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有道弯

2014-04-29 15:35钱良营
北京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专案组书记

1

靳玉昌没有想到,吴鸿学修条村路会给他惹下这么大的麻烦。本指望这小子干出个样子来给自己脸上贴点金,没想到却捅了个大娄子,闹到了省里和北京,连市委书记也要插手这件事。靳玉昌气得摔头找不到硬地。

省专案组撤走后,靳玉昌想尽了各种招数,腿跑细了,嘴磨破了,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做的工作都做了,还是没有把问题解决掉。双方都上了劲,谁也不肯退让一步。而且,事情越闹越大发。县委书记计仪中找他谈过,要他不惜一切代价把事情妥善处理好。他还没有想出妥善处理好的办法,就接到了县委办公室值班主任刘池的电话,说市委书记王克要来他乡视察工作。上午九点到,要他作好充分的准备。

靳玉昌接到电话的那一瞬间,有些蒙!

靳玉昌所任职的马集乡在县城一隅,各项工作都没有特色。一般情况下,上级领导视察,很少光临该乡。而王书记突然驾到,说是视察工作,其实还不是为那桩事而来?

靳玉昌有了一种刀架在脖子上的绝望感觉。

靳玉昌四十多岁,从基层一步步提拔上来的,在乡党委书记位上已经干了五年。提拔处级无望,只求平平安安,瞅机会调到县直机关谋个位置。可是,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桩破事。

其实事件并不复杂,复杂的是事件背后的背景。

该乡老庙村进行老村改造,通过规划,要扒掉一些旧房子,把村里弯路取直,路面硬化。也就是说,要改变村容村貌,按照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标准重新建设老庙村。村支书吴鸿学拿着规划来找过靳玉昌。吴鸿学是靳玉昌提拔起来的干部。吴鸿学人年轻,很有头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到南方打几年工,挣了一些钱,回来在村里办了个齿轮厂。齿轮厂的工人都是老庙村的村民。吴鸿学掰着手指头教,硬把这些粗手大脚的农民训练成了拿工资的工人。这些人每月挣千把块,都很赞成吴鸿学。靳玉昌很器重他。吴鸿学的老村改造计划靳玉昌很欣赏。县里已经开了几次会,要各乡镇加大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步伐,要抓好典型,以点带面,逐步落实宏伟规划。吴鸿学的老村改造计划提得正是时候。吴鸿学还表示,修村路不向上边要一分钱,不向老百姓集一分钱,全部在他的齿轮厂里出。太好了。吴鸿学介绍完,靳玉昌当面表扬了他。靳玉昌表扬了他,就等于同意和支持他这种做法。吴鸿学的计划能落实的话,老庙村就在马集乡树立了一面旗帜,马集乡就有了闪光点。这给靳玉昌挺进县直机关增添了一个砝码。靳玉昌出于工作习惯,还叮嘱他说,是件好事,但要把好事办好。开个群众大会,征求一下群众意见,让群众表个态。吴鸿学说,已经开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群众都赞成。剩下的百分之一,吴鸿学没当回事,靳玉昌也没当回事。按照组织原则,少数服从多数。百分之九十九都同意,百分之一能阻挡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步伐吗?

偏是这百分之一出了问题。

2

这百分之一的人家男户主叫游大柯。游大柯的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末盖的红砖砌墙、青瓦盖顶的出厦房,一排四间,院子也大。当时在全村是冒了尖的。现在在一片楼房中间,不起眼了。早该翻修重建了,游大柯就是不建。他不建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手头紧,而是因为她的母亲游张氏。游大柯是个孝子。游大柯的母亲游张氏八十多岁了,身体尚好。但毕竟是上了年岁的人,怕折腾。老太太住在最东间的一个套房里。打从房子盖好就住那儿。住习惯了,不愿挪窝。游大柯曾提过把房子扒掉盖楼,老太太一听就反对,房子好好的盖啥楼?要扒房子等我去找你爹后,爱咋折腾咋折腾。游大柯的爹四十年前就没了。老娘为拆房子的事要去找爹,这等于把拆房子的事堵绝了。再说,游大柯的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北京安排了工作,家里就三口人,房子住得下。游大柯从此不再提翻盖房子的事。

吴鸿学遇到的问题是,要把村里的弯道取直,必须经过游大柯的房子。也就是说,游大柯的房子在村子中间,原来的村路,在游大柯房子的东边绕了个弯。如果要取直,必须扒掉游大柯东间的套房,也就是老太太住的那间房子。

吴鸿学和村干部找到游大柯,和他谈,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高度,动员他把房子扒掉。房子拆迁的损失,村里补偿。并许诺在村里储备的宅基地上,划拨给他一块地让他建楼。

游大柯这人,老实,胆小,很少主见,从小就产生了一种自卑心理。村干部找他谈扒房子的事,他觉得这是公家的事,很重要。何况又给那么多的好处,应该扒的。可是,他又不敢违背老娘的心愿。老娘不是他一个人的老娘。他还有个兄弟叫游二柯,游二柯虽然在北京干着事,可家里的事他随时关心着。家里有啥事,瞒不过老二的。老二打电话公家报销,经常询问家里的事,电话上一讲就是一根烟的工夫。临结束的时候,还要老娘接电话。直到老娘亮着嗓子说,二呀,娘好着哩,昨儿还和你二爸下棋哩,电话才挂掉。其实,老二对这个家的关心主要是对老娘的关心。没有了老娘,谁知道游二柯还会不会经常往家里打电话?游二柯早就提出要把老娘接北京去的,老娘死活不愿意。说到北京没人和她下地棋,总不能把二爸也带到北京去吧?如果老娘去北京跟了老二,拆房子的事就好办了。可是老娘没去北京,因扒房子让老娘去“找了爹”,这责任游大柯担不起。他没法向游二柯交代。拒绝扒房子,他又张不开口,很为难。给吴鸿学的答复是回去考虑考虑、商量商量。回到家就一口一口吸闷烟。

游大柯正独自吸烟,只听院子的门“咣当”一声,接着是一阵很重的脚步声进了院子。游大柯没抬头,就知道是自己的女人赵翠花回来了。赵翠花大概也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不然,她的脚步没那么重。果然,赵翠花一進屋,就把提的篮子朝地上一摔,气哼哼地责问游大柯,你答应吴鸿学那龟孙扒咱家的房子了?

