麻木,不要世故,尽量不要站在利益,尤其是利益集团的立场上说话,而是要尽量暖和些,尽量清醒些,尽量有原则些,尽量站在“穷人”的立场上思考、书写和说话。

如果稍微过度阐释的话,在今天,在这个利益和欲望至上的时代,人们的血往往是冷的,我常常感受到这样的冷漠,感受到这样的冷。每当这时候,我就想喝酒,想和朋友们喝酒,想让自己的血热起来。所以,在喝酒这个问题上,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如果有一天人们的血热起来了,那鸟酒不喝也罢。可如果这个日子还没到来,人们的血还是冷的,那这鸟酒还是可以喝的。不过有一点,要喝自己的酒,和自己喜欢的朋友一起喝。其他的,也就罢了。因为,那也会让人血冷。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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