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稚亚
起航(北緯70°东经33°)
醒来,已是凌晨三点,窗外还是白昼。
安静的街道上,鲜有车辆穿梭,沿街的店铺早已关门,偶尔还能见到三两个人蹲在小酒吧门口抽烟。第一次在大白天体验“夜生活”,感觉新鲜极了。
心里有了期待的事情,时间就过得飞快。约定的酒店大厅里,陆陆续续走进戴着统一标识的人们:一名俄罗斯女探险队员,三名从莫斯科飞来的俄国乘客,随船的中国摄影师咸老师,先前在机场碰见的金马。当然,还有我。其余的乘客将会直接从赫尔辛基直接抵达摩尔曼斯克港口。
小巴士颠簸着将我们拉到军港入口处。硕大的“禁止拍照”标识旁,俄罗斯唯一现役的航空母舰——舷号063“库兹涅佐夫”号,安静又不失威严地停泊着。还没等我拿出手机准备偷拍,两名俄罗斯军官就已上车对我们例行检查——左手按着别在腰上的枪,右手伸手向我们示意:请出示护照,谢谢。
检查完毕,北极之行正式启程。
巴士驶过一段狭长的通道,一艘约五层楼高的大船甚是显眼地在我们左手边出现。这个橙色的庞然大物是世界上最新、最大、最先进的破冰船,也是世界上唯一一条可以直接抵达北极点的核动力破冰船。船载有五人座直升机一架,用于侦查冰情和人员物资的运输,船上装备的6艘救生船也是为冰区救援航行所特制的。此外,该船有64个舱室,可搭载128名乘客,是名副其实的北极破冰船。
它的名字叫作“胜利50周年”号,为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50周年而于1993年开始建造,但迫于资金短缺,其进程不得不暂时搁置,直到90年代末官方才恢复拨款。2006年建成并下水试航,2007年交付使用,次年6月才正式首航。
钻进船舱,接待处两名服务员向我们鞠躬微笑。领了钥匙,上面写着51号。复古的钥匙造型像是用来打开宝藏的大门。沿着楼梯往上走,每层船舱的楼梯口都有身着整齐制服的工作人员热情为我指路。很顺利地来到三层,找到自己的舱室,打开门,行李早已被提前安置整齐。
房间不大,是一间带独立卫生间的标准双人舱室。一张小床和一张沙发床呈90°角摆放,还有衣柜、书桌、电视、DVD播放机。几名背着枪的俄国大兵正在舷窗外的港口巡逻警戒。一望无际的北冰洋,就在不远处。
对照着舱内的时钟,我又把时间调慢了两个小时。船上使用的是中欧时间,与北京时差约有六个小时。略作收拾,我便按捺不住心情,开始在船上“探险”。
上楼左转,是阅览室:淡绿色墙面,深绿的座椅,书架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大多数是介绍北极动植物和极地风光的画册。阅览室出门右转,风格随之转变:红色长沙发,木制小方桌,红色地毯的尽头摆放着一架罗曼钢琴,旁边则陈列着各种式样的洋酒。Victory酒吧正是这里,吧台旁还有个GPS显示屏标记着我们当前的方位:北纬70°,东经33°。
下楼,再下楼,便是舱室与餐厅了。工作人员正在餐厅里忙着摆放自助餐食。走到船尾,一扇红色的大门出现在我面前,六边形的舵手状把手似乎在召唤:旋转我吧!我随即转动把手,推开门——甲板!之前那艘航空母舰正停靠在“胜利50周年”的前后侧,航母上的直升机也可肉眼就能看到。荷枪实弹的哨兵严阵以待,把偷拍的相机乖乖放在包里,绝对不会是错误的选择。
再次回到船舱,我的舍友已经安顿下来。正在与新舍友简单寒暄时,船身猛地一阵晃动,接着响起一阵悠扬的汽笛。航行开始了!
开始破冰!(北纬75°,东经45°)
在北极,身体中热量的抽离是悄然来临的,前一秒还享受在阳光的沐浴之下,下一秒就会被一阵强劲的北风吹走全部体温,只留下凌乱的发型和吸溜的鼻水。
早上,探险队成员Birgit的讲座结束后,我一路飞奔回船舱(没有穿外套,又偷懒不想从船内绕行,就直接从甲板上穿了回去,结果被冻得全身发抖)。来到酒吧,倚靠在软软的沙发中,泡了一杯热咖啡,才稍微缓过神来。
无意中瞥了一眼窗外,瞬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先前一望无际的海洋全部被浮冰覆盖。没有了波浪,海洋成了一大片冰场,安安静静的,到处都是白色!