游大柯小声道,你小点声,扒房子的事不能让娘听到。

赵翠花瞪着眼道,这也不是捂住盖住的事。老娘真有个三长两短,老二那里你好交代?

游大柯说,正为这事犯愁呢,扒不扒我还没答应他。

赵翠花一拍大胯,说,刚才在村头碰见吴鸿学那龟孙,说你同意扒房子了。一个劲地给我戴高帽子,说我赵翠花识大局、顾大体,一定配合村里工作的……呸,学会赵本山了,来忽悠我!

游大柯吞吞吐吐地说,咱这房子也够破的……得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赵翠花说,屁!啥法也没有,就是不扒!咱的房子咱当家。

游大柯说,吴鸿学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同意了,让咱少数服从多数。

赵翠花抢白道,咱家里,我不同意扒,娘不同意扒,就是多数!

游大柯还担心地说,吴鸿学说,扒咱的房子,到乡里汇报过,连靳书记都是支持的。

赵翠花一听,说,他拿官压咱呀?靳书记多大的官,大过咱老二?他吴家过去骑在咱游家头上屙屎撒尿,现在还要欺负咱呀!游大柯,你不是个站着尿泡的男子汉,这事你甭管,老娘我和他撑上了!

3

吴鸿学做事雷厉风行。他和游大柯谈后,又在村头见到了赵翠花,把扒房子的事和赵翠花讲了,见赵翠花“哼”一声噘着嘴走了,还以为赵翠花默认了扒房子的事。第二天,就带着村干部,开着小型铲车,轰轰隆隆来到游大柯家。也合该出事。那时候,游张氏到村东头找游老明下地棋去了。游大柯不放心老娘,随身前往。家里只有赵翠花。赵翠花正在院子里洗衣裳,一听到门口轰隆响,起身去看,见是吴鸿学领人来扒房子,火腾一下就冒上来了。她随手操了一把锨,冲到门口,冲着吴鸿学大骂:吴鸿学你个龟孙咋恁孝顺,老娘我还没死哩,你就要来过继老娘的房子?哪个敢动一块砖,老娘把哪个的爪子剁了!

吴鸿学等人被赵翠花闹得下不来台。吴鸿学红着脸问:翠花婶子,你和大柯叔不是都同意拆房子了吗?

赵翠花说:别喊我婶子,我没有你这样的龟孙侄子!

吴鸿学也是五尺多高的汉子,为了全村村民的利益,当着村邻的面被这个女人羞辱,也腾地上了火:你也快六十岁的人了,不能一张口就骂人啊?

赵翠花长了一副英雄胆,扯了嗓门道:老娘骂了,你能咋的?不是从前了,你吴家骑俺游家头上屙屎撒尿!你滚!再不滚老娘一锨劈死你!说着舞着锨向吴鸿学跟前蹭。

吴鸿学这时若走开,接下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吴鸿学没有走开。吴鸿学当时想,自己若怕死逃走,支部书记的名声就威风扫地了,自己在村里的威望就不复存在了。面对这样的情况,恐怕全中国当支部书记的都不会走开的。吴鸿学当时还想到,自己干的是一件正经事,是为全村老百姓谋福利的大事,是得到靳书记支持的大事,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群众都赞成拥护的好事,就你一个泼妇想阻挡历史前进的步伐?没门!正气不扬,邪气不垮。吴鸿学年轻气盛,就是要压压你这股邪气。也叫你懂得啥叫村民,啥叫干部。他正气凛然地迎了上去。

那时候,赵翠花的铁锨已经举了起来。赵翠花在举起铁锨的时候,还没打算把吴鸿学一锨拍死。真把吴鸿学拍死了,她赵翠花还不得挨枪子?别看赵翠花泼辣胆大天不怕地不怕,真要挨枪子,赵翠花可受不了!赵翠花只是想吓唬吓唬吴鸿学。她想,吴鸿学看到她举起铁锨,不会不跑的。可是,这个龟孙,他不但不跑,反而迎了过来。赵翠花一愣怔,正想着把举起的铁锨是拍向吴鸿学还是放下更妥当时,吴鸿学个龟孙却一把夺过她的铁锨,把铁锨扔开了。赵翠花没有了拍死吴鸿学的工具,倒有了和吴鸿学决一胜负的决心。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一哭二闹三撞。她曾用这种手段斗败过村里几个对手,连吴鸿学那已经像地狗子一样钻地的爹都是用这种方法被她缠败的。趙翠花三种“武器”齐上。大伙儿都看看啊,龟孙的支书打人了!她像母狮一样吼叫着,一头向吴鸿学撞去。

吴鸿学还没有遇到过这种阵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如果和这个强悍女人纠缠在一起,打没打她都说不清。看来还是躲了好,不能让她靠了自己的身子。他选择了躲开。在赵翠花向他撞来时,他把身子一闪躲到了一边。

他身后巧好有棵大榆树。

赵翠花是低着头撞过来的,她一头撞过来时,正好撞在榆树上。“砰”的一声响,赵翠花心里骂,坏了,这个龟孙胸脯子咋恁硬?没把这个龟孙的胸脯子撞疼倒把自己的头撞蒙了。只觉得额头有股子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一摸,是血。

赵翠花两眼一闭倒在地上。

4

五十多年前的一天,游大柯的爹游进才到马集赶集,在集上卖了鸡蛋,准备买点盐回家。经过烧饼油条铺子的时候,想买两个烧饼夹油条给大柯、二柯捎回去。游进才刚把烧饼夹油条接过来,感觉有人扯自己的衣襟,低头一看,见一个小女孩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游进才把烧饼夹油条掰一块给了她。小女孩接过,狼吞虎咽地吃着。游进才出了集市往家赶,走到半路,发现小女孩在后边跟着他。他对小女孩说,孩子,你咋又撵来了?快回家吧。小女孩揩着眼泪说,俺没家了。俺想认个好心人当爹。您就是个好心人。小女孩说他是个好心人,让游进才心里热乎乎的。游进才有两个儿子,他堂弟游老明生两个闺女。游进才和游张氏都喜欢闺女,早想拿游二柯换游老明家的一个闺女。可因了自己特殊的身世,又怕游老明不同意,就一直没敢张口。眼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闺女喊自己爹,让游进才喜出望外。可是想想自己的处境,又怕闺女跟了自己遭罪,就对女孩说,孩子,不是俺不想要你,他们说,俺……是坏……人。小女孩说,俺看你不是坏人,坏人不会拿烧饼油条给俺吃。

游进才赶集回来,后边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小女孩圆脸上涂着鼻涕和灰土,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惊恐地盯着比她大的游大柯和比她小的游二柯。她穿着一件大过膝盖的破洋布带大襟的褂子,袖子又肥又长,正好当了她的“手绢”。她不时举起“手绢”去擦流到鼻子外边的鼻涕。

游张氏见了,问丈夫,从哪儿扯回来个又脏又丑的闺女?

没等游进才回答,那闺女抢着说,娘,俺不丑!

游进才乐呵呵地说,一个烧饼加油子换个闺女,值吧?

游张氏担忧地说,咱家这情况,跟人家爹娘说了吗?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小女孩“扑通”跪在游张氏跟前,流着泪说,娘,俺亲娘饿死了,俺爹扔下俺跑不见了。你就是俺亲娘。说着“砰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游张氏一下子把小女孩揽在怀里,颤了声地说,闺女,苦命的闺女,这家里有你哥和你兄弟吃的,就少不了你一口。

小女孩懂事地说,娘,俺会烧锅、刷碗、拾柴火,俺啥都会。

游张氏连连说,好闺女,娘可怕累了你!

这闺女叫赵翠花。以赵翠花的意思,就随了爹的姓。游进才没同意,说还是叫赵翠花好。直到十几年后赵翠花和游大柯入了洞房,赵翠花才明白当年爹不让自己改姓的目的。

游张氏给赵翠花洗了脸,洗了头,才发现这闺女真的不丑,鸭蛋圆脸,俩大眼,双眼皮,一口玉米牙瓷白瓷白的。游张氏说,游进才办了一辈子蠢事,就这事办得还算精明。

游老明本来指望拿闺女换游进才家的二小子呢。看人家有了闺女,是换不成了,便找到游进才,让游二柯过继给他。游进才为孩子的前程正巴不得呢,便一口应承。这样,游二柯就有了两个爹疼爱着,一个亲爹,一个干爹。游老明让游二柯喊自己二爸。二爸比亲爹更疼爱游二柯。二爸家做了好吃的,总不忘给游二柯吃。游二柯上学的学费,二爸出了不少,一直到游二柯大学毕业。

那时候,游家在村里常受人欺负。是因为游进才年轻时被抓壮丁当过国民党的兵。这成了他的一个污点。因为有这个污点,他在村里一直直不起腰,他的孩子也因了这个缘故受到歧视。游大柯稍大些,就一直生活在这个阴影里。游二柯小一些,别人骂他狗崽子,他和别人对骂。有一次,吴德发骑在他身上,一边扯着他的耳朵,一边骂他狗崽子。游二柯极力反抗。可是,吴德发大他三岁,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吴德发翻下去。他只有在下面反抗着。这时候,赵翠花来了。赵翠花不由分说,扑过去连抓带挠,把吴德发掀翻在地。姐弟俩狠狠地揍了吴德发一顿。从那以后,吴德发对赵翠花恼恨在心。

吴德发是当时的队长吴老秀的儿子,后来是吴鸿学的爸。前两年,吴德发得了肺癌死的时候,还对当了村支书的吴鸿学说,游大柯家的那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你少惹她。

赵翠花虽然是游家的闺女,但因了出身贫家,再加上她泼辣、大胆,就没有人敢欺负她。游家有了赵翠花,游大柯和游二柯就很少再受人欺负。

家里添了一张嘴,口粮却没有增加。游进才为此事找过吴老秀。吴老秀是队长,谁家添人进口增加口粮都是吴老秀说了算。可是吴老秀不买游进才的账。吴老秀熊他,你不想想你背个啥赖名,还拾个闺女养?瞧那闺女也不是个好人家生的。队里养头驴还能拉磨,养头猪过年宰了各家还能分块肉吃。要口粮没有,你趁早把她送走。游进才舍不得把闺女送走,再说,也送不走。只好把自己的口粮省一点。日子过得够紧巴的,锅里常常是清汤寡水的。那年,割过豆子,天下了一场大雨。游进才发现,割过豆子的地里冒了一层芽。原来是割豆子时散落的豆子掉在地上经雨水一泡发的芽。游进才如获至宝,悄悄地到泥地里去捡豆芽。捡了一下午,提着半篮子豆芽回家。村头正遇见吴老秀的儿子吴德发。吴德发见游进才偷捡队里的豆芽,一是为挨打的事记恨着游家,二是要当一回保护集体利益、与坏蛋作斗争的小英雄。吴德发一边上前夺了游进才的篮子不放,一边大声吆喝:快来抓坏蛋啊!坏蛋偷队里的豆子了!

后来,吴德发果真在全县出了名,成了敢于同坏人作斗争的小英雄。而游进才却倒了大霉,除了挨批挨斗外,大人见了他冷眼相对,孩子见了他吐口水。游进才受不了这种耻辱,在一个月黑头夜,吊死在村头的一棵柳树上。

赵翠花长大一点的时候,渐渐地知道了爹的死与她有关。游家收养了她,游家爹为给她挣口粮受辱寻死,大恩大德她一辈子報答不尽啊。游大柯长大成人后,因背了坏崽子的名,谁家的闺女都不愿嫁给他。游张氏为儿子的婚事急得头发都白了。赵翠花对游张氏说,娘,甭急。游大柯打不了光棍。那一年,是1977年。游家双喜临门,赵翠花由游家的闺女变成了游家的媳妇。年底,游二柯金榜题名,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5