抱着枕头靠在窗边,眼睛怎么也舍不得从窗外挪开,以至于过了午饭时间都不知觉。
传统的柴油动力破冰船在破冰过程中,需要反复冲击海水,带来巨大的噪音和颠簸,而“胜利50周年”号作为核动力破冰船的代表,根本无需冲击海水,仅凭勺形的船首和巨大的船体,就可以一边前进,一边压碎海冰,同船有人形容它破冰的过程像是“用热餐刀去切黄油”一样轻松。
冰层慢慢被船身撕裂,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寸寸断开。即使是冰块,竟也分得三六九等:有千疮百孔的“丝”冰,表面凹凸不平,轻轻触碰便支离破碎;也有坚韧的“硬汉”冰,成片地霸占着海面,纵然被破冰船这样的庞然大物碾压,也无法在它身上留下一丝痕迹;最美的不过是白璧无瑕的“女神”冰,平滑的表面,齐整的边缘,像是一块刚出炉的冰激凌蛋糕,骄傲地浮在水面上。
冰层时厚时薄,薄冰下的海水清晰可见,在阳光的折射下散发出淡淡的魅蓝,放佛是镶嵌在北冰洋上的一颗蓝宝石。这经由波塞冬之手打造的瑰宝,让人世间任何玉石都黯然失色。
海冰在增厚和形成的过程中,海水中的盐卤会不断析出,在重力作用下,盐卤下流,形成了一个流通的通道,这个通道呈网状结构。由于冰体的下部是与海水相通的,所以海洋中的藻类和小型浮游动物会钻到冰层里生存,从而使冰块显示出不同的颜色。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冰块会有白色、浅绿色、深蓝色甚至黑色之分。
北极不像南极,充斥着高耸的冰山、大片的陆地岛屿与成群的飞鸟企鹅。北极是大陆包围的海洋,孤寂而壮观。传说,上帝造好地球后,看到人类因为自己的贪欲而自相残杀,十分生气,便抱着地球用大拇指使劲一按。于是,上面变成了“坑”,下面“鼓”出了一块。北极这个“坑”和南极“鼓出的一块”面积都是1400万平方公里,深度平均4200米。
因此若想找一个独自静思的地方,苍茫的北极可谓是最好的选择。一个人坐在船尾静眺远方,想象自己变成一朵野花,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孤独地生长……“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现在,我只能把远方的“远”归还给这片极地冰原了。
幸运地是,这个孤寂感同时也带来了一种长久压抑过后的释放。人类的虚荣在这冰天雪地之间被踢得粉碎——我们甚至还不如一只海鸟自由,甚至没有一片冰块干净。这里的冰有着不一样的颜色,有的冰浮在海面上,有的冰深深扎根在海底,有的冰连接在一起挡住了行船前进的路,有的冰在融化之后又凝结成更新的冰。
达尔文告诉我们,我们并不像我们相信的那样,长得和上帝很像,其实我们是猩猩的表弟。最后,爱因斯坦竟然用物理方法去测得外部世界的客观性(时间是可以通过空间衡量的),抽走了我们仅存的、唯一可靠的根基——人类所引以为豪的一切,文化、意识、主宰权、对客观世界的思考其实都是早已存在,并且有其本身的规律。而人类,这个自然规律的偶然产物,只不过是“自然”这个钟表上的一个零件而已。我们所追逐的一切:物质、名望、地位,对这个世界的发展来说毫无影响。
“灵魂的拯救,不会来自于忙碌喧嚣的文明中心,它来自孤独寂寞之处。”
——极地探险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南森
破冰船昂首前行,船尾留下两条长长的轨迹,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又像深蓝海水中的白色银河。远处,影影绰绰的海市蜃楼,勾勒出一片繁华的绿洲盛景,显示出过去的沧海桑田,诱惑着迷失在大海中绝望的水手。一只海鸥由远处滑翔而来,停在风标牌上,慵懒地收起翅膀,心安理得地搭着“顺风船”。
极昼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又落下,无所事事一样,让你疑惑这颗太阳为何要从北极路过。时间已经没有区别,坐在这里,吹着海风,就像是钻进了“精神时光屋”,可以在另外的一个平行世界找寻着自己。对了,我们自己的潜意识,不正是这片海洋底下的冰山么。不知道弗洛伊德先生来这里坐上片刻后又会得出什么新鲜的结论。
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过,静静坐上两三个小时,看着前方,除了思索再无其他。过去在“另外一个世界”,很少去玩味自己的思想,平庸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旦空闲,便觉无聊,只好不断地让工作和娱乐充当驱赶无聊的苍蝇拍,更为可悲的是竟为这样的“充实”自鸣得意。从周一到周日,从早到晚——所有行动都是千篇一律和按照预定的方式进行。围困在这么一个罗网中的人如何才能不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只存在一次的人,只有一次生存的机会,能经历希望、失望、担心和恐惧的人,受到虚无和孤独威胁的人呢?