省里下来个专案组,叫马集乡“330”专案组,因为赵翠花撞树那一天是3月30日。专案组由省政法委一名副书记带队,是专案组的组长,姓严,叫严利。听名字这人就很严厉。专案组的其他成员,是在省公检法三单位各抽调一名富有办案经验的处级干警组成。以防此案件中的违纪行为,从省纪检委抽调一名得力干部全程监督。严组长和专案组的成员住在县城四星级宾馆里。到马集乡和老庙村调查案件时,除了省专案组的一干人马,县政法委、县公检法各派一名副职配合专案组工作。这样,专案组到乡里时,队伍就显得浩浩荡荡,无比壮观。到老庙村时,队伍更强大。除了专案组和县里领导外,又增加了乡里一干人马。

靳玉昌在接到省专案组下来调查的通知时,心里把吴鸿学骂了几千遍。吴鸿学你个混蛋小子,再三叮嘱你把好事办好,不要捅了娄子,偏偏你脑瓜子发热、急于求成把事办砸了,还差点闹出个人命案来!再说,你拿谁开刀不中啊,偏在太岁头上动土!你是活腻了!我还指你给我出政绩呢。呸!谁也救不了你,你等着进监狱吧!骂是骂,从心底里还是想要保护吴鸿学的。

省专案组要下来的事两天前就听说了。赵翠花这个女人,因为头受了点伤,能惊动省里,还不是因为有个游二柯?游二柯曾经是马集乡的骄傲。县里各乡镇都知道马集乡有个在北京某某机关当大官的游二柯,都很羡慕在马集乡当书记的人。认为在马集乡当书记,有个在北京当大官的人当靠山,啥事都好办。由此得出结论,在马集乡当政容易出政绩,容易出政绩就容易提拔升迁。靳玉昌有过这种想法。他曾经试图接近游二柯。可是游二柯没有给他接近的机会。一是游二柯很久没有回过老庙村,二是靳玉昌到北京去找他他不给面见。其实也不是人家不给面见,确切地说,是游二柯手下的工作人员没给他提供见面的机会。靳玉昌一共找过游二柯两次。一次工作人员说,游副部长出国考察了。第二次工作人员问他是哪里人,是不是来上访的?靳玉昌说,和游部长是老乡,是来拜访他而不是上访的。工作人员说,真不巧,游副部长在参加中央的一个重要会议,时间大概要六天,没有特殊情况,参会领导是不准缺席的。靳玉昌的拜访不属于特殊情况,被工作人员拒之在外。时间久了,靳玉昌找靠山的热劲渐渐凉了下来。

赵翠花被送进医院后,靳玉昌当天就到医院去了。他是拉着吴鸿学一块儿去的。

赵翠花的伤势并不重。额头撞了个口子,缝了几针,伤口长严实就好了。可赵翠花一个劲地喊头疼,医生以为脑震荡,做了CT,又拍了片子,啥事没有。医生告诉她,喊的声大影响伤口愈合。赵翠花听医生这样说,也就不嚷着头疼了。看到靳玉昌进来了,后边还跟着龟孙儿吴鸿学,便又喊头疼,高一声低一声的。

靳玉昌对游大柯说,老游,嫂子都疼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快去请医生。

游大柯说,刚才还好好的……话没说完,手脖上被赵翠花偷偷掐了一把。便改嘴道,一阵一阵的,等会儿吃点药就好了。

靳玉昌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便说,那就吃点药。接着安慰赵翠花,嫂子,让你受委屈了。都怪吴鸿学办事急躁。我已经狠狠批了他。他在你面前毕竟是小一辈的,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向吴鸿学递眼色,还不快向你婶子表个态度!

吴鸿学还没吭声,赵翠花就气哼哼地说,让他表啥态,俺不稀罕!

靳玉昌说,嫂子,苦脸不打送礼人。吴鸿学今儿是来向你道歉的,还送来了你住院看伤的费用。

游大柯感激地说,是她自己撞树上伤的,咋能让支书破费?感谢吴支书……

赵翠花骂道,你个没出息的,咋说话?不是他要强行扒咱的房,我会撞树?让他把钱拿走,俺不稀罕!告诉你,姓吴的,这事不算完!你当个村干部就无法无天,侵犯人权,强行扒房,欺压百姓,是违法的!如今是法制……治村。我……我不会放过你!

靳玉昌听这个女人说话一套一套的,话里有话,就料定事情比较复杂。但还是劝说道,嫂子,气头上,话咋说咋了。过去的事,一巴掌拍到箱子里,都不再讲了,要往前看。吴鸿学毕竟年轻,办事不周。拆房子修村路,是利于全村的大事。老庙村村路像个老鼠洞,一条路几道弯,下雨天水没处流,泥糊蹅蹅的。过去几任支书都不敢修。吴鸿学要修,是个好事,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赞成。我相信嫂子也是明白人,不会不赞成。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要怪就怪吴鸿学没把道理给嫂子讲明白。吴鸿学官不大,脾气见长。嫂子放心,我开个班子会研究给他个处分,也算替嫂子出气了。我说得中不中,嫂子?

赵翠花却不买账,说,说一声处分就完事了。他犯了法,要按法办。

靳玉昌在心里骂道,这个泼妇,真是胡搅蛮缠,口口声声说人家犯了法,你自己哪一点做得对?嘴里却说,嫂子,话严重了。毕竟都是乡邻乡亲,怨可解不可结。

赵翠花抢白道,啥乡里乡亲,吴家欺负游家几十年了,老庙村谁不知道?俺老公公上吊寻死,就是吴鸿学他爷逼的。

话越扯越多,靳玉昌怕触及新的矛盾,连忙告辞出来。

6

从医院出来,吴鸿学把整个事件的过程又详细向他作了汇报。靳玉昌骂他不会办事,打人不打脸,你咋把人家的脸上弄个窟窿?

吴鸿学委屈地辩解,哪是我弄的,是她自己往树上撞的。

靳玉昌批他,你还委屈呢,你不惹她,她自个儿会去撞树?

吴鸿学小声嘟囔道,修村路不是你同意的吗?

靳玉昌恼火道,我同意你修路,我同意你惹她撞树了?

吴鸿学哑了一阵,生气地发狠,回去我就把那棵树砍了!

靳玉昌说,晚了,你现在考虑考虑这件事咋了结?没听那女人的口气吗,硬得很。想必已经捅到了北京。这女人对游家有功,她的事游二柯不会不管。游二柯要管这事,只要和省里领导打个电话,就大了去了。我看这场灾你逃不过去,不关你三年五年,也得年把几个月。

吴鸿学哭丧着脸说,我又没犯法,凭啥抓我?

靳玉昌熊他,幼稚!你说你没犯法,没经过人家同意你就去扒人家的房?你一个支部书记,太没法制观念了。

吴鸿学说,我不是还没扒吗?

靳玉昌说,强词夺理!现在关键的是,人家伤了,住进了医院。你呢,好好的,在外边跑着,活蹦乱跳的。依我说,当时你就让她撞你一下,把你撞个心绞痛,或者脑震荡什么的,多好。

吴鸿学说,靳书记,当个鸡巴的不在品的小村官就得受这个窝囊气?

靳玉昌说,当村官就不能怕受窝囊气!

7

省专案组调查的结果是,老庙村支书吴鸿学身为村干部,共产党员,却无视国家法律,违法强拆民房,侵犯人权,又殴打群众,致使村民赵翠花头部重伤,构成了伤害罪。鉴于此,建议马集乡党委撤销吴鸿学老庙村支部書记一职。按照刑法某章某条,对吴鸿学依法拘捕。

严组长代表专案组通报了调查结果,责令县里和乡里立刻按照专案组的意见处理此事。

靳玉昌听了结果,一头雾水。事先已经估计到事情很严重,可万万没有想到严重到如此地步。如果专案组调查的属实的话,就是吴鸿学那小子说了瞎话。可是,自己听当时在现场的村民的说法,基本和吴鸿学说的吻合。这就说明,专案组下来时,已经定了调子,非把吴鸿学拿下不可。原来想的是,大不了让吴鸿学写个检讨,乡里给他个处分。赵翠花那里把药费给人家负担了。现在看来,吴鸿学那小子真玩完了。自己白培养他了。又冷静一想,觉得专案组的结论定得太早,太武断。专案组不能代表执法部门,吴鸿学果真犯法,要有法律部门来定。专案组给他定刑,从法律上是说不过去的。靳玉昌从心里还是想挽救吴鸿学。培养个有知识、有经济头脑的村干部不容易,何况吴鸿学又那么年轻、热情、能干。想着,便大着胆子说,尊敬的各位领导,感谢各位领导不辞辛苦到我们马集乡指导工作。刚才,严组长宣布了调查结果。领导们果断、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值得我们基层好好学习……

那个叫严利的组长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这个同志,不要光给我们戴高帽子,要讲点实际的嘛。

靳玉昌心一横,豁出去了,把身子挺直,咽了一口痰,清清嗓子说,吴鸿学这个事,办得有点急躁,才出了娄子。至于违法不违法,是不是让公检法介入,作详细的调查……

严利又一次打断他,你这个同志呀,还信不过我们专案组?我带来的这几个人,都是从省公检法单位抽调的。说着,抬起一只肥厚的手指了指另外几个人。那几个人都非常含蓄地笑笑。

靳玉昌说,不是信不过专案组,是……基层培养个干部不容易,不能轻易拿掉。

严利果断地把手朝下一劈,说,你这个同志,法制观念淡薄,感情用事,政治嗅觉太不敏感了!

严组长的三个“你这个同志”,一个比一个口气硬,使靳玉昌有了压力,脊梁上便冒了汗,说话也就语无伦次。

按照专案组的部署,那天通报会结束就去抓吴鸿学。从县里调来了公安局刑警队的人,直接奔了老庙村。可是,到了老庙村村口,却被村民堵在村外。全村几百口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堵在村子路口,不让刑警队的人进村。刑警队的人说,我们是来执行公务,你们不让进村是妨碍公务。妨碍公务是犯法的。村民们说,知道你们是来抓吴鸿学的。吴鸿学他没犯法,他给村里办了工厂,让大伙富起来了,他有啥罪?吴鸿学自己掏钱给村里修路,他有啥罪?他没罪!要抓他,就把俺们一块儿抓走!说他们妨碍公务违法,也是吓唬他们的。他们真不让开道,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抓走。还有人说,赵翠花仗了游二柯的势力耍横,如果真抓了吴鸿学,俺们背了干粮到北京去找游二柯,俺们到游二柯门前去吆喝他。对峙了两个小时,也没能抓到人。刑警队的人只得撤退,回去向专案组作了汇报。严组长很恼火,但又没办法。特别是最后那个说法,至关重要。如果逼急了这些人,真到北京去闹起来,害得游副部长办不成公,影响就大了,事情就更严重了。第二天,专案组撤回省里。

走之前,严组长单独给靳玉昌谈话,批评靳玉昌没有政治敏感,没有大局意识,没有组织观念。总之,没有配合好专案组的工作,以至于对“330”事件处理不力。严组长代表省某位领导给靳玉昌下达任务,专案组走后,乡里一定要把“330”事件妥善处理好,对违法违纪者要严惩不贷,对受害者要给予宽慰,最后的结果要让受害者满意。要把矛盾消化在基层,不能影响到北京去。严组长还说,能不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是检验你们乡干部执政能力水平高低的标准。我将根据实际情况向你们市委和县委建议对你今后的使用。话里有了要挟的意思。按理说,作为省领导,不应该和一个乡党委书记这么谈话。把责任都推到下面,靳玉昌心里不服,但嘴上不好说什么。人家官大三级,是爷,自己只有装孙子吧。

专案组走后,县委书记计仪中把靳玉昌喊过去谈了话。从计仪中那里,靳玉昌得到的信息是,因为专案组对“330”事件处理不力,严组长也受了批评。批评他的是省委某副书记。计书记透露,这位省委副书记和北京的游副部长是同学,事情处理不好,他没法向老同学交代。因此,严组长反复要求,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好,并要有个好结果。如何处理这件事,计书记和靳玉昌进行了分析和探讨。不抓吴鸿学,赵翠花不罢休。现在,赵翠花的伤情已无大碍,住在医院里不出来,就是等着处理吴鸿学的结果。游家和吴家,上一代就结下了仇气。过去,吴家仗势欺负过游家。现在,游家有游二柯这棵大树,不把吴家扳倒是不肯罢休的。可是抓吴鸿学,老百姓不愿意,老百姓要进京闹事,还不是一两个,而是老老少少几百口子。老老少少几百口子到北京围了游副部长的办公室请愿、示威,还真不是个小事。尽管靳玉昌估计,这些村民,若真去了北京,也未必能找到游副部长的办公室。他一个堂堂的乡党委书记,还被人家误认为是上访告状的堵在门外边呢。但是,无论咋说,也不能让村民到北京去,影响不好。这不但坏老庙村的名誉,也有损马集乡的形象,有损他靳玉昌的形象。严组长说得对,这件事要消化在基层,不能闹到北京去。关键是,怎样才能让游家满意,让赵翠花泄气,又能让老庙村的村民满意,不去北京闹事。

这让靳玉昌很犯难。

计书记严肃地对靳玉昌说,现在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接下来,你要克服一切困难、想尽一切办法把赵翠花攻下来。赵翠花就是一座碉堡,你也要给我攻下来!