晚上,船尾会客室Aft Salon。船长Valentin Davydyants与其同事为我们准备了欢迎鸡尾酒会。大家终于有机会相互自我介绍:“极之美”探险队王洪涛和苏佳,随船同声传译刘璐,音乐家Tamas,画家Ulli,暑假过后就要去剑桥读医学院的Max,以及另外一位Max与他的一家(德国人真的很喜欢取名为Max),一对结婚56年的英国夫妇,身强体健的荷兰姑娘(个头至少有180cm,当之无愧的日耳曼人),跟着爷爷出来玩儿的漂亮俄国姑娘Vanie和她的朋友Igor,台湾的“大妈”旅行团,以及“极之美”旅行社带队的大陆“军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和善的微笑,互相交流着当日的所见所闻,并按照洪涛的说法,“彻夜跳舞(虽然没有‘夜),直至破晓(其实也没有‘晓)”。
“幸运如此,海上阳光,内心光亮。借助风势,望海浪助我奋力前行。一路向前,穿越静海。之后更多冰冻,更多力量,更多勇气,更多希望,更多热量,前进号必将前行。抵达北极,再回到人类居住之地。幸运如此,洒向你与你的同伴。欢迎回到祖辈的土地。”
——“前进号”离开特罗姆瑟时的电报
鲁比尼岩(北纬80°,东经52°)
在船长的接见室里,条纹桌布直挺挺地铺在那张长方形的桌子上,没有一丝褶皱,奖杯、勋章、火炬、破冰船模型依次排列,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每一个细节都展示出浓郁的俄罗斯风格。这位船长亦是这样,体型彪悍,不苟言笑,似乎在故意掩饰着那些曾经发生在他和这艘船的故事。
在船长简要地介绍“胜利50周年”号的历史之后,乘客纷纷与他合影并索要签名——我还趁其被众人包围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办公室,企图找到一点关于“海盗船长”的蛛丝马迹。
午睡醒来已经是下午时,我晃悠着来到阅览室吃块蛋挞,但是阅览室里空无一人,对面的酒吧里仅散落着几只空杯子。不会是一觉睡到凌晨两点了吧?我有些担心,来到走廊,正巧碰到“全副武装”的Jackson——裹着厚厚的冲锋衣,带着大墨镜,围着围巾,背着相机。他冲我大喊:“你怎么还穿成这样,不去外面看鸟吗?”我一愣,难怪听不到引擎轰鸣的声音,原来船早就已经停下来了。回阅览室从凌乱的书报堆中抽出一张行程单,一行大字赫然出现在我面前:下午三点,鲁比尼岩。
飞奔回船舱,胡乱把自己塞进外套里,抄起相机就往甲板上赶:甲板上早就挤满了人,正轮番摆着pose照相。船头不远处,突然矗立起一块陡峭的岩石,高耸入云,就像是一块悬挂在我们面前的黑色巨幕。靠近一点再观察,这块大石头的表面凹凸不平,貌似一块块不规则的法式面包拼裝而成。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岩石的表面密密麻麻停满了海鸟:它们时而栖息在石缝间,时而成群跃起,像是北冰洋里的空军基地。
“……火山爆发后,岩浆顺流而下,冷却形成了这样的六棱柱状玄武岩,而鲁比尼岩可追溯至恐龙时代……”船上的地质学家王自磐教授正比划着跟身边的人“科普”。原来,作为欧洲大陆板块的一部分,巴伦支海原只是一湾浅水,在侏罗纪的数十次经地壳运动后被抬升成陆地。而法兰士约瑟夫地群岛地下的板块运动也十分活跃,导致地下存在很多断裂带,眼前的这块鲁比尼岩就是在白垩纪的一次火山喷发中形成的。
鲁比尼岩表面的断层裂缝,是海鸟们的天然巢穴,其陡峭的岩壁又可以阻碍北极狐等偷蛋者的入侵,是当之无愧的“海鸟伊甸园”。园子里的各类海鸟“天涯若比邻”,仅凭肉眼我只看到了大嘴巴的海鸥和宽翅膀的海雀。据王教授介绍,岩石的下半部还零散居住着北极鸥,这些出没于北冰洋的小家伙也毫不例外地拥有着北极居民的高冷特质:喜静、独居。
正介绍着,一只海鸥从岩石的最底部腾空飞起,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度。“看,这就是北极鸥。”王教授教我们如何分辨:周身灰白,体型比其他海鸟都要略大些。它似乎听到了我们的议论,盘旋着越飞越近,最后竟停在了船头的桅杆上,看着其他海鸟从空中成群结队而过,透露出一股“王霸之气”,留给我们一个最佳的拍摄侧颜。
除了这些吵闹的常住民,鲁比尼岩上还居住着安静独处了上亿年的“原住民”——黄黄白白的北极罂粟和斑斑驳驳的地衣苔藓。它们既承担着海鸟的食物供给,又年复一年地装饰着鲁比尼岩,花开花谢,为这座威严而寂寞的岩浆岛增添了几分娇羞与生气。
风大了起来,甲板上合影的人群逐渐散去。我靠在船边,海鸟成群地从头上掠过,“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油然而生。闭上眼睛,静静聆听鸟儿低鸣,感受海风拂面。中世纪的人曾经认为,宇宙是由一个富有诗意的、按等级划分的世界组成,而地球则是这个宇宙的中心,各行星,包括月亮和太阳,都环绕着地球旋转。月亮外笼罩着一层水晶壳,下面是变化无常的国度——月下世界,而上面则是和谐与宁静。水晶壳在旋转时会产生音乐,即所谓的天籁。这套理论与此情此景契合地如此完美无缺,我不禁怀疑理论的提出者是否也是在这里迸发的灵感。
船身开动,躲藏在岩石后的阳光直射到甲板上。栖息着的鸟群受到引擎的惊扰