8

八点的时候,靳玉昌给刘池打电话,询问市委王书记出发了没有。刘池说,正要通知你,计书记安排,让你到丁桥路口等着迎接领导。计书记已经去了市里,接了王书记直接到你那儿去。靳玉昌也不敢怠慢,喊了司机,开了车,直奔丁桥路口。

靳玉昌坐在车里,思考着如何向市县领导汇报事情的处理情况。靳玉昌当了五年的乡党委书记,遇到那么多棘手的事,从来没让他这样为难过。在基层干了十五年,遇到那么多难缠的人,从来没有碰到过像赵翠花这样难缠的女人。省專案组走后,靳玉昌没敢松懈,一天三趟往医院跑,主要是做赵翠花的思想工作。一连三天,靳玉昌磨破了嘴皮子,好话说尽了,赵翠花就是不买账。赵翠花软硬不吃,你说个天,她对个地,你说个东,她对个西。就是一句话,不法办吴鸿学个龟孙她就是不出院。靳玉昌气得只想拿巴掌扇自己的耳刮子。

老庙村那边,村民们自发地设置了瞭望哨,24小时有人值班,一发现有警车朝村里开,马上在大喇叭上吆喝:有情况!有情况!立马,全村人都集合到村口,一级战备,如临大敌一般。

靳玉昌没处出气,把吴鸿学喊来熊,把你那啥鸡巴的瞭望哨给我撤了!想搞独立王国呀,针扎不进,水泼不透?告诉你,不是不抓你,而是不想抓你。真要抓你,谁也阻挡不了。事情出在你身上,你就是装孙子也得把赵翠花给我拿下!

吴鸿学委屈地辩解,瞭望哨也不是我让组织的。给他们说了,他们不听。

靳玉昌越发恼火,你这个支书是咋当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吴鸿学也上了拗劲,这支书我不干了,谁爱当谁当!说完,扭头就走。

靳玉昌又蒙了。

刚才骂吴鸿学也是一时性急。吴鸿学真撂挑子不干,一时半会儿在老庙村还真的找不到合适的人当支书。另外,就是有人选,谁知道老庙村的村民认不认这个账?想着,便大吼一声,吴鸿学,你是个汉子,就给我滚回来!

吴鸿学停了脚步,转过身时,已是满面泪痕。

吴鸿学哽咽着说,靳书记,我知道你对我很信任。可是,这支书我真的不想干了。我出去打工也好,我在村里办企业也好,都能挣到钱。我把打工挣的钱都拿出来办了村里福利,我办工厂是要让村里更多的人有零钱花。可是我落了什么好?就修村路这件事,村里人早就给我要求了。说吴鸿学,咱村这条弯路出过多少事呀,撞车的,撞墙的,哪年不出几档子事,伤几个人?你要把这条路修直,算给咱村立了一大功!我不为立啥的功,我就是想让老庙村的村民都过好。可是,谁知道,咋就碰上了赵翠花这个难缠户呢?实话说,赵翠花那里,我也没少做工作,情也赔了,歉也道了,就差没喊她一声姑奶奶。可她就是放不下。我听说了,赵翠花之所以和我过不去,是因为我爷、我爸过去欺负过他们游家。北京的游二叔,我爸小时候打过他。她们一家都记恨着呢。也许换个人当支书,赵翠花就不会打这个绊了。

靳玉昌还能再说什么呢。他觉得这个时候,说什么好听话安慰对方都是苍白的。吴鸿学这一番话,让靳玉昌找回了自信。那就是培养吴鸿学当支书,他没有走眼。

九点过去了,王书记他们的车还没个影。

靳玉昌给刘池打电话询问,王书记的车到哪儿了?刘池回答,我也不知道。你就耐心等呗。耐心等,不敢不等。又过了一个小时,十点都过去了,还是不见领导的车。又打电话催问。对方不耐烦地回答,我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虫。他啥时到,谁知道?你就等吧。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就十二点了,早晨只顾想着接领导,饭也没顾得吃,这阵儿肠胃打起了官司,肚里一个劲地叫唤。靳玉昌也不好再打电话骚扰刘池。走又不敢走,等又不知究竟啥时能到。只有自己干着急,急得想找块硬地撞头的念头都有了。正急间,手机响了,一看是刘池的,急忙打开,只听对方说,计书记来电话,说王书记会议马上就结束,让靳玉昌等着不要离开。

靳玉昌没好声气地说,我在这儿迎驾呢,哪敢离地儿!

刘池道,你别给我发牢骚。咱都是皇帝跟前的宦官——听使。

靳玉昌把绷着的脸皮放松,换了声调调侃,刘哥哥,你是皇帝跟前的宦官,俺是嫁给宦官的丫头——图个虚名。你听听,我这肚子早提意见呢。你说,我是先去用膳呢,还是在这里等天使?

刘池说,用膳?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呢,呸!喝西北风吧。就把电话挂了。

靳玉昌就是饿死,也不敢在此时离开。领导们说来就来,他哪敢离开呢。

十二点多的时候,终于看到有高级小轿车开来。靳玉昌立马认出,打头那辆,正是计书记的。与此同时,手机响起,是计书记打的。靳玉昌急忙接听。计书记指示,坐上你的车,头前开路!靳玉昌不敢怠慢,急忙上了车,令司机开车走。

快到乡政府时,靳玉昌打电话请示领导,是先到乡里吃便饭,还是直接到基层调研?

计书记说,去老庙村。

王书记果然是为“330”事件而来。靳玉昌又急忙拨通吴鸿学的电话,给吴鸿学指示,伙计,事情闹大发了,市县领导大驾光临。立马把你那个啥鸡巴的瞭望哨给我撤掉!组织村干部看好你的人。如果有人敢在市县领导跟前闹事,给我出丑,我……把你的蛋卵阉掉喂狗!

吴鸿学要辩解,靳玉昌不容他说话,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在这个时候,他不能让吴鸿学给自己讨价还价!

9

进村的时候还算顺利,没有发现村里有异常情况。看来,自己提前给吴鸿学打的预防针起到了作用。靳玉昌略觉放心。村头有个中年男子,面目有些熟悉,靳玉昌知道他是村干部,却叫不上名字。中年男子见靳玉昌从车里下来,急忙上前热情地打招呼。靳玉昌马上明白了,是吴鸿学专门派个人来迎接他们的。

老庙村东头,有一个小院,三间瓦房,半新不旧。一间做了厨房,两间住人。房里房外倒也干净利落。院门开着,院子里放着一张石桌子,桌面上用黑墨汁整整齐齐地画了个棋盘,横着六道,竖着六道,是乡间地棋的格局。下地棋,也叫搁大方,豫东农民常玩的一种娱乐形式。田间地头,村头场院,随时都可以搁两局。下棋的材料很简单,在地上横画六道,竖画六道,形成三十六个格。对弈双方各寻土块或柳棍做棋子。看似简单的方块,却不简单。有方、斜和龙的布局。两军对垒,运筹帷幄,一步一步都在双方的大脑里酝酿着。一方的棋子被对方吃完分出胜负。靳玉昌也喜欢下这种棋。通常是下乡检查时,遇到下棋的场局,便和人家厮杀几局。往往是输多赢少,自愧不如民间高手。

在中年男子的引导下,一群人走进了村东头的院子。两位老人正在下棋。一男一女,女的八十多岁,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像霜打的柿子皮,盡管满脸沧桑,却很精神。男的七十多岁,长脸,呈红铜色,留着一须长髯,额宽,高鼻,眼窝很深,像两眼深井。两个老人用的棋子很讲究,一白一黑,都是一般大的石子磨的,白的用白漆漆的,黑的用黑漆漆的。见有人进了院子,两位老人并没起身,正为一步棋争执,女的要悔棋,男的不同意。为一步棋互不相让,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计书记说,老人家,市里王书记来看您了。

两位老人这才停止争执。游老明忙不迭地给来人拉板凳。一边说,嫂子,领导来看你的,快让领导坐呀。

游张氏也站起来,眯着眼瞅着各位,从透风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挺大的,二柯让你几个来看我啊?还以为是村里二瓷愣他们呢。快坐,快坐。大老远跑累了吧?

老太太显然有些耳背,计书记指着王书记,大声说,这是从市委来的王书记,专程赶来看您的。

游张氏乐呵呵地打岔道,来就来吧,还带礼干啥?我不缺吃也不缺喝。

靳玉昌连忙介绍,大娘,这是咱县委的计书记。

游张氏说,过去的事都别提了。他老明大,让翠花回来给领导做饭吧。

老太太老打岔,几个人都笑。

游老明说,我嫂子哪儿都好,就是耳朵有些背。二柯给她买了个助听器,让人送回来,她一天没带,嫌碍事。接着附在游张氏耳边说,他们不是来找翠花的,是来看你的。

游张氏说,我好胳膊好腿,看啥呀?给领导添麻烦。

王书记说,这老太太,身子骨结实着哩,咋不跟游部长到北京享福去?

游老明笑笑说,人老了,哪儿都不想去了。早几年去过一次,住不到一个月,吵着要回来,说是没人和她搁大方。

王书记学着游老明的样子附在游张氏的耳边家长里短地聊起来,不时逗得老太太大笑一阵子。

计书记和靳玉昌在一边和游老明轻声交谈着。

计书记说,赵翠花两口子在医院里,家里留一个老太太,谁照顾呀?

游老明埋怨道,翠花太拗。住到医院怄气,让大柯两头忙地跑,腿都跑细了。

计书记说,游大爷,你是长辈,你劝劝赵翠花,冤家宜解不宜结。真逼着把吴鸿学抓进监里去,她在村里也不好做人。

游老明唉了一声,说,翠花是糊涂。老辈人的账不能算到现在人的头上。吴鸿学要把村路的弯道修直,是好事哩。赵翠花她阻拦不了。可这路走到我嫂子的房子上,赵翠花就有了理由阻拦。赵翠花敢和吴鸿学斗,还不是靠俺家二柯。只可惜俺家二柯不了解村里的情况。

靳玉昌说,老明叔,你最了解村里情况。前儿为这事村里组织人要到北京找游二柯去讨说法,你听说没?

游老明大惊失色,摆着手说,不能去!不能让他们去!二柯丢不起这个人。

靳玉昌说,要不是出面拦,人就上了火车啦。

计书记说,靳书记,一定要密切关注。咱县出个中央的部级领导不容易,千万不能因这件事损害了游部长的形象。

游老明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就是。国有国道,村有村道……咳,这个赵翠花,咋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王书记和游张氏的唠嗑已经结束。王书记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游张氏手里。

游张氏问,这是二柯让你捎给俺的?

王书记笑着点点头。

计仪中也急忙掏出一个包塞给了游张氏。

游张氏乐呵呵地说,一下子捎两个呀。

这边王书记等刚要走人,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由远而近传来。那中年男子小声向靳玉昌嘀咕道,一准是拦不住,村里人要来为吴鸿学讨说法。靳玉昌一听,脸都变白了。这些村民,认的是直理,他可不管你是市委书记还是县委书记,啥话都敢说,谁的娘都敢骂。若出一两个愣头青,不合了他的意,把车给你砸了都有可能。如果真闹起来,局面不可收拾。靳玉昌心里骂,吴鸿学这个龟孙子真是活膩了。他大脑急速运转,正考虑如何把即将发生的难堪事态制止住。王书记却笑着问,靳书记,是不是村民们来欢迎我们?

靳玉昌讪笑着,是……王书记在百忙之中来指导工作,能不欢迎吗?说着,把目光转向计书记,请示道,请各位领导再稍坐一会儿,我去看看村民们的欢迎仪式准备得怎么样了?

百十口男男女女集中在村街上大呼小叫。吴鸿学拦在人群前面,扯着嗓子大声喊,都回去!都回到厂里去!谁要再去闹事,先把我吴鸿学撂倒,从我身上踩着过去!

一位年轻妇女说,吴书记,我们不是去闹事。市县领导一来就奔了她们游家。我们要见见领导,把事情真相说清楚。不能让他们光听游家一面之词。

是呀,吴书记,那些个当官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治你的罪,俺要给你讨回公道!一位满头灰发的男子接了腔说。

……

靳玉昌来到的时候,场面一片混乱。吴鸿学尽管以死要挟,但终究挡不住那些坚决要面见领导的村民。见靳玉昌来了,吴鸿学哭丧着脸说,靳书记,你说咋办吧?别说把我的蛋卵阉掉喂狗,就是把我这百十斤都剁了喂狗我也认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靳玉昌低声骂了他一句,瞧你那个熊包样儿!接着,向吵闹的人群摆了摆手,大声道,大家静一下,听我说两句。

人群里有个年轻人说,这是乡里的书记靳玉昌。听他放什么屁!

靳玉昌说,不错,我就是靳玉昌。这个老弟让我放屁,我就放几个响屁让大家听听。

人群里一阵哄笑。

灰发男人说,靳书记,你大人大量,别跟他小年轻一般见识。

靳玉昌说,他乳臭未干,我不会计较他。如果我说的话大家不爱听,或者说过的话不算数,就算放屁。大家都把鼻子捂起来,别让臭屁熏了。等大家又笑过一阵,靳玉昌接着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大家面见领导,是为了替吴鸿学讨公道。可是,恰恰相反,大家这样兴师动众,只能给吴鸿学罪加一等!为什么呢?吴鸿学和游家的纠纷,本来就快解决了。领导已经清楚,事情不全是吴鸿学的错误。大家在这个时候去闹,上边就认为是吴鸿学鼓动的。吴鸿学鼓动群众闹事,这不是给他添罪?

年轻妇女说,听说要抓吴书记,大家才要替他讨公道的。

靳玉昌说,他要真犯了坐牢的罪,谁能保得了他?如果大家不认为我是放屁,我就负责地说一句,吴鸿学坐不了牢。大家该干啥就干啥去。如果还认为我说的是屁话,大家就闹吧,起劲地闹。这样闹下去,吴鸿学不但有可能坐牢,他的蛋卵子说不定还要被我阉下来喂狗!

靳玉昌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把那些企图闹事的人都镇在了那儿。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游老明家院子。

进了院子,很遗憾地对王书记说,王书记,很不好意思。本来乡亲们是敲锣打鼓来迎接领导的。我看他们衣冠不整、队伍混乱,怕王书记笑话我们乡下人不文明,就挡回去了……

王书记呵呵笑道,你这个小靳呀,道道不少,真会耍鬼头!老计,乡亲们不欢迎,咱们走。

10

村街上闹事的人已散尽,车子顺利出了老庙村,靳玉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打手机请示计仪中,两位领导是否到乡里指导工作,进一步对处理此事作明确指示?

计书记反问他,你还要明确指示?王书记百忙之中到老庙村来,对你触动不够?

靳玉昌急忙说,早触动得头皮发麻、两眼发怔。我是说,在乡里大伙上,已安排了小土鸡炖粉条,麦秸火烙大饼,领导们不留下忆苦思甜?

计书记答复,省着你的土鸡炖粉条吧。王书记指示,给你最后两天的期限,再拿不下赵翠花,拿你是问。

靳玉昌说,计书记不能见死不救,请再点拨一下。

计书记笑道,你小子给王书记耍鬼,还要给我耍啊?从老庙村出来,就看你笑模笑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靳玉昌也笑道,还不是你领导英明。你和游老明那几句对话就把问题解决了一大半。还有王书记对群众无微不至的关心……

计书记打断他的话,说,加紧行动,别让赵翠花钻了空子。

靳玉昌说,请领导放心。我这就拐回去。

靳玉昌顾不得饥肠辘辘,重返老庙村,直接奔村东游老明的院子。大概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终于把事情搞定。乡里出路费,游老明带着游张氏到北京去享几天福。

事不宜迟,靳玉昌用专车把二人送到火车站。为保证两位老人的安全,靳玉昌让乡党办秘书亲自陪同到北京,保证把二位交到游副部长家里才能回来。

第二天,靳玉昌接到一个电话,是北京的号码。

靳玉昌问,您哪位?

游二柯。对方回答。

靳玉昌立刻肅然起敬:游……游部长啊!

对方说,别喊部长,你是我的父母官呢。不等靳玉昌答话,又说,感谢你把两位老人送到了北京。家里的事二爸已经给我讲清楚了。翠花姐先前讲的话有水分,我已经打电话批评她了,让她马上出院。我还真以为吴家那小子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哩。把村里弯道修直是个好事,小时候,我和小伙伴捉迷藏,还被挡在路上的墙角子碰得鼻子冒血呢!呵呵!让吴家小子大胆按村里规划搞,我支持。我的五万元稿费回头让秘书汇到村里去,把弯道取直……

靳玉昌心花怒放,握电话的手颤抖着,嘴里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二爸……

对方奇怪地问,怎么?你也喊二爸?

靳玉昌一紧张,脱口而出,我?谢你呢。

对方笑道,不要这样喊我,其实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喊我老游吧。

靳玉昌心里一热,道,老游,等忙完这阵,我去看望老奶奶……

放下电话,靳玉昌打了自己一个耳刮子,骂道,瞧你这张贱嘴,咋老想着给别人当孙子呢!

作者简介:

钱良营,男,河南淮阳县人。系中国作协会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周口市小说学会会长。在《十月》《青年文学》《莽原》《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天津文学》等杂志和报纸发表小说、散文300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金龙湾》《包公下陈州》、中短篇小说集《会走的湖》《陈州故事》。散文《怀念那绿色》《品味柳树》等。另有影视剧本《太昊陵》(中央六套播出)、《太平天下》,作品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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